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废墟,悠然问道:“阿依瓦,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她连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抬头看我:“我受阿乌之命,代表教坛四大祭司,请你去神庙作客。”

“什么时候?”

“正是下午。”

一探巫教教坛的虚实,是整个使队共同担负之责,周平想了许多办法都不得机会,想不到她却会来邀请我。

我看了眼远远地跟在后面的虎贲卫,道:“我现在身在使队,做事不得任性,去不去要听从指示,我现在去问问他们,看看能不能去。”

“那是自然。”

周平不放心我跟羌良人一起出来,居然派了二十五名虎贲卫跟在我身后,荆佩和林环两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也跟在了虎贲卫的队伍里。我转回来跟虎贲卫的小队长谭吉说话时,她们提着几大串系满了水果、当地吃食等物的藤条,正兴致勃勃的说话,见我回转,便兴奋的冲我展示一大块水种极佳的满绿翡翠:“这是我用耳铛换的,你看它用来镶首饰好不好?”

我敷衍的点头称好,问道:“巫教教坛的祭司请我去神庙作客,你们觉得如何?”

谭吉大喜过望,一迭声的道:“有这样的机会,正应该去刺探一下巫教教坛的虚实。云郎中,你和两位女医不必去冒险,让我们代去吧。”

荆佩刺了他一眼,哼道:“人家请的是云郎中,又不是请你。云郎中不去,谁敢请你们?”

虎贲卫来南滇都存着开疆立功之心,自然赞同冒险;荆佩和林环却万事求稳,反对我去冒险;两方各持己见,不肯退让,去不去的决策又推到我这里来了。

“去!”

我一个去字出口,才发现自己骨子里其实也是个喜欢冒险的人。老是做一些明知危险,却忍不住做的事。

巫教的神庙居于城西,坐落于与王庭遥遥相对的山顶。据说那神庙的大体框架并不是人为支起的木柱,而是棵独林成林的大榕树枯死后略做整理改成的。支撑神庙的框架是一体出来的榕树树林,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这个奇迹在巫教已经延续了两百多年,跟那条也已经活了两百多年的食人青蟒一样,都成为了巫教教民信仰崇拜的象征之一。

我无暇赞叹这座神庙的神奇之处,目光就已经被被设在天井处的巨大水晶祭坛吸引住了。那水晶祭坛造成山形,显然经过了极细致的打磨处理,晶莹剔透,如果不是其中心处有团雾气,它几乎完全是透明的。

山形的最顶端,透明度最高,往下白雾愈浓,到它只有一人高的地方,几乎已经成了纯白,白色越深,转为银灰,银灰再下就是青灰,青灰再下便是深绿,绿到浓处,就化成了黑色,黑色的底座雕了两个环绕祭坛的半圆沟漕。

这座祭坛,美丽至极,光耀至极,可即使它被洗刷得再干净,也掩不住血腥气。

“这是活祭用的祭坛?”

“嗯。”

羌良人似乎也不愿意在这祭坛下久呆,领着我们穿过神堂,向神庙深处走去。这神庙里重门迭户,大间套着小间,前进挨着后进,门贴金箔,柱镶碧玉,壁悬珠络,梁垂宝串,竟比王庭还富丽堂皇。

羌良人给我介绍三位驾临的祭司,七十多岁的第一祭司,名叫阿乌,是个教坛里断舌侍神的老前辈;第二祭司却是羌良人自己的教养恩师,名叫彝彝,专修蛊道;第三祭司名叫阿曼,目光灼灼,满面精干之色,整个宴会都是他在主导;本来这次夜宴应该有四位祭司主持,但第四祭司却没有出现。

教坛祭司倒也爽快,酒过三巡,就直接表达了请我不要给白象王后治病的意愿。

他们并不知道白象王后的病另有蹊跷,只是被我用两天功夫就令白象王后清醒的的表面现象吓了一跳,所以才派羌良人请我来。

“当然,我们也不会让你为难的。”

阿曼劝说一阵,拍了拍手,几十名侍女捧着袋口宝光闪闪的袋子走了进来——不止我面前有,跟着我来的荆佩、林环和众虎贲卫每人都有只或大或小的宝袋。

众人都是长安出来的,自然识得其中之物的价值,不禁咋舌:好大方的手笔!

可也正是因为他们对白象王后的病情的看重,让我意识到她绝对有能力将巫教打压到残废。相对于国家的侵略力来说,文化的腐蚀更可怕。这个人,不能不治。

主意既定,这事自然不能顺他们的意。三位祭司里,不能说话的阿乌急得比手划脚,彝彝不动声色,阿曼眼里却是狠意一闪。

宴会还在继续,与宴的人却都已经失了兴致,我正措词告别,堂外却突然走进一个人来,那人一面走一面带笑赔礼:“抱歉抱歉,被琐事耽搁了一下,我来迟了。”

这人说的却是汉话,定睛一看,那人却是在王庭宴会上有过照面的熟人,教坛的第四祭司阿诗玛。阿诗玛显然对汉家的礼节比较熟悉,一进来就先见了礼,然后再酹酒劝饮。

“云郎中,这是我们这里特有的芝衣酒,长安可喝不到,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很好。”我抿了口酒,觉得阿诗玛的声音兼有男子的醇厚和女子的和悦,听在耳里十分受用,听了还想再听,告辞的念头竟是不知不觉的消失了,而且觉得与他交谈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我心里一动,转头看了荆佩等人一眼,却他们对我和阿诗玛的谈话并不在意,注意力都在堂下异国风情的歌舞中。

阿诗玛见我转头去看别人,便呵呵一笑,颇有自豪之意:“云郎中,我南滇国小民穷,什么都不如上国,只这歌舞曲艺,却有与上国不同的风韵。”

“南滇人人能歌,人人能舞,孔雀舞艳绝天下,这盛名我是知道的。”我晃晃酒杯,对羌良人一笑:“据说贵教喝酒是不用酒杯的,都是众人围着酒坛用芦苇杆从缸里吸酒。办这个完全汉式的宴会,你可辛苦了吧?”

羌良人微有讶色的看着我,阿诗玛笑道:“想不到云郎中对我教风俗也有了解。不错,这芝衣酒我教中人是不用酒杯喝的,只有用芦苇杆就着封酒坛才能喝出真正的美味来,云郎中要不要试试?”

“这世上新奇的世事大多危险,云迟胆子小,不敢乱试,这便告辞了。”

“且慢!”

第三十七章 冲突

我闻声回头,直视着阿诗玛幽黑深遂的眼睛,问道:“阿诗玛大祭司还有何要事?”

阿诗玛有惊疑不定之色,一时却未说话,我微微一笑,和声道:“阿诗玛大祭司,我们中原有句话叫‘事不过三’,同一种手段已经对我施用了两遍,你觉得第三遍还会有效吗?”

我话一出,入席以来就神色不动的彝彝大吃一惊,阿诗玛更是惊得连桌边的酒杯都扫倒了。酒杯落地,大堂两边的夹壁就响起了一阵骚乱,人还没出现,闷不吭声的林环就已经抢前一步一把抓住离她最近的羌良人,把她拉到我身边。

堂下的歌舞姬已经快速的退走了,只剩下不断涌出刀枪并举对着我们的教坛卫士,这鸿门宴的流程熟练的得紧,想来并不是一次两次设这种宴会。

暗里施巫蛊之术我还能容忍,但这明刀实枪的威逼,却让我勃然大怒,厉声喝道:“阿诗玛!你如此无礼,真以为我朝锋芒不利,削不平滇国境内的神坛山头吗?”

翼卫在我们几个女子两侧的虎贲卫阵型一变,随着卫队长的挥手示意,立即有一火五人迅速向迎头冲来的教坛卫士扑了过去。两方都是军中精锐,但兵器、战斗心理、战术修养却不是一个档次。教坛侍卫与虎贲卫甫一照面,为首的三人便倒了下去,血水激射,骨裂声厉。

“杀!”

见血之后的虎贲卫出手越发迅猛,暴出一声厉吼,向教坛卫士群中冲杀过去,五人是最小的协同作战单位,人数虽少,但团队作战的默契却强。不像教坛卫士,没有经过正确的战术教导,根本不懂团队协同作战的奥妙,一昧攻击,毫无进军节奏可言。

这五名虎贲卫冲进敌阵,左突右刺,却像一扇小小的石磨,正在黄豆堆里绞动,虽然最后必会不堪负荷,但在它没毁之前,却足以绞碎任何挤到磨口里的黄豆。

阿诗玛他们未必没有经过战阵,见过血腥,但他们肯定从没见过像虎贲卫这样精锐中的精锐,看着堂下如虎出柙,几个呼吸之间已经杀了不下十人的小火,面如土色,目瞪口呆。

荆佩趁机一跃而出,竟从惊怔没回神的教坛侍卫中游鱼般的滑了过去,其动作快如行云流水,转瞬间把阿诗玛和阿昆都拖了过来。我知这不是仁慈的时候,这两人一被拖近,便扣住他们的肩膀,指下施力,将他们从臂关节到下巴都错开了臼——错骨分筋的手段是中医骨科的绝技,施于人身,比用绳索捆绑更有效。

若说刚才拿着羌良人还不保险,目前拿的这两位掌实权的大祭司,却足以使我们安全无虞了。

“走!”

二十五名虎贲卫,头前一火开路,另外四火分居我们的前后左右,踏着血路往外冲。直到此时,呆怔的阿乌和彝彝才醒过神来,指挥教坛侍卫冲杀。但此时整个客堂都已经被虎贲卫整齐有力的喊杀声和与教坛侍卫交手时的厮杀声遮掩住了,他们喊了什么,连我这一直分神注意他们的人都听不清。

客堂之外就是四通八达的廊芜,远远的有教坛侍卫前来支援,这些新援没有经过客堂内的厮杀,情绪平稳,这才将人质的用处凸显出来。荆佩和林环将两名祭司一前一后的推出去,顿时将大多数援兵吓得逡梭不前,弩箭也不敢放,偶有几个冒险的侍卫冲近,立即被虎贲卫斩杀。

汉庭军中的精锐,号称能以一敌十,此言果然不虚。我在虎贲卫的掩护之下跟着退走,一手扣住羌良人的腕脉,防她逃脱,笑问:“阿依瓦,这鸿门宴是你教他们的?摔杯为号,刀枪并出,学得可真地道。”

“不是我。”羌良人摇了摇头,眉宇中透出一股发自于心的失望和疲倦:“听说是这是教中近年对付部落首领的常用手段……”

我仔细一想流程,笑了起来:“是了,这天下事不过威逼利诱四字。先用金玉珠宝贿赂,利诱不成再刀斧手齐出威逼,然后再趁其心神不宁,容易侵害的时候由贵教擅长巫术的四祭司催眠,进行心理暗示,彻底控制……今日大约是因为我们是汉庭来的,带的人多,硬取不得,只好顺序错乱一下,让四祭司先出手。”

这位四祭司仅用声音就有魅惑之力,却是真的不能小觑。也亏得我自遇到那连番暗算的女子以后,就提高了警觉,不然还真可能被他几句话就迷了心志去。说话间我们抄近路赶上前来的彝彝也已经到了,焦急的喊道:“这真是一场误会,快把阿曼他们放了吧!”

宴会时彝彝都是用滇语说话,我以为她不会汉语,谁知她此时说起汉语来竟不比阿诗玛差,大出我的意外。想想也是,她是阿依瓦的教养老师,阿依瓦会的东西,哪有她不会的道理?

荆佩听了彝彝的话哧笑一声:“如果真的是误会,你就该立即叫教坛卫士退开,我们只是请两位大祭司和……大巫女到我们馆驿里作客,绝不会伤害他们。”

彝彝看看阿昆,又看看阿诗玛,再将目光转到羌良人身上。

羌良人轻叹一声,突然扬声道:“阿嬷,你让教里的兄弟们都散了吧!这是我们的地方,我和两位祭司很安全,把客人送到他们那头,我们就能回来了。”

彝彝略一迟疑,跺脚挥手令教坛卫士散开了。一行人出了神庙,才有空整顿,把伤了的兄弟换到我身边来作临时救治。

“阿依瓦,哪里有医馆?”

虎贲卫杀人众多,虽然己方没有死人,但伤者众,重伤更有五六人,如果不尽快医治,性命堪忧。我虽有随身携带少量医用品的习惯,但要医治这么多的重伤者却不行。

而且这些重伤员此时全凭一口气在撑着,必须找个可以待援也可以养伤的地方驻脚。

羌良人神色古怪的看了我一眼,回答:“神庙的巫医馆就在山脚。”

神庙的巫医馆的药材和器械我都用得不顺手,本来以我的手术熟练程度,仅是这种硬性外伤,虽然人多,有一个时辰也就够用了,但在这里却用了差不多双倍的时间。

等我缓了口气,才想起一件事:“周节使应该早发现我们没回去,怎么还不派人来接应?”

“或者他们早已算准了会有变故,把周节使骗走了。”荆佩招来虎贲卫的队长,问道:“谭吉,这医馆你能守一夜吗?”

谭吉一拍腰刀,大声道:“放心吧,就算巫教不顾这两位大祭司的死活,以他们那种废料卫队想把我们守的医馆攻击下,少说也得用上十天八天。”

他略微迟疑,抬头看了看神庙方向:“他们的远程攻击能力不值一提,只是这地方利于纵火,着实危险。”

我看了眼山上半点烛火之光也没有的神庙,微笑道:“他们对神庙爱惜得很,怎么肯对山下火势稍大就可能把神庙引成火海的医馆用火?我只怕他们真撕破脸用巫蛊强攻。”

好在这巫医馆虽然缺少我惯常用的治伤之药,那避虫驱兽的药却极多。我调配好了,把医馆附近的地面洒上药粉,回头看到刚才还杀气腾腾,现在却略有对神秘事物怀有疑惧之意的虎贲卫,心里一紧。

我心里紧张,脸上却带着笑,大声说:“敌人如果用刀枪,就由你们来对付;如果用巫蛊,就由我来对付。任务分配完毕,大家各守其位,可别在这蛮荒之地坠了我汉军武威!”

“是!”

谭吉显然明白在这种情况必须树立对敌不惧的信心,也不管我到底能不能对付巫蛊,就给出一个无比信赖的应对答案。

虎贲卫连重伤员也枕戈以待,等着可能来袭的敌人,可守在医馆里的时段却出乎意料的平安,踏破夜雾而来的是由高蔓领着的五十名虎贲卫。

“云姑,你有没有受伤?”高蔓跳下来先绕着我仔细的转了个圈,确定没事后一鞭甩在门柱上,怒道:“王庭定是跟巫教合谋了来暗算我们!兄弟们,随我一起去烧了那贼……”

我疾快的在他手臂上一掐,低声厉喝:“不是现在!”

高蔓一瞪眼,想分辨,远处蹄声急促,似有一队人马急冲过来,马上的人一齐嘶声大叫:“别动手!是误会!别动手!”

“备战!喊话,一入七十步内,立即覆射!”

不管是不是误会,只要来的人不是我们使队的,都已被划入敌人的范畴,在没有证明确实误会之前,我们都不能放松警戒。

好在那队人马也想到了其中的关键之处,还在五百步外就约勒了部属,把前冲的骑兵缓下。到了二百步外,骑兵已经收拢停下,只有其中两人缓步出列,为首者正是一脸焦急的刀那明:“云郎中,这真是一场误会,请你约束上国使队护卫,切不可冲动鲁莽!”

“四王子,有什么误会,请你过来说。我在贵国势力单薄,却不敢在此时刻再冒险信任什么人了。”

刀那明转头对他身后的卫队嘱咐一声,竟真的如我所言翻身下马,带着他那随从走了过来。高蔓拦在我面前,扬声喝道:“你站在十步外说话,信任与否,由云姑决定!”

高蔓这是过分小心了,其实我们身在滇境,护卫的百人队虽是宫禁军精锐,但如果王庭和巫教联手暗害,我们绝难逃生,犯不着让刀那明以王子之尊来做前锋。

刀那明对高蔓大为满,但看到虎贲卫弓上弦,刀出鞘,对他虎视眈眈,却也无奈,依言停在距我十步之外的地方解释:“今日下午,谋刺云郎中的刺客被擒,王庭为了表示歉意,所以请上国天使赴宴。当时云郎中不在,只有周天使、贺卫长和这位高郎官三位去了。王庭夜宴,散得晚了些,等贵仆童找到周天使,说你未归情状,教坛和你的误会已经形成。我点齐人马,正是为了防止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

我一扬眉,道:“别的都慢说,我只问你,周节使和贺卫长现在何处?”

刀那明摊手苦笑,指了指高蔓,道:“我倒是想让周节使和贺卫长出来弹压上国卫队,可他们令高郎官领了卫队出来,自己却坐在王庭里……我请也请不出来。”

我目视高蔓,奇道:“真有此事?”

高蔓就算读得几本兵书,但也不算会打仗,如果周节使和贺卫长没有被困,怎么可能轮到他来领兵?

高蔓点头:“老爷子说如果真的不安全,那他在哪里都不安全;但如果真的只是误会,他在王庭里才最安全。贺卫长奉令保卫老爷子,所以不能分身来救你,故令我领兵。”

如此说来,周平定是看准了王庭和巫教两方都暂时都不会真的跟我们翻脸,所以故意派高蔓来胡闹,其实我刚才不拦他,才正合周平的心意。我暗自后悔,姜还是老的辣啊!

刀那明挥手示意他身后那捧着个白木匣子的随从踏前一步,指了指那木匣道:“云郎中,这是上次谋害你的刺客的首级,你我的误会都源于此,我现在将它带来,请你过目。”

他那随从依言将匣盖揭开,里面果然装着一个人头。高蔓显然没料到刀那明会捧着个人头过来,吓了一跳。我踏前两步,在他后背一拍,免得他后退露怯,叫人看轻了去。

“谭军士,你把火光举近些,让我看看到底是不是刺客。”

谭吉依言把火举近,刀那明的那个随从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陡地把那人头托到我面前来。我无惊无惧,与那面部表情狰狞的人头平视,仔细回想那两次对我施催眠之术的女子的容貌,看了一会儿,对刀那明道:“把她跟尸身缝合,安葬了吧。”

“那是自然。”刀那明见我语气缓和,便拱手道:“云郎中,既然误会已经解开,可否请你将两位祭司和巫女放出来?”

我转头去看荆佩,大声说:“四王子,巫教的两位大祭司都是荆医官的俘虏,照我朝的规矩,俘虏是俘获者的财产与荣耀,该怎样处置由她做主。”

如果因他一句话就把两位大祭司放了,巫教免不得要承他的情,说不定会成为王庭与巫教和解的引子,这件事却是万万做不得的。至于巫女,羌良人虽是被摘了名位的先帝遗妃,但只要她未改嫁,宫禁出身的人对她都会保持一定程度的尊重,也不全算人质。

荆佩见我突然把她推出来,不禁一愕,我微微一笑,冲她使了个眼色,温声道:“荆医官,两位大祭司身份不比寻常,却不能当俘获者的奴隶,你还是照着匈奴、鲜卑诸部的旧法,酌情宽减一二,将他们放了吧。”

匈奴、鲜卑的惯例是俘虏可以让部落家族出牛羊金银等物赎回去。荆佩想了想,明白了我的意思,但却有些踌躇,道:“云郎中,这两人虽是我抓住的,可如果没有大家的帮助,我也要不到赎金,这赎金该怎么要,你替我拿个主意吧!”

我知道她骨子里也深受礼教约束,这拿了人质勒索赎金的事实在抹不开脸,才会又将球踢到我这里来了,暗里气结,面上却只能笑道:“这样啊……四王子,劳你向巫教递个话,请他们用一千棵合围抱的木料,十座能烧砖料石灰的窑场,五千石粮草将两位大祭司赎回去吧!”

刀那明脸上的表情古怪至极,怔了怔才道:“云郎中,这别的都好说,就是……这烧砖料石类的窑场我听都没听过。”

我这才想到南滇此时还没有烧砖烧石灰的习惯,笑道:“你们不明白也没关系,只要答应了,我们自然有人去教该怎么建……还有,请转告教坛一声,我们不反对分期付款,他们什么时候签下不可反悔的券书,把第一批东西送来,我们就什么时候放人。”

刀那明点头应允,突然道:“云郎中,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四王子有话请说。”

刀那明看了眼四周的虎贲卫,低声说:“我知道云郎中对巫教恨之入骨,可如今我祖母还没康复,掌握不了大权……我们现在对付巫教,还不是时候。”

我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微笑回答:“四王子,明天我会去给令祖母治病。”

刀那明大喜过望,拱手施礼道:“如此,多谢云郎中。”

刀那明带着他的队伍奔神庙而去,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喜笑颜开,高蔓一脸佩服的看着我,笑道:“云姑,你想得真是太远了。有两位大祭司的赎金送过来,我们要建使领馆可不怕没有材料了。”

“我要他们交这样的赎金,可不仅是为了建使领馆。”

高蔓想了想,一击掌,笑道:“对,送这些大张旗鼓的赎金,能让他们丢脸!”

我点头,望着山上的神庙舒了口气,笑道:“正是要让他们丢脸,堂堂巫教两大祭司,竟被女子俘虏,要由信徒赎回来,我看他们以后怎么重立站在神坛上的威严。”

我握紧了手,喃喃的道:“要毁灭这个盘踞已久的宗教,就算用武力踏平了神庙,也有不足。还要从他们的宗教文化入手,推翻他们的偶象,剿灭他们的神物,摧毁他们的信仰……并趁其混乱,以另一种更具合理性的文化代之,如此,才能一竞全功。”

第三十八章 蛇咒

为防夜间行军遇袭,这一夜虎贲卫就驻扎在医馆里,次日才将几名重伤的卫士用担架抬了回驿馆。

我们这队人马本应极街上的行人议论的,但不知何故,我们走在街上,却发现行人都齐整整的退避在街道的两侧,低声窃语,可注意力却分明并没有放在我们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

正疑惑间,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闷雷般的嘶鸣,那鸣声沉浑厚实,带着股愤懑郁气,似乎是什么生物在已经濒死,但受尽委屈,却不甘就死的挣扎长嚎。

“象鸣?”我心下一惊,赶紧让高蔓领虎贲卫整队靠边,免得跟向这边走来的大象相撞,出现不必要的损伤。

众人刚刚站好,就见一只庞然大物从街口那边走了过来,它宽厚的背上有个人伏着,手脚虚悬摇晃,死活不知。大象的脚步很重,走得很慢,似乎那人有万钧之力,要将它压垮,它每只脚落地以后,都有可能再也拨不起来了。

走得近了,我才看清那象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旧的已经结痂,新还在往下淌血,而它背上的那人跟它一样,也是遍体鳞伤。那一象一人缓缓而来,大象又一声嘶鸣,但声气却比刚才那声弱了许多。

我脑中灵光一闪,叫道:“这是跟青蟒争斗护主的那头象!是它!”

一惊之下,我手里的马缰微松,胯下的马冲出,竟像那头伤象迎了过去。我虽没驯养过大象,但负伤的孤象会攻击人的常识却是有的,心中大骇。那象受惊,果然一鼻子向我这边卷了过来,我赶紧伏身马背闪了开去。

便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长啸,啸音沉厚中又带着几分柔婉,竟与象鸣有些肖似。那象被啸声一冲,凶狠挥舞的长鼻便停了停,卷了回去。

“云姑!”高蔓驾马冲了过来,拦在我身前,对我座下的马挥鞭几抽,赶离大象身边。

“你……”我大惊失色,转眼看见刚才发啸阻止大象发狂的人正是羌良人,才略微安定,唯恐高蔓胡乱出手,反而引来大象暴怒狂攻,赶紧纵声大喊:“别动手!她会驯象!”

待我兜转马头,回到队伍之中,那头大象已经停下脚步,在羌良人马旁驻足。大象眼角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地,鼻子拱到羌良人胸前,她伸手轻轻的抚摸着,眼里也晶光莹然。

一头浑身是伤的大象,偎在一个纤弱美丽的女子身前,四目相对,泪下如雨,那种感觉分外的震憾人心。高蔓他们不识象性,看到这情景都呆住了。

我知大象是极富感情的智慧生物,定了定神,策马走到他们身边,对羌良人道:“让它把人放下来,我看看。”

羌良人点点头,从喉中发出一阵呜呜的低啸,那象偏头,噙满泪水的眼睛看着我。我大声说:“你背着他在街上走来走去,不是就是找人治他吗?把他给我,我来治!”

荆佩大惊,赶紧阻止道:“云郎中,这可不是开玩笑,你还要去王宫给白象王后治病呢。”

“虎贲卫带着受伤的兄弟和两位祭司先回去,通报周节使,请白象王后稍等。你和林环在这里助我,给这一人一象做完急救再走。”

羌良人出面借了路边几户人家的东西,就着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铺开用具,这才让那象把已经奄奄一息昏迷不醒的人卷下来,放在地上。和荆、林忙碌大半个时辰,把那人的伤口缝好,断骨接上,都觉得这人委实命大,全身上下大小伤口数以百计,竟还没死。

“云迟,这象伤得也很重,你过来给它治治。”

羌良人已经把大象身上的小伤口裹上了药,还留有几条白骨可见的大伤口等我缝合,我摸到大象的肋骨也断了好几根,差点腹破肠流,竟比它的主人更重,大觉奇怪:“他们去了哪里,受的伤怎么这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