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一笑,叹道:“我也只在这里,才敢叫你的名字。假如是在长安,礼法森严,时刻有人在侧,却哪里有空间让我行此无礼之事?到时你纵使不以为意,我直呼君王姓名,也早被人拿了去砍……”

齐略听我说得凶险,赶紧捂住我的嘴,低斥道:“休得妄言!”

他虽不肯让我说出个死字,但心里却明白我所言不差,一时无语,只叹了口气。我心中微涩,旋即压了下去,笑道:“只有在这南疆,我才能任性……”

齐略在我手上吻了一下,我伏在他胸前,低声喃道:“所以你在南疆的时候,就顺着我的心意吧!像在陶家的那个晚上一样,你也陪我作个美梦。在这梦里,你我私下相见相会,不拘礼法,没有别人,也不提那些会让人不快的私事。”

齐略凝视着我,好一会儿才如同叹息般的应了一声:“好。”

我心中微喜,一手撑在榻上,就想起身,不料头一抬高,就觉得头上一阵揪痛,不禁痛呼一声。齐略慌忙顺着我的起势坐起,责道:“谁让你起身不说一声,这下头皮扯痛了吧。”

我用手一摸,这才发现自己的发尾和他的缠在一起,被他打了个结,真是又气又笑:“你胡闹,还说我。”

“是你先拿着我的头发玩的。”

那发尾的结本来不紧,但被我起身的时候绷紧了,摸黑却解不开。两人只得一齐起身,往屋里找火刀火绒点火。

窗边的床榻上还亮,越往屋里越暗,齐略不熟悉我室内的物件摆设,踢到了脚趾,痛得直吸凉气。我摸索着引火,老也打不亮,不禁暗恨:“这臭东西,我早晚要找到制磷的办法造火柴替了你!”

好一会儿,我才将油灯点起,将两人缠在一起的头发解开。此时鸡鸣二遍,我赶紧收拢他的昨晚扔开的衣裳,给他穿上,再替他梳头戴冠,一面道:“我对别人只说你昨夜是身体小恙,在我这里推拿针炙,所以留宿,你可别传出别样风声来。”

“这样的借口,有人信才怪。”

“我这样说,谅来也没人敢找你求证。他们心里信不信有什么关系,只要表面上他们不敢乱说就可以了。”

我面上热辣辣的一片,人在黑暗里胡闹,会因为对方看不清自己的细微表情而胆大,但一见了光,胆子可就大不起来了。我一开始还算镇定,但看他不转眼的从镜子看我,心便慌了起来,匆匆替他戴上金冠,出去给他打水盥洗。

他跟在我身后,居然也不必等我来服侍,倒让我有些惊讶:“你居然会做这些事?”

“母后怕我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不识民间疾苦,自我十二岁迁往建章宫读书,就经常让我出宫探访民情,借住农家。直到我御极才断了这方面的学习,我可不是连锅碗瓢盘都分不清的公子哥儿。”

我突然想起老师以前评论过他的话,不禁赞叹:“太后娘娘真了不起。”

他应了一声,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孺慕依恋之情,我知他必是想起了太后,既暗叹他们母子情深,不因权势而稍减,心里又微有些黯然:“你自正月巡幸犒边,外出已近半年,准备什么时候回銮?”

齐略出都巡边原是准备用半年时间查阅北疆、西疆两大营,然后回京,赶新谷入仓的祭社之礼。但他有意操练随驾的宫禁卫兵,一路快马行军,速度远超朝臣的计算,只用了五个月就走遍了北疆和西疆。时间丰裕,他才转驾南下抚慰新开的两郡,恰逢南滇动乱,是出兵之机。但当时越嶲郡兵正在各地防汛征调不及,他便将随驾的八千期门卫和虎贲卫派为前锋,亲自入滇。

天子御驾亲征,这名声好听,但不是治国之理。若不是就着南滇这样的天时人事,此战必胜,于他建立军中的威望有利,就算他再怎么坚持徐恪等人也不会放行。此时滇国王城已被攻破,他的名望也挣足了,实在不宜再多滞留。

“我想依然照原朝臣计算的时日,再过二十天才还驾,赶上八月主持新谷入仓的祭社便好。如此两朝的政务移转,可依照臣属的原计划执行,不至于慌张。”

我听他能在南疆停留二十天,心中微喜。一时无话,天边微有曙光,他梳洗完毕便起身道:“我走了。”

我看他一身温润生辉,光华明净的神采,不禁微笑,很自然的柔声叮嘱:“用心工作,早点回来。”

“知道了。”他走到院中又转过头来,看到我站在廊前对他含笑注目,便挥了挥手,示意我进屋。我点了点头,他走到院门前,突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唇角一弯,眉舒目展,绽出一个灿烂夺目的笑容,然后再拉开院门,走了出去。

我不料他走出这院门便两番回顾,不禁微微嗔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不像样。”

转念间又发现外面脚步纷乱,明显天子驾从已经拥着他去远了,我还在这里傻站,何尝不是情长气短?只是这世间之情,谁不知其能销蚀人的意志,但情到之时,能硬下心来的人却有几个?

第五十三章 偷闲

天子驻跸,使领馆原住的人等全都撤了出去,使领馆的屋宇都让给了天子随驾的从人,只我一个依然占着以前独居的院子。

因为身在疫区,天子随驾需有太医侍奉避疫,我这身份混在行朝的文武官员之中,倒也不甚扎眼。加之陈全谨慎严厉,管治内监十分得当,齐略与我日常相处纵异于君臣之道,在没有得到上命之前,也无人敢造次露出异样,并没有给我多少心理负担。

我在南疆军情政务忙乱无比的时候窃取了浮生空闲,独居院内读书研药,过着自到南滇以来从未有过的清静日子,心境平和,用药得当,年来累下的隐疾渐愈,倒让齐略看了脸上添了几分喜色。

“我在配药呢,别闹!”

齐略搂着我的腰在我身后,下巴在我脖颈上蹭动:“你多的是时间配药,我来闹你的时间却不多,自应你就着我。”

往常他都得处理完政务以后才回来,今天突然中午就来了,这其中必有缘故。我心知事出有异,便将所配药物的药物比例记下收好:“那你也得先让我洗洗手啊。”

我自去净面洗手,他却在一旁含笑看着,我看他鬓边的绒发有些汗湿,便拧了巾栉过去替他抹汗。他站着不动,闭上眼睛一副翕着鼻子吸气的样子,喃喃的道:“你身上这香不像熏的,也不像佩的,闻起来宜人,你是怎么弄的?”

我在他鼻尖上轻弹了一下:“这是我自己浸的香水。这东西制作倒不难,难的是要跟人相配。我也是费了许多年功夫才给自己配着这么一款味道,散出去清淡得很,不容易找出味源,平常人是闻不出的,就你鼻子尖。”

“别的香我也分辩不清,只你身上这香气我却闻着舒坦,能找着人。”

我心中一荡,笑道:“你既然喜欢香水,我什么时候也给你配一种。”

“我就喜欢闻你身上的香,可不是喜欢自己身上带香——你当我是长安城里那些施朱着粉的纨绔子弟?”

我呵呵一笑,嗤道:“以你的性情,要配合适你的香水,可不是一年两年能行的,你还当我喜欢给自己找麻烦不是?”

他活似身上的骨头都没了的扒着我的肩膀,靠在我身上腻歪着,从鼻中哼哼嗯嗯两声。我料他必是遇上了为难之事,一时不得解,所以大白天跑到我这里来舒心养神,对他这不像样的姿势也不予指责,任他歪着,在中堂的凉席上坐下,腾出手来按摩他头脸上的穴道。

他眼睛闭着,声音有些撒娇的意味:“我手酸得很,腰背也不舒服,腿也坐麻了。”

他除了早晨起来时练了趟剑外,都劳于案牍,这腰酸背痛却也不全是唬人。我替他做全身推拿,心里却在想这套按摩导引之术应该怎样教给他身边近人。

“你在想什么?”

我知他感觉敏锐,有着令人惊心的洞悉人心的直觉,寻常推托瞒不过他,便道:“十来天不见我两个侄儿了,不知他们的差事办得怎么样,有点想他们了。”

他静了静,轻声道:“你不是想他们,你是想出去。”

我心头一颤,却不否认。相处日久,我们彼此相知日深,这些心事是瞒不过彼此的:“是有些静极思动。”

他翻了个身,突然兴致勃勃的说:“我们装扮一下,一起出去看看?”

这确实是个极具诱惑力的建议,我怦然心动,但想了一想,还是摇头:“这里可不是长安,一者瘟疫还未完全治好,二则近日来投的人过多,你出去安全不好保障。”

他微微皱眉,翻身坐起,若有所思。我静坐一旁,也不多言,等他自己开口。等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道:“南疆黎民衣食住行皆与中原相殊,风俗人情相异,我是得出去看看。”

“徐明公他们报上来的数据不能让你放心吗?”

他摇头:“呈报的帐目与实情总有不同之处,却是真令人难于放心。”

南疆风情与中原相异,采用治理中原政务时的惯有思维来推演判断情势,肯定不行。

齐略打定微服外出的主意,便着羽林斥侯兵先乔装外出,查探了市井的现况,确定并无异状,这才外出。

战乱之后的疫区汉人来往者众,当地居民已经习惯陌生人来去,乔装后的齐略和我、荆佩、林环以及两名武卫一行六人并不扎眼,慢慢行来,并没有人出来瞧稀罕。

齐略不通滇语,便不费神与人搭讪,只是看人、物、事看得仔细。走得一阵,突闻前面阵阵欢歌,却是乐观而热情的滇民眼看瘟疫得到了控制,便开始恢复了活力,正在晒谷坪上对歌对舞。

我和齐略不约而同的站住了,停在远处看着前面的歌舞。这南疆的歌舞与中原贵人高坐欣赏,乐伎表演的雅乐不同,是人人都下场同欢,不分男女老少一齐欢歌乐舞。

齐略看着这些欢快的人,微微点头道:“难怪你对滇民喜爱,他们在这般大难之中,犹能保有如此心境,其坚韧不拨十分可取。”

我含笑道:“陛下,滇民的生活环境比我中原恶劣数倍,但也正因为环境恶劣,所以他们比我汉家子民更加乐天知命。”

齐略微微点头,突然叹道:“那些助我教化滇民的儒士总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汉室入主南疆理所当然。却不知所谓的正朔皇统,滇民眼里一钱不值。天子若想得民亲爱崇敬,并非因为其血脉高贵,而是因为他能够让治下安定没有战乱,让百姓有衣有食不受饥馁之苦。你看这些滇民,他们之所以现在能够顺服于我朝的统治,无非是因为行朝南驻以来,治疫安民,卓有成效,却与正朔皇统毫无关系。”

我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只觉得他的手干燥有力,透着股让人心安的稳定,让人打心底信赖:“略,你能这样想,是滇民的福气,也是天下黎民的福气。”

齐略脸色微动,握紧了我的手,向我靠近了些。我虽知光天化日之下,这样与他亲近相当于向世人昭告了我与他的关系并非君臣,于我日后不妥,但心中一动,却实在不忍放开他的手,只想贪着这一时欢愉。

齐略对我一笑,眸里突有俏皮之色,问道:“我是滇民的福气,是这天下黎民的福气,难道就不是你的福气?”

我看他得意讨奖之色,忍俊不禁,漫声道:“我的意中人,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自然也是我的福气……”

只是他却不能将驾着五色祥云来迎娶我,我只能取眼前时光。

两人说笑一阵,齐略在闲聊中却突然道:“南疆地阔,语言风俗又不相同,所有府县小吏都从中原调派行不通。但以滇人治南疆,却又容易重新蓄成国中之国,降叛不定,难于治理。你久在南疆,有没有什么办法解这难题?”

我想了许久,前面却有间汉商开的琢玉坊,挑出来的店招上分别用汉字和滇文写着四个字“以信立商。”

便是这四个字,令我脑中灵光一闪,豁然开朗:“南疆所以难治,滇人会降叛不定,其根本原因是因为新的政权对他们没有公信力!但各部落信任的汉人,却绝不在少数——自徐明公图谋南疆以来,滇境便有许多汉商行走,这些商人与各部落交易,全凭信用换物,深得信任……”

齐略有些意外,疑道:“你是说,以商为吏?”

我正是此意:商人地位卑下,但又极想改变这种身份。如果朝廷能好好把握商人的这种心态,驱使他们出力,那么南疆的财政、与各部落的沟通,都能因为得到了商人集团的支持有效得到缓解,而且商人为了生意,对每个部落的物产和人情都十分了解,懂采用合适的办法与当地人打交道,不被人所欺。

商人自汉武朝失宠以后,一直都是朝廷刻意打击的对象,地位卑下。我的提议一听起来有些惊人,但齐略的眼光和胸襟都有过人之处,并不因商人地位低下而一听这建议立即反对,而是凝神思量。

沉吟良久,他才道:“以商为吏有几弊,商人虽然有信,但不知理政,难免出错;商人重利轻义,不懂教化百姓,以其治民非久安之道;商人的忠诚与胆量有限,当此乱局,未必有勇气为国出力。不过以商为吏虽有弊端,但比直接任用滇人,却又要强,周详策划,未必不能行。”

“除了以商人为吏以外,任用滇人为官也是能够有效缓解种族矛盾的方法,但任用的滇籍官员,却应该慎之又慎,一定要那种能够清醒汉滇两族长短的亲汉者,比如时生、易门联寨那些受汉制规约已久的长老……”

齐略想了想,朗声一笑道:“你说得有道理,我得好好想想……不过现在我们还是不谈这些烦心事,好生游玩才是正经。”

两人对视一眼,心意一致,都向那载歌载舞的晒谷坪走去。齐略从未见过这种原生态的滇民歌舞,既定下神来观舞,便有许多不解的问题问我,眼观耳闻,兴致勃勃,眉飞色舞。

“那种舞蹈名叫‘萨朗’,男女相对而舞,女柔男刚,相舞相属,热情奔放……”

“那是男女求欢的对歌,滇人的男女若有爱慕者,便以歌代言,传情递意,若是对方也属意于己,便作歌相和……”

齐略听不懂滇语的歌词,听了一阵,便让我翻译,我抿嘴一笑,倾耳细听,正听到一对男女在答歌互唱,那男子的唱词翻译过来却是:“阿妹啊,就算不再爱了,看到山上那叫爱情的树,又怎能不想念你?”

那女子拍掌相和:“阿哥啊,就算不再爱了,看到山顶那叫记忆的树,又怎能不想起你?”

齐略微觉诧异:“这曲子真是稀奇古怪……我们不听这个,看别的。”

我怔了怔,突然意识到这歌词其实是已经分手的恋人,别后偶有所感时唱的,而我们此时两情相悦,情意正浓,这样不吉的歌,他心中不喜。

“迟,走吧!”齐略拉了我一下,将我从怔仲惊醒。他被那歌词扫了兴,再看这些歌舞便有些兴致缺缺,挽着我去看汉商开的店铺。他走得极快,我有些跟不上,只得叫道:“七郎,你走慢些!”

齐略脚步微缓,面色却不大好,突然用力捏了我的手掌一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曲子,俚俗不堪,你听听便好,听着它却发什么呆?”

我心里一股酸意流过,旋即嗔道:“我发呆还不是因为你说那曲子稀奇古怪?滇境的曲子与中原虽异,但也是民风的一种,直白爽朗,却哪里像你说的那样俚俗不堪了?”

我将话岔开,心思却不自禁的落在了刚才听到那句歌词上——他只是随兴让我替他翻译歌词,怎的就碰到了这么支曲儿?难道这世间之事,真有命定之说么?

一瞬间,心剧烈的疼痛起来,痛得我几乎挪不动脚,痛得我喘不过气。

“你脸色怎么突然这么难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齐略停下脚步,满面急切惊慌的看着我,我忍下心中的疼痛,微笑道:“刚才脚趾头踢到了石头,扎了一下,有点痛。”

他微微错愕,好笑之余又有些恼怒:“你走路也小心一点,怎么犯这种小孩子才犯的错误?”

我傻傻的干笑两声:“因为你牵着我的手,我才不看路嘛!”

他一瞪眼,嗔怒:“你这么说,又是我错了?”

第五十四章 永好

说话间两人绕着这贫民聚居的地方绕了一圈,又兜回了最初那间汉商的琢玉店。齐略皱眉不解:“这里属于贫民区,玉器店开在这里没用的吧?”

“这琢玉坊他们只是用来加工玉石的粗胚的,开在这里便于招人工。这也是周节使当初出的主意,算是给这里的贫民也寻条可以挣些口粮的活路。”

汉人爱玉,但最初尊崇的玉以白洁的和阗玉为上品,滇南产的碧玉和翡翠虽然产量丰富,但放在此时却难登大雅之堂,算是次一等的奢侈品。也难得齐略兴致大发,竟一拉我,道:“走,我也去看看这店主是如何以信立商法。”

那琢玉店的老板跟我也是面熟的,见我站在门口,赶紧招呼:“云郎中,可有些日子不见你了,快进来坐坐。”

“马二哥有心,近来的生意可好?”

马二唉声叹气:“别提了,战乱加瘟疫,南边的路断了,璞玉没法收上来;北边的商途也不顺,玉胚不好送,生意惨淡啊!”

“这一时之困,捱捱也就过去了。”

马二手一面拿了大碗给我倒茶,一面笑:“我也是这么想的,圣驾都在南疆,这乱的日子肯定有限。”

他倒了两大碗茶过来,我趁他没留意时,不动声色的将两碗茶都喝了一口,确定无虞才让齐略取用:“这是用夏枯草等物煮的药茶,初饮时有些味异,但舌底回甘生津,最能解暑气驱风邪,你尝尝。”

马二笑眯眯的打量齐略:“这药茶的方子还是云郎中给的呢。说起来多亏得云郎中给的方子好,既能解暑又能避疫,我们惯了喝这茶汤,这次瘟疫才没受多少连累。”

他知我并没有成家,看到齐略和我形迹亲密,便十分好奇,趁他去看屋内陈列的玉料时悄悄问我:“云郎中,那位是谁?”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介绍齐略,顿了一顿,不意齐略耳尖,居然听到他的问话,转过头来微笑道:“我是她郎君,姓齐。”

他口中回答马二,目光却落在我身上,有些抱怨责怪的意味,我心虚脸热,有些尴尬。

马二错愕的看了我一眼,旋即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道:“云郎中何时成的亲?怎的竟不告知我等一声?滇中汉商年来多承云郎中恩惠,你成亲应当送礼表贺的。”

我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一眼见他原来坐的地方竟放着琢玉工具,赶紧转移话题,问道:“马二可这店不是从不卖现成玉器的吗?怎么今天自己也干起琢玉功夫来了?”

马二叹道:“最近生意不顺,我守在店里没什么事做,便做些水磨功夫打发时间。”

“南疆平静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生意的?”

齐略听了我的建议,有意考较一下商人的才能和品德,便出言跟马二闲聊。

我无意参与进去,影响他的直观判断,便看店里的各种玉胚和马二琢出来的小东西。看了许久,看中了一枚采用镂刻之法雕成的墨玉福寿簪,字纹处打磨得光滑润泽,虽是墨玉,竟让人觉得其晶莹剔透,毫无生涩之感,便将示意马家的伙计拿纸笔给我,写了账单,将它买了下来。

齐略和马二交谈许久,才若有所思的回头找我,两人出了玉店,我便将那墨玉簪递给他。

齐略接过墨玉簪,突然眨了眨眼,笑得有些淘气:“这就是你送给我的信物?”

“这是我送给你的冬至回礼。”

齐略怔了怔,面上突然浮起浮起一层淡红,竟有几分窘意:“你怎么知道去年冬至我有给你送礼?”

“直觉。”

我伸出手去,握住他的左手。他的手指骨肉匀停,掌心有练习弓马刀剑后的薄茧,拇指和食指的内侧,还有许多淡淡的细碎疤痕:“你怎么会学习金石雕刻这样的小技?”

“雕刻金石是稍不小心就要吃皮肉之苦的技艺,最能养气,所以我便学了。”

他说着低头看了眼我腰间所佩的桃符,抿了抿嘴,微微笑了起来:“你若喜欢这样的小东西,我以后得空便多雕一些送给你。”

我心湖微漾,面上却是嗔怒:“你还真当那养气用的粗糙手艺,能雕出什么精品来让我喜欢?”

“既不喜欢,怎不见你扔了它佩金佩玉,却偏要每日带着?”

我无言,他将手中那墨玉簪插到发间,突然轻声一笑:“我赠你木桃,你却赠我玉簪,便如诗中所言……”

我想了想,笑了起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

他眉目舒展,凝视着我,合着节拍,将那句“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反复的吟唱。

你送给我木桃,我回赠你琼瑶,这不是对你的情意的报答,而是我爱情的信物,但愿我们永远相好。

齐略,我收了你赠的桃符,我便回你玉簪,那不是报答你的情意,而是我的信物——只是我们没有可能永远相好。

没有永远,我只有珍惜现在,珍惜的过着你在我身边的每天每个时辰,我会将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刻在心里,即使分别,也永远不会忘记。

这天夜里除衣歇息的时候,他替我解下腰间的桃符,却没有放到妆台上去,反而持着它认真的说:“迟,我答应你,若哪一天你拿着它来要我办什么事,无论那件事有多难,我一定替你办到。”

我只当他是哄我开心,在学民间情哥哥情妹妹的游戏,便拧了拧他的鼻子,笑道:“你可不是平常人,这样的诺言,是许不得的。”

齐略深深的凝视着我,眼里波光流动,明晦不定,轻叹一声:“我没有说假话。”

我这才意识到他是真的准备给我一个诺言,不禁一震,轻声道:“你不怕我无理取闹,使你日后成为史笔垢病的昏君吗?”

他搂住我的腰,俯身与我抵额相对,缓缓的说:“若有一日,你舍得拿出这对桃符来求我替你办一件事,哪怕那件事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足以使我扬恶于史册,我也认了。”

我心头一震,轻叹一声,不再说话。

次日我便将心中所有的思虑和建议都写成奏疏,呈了上去。齐略将奏疏传给一众臣工看过,讨论半天,综合南疆地阔蛮荒,直接从中原选取官吏过来的可能性不大等情况,将选商为吏特敕推行了下去。

南疆的治政权力井然有序的由旧的行政系统里移到了新的朝廷手上,而分三路征战的宫禁军也捷报频传。

终于待到七月中旬,汉军期门卫的军报传来,期门卫扫平了洱海以南所有被巫教教唆“背叛”王庭的部落,将王室成员救了出来,可惜巫教贼心不死,竟将滇国最有名望的白象王后和四王子刀那明以巫术咒杀了。王室众多的宗亲也在巫教的“背叛”之战中或死或伤,只留下六个小的还在襁褓,大的也才两岁的孩童。

期门卫的军报通传南疆全境以后两天,汉军的羽林军和虎贲卫联手,将巫教仅余的五万残兵尽数剿灭,教内一应祭司巫女都在宗主国替附属国王室报复血仇的名目下被杀戮殆尽。

至此,汉军入滇的战事全面告终,此战前后历时七十一天,汉军亡了一位中郎将,四名校尉,七名军司马,越嶲郡兵亡五千七百人,宫禁军共亡二千五百六十三人。

战争终于结束了!

滇国的王室现在只剩下这么几个小小的孩童,被朝廷控制了作为标榜荣养着,让我觉得庆幸,无论如何,翡颜暂时是安全了,有是非也沾不到她身上。

军队大获全胜,政务的处置便比以前顺畅,瘟疫也随着战乱的结束,大势的稳定而得到了有效的控制。行朝正式将滇国设为南州,共计十郡八十县,七百六十三亭。以徐恪为南州剌史,南州的属吏和十郡的太守除去从中原调派来的两人以外全都直接从与南滇接壤的五郡和使领馆旧吏中选取,低级的吏员则由愿意入仕的商人充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