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良人一脸悲哀的看着大象和它的主人,长长的叹了口气:“他们去了神蛇林。”

我恍然大悟:“他们去找食人蟒报仇了?去找那样的凶蟒报仇,还能活着回来,真是万幸。”

“他们活不了……”羌良人的声音有些发闷,掩了一下脸,轻声道:“人已经中了神蛇咒,这象……只要阿诗玛他们回来,就会派人来杀掉的。”

我笑了笑:“你也不必激我,这人这象我既然打定主意救,自然会救到底。”

她哼了一声,不答话了。我转头看了一眼那全身是伤的人身上青灰色的蛇形画纹,问道:“这是中咒的标记?我还以为这是巫教信徒的纹身呢。”

谋害神蛇,中了神蛇咒的当地人都不敢援手相助,那一人一象竟没有容身之地,最后还是羌良人出面借了运象的滚木拖车,把那象唤上车,由虎贲卫充任人力拉回了驿馆。

我下了马,看看十分配合挟持者,当人质当得安稳的羌良人,慢慢的说:“阿依瓦,你用毒用得好,又能一啸役使大象,蛊术也精深得紧。我只不明白,你和你师父既然有这么强的毒术和蛊术在身,为什么在教坛内却甘愿被人当成摆设?”

一句话说完,我也不理她的回答,自去给只做了临时急救的一人一象用药。

高蔓对那大象十分好奇,跟在我身边进出张罗,一面好奇的问:“云姑,这神蛇咒着实诡异得很,你真能治?”

“能治好的话自然好,不能治好,也多一份经验。”这是件极有风险的事,但风险与收益成正比,如能借此机会一举打破巫教神蛇咒牢不可破的神话,这条食人蟒给巫教信众带去的神威可就去了大半。

“万一这神蛇咒真的会过给别人,可怎么办?”

“延惠。”他已经加冠起了字,不能再向以前一样直呼其名,只能称呼表字:“你记得我以前教你的防巫之术吗?意志一定要坚定,巫术没有‘万一’这种说法,它只是一种心理暗示,你相信自己不会中,就不会中。”

高蔓撇撇嘴,咕哝道:“自欺欺人。”

这可不是自欺欺人一句话就说得清的,我摇头叹气:“延惠,你还小,有些事我跟你说了也不明白。”

高蔓瞪眼,高挺的鼻梁上挤出几道皱纹来,活似只小老虎正张牙舞爪,再次声明:“我不小了!我都加冠了!”

我忍笑修正错误,狗腿的点头:“是,高小爷。”

高蔓想笑,又想发怒,脸色无比奇诡,悻悻的道:“你就会欺负我。”

“哈……”我忍不住开怀大笑,看到高蔓的表情,我老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岁,那少年时期作恶作剧的欢乐全都浮现出来,一夜惊变积在心里的压力都泄了出去。心里突然觉得,在我几近灵魂麻木的时候,有高蔓在身边实在是件幸事。

我一面给大象换上自制的消炎药,一面道:“我还是给你讲个故事吧。遥远的西方,有人做了个试验。他在犯面前烧红烙铁,告知将对其施以烙刑,在犯人因此而深觉恐惧的时候将他的眼睛厚厚的蒙上,然后……”

“然后怎么样?”

我为他的捧哏噗哧一笑,心想:这小子如果不出在公侯之家,当个说书搭话的人也一定行。

“然后拷打者将烙铁烙在猪肉上面,告诉他已经用刑了。这场拷打并没有烙烧犯人,可犯人听到烙猪肉的声音,闻到烤焦的味道,听到拷打者的提示,却痛苦万分,反应与受烙一般无二,且在提示的受刑处出现了烙伤。”

“有这种事?”

我点头肯定,给大象干燥的耳后洒水降温:“你看,在这个案例里,试验者给被试验者做看烧红的烙铁,告知对方将遇的遭遇,就是心理暗示;而被实验者因为心理暗示,而致使自己身受烙伤,就是他自身精神的力量。所谓的巫蛊,与这案例相似。”

我细想南滇的巫术,叹了口气,认真的对高蔓说:“延惠,整个使队就你性子最是轻浮不稳,连我两个侄儿都不如,最容易为人所趁,你一定要记得对巫术多加防范。”

中午的时候,王宫派人来接我去给白象王后治病。

如今白象王后的寝宫比起以前来可大不相同,原本这里只有侍女,现在却里里外外足有五十多名固定站岗的卫士,巡逻队更是以平均每刻一次的频率穿梭。

我仔细打量,发现无论宫里的侍女、卫士还是摆设都与我以前来的时候完全不同,显然经历了大规模的清换。

刀那明亲自将我迎到他老祖母病床前,看着我给病人熏香推拿针炙:“云郎中,我祖母想要完全康复,得用多长时间?”

“快得半年,慢则一年两年。”我诊病已毕,退出王太后寝宫,悠然问道:“四王子,当初我们的约定里,我除了替令祖母治病以外,也要替令尊治病。可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给令尊请脉的机会。你不会到时借口我没有完成任务,而不履行约定吧?”

刀那明脸色大变,难看已极,好一会儿才挤出一丝笑来,连声道:“不会,不会……我父王无法脱身治病,这是我的过错,跟云郎中没有关系。就算父王的病云郎中找不到机会治,我也一定会履行约定的。”

刀那明最初跟我的两个合作条件,一是我治好他父亲被王后控制的病;二是治他的祖母。现在他突然放弃了第一个条件,由不得我心生怀疑:他有这么好说话?

我左思右想,心里有个念头,不能确实,索性去找周平,隐瞒了我跟刀那明的立约的起源,把收集到的信息告诉他,听政治专家的意思。

周平先是惊讶,再是疑惑,想了许久,一双老眼熠熠生光,突然抚掌大笑:“妙啊!妙啊!妙极了!”

“妙在何处?”

周平满面红光,胡须捻断了都没觉得痛,无比兴奋:“这位白象王后和她的乖孙子,是准备将母子之情,父子之情抛弃,自己掌控王庭的权力。他现在不请你给滇王治病,不是他没有机会,而是他不想啊!”

竟是这个答案!

我哑然——这想法我有,但我不相信。可周平这样的人精看事极少出错,如果连他也肯定,那这事就一定是真的了。

为了权力,白象王后准备放弃她的儿子,而刀那明正准备跟随祖母抛弃父亲!

我不寒而栗。

周平见我面色不好,便安慰的说:“王宫的争斗这么明显,保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当面撕脸,你再去王宫给人治病确实危险。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会设法让白象王后自己出宫来治病,不必你去冒险。”

我心中冰凉一片,强笑道:“多谢周老。”

“不客气,不客气。”周平摆了摆手,眼睛似乎都要粘在桌上一副滇境舆图上了,欢喜得就差没有欢呼雀跃。

一国的政教不合,互相争权已经足以酿成灭国之祸。可滇国如今巫教有新旧派之争,王庭有王太后和王后之争,本来已经势弱的国家,如何还能架得住这么严重的内耗?

滇国,最多两三年时间,必会成为朝廷直辖的郡县。可叹在汉庭的很多人私下已经将南滇直呼为“南疆”的时候,这个国家内部还在这里分成许多派系互相争斗夺权。

第三十八章 滇王

给白象王后治病,是我从医生涯里最不愉快的经历。

即使是在汉庭,即使是在天家,我也从齐略在对皇天后土的乞求中见证了天家的骨肉之亲,确定帝王亦有情深至孝者。

然而我在白象王后的治疗过程中,却没有体会到丝毫温暖的情绪:滇王面对母亲时一惯的木然和呆怔;滇王后面对婆婆却是猜忌与仇恨;王太子在祖母面前是不知所指;刀那明在白象王后面前更多的是对政局的担忧和焦急;翡颜偶尔一次碰到白象王后在我这里治疗,可她自小就在宫外养,对祖母是全然的陌生。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致使我在这以为应该单纯而温暖的环境里,竟接触到如此令人心寒的权争?

我以为天下最复杂的宫廷应该是在汉朝,却不想回想起来,那里竟显然如此“纯稚”。

齐略以天子之尊,堂堂之道治国,严谨之道治家,挟势而无为,乃是“阳谋”。而这里,无论是治国还是治家,都只见“阴谋”。

大小之辩,竟是如此分明。

我摇头,抚着伤口已经差不多痊愈的大象的额头,叹气:“人……不如你。”

大象自然不会说话,它正跪在地上,鼻子卷着一片芭蕉叶,给它昏睡不醒的主人扇风赶蚊蝇。

它的主人时生自从伤势稍好以后,我已经用经巫术技法改良过的催眠法治疗过二十几次,神蛇咒虽然没有发作,但那么重的心理暗示,没有两三个月时间想要根除根本没可能。

使队里这么长时间养个非我同族的滇人,出于机密和感情两个因素,平日里少不得有些怨言,我听在耳里,颇有些为难,这天翡颜来玩,我就想请她把人带出去好生庇佑。

“你把他收了做奴隶吧!”翡颜摇头道:“幸亏他躲在驿馆里没出去,否则他连象都已被巫教捉去活祭妖蛇了。云姐姐,别说我只是有名无实的小小王女,就算四哥也护不了时生。”

我悚然而惊,翡颜从象嘴下抢出一枚山梨,啃了一口:“巫教根本不怕王庭,只有你们他们才怕。云姐姐,你要救人就要救到底,就算时生不值得救,这头象也值得你救吧?”

两人闲话之中,院外门外响动,我起身开门一看,却见周平领着个斗笠压得极低,看不清面目的人在外面,我奇道:“周老,你找我有事?”

周平二话不说,先领着那人进了院子,这才开口:“云郎中,这位病人……”

他嘴里说话,那人已经摘下了斗笠,对我行了个南滇的躬身礼,用极不流畅的汉语说:“请您替我治病,我会重重答谢的。”

那人身材瘦小,面容枯黄,嘴唇紫黑,看上去有些面善,我脑中念头一转,认出这个是谁来,惊怔无比,失声道:“滇王殿下?”

那乔装打扮,跟在周平身后的人,赫然是在我眼里没有多少存在感的滇王!

周平冲我一使眼色,领着滇王直入我的药房,嘱咐道:“云郎中,有人要暗害滇王殿下,所以他来这里治病的消息,你要保守秘密。”

“云迟明白。”我猜想周平突然把滇王带来,是唯恐白象王后影响力太大,致使王庭的夺权过程太顺利,所以才亲自设法将滇王引来,以图将他治好,让王庭的内斗延长持久,越乱越好。

滇传说重病缠身,经常神智不清,是有名的昏王。可他此时除下斗笠,在我面前一坐,气度俨然。虽有病弱瘦小,形容枯槁之相,但眼里清明,却哪是传言中不堪为王的昏庸疯子?

“事关机密,殿下请在此稍候,容我去辞客闭户。”我一句话说完,突然想起翡颜乃是滇王的女儿,便问道:“我院中的客人乃是殿下十四女,殿下是让我把她劝走,还是见她?”

滇王微微一怔,摆手道:“不见。”

略一停顿,他又说:“我来这里治病,你别让她知道了。”

说这句话里,他眼里痛苦无奈慈爱之色一闪而过,我心一动:翡颜因为自小就被送到王宫外去,由充任白象侍者的奶娘养大,外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王女无宠。然而,正因为她生长在宫外,所以她比她任何兄弟姐妹都安全,也都快乐,这何尝不是滇王在无能的时候保护心爱的女儿的一个办法?

难道滇王把她放在宫外养,是为了保护她?

我把翡颜送走,再回去给滇王望闻问切,得出的结果却让我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周平见我面色有异,忙问道:“云郎中,滇王殿下贵体如何?”

我压下震惊,用滇语问道:“殿下每天是不是需要定时服食一些药物,否则就会全身无力,筋骨酥麻,几欲发狂?”

滇王点头,我又问:“殿下,您服食的药物身上还带着有吗?”

滇王取出的药物棕黑色,芳香扑鼻,熏人欲醉,我用银刀挑出一小片,放进嘴里尝了尝味道,忍不住摇头:“鸦片……是掺了鸦片能让人上瘾的蜜丸。”

原来滇王受制于滇王后的原因,竟是毒瘾,亏巫教想得出这样的损招。羌良人也是懂得用鸦片的,她在汉庭的时候,有没有用这办法控制先帝?

一念至此,我突然想到了齐略——羌良人那么喜爱他,难道没有想过用毒瘾来控制他?又或者,正因为她是真心喜爱他的,所以她才想得到他的真心,不屑于采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这念头最后化成了我心底的一声叹息:齐略,你能得她如此真挚的爱情,何其幸运?

“神医,你能治我的病吗?”

滇王见我面色有异,急切的询问,竟以王者之尊,呼我为神医。我点头,觉得眼前这干枯瘦弱的王者,实在值得怜悯。

“殿下,我有戒除毒瘾的手段,可惜殿下没有治毒瘾的环境。”

戒除毒瘾需要诱惑力减到最低的外在环境,需要坚定不移的意志。可滇王后怎能容许他戒除毒瘾,脱离自己的掌控?他自己在滇王后的控制下苟活了十几年,只怕本身的意志也忍受不了毒瘾发作带来的痛苦。

我现在才知道王太子天生残废,智力不高的原因:毒瘾者生出来的孩子,先天残障畸形的可能性极高。滇王一生都毁在鸦片上了,但他到现在还侥幸不死,却又是多亏鸦片使滇王后的亲生王太子变成了废材,无法接继王位,否则他只怕早已没命了。

滇王显然很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沉思了一会儿,问道:“神医,假如我的病没法根治,你有没有办法让我的病症减轻一些?”

“当然可以。”

滇王每天来找我治病,都是错开了白象王后治病的时间,化装而来,也从不去看翡颜一眼。然而我却感觉到,在这滇国的王族里,恐怕也只有翡颜这表面上最不受宠的王女,才是真正活得轻松,被人真切的关爱着的。

第三十九章 年关

转眼到了十一月,汉庭那与神庙、王宫鼎足而立的军事要塞式的使领馆终于峻工。寄居驿馆四个多月的使队全员搬进了新居里,但却没多少喜意,连高蔓也有些意兴阑珊。

原来岁末将至,使队上下,几乎都收到催子弟回家过年的家书。我虽知老师于世事上不大通晓,忘了给我写信是件十分正常的事,但别人都有家书,自己却没有,心里总不免有些难过。

我这边心情郁郁,却见高蔓黑着张脸进来找我。他自来了南滇,常被热情直爽的南滇姑娘们围绕,收到的花啊、腰带啊、头巾等等累起来都够装两三箱的,乐得他几乎每天都在过神仙日子,极少有这愁眉苦脸之相。我一见他那神色,顿感奇怪:“怎么了?难道你也收到催回的家书,舍不得南滇那些美好的姑娘们么?”

“才不是催回家书!”

“那是什么?”

“我爹居然写信叫我趁虎贲卫年节换防回都时主理使领馆要务,累些功勋,日后好往仕途上走!”

高蔓气得一拍桌子,怒道:“我爹压根就没想过要我回家过年!”

我顿时哑然,宗法制下祭祖过年是家族中承认族中弟子身份地位的盛典,非有大事,不得缺席。高蔓跑来南滇是贪玩,当父亲的本该在过年的时候将他召回去。

“费城侯是算准了你逆反,写信激你的吧?”

“不是,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想让我留在南滇博取功勋的。”高蔓脸上的表情一点点的垮下来,不同于那种偶遇事变的垮脸,他眼里的挣扎分明就是人生理念受到冲击时的痛苦:“我不明白,功勋、仕途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高蔓属于那种身在尘俗,喜爱一切世间美好之物,但却真的心净无垢,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当他的出身注定他日后可以、也最好成为一个富贵闲人的时候,他就顺势而为,去做那样的闲人,并且从不想参与到政治斗争中去。

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但我真的不认为让高蔓这么个纯净人儿,在完全不必要的情况下为了功勋仕途,也踩进权势的漩涡里来。然而疏不间亲,做人没有主动教唆儿子忤逆老子的道理,我只能不说话。

“云姑,我爹拿我来跟你比。他说你来南滇,也是为了博取功勋,你以女儿之身,尚有这样的勇气和智慧,身在南疆而名传于朝,我堂堂七尺男儿却……”

费城侯这老狐狸,竟拿我来刺激高蔓!

我郁闷得差点当面骂出声来,僵着脸道:“延惠,侯爷这是在激你,我身为女子,博那功勋做甚,难道女子也能万里觅封侯的事故会出现在我朝么?”

高蔓嘴唇蠕动,好一会儿,才望着我问道:“云姑,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要来南滇,你是女子,明明可以推掉这份差使的。为什么你一定要来?”

为什么要来南滇?为了当时与刀那明的约定?为了转移心中的郁痛?还是为了报复有人以我为刃,去伤我心上的那个人?

来南滇的决定,我是一瞬间下的,此后愈来愈坚定,即使老师力阻也没有丝毫动摇。这究根问底的原因,我未必没有答案,只是那个答案,我绝不会承认而已。

霞光明艳得让人想一把抓住,我伸出手去,迎着霞光,轻轻一握,但却什么也握不到。缩回拳来,除了光洁的指甲微能映光以外,指间什么也没有。

我吁了口气,低低一笑,大声说:“我来南滇,是因为我想让人知道,我,云迟,有足够的心志,足够的力量,为自己经营人生!取得任何想要的东西,都不是靠了别人的垂怜,而是靠自己的双手努力!”

算报复也好,算证明也好,我这里做任何事,纵使借了别人的势,那也是因我自身有能力可与之平等对话而行。

高蔓不明所以,诧道:“什么?”

我微微一笑,柔声道:“延惠,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生命负责,选择自己要走的路。我选择的路途,不为功勋,不为利禄,只是我心中那一口不肯输的气。你跟我不同,所以你完全可以选择跟我不同的道路,根本没有必要被侯爷的比较激怒。”

在高蔓踌躇不已的郁闷中,使领馆换防的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最后一队轮换还都的使领馆人员队伍准备出发时,高蔓顶着乌黑老大的两只黑眼圈来向我告别。

我知他必是选择了回家过年,但见他那副魂不守舍,去留两难的样子,便开口取笑:“怎么这副样子?舍不得在南滇交往的那些姑娘们啊?”

高蔓愕然,又气又急,嚷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看他是眉目间怒气冲冲,却是真的恼了我,不禁错愕:“我怎样了?”

高蔓气结,叫道:“你明知我……你……”

我心中一凛,打断他的话,笑道:“我可不知什么你你我我的,人家都要开拨了,你还不赶上去?”

高蔓一张脸涨得通红,眼里怒火腾腾,嘴唇颤抖,好一会儿突然咬牙狠狠的说:“云迟,我算认清你了!”

我心中微微刺痛,面上却神色不动,转开目光,笑了笑不再说话。高蔓气怒之下,一脚将廊下设的木墩踹翻,狂奔而去。

黄精和白芍两人奉我之令北上陪老师过年,收拾了东西来向我辞行,见到高蔓狂奔而出,都有不忍之色。

“姑姑……”

我见他们俯身拜别,便挥手让他们起身:“回到家里,好好孝敬先生。南滇的气候你们并不完全适应,明年就不必勉强自己来了。”

“姑姑在这里,这里又好生财,明年我还是会来的。”黄精回答时嘻皮笑脸,略带得意的拍拍腰间鼓鼓的钱囊,大有生意人逐利而行的气概。

白芍却一本正经:“姑姑办的制药厂还不稳妥,还要自家人帮手教导才行。”

我再嘱咐两句路上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将他们送到门口,见他们上了马,这才退开。

“姑姑!”黄精突然叫了我一声,一脸迟疑,我看他的脸色好像还有要事,便凑了过去,问道:“什么事?”

“姑姑,我觉得高家那位虽然不成材了些,但……”

我心绪大乱,怒喝一声:“精精儿,你要敢在老师面前没事找事,我饶不了你!”

黄精性子惫懒,却不怕我骂,一扬脖子,应声哼道:“姑姑,你没良心!”

我无比错愕。

我对高蔓如此,是没良心吗?

转眼冬至将近,周平请我过去商议年节的祭祀。驻滇使领馆换防之后,有卫士、文吏、曹客、匠工等上上下下近六百口人。众人异地他乡过年,别的也还罢了,这祭祀却不能少。周平为了让使领馆上下齐心,决定将众人集在一处不分宗不分姓的祭祀,右案祭天地,左案祭祖宗。但天地祖宗都采用抽象概念,不注姓氏。

可六百人一起祭祀的地方,一时却不好找。

“王城中心有块滇民节庆宴舞的广场,借用那个就可以了。”

周平摇头:“那块地我也想过了,但滇民也常用它来祭祀。我们的天地祖宗,怎能跟这蛮荒边民的祖宗在同一个地方受飨?”

我哭笑不得:“周老,这地方迟早都是我朝直辖地,这里的子民,也必会成为我朝子民。我们的天地祖宗,也将要成为他们的天地祖宗,在这块土地上受飨,共用一地有何不妥?”

想要占领一块土地,只需刀够利就可以;但想占领一个国家,却需要文化的融合。如果汉礼祭祀与巫教祭祀差异能被滇民接受,那么巫教目前已经不稳的基础将受到更严重的打击。

我想了想,心中一动,脱口道:“而且我们在王城中心举行祭祀,不仅要使领馆的人参与祭祀,还要让这半年来驻南滇经商的商人、游历的学子、行脚的伎客甚至到过关中,熟悉汉礼,愿意凑热闹跟着来祭祀的滇人都参与进来!我们要办一个盛大而完整的祭祀典礼,让滇国的人民接触到与巫教文化不同的另一种文化的核心,让他们在好奇我们礼仪的规范与仁慈,喜爱我们祭器礼服的华美与矜严之余,对我朝的文化认同,并且向往。”

周平习惯性的捋捋胡须,想了想,叹道:“到底是年轻人脑子灵活,胸怀广得很,志气也高,这份将滇民视为我朝之民的眼界,却比我强。你说得不错,礼乐本为教化而生,滇民既我国未驯之民,便该让他们接受礼乐教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