倒是齐略身上芳气袭人,缕缕暗香随着他的动作洒开,这原本充满野趣的丛林,因他的逼近而令我生出身在芝兰香室的错觉。

人表现侵略性最明显而令人戒备的,是眼神和气势;而人的侵略性最隐晦而令人无从拒绝的,是体味和香水。

齐略身上染的不知是什么香,芳馥醇厚,浓郁却不腻人,反而有种引人深入久闻,不愿远离的魅力。

我被这香气一熏,便觉得有些口干舌躁,赶紧将背着的药箱横在身前,悄然后退半步,倚住木槿树。心念一转,便知这必是羌良人为了引动齐略的情欲,而故意让他染上的催情之香。难怪闻起来能叫人心神荡漾,定力大弱。

“你若没佩香,这股香气却从何而来?”齐略轻轻一笑,眼眸里雾气上升,氤氲迷离,显然那香对他施放,效果显著,他忍得了羌良人一时的诱惑,但这时却还是有些控制不住,连呼吸也急促了。

他冲我招手:“你过来,让我瞧瞧你是不是真没佩香。”

这么危险的时刻,我要是听你的话过去,我就是没长脑子!

我吞了口口水,定了定神道:“陛下,不是云迟香,而是您身上有香。那香或有……催情之效,所以您误会了。”

“胡说!”齐略低斥一声,他鬓角汗湿,双颊晕红,单衣窄紧的交领口也已被汗洇开了一片,却兀自犟口:“我若不动情,什么香能催情。”

他似乎觉得我好笑,望着我微微一笑,柔声道:“你躲在树后干什么?难不成怕我吃了你?”

他这一笑,红润的丰唇微翘,笑纹如涟漪般铺洒开来,眉梢牵动,双目微弯,眼瞳深处雾气氤氲,眼眸却晶光盈盈,一暗一明,光华不定,里面流转着暧昧的情思,充满诱惑之意。这诱惑不仅是秀丽的色相,更带着那种使对象害怕,却又忍不住想靠拢接近、臣服于之的侵略性的魅力。

这却不是少年稚气外露时的可爱笑容,而是一种纯粹的,引诱女人动情动欲的雄性气息的散布。

我竟不知道,这个我初看觉得严肃冷静,再看觉得可怜可爱的少年天子。当他有意引诱时,竟能仅以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便将那种雄性的男色魅力,发挥得如此彻底,催动得如此动人心魄。

他含笑看着我,目光是那样的柔和而多情,我分不清他眼里是更多一点探究的深邃,还是更多一点渴爱的深情。

他那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唤起了我一直无法完全理解的本能,我心头颤动,突然强烈地意识到,我是一个女人,而他——是一个男人。

我一直都错了!他并不是不擅表情的无知少年,而是一个只要他愿意,便有惑乱魅力的风流男子。

他甚至都不用开口说什么露骨的言语,仅凭眉梢的勾动,眼波的流转,便有叫女子一见之下,色授魂与,情欲顿炽的魔力。

“我……”我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有些颤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气息不稳了,幸而我是倚树而立,有所依恃,不至太过失态。

我想平复胸臆间那几乎无法阻截的女性的情潮,深深地吸气,却吸进了他身上传来的更多迷人、也杀人的芬芳。

我闭眼握紧双手,借指甲刺在掌心里传来的刺痛,强定心神平声道:“陛下,请将你的手递过来,让臣替你探脉去病。”

“我叫你来,可不是看病。”齐略轻笑,嗓音低沉沙哑,却连声音里都带着勾人情思的张力。

我身上阵阵燥热,似乎自己能听到全身血液的奔腾,心中情潮的翻涌;汗水自额头鼻翼细细地渗了出来,只能提高声音再道:“陛下,请将手递过来,让臣探脉。”

“美人固请,岂可再辞?你若爱看,我便让你看。”齐略轻笑一声,将手递了过来,我身体半隐在树后,放下药箱,右手拿出一根银针,左手去探他的腕脉。

不料我的手探出去,尚未搭到他的腕脉,自己手腕一紧,竟已被他抓住了。

“陛下……”

我大吃一惊,待要甩脱他的掌握,眼前光影交错,他已扣着我的手错步转到了树后,微笑:“你看病不是讲求望闻问切,不肯臆想而断吗?怎么此时给我探脉,竟连我的气色也不予查察?”

香沁肺腑,离得近了,我终于能将他身上的异香分辨出来——那是夹着罂粟粉焚烧的龙涎香,与枷楠木和兰花之香混和而成的一股浓香。

龙涎香是上品的催情香料,西方贵族用龙涎香粉混入蜡烛中,在与情人相聚的晚上点起蜡烛来催情增趣;而罂粟则能使人兴奋,也有一定的催情作用。

羌良人既然是巫女出身,她调制了设法熏在齐略身上的香里,肯定还有些人所不知的用奇妙之用。只是齐略意志坚定,明明已然动情,竟还能强制了下来,不至与她生乱。到她走了,才真正的发作。

若不是被这香挑动,他怎么可能如此作态?

我被他困在方寸之地,反而冷静下来,沉声道:“陛下,请您静坐,容臣替您施针去病。”

“云迟,你以为区区催情香真能叫我失控吗?身为天子,岂能连这么点克己之力皆无?”齐略扣住我的手,低头逼近我,失笑道:“我病不在香,而在人!”

好个病不在香,而在人!

如果真的是不能叫他动情的人,他就不会有欲的话,那羌良人能叫他几乎失控,就是说她让他入病,不是因为香,而是因为她这个人!

不过他因为她的身份而克制住了情欲,而我,却恰恰是在他欲念未消时,没有身份顾忌,可以肆意纵情的那个人是吗?

我猛一错齿,自热辣辣地喉头里挤出四个字来:“我,不,是,她!”

“你当然不是她!”齐略的眼里欲火升腾,眼里晶光与雾气已经融成一片,变成了一种闪着异彩的迷离。他凝视着我,却又似乎在透过我看到了别处:“你跟她完全不同!你是云迟,会拒绝我的云迟!”

在他迷离的眼神里,许多我不愿想的念头奔腾而出:

是不是因为他在长乐宫侍疾,羌良人有机会接近他,让他察觉她的感情继续发展十分危险,所以想趁机了断?

他召我问退还他镜奁的理由,何必要借周婕妤之口,将我诓来此处?

他若真想瞒过别人,何必定要向对他有情的羌良人借温室来用?

他是不是想以我这与她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向她召示自己真正喜爱的人绝不会是她?

他——是不是,转了几个弯,实际上却是想最好的保护她;而我,却是他保护真正所爱的人而竖起来的盾牌?

齐略的身躯重重地挤了过来,滚烫而近乎炽热的体温熨在我身上,我却觉得自己满身阵阵寒意,自内而外的散发出来,任他体温再高,也暖不了我分毫。

我静静地看着齐略的眼,平声说:“是的,陛下,我是会拒绝你的云迟。现在,我仍然拒绝。”

第十八章 断念

温室里没有风,也没有虫鸟,只有在寒冬里静静舒展身姿的花草树木。这些原产于南滇的物种,在北方异地生长,外表虽然看上去旺健精神,实际上花朵却总有几分天性受制的怯弱,不似我曾见过的那样丰硕华美。

我站在这些花木中间,虽然与它们种属不同,但实际情况却与它们并无差别。

这里的环境,并不由我们自己选择,自己营造。我们只能适应环境,倘若营造这环境的人,突然不想再维持这环境的存在,我们只怕都难逃一死。

齐略,你到底有多大的气量,容我在你允许的范围内改造自己想要的生存环境?

齐略在我的凝视中笑积唇边,眉挑新奇:“你为什么拒绝?难道你不喜欢?”

他问的拒绝,到底是那日退回去的镜奁?还是刚才我推拒他?我念头转了转,便懒得再猜,直接问道:“陛下是问人,还是问物?”

齐略脸上多了一层属于少年稚气的天真,好奇地问:“问人如何,问物又如何?”

“陛下若是问物,臣便直言:我很喜欢,但那不是我应得之物,所以我拒绝。”

齐略哈哈大笑:“那是我送给你的!既是我送的,你便能得,何必谦辞?”

“正因为是陛下所赠,臣才要辞。”我暗一错齿,垂下眼帘,淡然道:“陛下方才说,您即使有病,也病不在香,而在于人。臣辞还镜奁的理由,与陛下方才相同。”

齐略微微一怔,惊奇、骇异、不敢置信、怀疑等诸般表情掠过,瞬息万变,失声道:“你是因为我,才不收它?你是……你是……”

他“你是”了几句,都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却是我接过话头,直接应道:“是!”

我的回答不带丝毫犹豫,干脆利落,没有给他、也没有给我自己任何怀疑的机会:“臣的镜奁私妆,日后自有相适之人赠与。但那人,必不会是陛下!”

他在接到我退回去的镜奁时,或许会以为那是女人使的小性子,或许会认为那是我矫情自矜,有意自抬身份。所以,在这次我清楚的说明,自己必会另寻适意之人的时候,齐略全身一僵,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右手的银针终于有机会摸准了他后腰的“肾俞”扎了进去,再猛然抬腿,膝盖在他大腿“阴廉”穴上重重地一撞,手肘用力抵住他小腹的“肓俞”,趁他麻软的瞬间脱身而出。

“站住!”身后一声厉喝,未及退走,左肩已被人扣住,齐略眉梢眼底的春情因为我两重击打褪却,但脸上的余韵却尽成了勃发的怒意。

我镇定地望着他的怒容,缓声问道:“陛下,您的病已经消了,还有什么要臣效劳的吗?”

齐略脸上怒意大盛,眸光倏然幽暗下来,看着我似笑非笑:“云迟,你难道以为,你挑拨了我,还能全身而退吗?”

我几乎一口气提不上来,口中却发出一声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冷笑:“陛下,我何曾挑拨你?我是拒绝!难道堂堂天子,胸怀寰宇,包容四海,却连承认自己被拒绝的气量都没有吗?”

齐略不答,双眉挑动,鬓角青筋跳动,显然愤怒至极。

至于那愤怒,是被拒的羞恼,还是威严被无视的狂怒,我却分不清。但只要我拒绝,他这愤怒就难免。迟早必有一日要面对天子雷霆,何不今日此时一激到底?或生或死,在此一博,也免得心中老是提心吊胆,难得安宁?

“又或者,您意欲以天子之威强压硬逼,叫人连拒绝也不能,也不敢?”

“你……”

齐略一怒挥掌,我闭上眼睛,静待脸上的疼痛。

怕么?我怕的,怕极了!

我怕痛,怕死,怕伤心,更怕天子所代表的权力的极致带给普通人的,那种无法预料将要面对什么的恐惧。

然而那害怕被逼到了极致,反而变成了一股殊死一博,图个痛快的剽悍戾气。

疼痛不是来于想象中的脸颊,而是没有预料的头顶。

头上的发髻被一股力扫过,裹发的巾帼断开,两枚别发的木针也被崩断,头发散了下来。

原来齐略那一巴掌,在将要打在我脸上的时候往上抬了抬,没有打在我脸上,但掌上力量太大,被惯性带动的手指勾住了我的头发,击落了裹发的巾帼。

我睁开眼睛,便看到齐略正在看自己的手掌,手掌的五指间夹着十几茎头发,却是刚才那一掌从我头上打断带下来的。

齐略看着那十几茎头发,似在发呆;我也看着那些断发,怔怔地发呆。

“我……”半晌,齐略才抬起头来,望着我,眼里居然有些惊慌迟疑,涩然道:“我并不是真想……我只是……”

“云迟明白。”我抬手将纠结如草的头发抚了抚,突然想起那日他在雪地里为了推我一把而道歉的温和。心中有一刹失神,轻声问道:“陛下,臣仪态失礼,可否告退?”

“你不能走。”

齐略声音里的惊惶一闪而过,但仅是一声转折,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不再是那狂躁中的少年,而是那深沉自恃的天子。

“陛下还有何事?”

“云迟,你拒绝是真心,这一点,我认了。”

齐略的话似是示弱,但那声音里,却未有丝毫的柔软,反而有股听来坚硬寒冷的锐气,使我心头震骇,刚刚稍微松懈的神经又绷紧了。

“可有一件事,到底是我错认,还是你不承认?”齐略逼近前来,脸上怒意消散,却带着轻浅笑意:“你没有挑拨我吗?是谁对我笑得温婉柔媚,是谁在看我时双目含情?”

他的手指沿着我的肩膀游移而上,滑过脖颈,抚过脸颊,最后停留在我的眉眼处,轻轻地描绘着我的眉眼的轮廓。

“云迟,你知不知道,对我来说,能挑动我的,不是女人的美色,而是女人的真情。”

他的动作很温柔,他的神情很和煦,他的声音很轻婉,可他脸上的笑,却分明是由一点怒火凝结而成。而隐藏在眼瞳深处的幽光,更是带着能将人寸寸凌迟的冷厉。

“一个女人带着对我的情意,毫不设防的看着我时,那眼神里的怜惜关爱,才是我无法拒绝的诱惑。云迟,是你挑动了我,却没有承认的胆量。”

我只知道我眼里看到齐略是什么样子的,可我从来不知道,齐略眼里看到的我,又是什么样子!

是欣赏敬佩也好,是关爱怜惜也罢,我自认已将情绪深深地隐藏,却怎知竟依然落在他的眼中,成了我对他的挑拨。

“我不知道原来对您来说,那也会成为有意的挑拨。”

我深深吸气,定了定神,缓缓地说:“陛下,您严于克己,我敬佩;您勤勉坚毅,我欣赏;您孝顺恭谦,我怜惜;您有时也稚气率真,我便多了几分关爱;这些,我都承认。”

“可是,陛下,您能容许我说实话吗?”我顿了顿,胸口抑郁得发痛,有种感情,迭遇重压,已然临界,让我不能、也不愿再忍受。

我一指四周寂静无声的丛林,望着齐略,慢慢地说:“在这里四顾无人的温芜里,没有皇帝和臣子,只有我……和你!”

齐略的指尖一颤,从我脸上移开。他收回手,退了两步,喑声道:“你说。”

“可是那些关爱怜惜,都不等于我有意挑拨你!”我也退开两步,直直地看进齐略的眼里,一字一顿地说:“因为那些,都仅是源于一个女子的天性!女子天性怜善惜弱,敬刚爱强。你身上兼有这诸多难能可贵的品质,能令女子关爱怜惜,实在不足为奇。”

齐略满面错愕:“你是说,你对我无意?”

“并非无意!只是此情非关风月,不是春萌!”我闭上眼,终于胸中的情潮压下:“陛下,云迟言尽,你若降罪,我引颈以待。”

四周一片寂静,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听到一声轻笑,齐略的声音已然恢复清朗:“你不必如此,我为天子,难道当真连一介女流也容不下么?”

我心头一震,知道他终于完全摆脱了迷思的缠扰,回复成了那君临天下,俯视九州的高贵帝王。

刹时间,胸臆间酸、苦、涩、辣四味翻腾,几要冲喉而出。我耗尽了全身的精力,才将拜谢君恩的一礼周全地施毕:“臣,谢陛下宽恕!”

“免礼。”

他淡然一语,却已尽显身份的高贵。

同在这块地方,同样面对而立的两个人,一念转换,相距只有四步,却已相离如天地。

我双手笼在袖中,再拱手一礼:“陛下若无事,臣便告退。”

“嗯。”

耳听得他轻轻地一声应允,我这才返身收起地上的药箱,往想象中的温室出口走去。

“云迟!”走出三十来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唤,我的双脚在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停了下来,转身问道:“陛下还有事?”

“无事,朕知道你不日就要出宫,照你的年纪,在民间早该议亲。念你救驾有功,朕便问你想要什么样的郎君。你若看上哪家的王侯公子,朕可替你作伐赐婚。”

我认真想了想,微笑着说:“我想象中的郎君,他不必相貌英俊,但必要开明大度;他不必秀丽硕美,但必要胸怀广阔;他不必有权有势,但必要善恶分明;他不必富裕多财,但必要勤劳仁慈。”

我说着,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来,再望了他平静无波的面容一眼,朗声道:“最重要的一点,他必要与我两心相同,两情相悦!当他看我的时候,他眼里就只有我;当他想我的时候,他心里也只有我。”

齐略瞠目结舌!

我心中无限地快意,这明知不该在宫禁中出口的话,如今被我朗声吐出,召示于人,仿佛所有心脏被人揉捏,被挤压,被滞胀的抑郁之气,都随着这话声吐了出来!竟是如斯的畅怀舒心,淋漓肆意!

“我若遇上了那样的人,不必陛下相助,我自能与他排除阻碍,永结同心;我若遇不上那样的人,虽有陛下相助,也不愿糟蹋了自己。所以,我的婚事,不敢劳陛下操心。”

第十九章 离宫

春分在我一日几数的期盼中来临,这日我替太后诊断,得出她身体状况良好,因肿瘤而起的所有病症都已经痊愈的结论。

这个结论,不止太后和她身边的人喜笑颜开,我心里压着的一块大石头也算彻底地移开了。

“云迟,我说过要谢你的。”太后含笑看着我,道:“你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我心中早有计较,听到太后这一问,也不谦辞,笑道:“臣斗胆,求娘娘把当初少府所造的全套手术器械赐与臣。”

太后吩咐了寿延去造册登记,将少府造的医械赏给我,然后对我道:“范老昨天来我这里告辞谢恩,说你已经在横门外买了房子,供他颐养天年。我料你必无余财,本以为你会求钱财,不意你却求了那物什。”

崔珍在一旁笑道:“云祇侯,那些物什放在内府里,整个太医署也就你能用,你求不求,它都属你。可惜你竟错过了娘娘由你要赏的大好机会。”

“正因为它目前只有云迟才能用,所以云迟才必须求娘娘赏赐。这套器械虽是救人之物,但若由无法自如驾驭的人使用,那就是杀人的利器。”

我看了太后一眼,正色道:“云迟此次冒险给娘娘施行此术,侥幸成功,逐使这套器械闻名于医界。若将它放在内府里,在遇到相仿的病症时,少不得有人贪功冒险,设法调它为用。可当今世上,能用这套器械的人,委实不多。贸然施用的话,不止医患双方都有危险,极有可能连累这门医术也被视为邪端。云迟身为此术的先行者,自不愿它在行业未成之时,就遇此危难。”

太后点头道:“你想得周到。此技虽然凶险,也不失为治病良方,你应将它发扬光大为是。”

“臣正有此意。”

待我辞别太后,回到太医署,三个药童和老师早已将一应物件整理完毕,托张典和铁三郎等人运送了出去,就等我回来,好一起出宫。

黄精远远地见我回来,便发出一声欢呼,奔上来拉住我,叽叽喳喳、比手划脚地诉说他们在这里等我的焦急。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与他们的少年心性里,对宫外世界的向往相比。我对离开宫禁、重获自由的渴望,更是强烈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

若不是我扶着老师,随着老师的步子缓步而行,我只怕已经忍不住健步如飞,向宫门狂奔了。

走过转折回环的甬道,将至长乐宫正门,突闻前面一片寂静,所有宫娥阿监都不再说话,手脚都放轻缓了。却是天子驾御前殿,正自长秋殿那厢的复廊行来。

我蓦然间有些心绪浮躁,遥看了他一眼,便极速地收回了目光。

而收回目光的瞬间,我也感觉到来至于他的目光极快地从我身上一掠而过。

然而,不管是他,还是我,都没有停下脚步。

他的身前有侍卫开道,身侧有言官和史官相伴,身后有阿监和宫娥随侍。在他身前身后雁行摆开的,是九重天子的卤薄仪仗,代表着他的无上权威。

而我,手扶着老师,后携着三童,裹着素色的巾帼,穿着粗麻布衣,身负着药箱。步步缓行,有的,是平凡五口之家举家迁徙时对前程的憧憬和不安。

他向政治中心的议堂走去,我往清闲散漫的宫外慢行。

在一片只能听见脚步声地寂静里,他从上面的复廊里穿行过去,我从下面的甬道中稳步向前。

道路平行,我与他,隔着上下分别的复廊,错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