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一步一步,彼此远离。

出了长乐宫,外面驰道旁,张典、铁三郎和两名来帮我们搬运东西的期门卫正等在一旁,两方闲言几句,接收了内府送出来的医疗器械,便上车北行。

三辆车,拉着一家五口,杂物若干,迤逦北行,直奔横门外。

“云姑姑,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买的?如果有,那我们这车就从长安九市穿行;如果没有,那我就抄近路,直取横门。”

“抄近路,当然抄近路。”我把钱财托给张典替我购房,老师还能出宫张罗一下,我却是拘在宫里从没见过那院子到底长得什么模样,想想那将是自己安身立命的“家”,便由不得我心思都早飞过去了,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逛市衢?

再说了,如今一家子人的生计都担在我肩上呢,要买东西也要先紧了家里要用的,这就需要先到家去整理一下,再做计划。

大约是我的表情太急切了点,坐在旁边的张典忍不住一笑,道:“云姑姑不必担心,那院子初买时确是略为荒芜,但经这些天修整,已经大好了。至于柴米油盐等物,我也已稍做准备,暂不必采买。”

那院子坐落在横门外西南,就是用两条腿走的要进长安城,也只要一刻时间。

驴车停在一座新泥夯就围墙的院子外,未开院门,我便隔着院墙看到了院里的青翠的修竹。

张典下车打开院门上挂的铜锁,铁三郎驱车直入院中。

那院子正中是青石板铺成的一条甬道,甬道尽处有四级台阶,登阶而上,便是我最初设想的两层青砖七开间楼房。

楼房四周都有抄手游廊,有四条复廊从这抄手游廊的四角延伸出去,尽头依稀便是厨房、库房、茅厕、马厩这类的建筑物。

几畦空地,便散落在五个建筑物中间,虽然看着荒芜,却很平整,想来只要春耕开挖下种,就能成为药田。前院没有水井,但有以竹筒为管自后院一条直通护城河的山溪里接过来的一股清泉,正好供各屋之用。

我扶着老师下车,走到主屋之前,发现桥廊、房柱以及屋里所有朽坏的木器都已经修理好,刷上了新漆。这屋子贱价购来的“鬼屋”,朴拙之余竟没有丝毫破败之相,该有的家俱都井然有序地放着。

我不用猜也知这必是铁三郎等人动手替我修整的,心里十分感动,正想道谢,铁三郎已经抢在我面前笑道:“云姑姑,这是张大哥和严大哥请了四十多个期门军中的好兄弟,粗粗整理出来的。你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说,我们好照你说的再做修整。”

“这已经极好,不用再张罗了。”我连声道谢,心知自己给张典等人的财物断然做不了这许多事,如今这物超所值的院子被他们打理得这么好,实在欠了他们太大的人情,若是再诸多要求,那委实是不知好歹。

“云姑姑,这是院子的地契,这是房契,这里院里一些大件物什的别书,还有这张,这是院子后面那块荒地的地契……还有,你刚和范先生、三位弟子都是刚从宫里出来的,要住在这里需要在官府重新落籍。这事是严兄办理的,想来明天他便会有消息。”

张典拿出一摞竹册,将一应文书递给我,让我过目。我谢过他,将这些契书递给老师保管,带了三童打扫洗刷,忙碌半晌,才把厨房、卧室、堂屋三处要地洗刷干净,将各种物什摆开。慢慢地,这本来略欠人气热闹的院落,便开始景气起来。

眼看天色将瞑,远处的人家已经升起了炊烟,我也兴致大发,拉了赤术一起下厨,亲自煮饭炒菜,弄了六菜一汤,请老师和张典他们上坐。

这顿饭虽然简陋,但胜在宾主兴致极高,也吃得尽兴。

晚饭过后,两名帮忙搬家的期门卫军士便赶了牛车告辞,张典和钱三郎却留了下来。一个在前院的厨房灶下开铺睡下,另一个则在后院的厩房马倌宿房里住了。

我见他们都提刀而卧,知道他们必是因为这院子是由于闹鬼才拣便宜买来的,唯恐果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所以在我们入住的第一晚留下来一守前院,一守后院的替我“镇宅”。

黄精人虽小,心眼却多,等二人离了正屋,这才悄悄地一拉我的衣袖,问道:“姑姑,你怎么不让他们走?咱家就你一个女子,他们留宿对你的名声不好。”

我一时错愕,好一会儿才失笑在他额头上弹了一指:“小鬼头,一户人家招呼客人留宿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跟名声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他们在这里留宿,也是为我们好。”

“为我们好?”

黄精不明所以,我不愿吓着他们,自不会将张典他们留宿的所有原因说出来,只拣正常的理由说:“我们的院子跟旁边的村落离有一段距离,家里人老老小小,都不大济事。要是有强盗劫掠,这就是最好的目标。他们在这里留宿,正是为了替我们向可能怀有歹意的人示威。有他们在这里守着,普通蝥贼以后就不敢打坏主意。”

来这到世间的第一个完全自由的夜晚,我竟是辗转难以成眠。前生的、今世的甚至于连这具躯体里原有的一些朦胧记忆,也在这无眠之夜成了我的思虑。那方寸之地千头万绪,回肠百转,似乎什么事都想了,又似乎什么事都没想,只留下一片空白,令人不由自主的怔然成痴。

第二十章 生活

次日清晨,天刚刚亮,院子里便传来了有人起身打水的声音。我起身推窗一看,原来却是老师起得早。我困旽的打个呵欠,半眯着眼准备起身梳洗。

“老师,又不用值守,你起这么早干嘛?”

“年纪大了,血气亏,睡不稳,还不如早些起来。”老师说着,对我挥挥手,笑道:“年轻人贪睡不足,你不用早起,再睡会儿吧。”

老师都起来了,我哪里还睡得下,赶紧起身梳洗。三小听到我和老师起床的声音,都忍不住呵欠抱怨,慢吞吞地穿衣梳洗。

“轻点,别吵醒客人了,梳洗好跟着我和老师跑步煅练身体去。”

我料想厨房和马厩里睡的铁三郎和张典应该还在睡,便和老师轻轻地出了院门,领着三小晨跑煅练。

这院子左侧有村落庄园,右侧却是无法开垦的石山,后面有块买院子时附送的平整地,赋税极低,可惜却是苦水贫地,种不得粮,也不好住人。好在那地靠着家里接水吃的河流,如果起两座水车,用水力建个造纸的作坊,供给家里用纸之余,或还可以外销赚点钱,也不算全无益处。

现在那荒地还空无一物,正好做晨练的大操场用。

在宫里的时候,早晨煅练只能沿着太医署的院墙根跑圈子;如今出来了,早晨跑步有这么块宽阔地方,由不得三小欢呼雀跃,活似脱了笼头的牛犊子,在荒地上扑通地横冲直撞。

老师年纪大了,就由我陪着跟在他们后面慢跑,跑了一圈回来,在院门口与明显也是刚从外面晨练回来的张典和铁三郎迎面碰上。

我看二人衣裳透湿,头发上也沾着水珠,大为诧异:“张兄,铁三哥,你们不会在老师都还没起来的时候就出去了吧?”

“张大哥习惯五更起身练武读书,这些年兄弟们都被带习惯了。”铁三郎拍拍腰间佩的环首刀,嘿嘿笑道:“不过张大哥自那次伤后,现在都还没恢复,最近对练都是我赢,也算出了往年老是挨揍的气。”

我看到他得意洋洋的样子,忍俊不禁:“武力你赢了,兵法谋略呢?”

铁三郎一拍胸脯,大抱大揽:“嗨,那有什么好说的,给我三千人马,我定能破敌三万。”

“那给你三万人马呢?”

铁三郎顿时挠挠头,不过他脸皮厚,这种程度的说笑却不会让他觉得丢面子,反而诚实的说:“三万人马,我统率不来。”

众人大笑,我手一指身后的三小,笑道:“治军统兵是多难的事,铁三哥能领三千兵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可不见我连三个小鬼头都治不好?”

黄精嘻嘻笑道:“姑姑,你要治我们吗?你以前可是说过,只要我们做事有分寸有担当,你只支持,绝不约束,可不兴反悔。”

七人说说笑笑,各自回去重新梳洗。赤术治庖是把好手,揽了做早餐的重任,我在旁边起火打下手,过不多时便煮一大锅小米粥和葱饼上来,招呼大家围席进膳。

屋里七个人坐着吃早餐,除了老师和张典是谨守“食不言”之礼的人以外,我和铁三郎、三童都是一边吃就一边说话。

“姑姑,咱们这院子开阔,可以养些鸡鸭鹅,养得好了我们以后就能天天吃鸡蛋,吃不完的就提去横门卖……”

黄精说得眉飞色舞,白芍却在一旁哧笑:“养那东西除了弄得满院子又臭又吵又脏抵什么用。照我说,姑姑,咱家最要紧的是买两条狗养着护院;买头驴子,以后姑姑要去医署轮值和外出行医……”

赤术大约是见黄精他们争得热闹,也忍不住凑一嘴:“姑姑,咱家后院那块荒地可以开几个池塘,从河里引水养鱼……”

“先买鸡鸭鹅,可以生财!”

“先买驴子和狗,可以持家!”

“挖塘做鱼池,省得那么块地占着赋税又不生息!”

三童各抒已见,争持不下,顿时吵作一团。

家里虽然还没有养鸡养狗,但看到他们吵架时那挽袖捋肘的样子,我已经能够预见未来那鸡犬不宁的生活场景了。

可平常人的生活,不正是由这些柴米油盐酱醋之类的鸡毛小事累成的吗?

有他们这样赌气争斗,家里的气氛才算是真正的活跃。

我咬着葱饼,喝着米粥,将三童的争执当成加味的酱料,听得是津津有味——其实三童未必真的一定要买他们提出来的东西,而是他们初出宫来,一方面为自己重获自由兴奋,另一方面则急于经营一个自己理想中的家园,所以才会如此忘乎所以的吵成一气。

“行了!都别吵了!”

老师终于吃完了早餐,一声大喝,将眼睛睁得斗鸡似的三童镇住:“吃饭的时候也吵,不成体统!今天什么都不许买,先祭神灵安居。阿迟,老师想将历年行医的心得都录写出来,编一部医经,以后都不想管这些俗务,你要多费心管教这三个小的,免得他们惹出什么祸来。”

老师有将治过的典型医例记下来的习惯,我早料他那是在为编纂医经做准备,听到他这决定,也不觉得奇怪,只是问他:“老师,编纂医经是件大事,需不需要我替您找几个助手?”

“过几天太医署的几位老兄弟都会请辞,和我一起编纂医经,他们门下弟子众多,一起编纂医经也不用外面请人。不过你说的那纸坊得尽早替我造起来才好,免得纸不够用。”

老师说着,想了想问道:“最近办的事多,家里是不是钱不够用?”

一提到钱,连一旁犹自以目厮杀的三童也顿时焉了下来,不再争了。

我知道老师是个没多少经济观念的人,能问到这一句已经十分不容易,不禁一笑:“老师放心,咱家虽说不算富裕,但日常支度用的钱还是足够的。”

跟老师说是一回事,不过早膳后我仔细一算现在大家都已经想要用的各项开支,顿生志短之叹。

铁三郎见我面有愁容,赶紧安慰:“云姑姑,你要是没钱,我可以替你借贷,不用担心。”

“行了,你们那一群多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真有钱也不会大把年纪还说不成亲了。别说我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就是到了,也不能让你们去替我借贷。”

我再仔细查点了一下从宫里带出来的物件,终于还是挖出几件能卖好价的东西来,却是去年秋天我用冷萃法提出来的几瓶桂花香精和薄荷油。

长安城是当世大城,各种名贵的香料都有,但用冷萃法提出来的香精,却只我一个人有。且由于这些东西都是我实验得出的,暂时无法量产,称得上一时之稀。如果将它们托到胡商手里,请他们往王侯公卿家贩售,必能得到高价。

我算计停当,把香精托给张典和铁三郎,让他们替我找人变卖,便安下心来。遵从老师的意率三童拜祭水神和火神,在神位前张上香火,算是正式安居。

这个时代还是一日两顿饭,我在宫里十分不习惯,如今有了自己能做主的地方,自然立即实行三餐制,过上了中午也吃饭的“奢侈”生活。

过了两天,卖香精的钱到手了。我手头宽裕,一面依老师的要求请铁三郎他们在荒地上起作坊造水车,开造纸坊;一面在横门外租房开了间平康医馆,前堂门诊,后院列为住院部。

这年头有住院意识的人极少,住院部闲置的房子多,就成了老师和他那些老朋友编纂医经的议事之所。

有这群昔日赫赫有名的老太医们坐镇,虽然他们并不给人看病,但这医馆的名声还是传扬了开去。一开始是长安城各医馆的医生听说原为太医署供奉的老先生们编纂医经,本着交流学习的心态常带着弟子学徒前来请益,后来病人们听说这里名医汇集,对医馆的信任度大为提升,就经常跑来看病。

我搭了这些老大夫的顺风车,聘了四名有真材实学,又想跟编纂医经的老先生学习医技的游医坐堂,落在自己身上的担子便轻了许多。

这医馆外有期门军卫士常来打杂帮忙,无赖流氓不敢招惹;内有名医如云往来,问脉断案少有失手,我又有专治疑难杂症的薄名,在长安城里口碑甚佳。半年下来,竟办得像模像样,除去规模太小以外,跟后世的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也差不多。

第二十一章 议亲

六月,朝廷下了道震惊天下的诏令:先帝期曾经选侍过的内命妇,位在三夫人之下、年未满四十、没有生育、有娘家可依者、无家依而愿意出宫者,都放出宫来,听其嫁娶。

先帝庙号一个“平”字,史官载其言其行皆平,无过无功。但实际上民间对这位承平帝却多有怨言。承汉朝自开国以来,后宫嫔妃的数目一般都在五百以下,只有这位喜好游乐的平帝大肆充实后宫,宫人总数计五万,嫔御二千有余,宫中奢糜之风大盛。

六年前,齐略初登帝位,就有裁撤平帝后宫的风声传出,当时以宰相唐源为首的一批旧臣,为与太后和少帝争执政之权,硬将此事压了下来。

齐略加冠后逐步收回权柄,在准备一展身手的时候,又遇上了太后病发,许多事情都没办好。直到现在他才借着越姬产子,大皇子齐沋满月的喜讯,以代替赦诏的形式颁发恩旨,裁撤先帝后宫。

整顿后宫,裁撤宫人在历朝历代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这道恩旨,连先帝曾经御幸、又有份位的嫔妃都算在了里面。

我在民间的时间一久,知道这年代本来就男女失衡,加上皇宫王室公卿贵族富豪都有广蓄姬妾之风,可称内多怨妇,外多旷夫。齐略此举一下就放出了一万六千余名适婚女子,实在是利国利民的善举。

我初听这道恩旨,暗暗佩服齐略的胸襟的同时,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羌良人位在三夫人之下,没有子嗣,年纪尚轻,又是滇国送进来的人,正符合外放的条件。难道他竟真的舍得将自己的意中人也送出宫来,再不相见?又或者,他会将羌良人送出来,又换过另外一个身份送回去?

齐略与羌良人的事,本是我绝不该想的,可不知为什么,思绪飘散开来,却似着了魔一般,竟让我没办法移开心思。

我正胡思乱想,医馆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嚷,铁三郎和张典领头,带着一群时常帮我打杂期门卫跑了进来,一面跑还一面嚷:“云姑,这次如果你不帮手,可要死人了!”

他说得危急,把我吓了一跳,问道:“你们难道又跟羽林郎斗气打架,闹出什么事来了?”

宫掖期门军多是招自京畿附近的庶族弟子,与基本上全是士族豪强出身的羽林军素来不和。从严极以武艺技压宫禁七军后,羽林军已经连续八年没能在天子秋猎的演武大会上夺得名次,双方的嫌隙愈来愈大。近年来已经不止私下经常争斗,就是在御前也前有冲突。严极的断腿和张典上次的重伤,都是由此而来。

所以我一听到铁三郎说到要死人,立即以为是期门军和羽林军又发生冲突,有人受了重伤。

“没有没有!自从严大哥的伤好以后,我们都没有再找羽林军的麻烦了。”铁三郎连忙摆手,冲我道:“我是替期门卫里的几个好兄弟来求你借钱应急的!”

我十分好奇:“你说得这么急,借钱是干什么?”

“娶亲啊!”铁三郎心急火燎的说:“云姑,你知道禁中放宫女出来的事吧?期门军中好些个兄弟都有看中的人。可娶亲是要彩礼的,兄弟们都在发愁呢!”

原来禁中这次有不少无家可依又想出宫的女子,皇后体察下情,索性奏明了太后,允许她们在宫禁的未婚卫士里挑选夫婿,就在长安城落地生根,开花结子。

宫禁共有七军;鸣鸾、三署郎二军是太后亲卫,驻长乐宫;虎贲、龙骧、羽林三军都是天子卫士驻建章、未央二宫;凤翔军是皇后卫士,守掖庭;这都是从全国各地大小士族里挑选出来的贵族,虽然未必个个富裕,但也不会愁娶媳妇的钱。

只有期门军值守六宫的宫门,基本上全是关内的寒门子弟,不少人连房子都没,只能以营为家。期门军在宫禁七军里地位最低,人数最多,又最穷,这次宫里放出来的下级宫女,多半都选了期门军的卫士为配。

这些从六宫里出来的女子,虽然年龄放在十三四岁就嫁娶的民间风俗里来说,都是老姑娘。但实际上,她们有良好的教养,一技之长,容貌都不差。堪称同时代中的女子里的中上人品,就是多少有一点点环境造就的娇气,要的彩礼钱不低。

我也是宫里出来的,明白她们的心思:她们要彩礼钱不是纯粹贪财,而是看对方有没有娶她们过门的财力和决心——都是宫里浸了十几二十年的人,远不像乡间的天真女子,以为真能有情饮水饱。不要求丈夫富贵,但也决计不能嫁家徒四壁、而又没有信心养活婆娘的穷鬼。

期门卫的月俸有十五石,如果不是像张典铁三郎他们那样好武成痴,老爱往西市买刀枪箭戟,衣裳鞋袜磨损太快,偶尔也往章台那边走动,养个老婆还是够的。

“娶亲是终身大事,如果你们想好了负担家庭的责任,我当然鼎力支持。精精儿,把医馆账上的余钱划出来,借给铁三哥他们。”

“这钱一个也不能借给你们,姑姑也要置嫁妆的!”黄精一下从柜台里跳了出来,两眼圆圆地瞪着铁三郎等人,再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叫道:“姑姑,你糊涂了!你自己都要议婚了,却连套像样的簪钗环珮都没有,哪还有钱借给别人娶亲?”

“你要议婚?”

张典齐声问我,我莫名其妙,望着黄精:“我什么时候要议婚了?”

“先生早替你相中了几个侯门公子,这些天他明着是去太医署修订医经的材料,实际上是去替你观察未来夫婿的人品的!”黄精冲我横眉竖眼的,显然对我的迟钝大为恼怒:“先生其实也没有故意瞒你,你自己不留心,还好意思来问我。”

我恍然大悟,但对老师替自己选择对象却也并不反感,因为他是局外人,能够充分考虑各方面的综合因素,看走眼的机率远比我要小。

“老师替我择婿,总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成。我的嫁妆现在还不必急着置办,铁三哥他们的婚事却迫在眉睫,你先把钱拿出来吧。”

黄精见我执意要借钱出去,只急得眼红手痒,居然扑在钱柜上就耍赖不起来了,把我和铁三郎等人看得既尴尬又好笑。

我被他缠得无法,只好低头哄他:“精精儿,姑姑以前也是借过钱给铁三哥他们的,结果他们不止还了钱,还时常帮我们做事。你这半年在外面掌柜,如果将借钱出去再收账看成是笔买卖,你说这笔买卖合不合算?”

无论是我家住的院子、院后的造纸作坊还是医馆的建设,铁三郎他们都居功至伟。黄精虽然跟他们常不对盘,但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这样好了,借钱给他们也可以,不过他们除了还钱以外,还得帮我在屋后的荒地里开一个二十亩阔的池塘抵利息。”

我家院子后的荒地土硬石头多,开一个二十亩阔的池塘,连上引水渠等附属设施,少说也要二十个壮劳力一年辛苦,黄精可真是太会打如意算盘了!

我目瞪口呆之余,忍不住拎住他的耳朵气骂:“你这小子,简直就是黄世仁的儿子……不,黄世仁都只能做你的灰孙子!对好朋友放高利贷?你讨打是吧?”

把钱借给众期门卫的士兵后,我有些心情郁闷,看到今天医馆的病人病不重,人数也少,有坐堂的医生就能应付,索性出了医馆,向东市那边走去。

张典和铁三郎居然没跟急着去下聘娶亲的众卫士一起走,却落后几步陪着我一起逛街。

我有些诧异的问:“难道你们不用去准备下聘?”

铁三郎抹抹腮边的大胡子,显然有些郁闷的说:“她们都没看上我。”

他的身材比普通人大了两号,外相威猛,大有凶煞之气,宫中那些女子看不上他,却也正常。只是他虽然外表粗鲁,但心地纯良,有情有义,重外相者失之珠玉,却也叫人惋惜。

好在铁三郎天性乐观,神经颇粗,沮丧一下便过了,哧道:“不过,我也看不上她们。”

我宽慰他几句,见张典在一旁默不作声,便移开话题笑问:“子籍兄,你呢?”

张典与铁三郎他们这些有名无字或者索性以排行起名的寒门子弟不同,据说祖上乃是新莽时的武将世家。虽然张氏入承汉朝来,门庭毁败已百余年,但张典却还是依足了士族之礼起字“子籍”。

“无良配。”

张典简略无比,我本以为他是想娶个高门大户士族女子,转念却想到宫中遣出来的女子最差的也是良家子出身,不乏高门贵第。张典一口回绝,足见他心里必是另有打算。

“子籍兄,这六宫出来的女子数目众多,哪能寻不到良配?你年岁已然不小,眼光还是莫放太高吧。”

这半年来跟张典他们时常来往,情份日渐亲厚,说话便少了许多顾忌,不甚拘礼。

“眼光高也好,低也罢,总要合眼,方为良配,否则何必相强?”张典望着我,微微一笑:“云姑,你只说我和三郎的婚事,怎就不想想自己?”

他的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我一眼瞧见,心中突尔一慌,赶紧移开目光,去看市衢中的人流。

正心情烦躁,迎面一群嘻嘻哈哈说笑的少年走了过来。被众人围在中心的少年尚未加冠,肤色略黑,细眉挑媚,明眸含情,唇边一点红痣,明明是男儿身,笑起来竟有几分女子的风流妩媚之气。

那少年的长相美丽奇异,我忍不住便多看了一眼。那少年显然已经习惯被众人注目,见我看他,不止没有恼怒,反而明眸一动,斜视着我一笑,俨然就是色狼放电勾小女生的常用手段。

我被少年略欠高压的电眼一扫,才意识到这小子是在冲我放电,微微一怔,心里烦躁微散,忍不住噗哧一笑,赞道:“这少年的相貌,就是放在女子里也是万里挑一的精致美人,生得真好。”

张典也转头看了那少年一眼,微微皱眉:“那是费城侯的庶子高蔓,长安城里有名的轻薄儿。”

我听他意有所指,不禁一笑:“子籍兄不必担心,云迟不是容易上当受骗的人。”

不料我们不再理会那群少年,那群少年却突然停下脚步,一齐转头向我们这边看了过来,高蔓更是大叫一声:“慢着,兀那女子,你可是太医署女祇侯云迟?”

他刚才过去的时候明明不认识我,怎么这时候却突然叫得出我的名字?

“我是,高公子有何指教?”我感错愕,应了一声,仔细的打量那群少年,想看出是谁认出了我,又是何故使这群纨绔子弟停下脚步问讯。

这群少年有十一人,个个衣锦着绸,服饰华贵,满面骄矜之气,看上去就知是长安豪贵家的出游的纨绔子弟。

铁三郎看那群少年极不顺眼,忍不住撇嘴道:“云姑,我们走吧!一群无赖轻薄儿,有什么好客气的。”

铁三郎这话一出,众纨绔子弟个个都怒色上面。高蔓对铁三郎冷笑一声,话却冲我说:“云祇侯,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与男子结伴同行,招摇过市,这不是为妇之道吧?”

此时男女大防在上层十分看重,越往民间却越是稀疏,长安城里与男子结伴同游的女子遍地都是实在犯不着专门为此来说什么“为妇之道。”

这小子明显冲我来的,但我自忖以前从未见过他,更说不上与他有隙,却不知他这样针对我是何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