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略将南州军务政务分开,收编了四万降卒,将期门军和虎贲卫羽林郎都拆分了大部出来,作为骨干重新整军,设立南疆大营,以原龙骧卫中郎将崔骏为南疆将军。在南疆东面布防,准备进取近年来已被楚国渗透控制的夜郎国残部,配合朝廷对楚的战略布局。

七月末,原滇国王城正式更名为“大理”,做为南州的州治。大理的瘟疫此时已经得到了有效的治理,政局安顿下来,民众逐渐归心。民间的街头巷尾开始百姓做巫舞驱逐瘟神,迎接福祥。

徐恪为了使南州百姓尽快融入汉礼之中,也不强禁巫舞,而是顺势下令准备一次汉家的驱邪傩舞。傩本就是巫舞的一种,很容易为原滇民接受,民情沸腾,全民参与,眼看便成了难得的盛典。

齐略应民情所请,在盛典开始亲手点燃焚烧疫鬼的薪烛,天子旌旗环城一周。虽然出于安全考虑,没有真个屈尊与民同欢,但却为这次盛典造足了声势,将欢乐的气氛带到了每个角落,给这些历经战乱瘟疫之苦,盼着安定繁荣的百姓树了一个虚幻但能安心的榜样。

外面欢声鼎沸,舞乐之声响彻云霄,使领馆内虽然依旧戒备森严,不与同欢,但戎守的宫禁卫士面上的神情也不自禁的放松了些。齐略站在使领馆的最高楼上,遥望城中的火光,听着民众的欢呼,喜悦开怀,满面春风。

“听他们这么高兴,我都想出去同欢了。”

一旁的陈全听到他说的这句话,顿时皱起了眉:“大家,举城同欢之夜,人流混杂,您可不能外出。”

“朕知道了。”

陈全是太后选了随侍天子的内监首领,也是防止天子耽于后宫享乐的一根刺,他偶尔会纵容天子游乐,但大多数时候会直接阻止天子出格的行为。齐略最大限度的抹杀了人类追求享乐的本性,是最不自由的人,这便是成为明君必要付出的代价。

我的目光与陈全一对,移了开去,对齐略笑道:“就算不出去,还是能够与民同欢的。”

“怎么?”

我想了一想,笑道:“你等等,我去换件衣裳。”

齐略大喜过望,笑问:“我知你素来是不习歌舞的,难道今天竟肯为我一舞?”

我笑嗔:“我这从不习歌舞的人要是君前献舞,那能看吗?南疆的歌舞讲究的是相属同欢,仅是观赏他人的舞蹈,哪有自己跳来的好?你也去换身武士服好了,我来教你跳‘萨朗’。”

我换了身衣裳回来,齐略也已经依言换上了一身简便的戎装,清贵之外兼有一股英风。他知我不喜与他相处的时候身边还有闲人,早将包括陈全在内的侍从都摒开了,见我进门,顿时双眸一亮,迎了上来,笑问:“你这身衣裳别致,自己裁的?”

我身上的衣裳是以烟罗蝉纱制成的襦裙,为了适应南滇的气候,也为着我以前的习惯,八幅褶裙虽然还是按汉制裁成,但长度却被我缩减了尺余,配上我请匠人制成的高跟鞋,却成了举世无二的一套奇装异服。因身在南滇,见者都只以为这怪异是受滇民服饰影响,侧目之余倒也不至于太过惊诧。

“去年滇国王庭宴会繁多,常请我赴宴,不多准备几套衣裳不行。可中原的丝绸锦缎等衣料远来南疆,价钱都比较贵,我缝衣裳便减了些料子,做成了短装。”

齐略不知原委,听我说制成短装的原因竟是偷工减料,忍俊不禁:“既然从商路过来的衣料昂贵,你怎不知派使队的从员回长安去押送一批过来?我有给鸿胪寺发给诏书,对南滇使领馆所请的人、物必予应允,怎的却弄得你裁身衣裳都要如此节俭?”

“朝廷对南滇使领馆有求必应,也只能用在国事上,怎能给自己讨衣料?”我抿嘴一笑,拎起裙摆,微微屈膝折腰,行了一个淑女礼,虚抬手臂,凝睇笑问:“尊贵的皇帝陛下,不知小女子可否有幸邀您共舞一曲?”

齐略朗笑一声,托住我的手:“荣幸之至。”

他不识后世的双人舞,但握住了我的手却十分自然的将我往他身前一带,左手扣住了我的腰身,低头笑问:“这舞应该怎么跳?”

“你就这样挽着我,随着我数的节拍舞动,我退你进,我移步你相随,我俯身你扶腰,我若收左手,你也要放开左手,但右手要握紧了我……”

有汉以来舞乐兴盛,上到天子,下至黎民多是能歌善舞者,齐略的音乐舞蹈细胞都极强,在踩了我几次以后便摸到了双人舞的决窍,能随着我数的节拍移步和舞。

“这不是滇民的舞蹈吧?”

“嗯。”我含笑点头,凝视着他的俊容,轻声道:“这是我想与你亲近而想出来的舞。”

这舞杂着交谊舞拉丁舞探戈等舞的基本动作,我早已忘了套路,不过和着节拍与他相拥起舞而已。

齐略听到我的话,轻轻一笑,在我鬓边吻了吻,不再说话,拥紧了我徐徐共舞。

一开始,是我引着他,数着节拍,渐渐地他舞步纯熟,掌握了节奏,便反过来带我。

我不再数节拍,只是含笑随着他的舞步移动,他若进我便退,他侧顾我相随,他揽腰我倚身,他撤手我旋舞;这临时被我们当成了舞池的大堂里,没有喧嚣,没有旁人,也没有曲乐,然而我们牵手同舞的时候,却仿佛能听到从心底传来的一曲华美乐章,婉转缠绵,低迴甜蜜。

我们便在心底回响的这支乐曲里握手相拥,翩然共舞,我折腰而下,他就紧臂挽环;我俯身翼立,他便扣手相托;我转身相倚,他便凝立为依;

我以前一直以为双人舞的舞技精湛,需要的是千百回的熟悉练习,现在才明白它其中并不需要过多的练习,只需要共舞者心灵相通的情意;有那样一个人护在你的身边,牵着你,引着你,环着你,让你不必担忧自己会失足失重,开心舒意,尽情展怀。

女子一生的最光彩的风华,原来却是在爱人的掌中淋漓尽致,畅快无忧的一舞。

四目相接,眼波交汇,流转的是两情相悦的喜乐,传递的是两心相同默契,他一低头,一扬眉我都了解其中的意思,我的抬首凝目他也知道我想做什么。

我在他的拥抱下移动脚步,在他的环护下舒展腰身,在他的牵引里尽情的旋转舞蹈。灯光摇曳,舞影浮移,我觉得自己仿佛人在天外,熏风轻拂,身体轻盈得像随风的浮云,柔软得未凝的雾气。而他却是那拥云的青空,拂风的寰宇,让我想向他靠近,亲密到没有任何隔阂,任何阻碍。

他的碰触让我的身体酥麻的颤抖,他的热吻让我心灵悸动战栗,他眼里的柔情让我神魂迷醉。不知何时罗带轻分,香囊暗解,呼吸相融,颠倒衣裳;不仅是爱欲的交缠,还是灵魂的合欢。身体的渴望得到抚慰的时候,那从灵魂深处发出来的愉悦呻吟纠缠在一处,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

我拥着他犹自颤抖的身躯,手指在他身上游移,抚上了他的胸膛脖颈眉眼,想将他的每寸肌肤,每个细微的表情,都用身体和心魂铭记着。

他如墨的长发垂下,披在我的脸上,发间有我为他调制出来的洗发药水浸润的香气,让我闻着有些失神。他伏在我身上,扣着我的腰,与我抵额相对,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喟,低声唤道:“迟……”

他的声音带着情事过后的低哑,旑旎得如轻曳的蝉纱,一声一声轻轻的拨动着我的心弦。我低声应着,爱怜的抚着他的五官,凝视着他轻喃:“齐略,我爱你,很爱很爱……”

爱到不避讳你的身份地位,不顾后果的投进人我怀里,借着你的允诺,求取你在南疆的这段时日里给我一个美丽虚幻的梦的地步。

他情醉的目光在我的凝视里更见恍惚,随着我的爱语而浮出倦意,倚在我的颈旁没有戒备,我细细的吻着他的丹唇,低声喟叹:“我感谢你给了我如此甜蜜完美的一梦……”

在这梦里,你我所有的爱恨纠葛情欲绮念,都已经倾尽。

“只是现在已到更起梦还的时候,就请你在睡梦里与我相别,从此忘却你我所有的情缠情结……”

自留你夜宿的那天起,我已在利用熏香给你下了重重的心理暗示,只等今夜催眠,便将你所有关于我的记忆都改变。

今夜多情一梦,明晨醒时,我便只是你属下的臣子,纵使有人在你面前提起我的名字,你也不会想见我。

他的眼睛闭上,在这情事之后心志薄弱的时刻,我借着累积下来的心理暗示,轻而易举的将他诱入了深层催眠的状态。只是在下达忘却指令的时候,他的手指却不经意的一动,扣紧了我的手,在梦里喃了一声:“不……”

“忘了吧……你若真爱我,就将我忘了吧!只因我的性子时时刻刻都在挑战着礼法世俗,若在天子身边,迟早有一日你不能相容。你若不忘记这份情爱,就是将我放在了死地……”

他指上的力道逐渐放松,对指令的抗拒弱了。

齐略,我这番话,是不是也说出了你的隐忧?是不是你其实心底也想过,与其互苦,不如忘却?

我眼里液体终天忍不住簌簌奔流,声音却依旧平稳:“从此以后,你会把我彻底遗忘,内有贤后美妾,外有能臣良将,无人能扰你心志,无人能乱你政局,你将照自己期望的那样,成为全情全义完美无缺的圣主明君……”

若再遇着与我性情和容貌相似,不能容人的女子,你将厌而远之,绝不生情。

齐略,莫怪我如此作为,只因你若不忘情,必使我们都将为此情困苦,不得善终。与其他日生怨生恨,互憎互恶,莫如在这情浓时刻忘却,保有爱情的甜蜜永恒。

我会记得你我情相愉悦的美好时光,永志不忘。请你原谅我独拥情怀的自私与斩断情缘的冷酷,这欺你瞒你之事,就当是我负心绝情,若是来生轮回,你能记起今夜之恨,我便还你。

他深沉的睡去,我起身将所有缱绻缠绵的痕迹抿灭,吹熄了床边的灯光,最后看了他一眼,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门外廊下侍立的内监见我出来,都有些奇怪,其中一人迎上前来叉手问道:“可是陛下有传召?”

我微微摇头,道:“陛下已经安寝,你们进去小心守夜便是。”

几名内监都诧异无比,想问又不敢问,诺诺退去,果然便派了人进去值夜。

夜风拂来,我紧了紧身上外披的长袍,踏下台阶,心头一阵剧痛,也一阵轻松,那曾经牵扯不定的情涛情浪,都平静了下去,化为了无波碧海。

齐略,你忘了我,我才能放却所有负担,隔绝爱人的身份带来的压力,只记得爱情的甜蜜。这缺憾于你我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完满?

所以,你忘了吧!

让我在日后的时光里,不必担心你会为我失足,不必担心我会为你失魂。让我一个人记得爱情的痛楚与甜蜜,完整与缺陷,此生丰富无忧。

第五十五章 隐忧

南疆春发,二月已是姹紫嫣红开遍,漫山锦簇,粉蝶翩飞。

自曲靖通往牂柯的驰道上,我领着白芍和十名学生一路东行。有采雨前茶的当地百姓在茶山上对歌,轻快的歌声婉转,伴着鸟鸣风动逶迤四散。引得一众正值少年的学生忍不住嗓子发痒,呼啸一声,也扯开了嗓子对歌:

“什么花开天下寒?什么花谢天下暖?什么花随风天下扬?什么花不落抱枝香?”

随我游学的学生五男五女,正好打擂台,男同学们出了谜,女同学便应和回答:“雪花一开天下寒,棉花一谢天下暖,杨花随风天下扬,菊花不落抱枝香。”

接着便是女同学们出歌谜:“什么圆圆天上挂?什么圆圆漂水中?什么圆圆悬树上?什么圆圆结蔓梢?”

“太阳圆圆天上挂,莲叶圆圆漂水中,桔子圆圆悬树上,南瓜圆圆结蔓梢。”

白芍因为怕被烧坏的脸吓到别人,在被我植皮修整好以前很少出来见人。所以虽然在南疆已经住了六年了,却还是头一次随我出远门,听到他们对歌对得热闹,也忍不住凑热闹,加了进去。

我坐在象兜里,静静的听着他们的唱和,心里轻松愉悦。正神思外游,突然有个女学生跑了过来,叫道:“老师,都是我们唱,您也唱一曲吧!”

“我不会唱!”

一干学生齐齐道:“不会唱也没关系,我们教您。”

“我是你们的老师哪,让你们教,我还有面子可言吗?”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这可是老师您常说的喔!”

我六年前留在南滇,得了南州刺史徐恪的推荐,受天子诏成为南州抚民使,兼领南州祭酒从事一职。祭酒从事是掌管一州教化的文职,我开办学院能得到官方的支持,大理学院以外,十郡的郡治所在都办有学院,招揽了一批在中原不得志的士子文人教导百姓,编纂教材。这几年下来,也算小有所成。

而为了使学生的眼界开阔,保持探研学习的好奇心,我每年都会挑选学生随我在南州十郡游学研习医药,了解巫蛊秘术,采集物种标本,勘探各地矿产水文……这些随我游学的学生毕业后都是能在南州独当一面的人才,才能胆识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调皮了些,让我也不好下台。

“反正我不唱!快走,我还要赶到牂柯去检查南疆大营的医卫系统,要是误了时间,我就罚你们……将这次出行的见闻在十天之内整理成集!”

众学生作悲愤苦恼状,惨号怪叫,哀声一片。

我哈哈大笑,十分享受师长身份在给学生们施罚里的快意。

南疆大营初设时总营盘设在曲靖,近年随着大军的东进,渐次取得名属夜郎国,实际已经被楚国控制的许多土地,将营一移再移,直到现在已经到了牂柯。

经历六年的洗炼,南军已经整合成了百战之师。而原期门卫出身的张典在南军中因为才干而受倚重,也倍受打压,虽在南军整合中居功至伟,但却只是个镇南校尉。

我这几年抚民游学,习惯从北而南,自西东来,每年都会在南疆大营停留一些日子,除去检查南军的医卫所以外,也与旧识的原期门卫众将士叙旧,今年自不例外,一应公务办好,便带了白芍去寻张典的府邸。

镇南校尉是与护乌丸校尉同级的武将职衔,名份不高,但领兵的数目却多,也算权重。张典的府邸虽然随着南疆大营的搬迁而时时变动,但却规模却不小,演武场是一定有的,许多与他交好的将士都喜欢跑到他的府邸来演习兵法武艺,十分热闹。

我还在张典府外,就听到了后院的阵阵呼喝喊叫,兵刃交击的声音,其中有不少声音听起来熟悉。

我上前扣住门环,铛铛铛的敲了几声,便听到里面有人应:“来了!”

轻重不一的笃笃脚步声快速靠前,开门的老兵也是熟识的,一面领着我往里走,有些奇道:“云姑,往年你都是三月底才东来检疫的,怎的今年才开春就来了?”

“徐使君来检查骏工的曲安驰道,我随他东巡,就提早来了。”我回答一声,笑问:“大刘,子籍兄在不在府里?”

“在的,正和一群将士在后面推演兵法,练习武艺呢。”大刘转身招呼府里的仆人:“快过来替云姑把大象拉到厩里去,行李收拾好,通报张校尉……”

才走到前堂,便听到一阵喧哗,自后院涌出一群军士来,早春寒峭,这群私下操演兵法武艺的南军将士却个个满头大汗的出来招呼我。

云姑、云抚使、云阿嬷、云郎中……等种种叫法不一而足,叫我云姑是长安旧识的期门卫,叫我郎中的是南军改建时认识的南军将士,叫阿嬷的多是原来的滇人,叫最正式的抚使的人则必是十分注意官衔的中原士族出身的将士。

这四起人能够在张典家里一起出现,演兵练武,证明他的统率能力十分不错,派系在他手下能够融合。

我微笑着跟他们打过招呼,发现去年曾经见过的熟人有好几个没有再见,问起来才知除了五人派在外面轮值没来以外,其余的四人都是在去年东进的征战中阵亡了,心里微黯。

寒暄过后,我才发现作为主人的张典不在,不禁奇怪,乔图笑道:“大哥知道云姑你来,回屋整理衣冠去了。”

我不理会他故作暧昧的腔调,笑道:“子籍兄注重礼节,你们应该学着点,将来给孩子树个好榜样。还有,你们日常起居训练,可都遵守了医卫所制定的卫生守则?”

“守了,守了……大部分,云姑,军中都是些汉子,谁个跟姑娘家似的讲究哇?你也别太苛求了不是?”

我瞪了他们一眼:“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卫生习惯不好,是传染瘟疫的重要原因,我订那卫生守则并不是有意苛求你们。”

“是是是,云姑关怀兄弟们的心,我们知道的。”

“我可不是用人情关心你们,是订了规则请你们遵守。”

“明白明白。”

说笑一阵,张典一身整洁的走了出来,英姿勃发,于军人的剽悍之外更有一种文雅之气。他是一年更比一年稳重,气度越见高华了。

他遥遥拱手,我也肃礼回拜,笑道:“子籍兄英姿勃发,芳华清远,想是读了什么好书,经历了什么奇事,才能养成这一派气度。”

张典一面挥开众将士,将我迎进客堂,一面朗声答话:“我这些年戎马倥偬,戾气不小,什么芳华清远那是想都别想,云姑却来取笑我。不过说到好书,年前我倒是得了套手抄的《苍山集》全卷,其文医药巫蛊,农耕格物,民生气候,算术教义等无所不包,无所不有,读来十分有趣。”

《苍山集》是我得了徐使君之助,汇集南州百工长者,儒生墨客七十人,历时三年才整理出来的。里面的文章由易而难,由浅到深,既适合学院教学,也适宜有志者自修。这是我做的系统性教材,本来是想付版发行的的,可惜太学的博士们说《苍山集》是杂学,又涉及机要,连手抄卷都限制了流通。

“子籍兄,那《苍山集》流传在外的抄本都是被删节了的,我这里带了被删减的那部分过来。”

张典大喜,笑道:“果然如此?这可太好了!”

我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取出五本手抄书,张典接过来翻开看了两页,面色微变,叹道:“原本朝廷不允许《苍山集》刊行,我还道太学院的老夫子们因为不忿南州近年造纸印刷术推行,文风大盛,不重视寻章摘句的经学,所以心怀妒忌。现在才知道它确实不能刊行……云姑,这书是你编的?”

“我整理的,许多儒士墨生工匠商人艺伎一起出力。”我笑了笑,正色道:“子籍兄,这书的删节部分我只抄了两份,一份是去年赴长安给我三个侄儿加冠时抄给了家师,他不喜欢,我便托铁三哥送给了严极大哥;一份在你这里。现在朝廷和楚国的政治角力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动武是必然之势,这节骨眼上,你可不能让楚国得了这东西去。”

张典点头道:“我知道这集子流传的后果……你放心,就是我性命不在,也绝不能害了你。”

两人闻聊一阵,话题自然转到了与南疆大营对峙几年的楚国。我这几年涉入了政局,了解到楚国的制度,对它已经实施畅通的三省六部制和科举选才制十分敬佩,言谈自然便流露了出来。

张典听在耳里,突然问道:“你言下之意,是说楚国在行政架构上强过了朝廷?”

“楚国从三十年前的诸侯争位之后,就开始改革图变,现在摸对了路子,臻于完善。而天子虽然能吸取楚国的教训直接走正确的变革之路,但时间上毕竟慢了几步,加之朝廷的政局比楚国复杂,诸多掣肘,行事不可能让楚国那样爽利,落后些是理所当然。”

张典叩着椅子的扶手,一面点头,一面笑问:“云姑,你对楚国的制度这么欣赏赞叹,是不是想到楚国境内去考察一番?”

我闻言一笑:“楚国的制度从字面上来看,那是十分完善了。但推行到地方,却不知实况到底怎样。我确实有些想带着弟子去考察一番,不过那要等朝廷平了楚国以后再说。要不然,我去楚国可是半点安全保障都没有。”

张典替我倒了杯茶,笑道:“云姑如今在南州声名远播,就算去了楚国,他们也肯定敬礼有加,怎敢加害?只是千金之子,不立危墙之下,你现在还是不要去的好。”

我点头,不去想还远着的地方,问道:“牂柯是旧日夜郎国国都所在,也是繁华热闹之地,我初次来这里,不知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

张典闻言忍俊不禁:“我知你春季会来查察南军医卫所,这些好去处,我早替你打听好了,吃过午饭就带你出去。”

我大喜,笑道:“既然外面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我们还在府里吃什么饭?出去吃就好了。”

张典大笑起来:“午饭你还是得在我府里吃,毕竟南军里中原籍的兄弟已经久不归家了,难得有故友来访,我若不留你在府里吃顿饭,让他们叙叙同乡之谊,不免叫人说我小气。”

说话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笑道:“子籍兄,说起来还有件事……”

我转头对跟在我身后的白芍点头示意,张典这才注目看我身后的人,留心细看,有些惊讶的笑问:“这是阿芍哥儿?七年不见,可长成英挺俊俏的大丈夫了。”

白芍踏前一步,拱手道:“见过张校尉,去岁家兄云萃生在蒙山行商时得校尉相助,才保得货物不被雷雨淋湿,他十分感激。我随姑姑东行前,他特意嘱我前来向校尉道谢。”

张典摆手道:“不过举手之劳,何必多礼。”

“子籍兄高义我感激得很。不过精精儿有志从商,需要培养他的公平理念,不能让他以后养成只取不予的恶习,所以他的谢礼你一定要收下。”

张典出手救助黄精,大半是看我的情面,我本应亲自道谢,但为了少欠他的人情,我只能故意让白芍出面答谢,将这份人情尽可能的转到黄精和他身上去。

张典客套一番,见白芍执意,便将谢礼收下了。

三人再叙了阵话,便有仆役来报,请宾主用膳。

张典虽然设了府邸,但还是以军法治家,饭菜跟军中的习惯也差不了多少,都是大盆菜大盆肉,摆在大堂上由众人自由取用。只有张典作为主人,乔图作为陪客跟我和白芍一样另外设了坐席,照礼制摆好案几上座。

这别开生面的宴会却不是游乐宴,不拘先酒后饭的宴饮规则,加上众人都是经历过战争的老兵,深知体力保持的要诀,都是吃了饭以后再礼仪性的过来敬酒。我拿的是一杯只一口的小瓷杯,他们却是拿大碗,量不对等,但我意思到了,他们也不会计较。一轮正式的献酢过后,众人随意自取其便,讨论着牂柯的风土人情,异事异物。

我知道这群常年从军的将士其实不擅与女性相处,能针对我的兴趣发起讨论已经是他们向我示好的极限,当下尽量淡化自身的性别,含笑听他们讲话,偶尔发言询问。众人兴致勃勃,一时场面热闹无比,残席被仆人收拾了下去,换上了清茶和豆干等点心。

原夜郎国偏安一隅,不知天地之大,但其境内的鬼怪神话却多,我听得入神,吃了几块豆干,觉得口渴,便摸着茶杯喝茶。

那茶一入口,我顿觉有异,抬头见众人正听故事听得眉飞色舞,便将那茶含在口中,暗里抽了手绢,侧侧掩袖,将茶吐在手绢上,怀进袖中。

第五十五章 异况

我这番动作连白芍都没注意到,不意旁边的张典却察觉有异,移席过来,悄声问道:“怎么了?”

我不好怎么说,支吾道:“刚才吃到一粒沙子。”

张典半信半疑的看了我一眼,突然拿起我刚放下茶杯,竟毫不避忌的喝了一口,我吃惊的道:“不能吞,茶里有巴豆汁。”

张典面色一沉,眼里怒火腾腾,啪的一声将茶杯放下,起身便走。我知他定是去找在我茶里放巴豆汁的人,赶紧离席追过去,低声叫道:“子籍兄,这可能是误会,你就是要查也放到日后去,别现在扫了兄弟们的兴。”

说笑的人群已有不少人发现了首席的异况,若是我们再不回去,今天的宴会可就真的败兴了。张典脚步一滞,正待回转,我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我是放了巴豆汁毒你,你有本事,就让张大哥杀了我好了,不必虚情假意。”

我愕然转头,这才发现身后跟着一名身材矮小的仆人。

刚才众人讲的讲听的听,谁都没注意奉茶的仆人长什么样,此时他开口说话,抬起头来瞪我,我才发现这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我和张典说话都放低了音量,不愿惊动宴会中的人,但这小丫头却泼辣得很,毫无顾忌。我微微皱眉,懒得看她,转头对张典道:“这等小事可以忽略不计,咱们回去吧。”

幸好她叫嚷的时候众人正在大声说话,料想除了我们以外也没人注意她叫了什么,张典忍了忍,摆手示意旁边的仆人将那小丫头捂了嘴拉下去。不料那小丫头十分倔强,竟一口咬开捂她嘴的下人,眼泪汪汪的冲张典喊道:“张大哥,这女人成天跟男人厮混,不守妇道,有什么好?值得你派人送我出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