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弦歌道:“就听你的,你说的当然是好的。”

掌柜这里说着,伙计已经摆好三副碗筷,一壶酒,一只酒杯,下酒菜也摆了四盘。一碟火焙虾,一碟油辣嫩鸡。一碟云腿湘莲,一碟桂花凉藕。掌柜的道:“这莲子的芯已经去掉了,当中放的是云腿丝,甜中带咸,又糯又鲜,小姐们吃着肯定满意。”掌柜的虽然好奇杨少司带的两个少女的身分,但土司家的女眷,地位何等尊贵,还是不要多嘴的好。替杨弦歌倒上一杯酒,道声慢慢用,退出去时还随手掩好了门。

布谷拿筷子挟起一粒莲子来看,笑道:“做得真细致,莲芯捅出来不算,还塞了东西。”

杨弦歌道:“这里的厨子是到长沙府的楚湘阁去学过手艺的,不比其他人。”

布谷问道:“你去过长沙府?”

杨弦歌点点头,道:“除了长沙府,还有岳阳府衡阳府。”

布谷道:“远吗?路上难走吗?”

弦歌道:“从这里到麻阳坐船,沿辰水到辰溪,便入沅江,一路可直到洞庭湖,湖东就是岳阳府,若要去长沙府衡阳府,只需坐船沿湘江直下便是,走是不难走,就是滩多水急,有些凶险。”

布谷笑道:“这还不算难走?那些地方是什么样的?”

杨弦歌无奈地道:“大。咱们黄石寨在苗寨中算大的吧?比凤凰又小得多了。凤凰和长沙府比起来,那又只抵人家一只角。汉人的地方大得不得了,人又多,东西又多。”说着不自觉地摇摇头。深知来日便是一场大难,以汉人之人多势大,苗寨若不是僻处大山深处,早就蚕食吞尽了。既然云贵和广西都已归化,湘西又怎能例外?杨弦歌是见过市面的人,自从听说了“改土归流”的事,对湘西寨子的遗世独立,土司统治的大权独揽早有了不安的预感。

布谷已发现只要说到苗汉之间的事,弦歌的神情就会黯淡下来,虽不明白是为什么,但他既为这事烦恼,自己还是不要再说的好。偷偷从桌下伸手出去握住弦歌的手,温言道:“什么时候你带我去看看洞庭湖好不好,我听白鸟寨里去放过排的人说,洞庭湖大得看不到边,像天空一样大。”

弦舞道:“什么是放排?”

布谷道:“就是把山里砍下的大树削去树干,绑在一起,顺水漂到汉人的地方,再把这些大木头卖给汉人造房子。放排的人就在排上搭个窝棚睡觉煮饭。他们也是一路顺着沅江到的洞庭湖,说起洞庭湖来,总说八百里洞庭多大多大的,八百里有多少大?”

杨弦歌把手滑出布谷的手掌,将她的手反握在掌中,眼睛中都是笑意,道:“很大很大。等我们成亲后,我就带你就去看。不单看洞庭湖,还看岳阳楼。站在岳阳楼上,可以把八百里洞庭都看在眼里。”

弦舞噘着嘴,不高兴道:“你们两人就自己去好了,把我扔在家里。哼,上次你和爹去长沙府,也没带上我。你们就根本不把我放在心里。”

杨弦歌道:“上次我和爹是去办正事,又不是去玩。再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在外面疯跑?将来等你找了婆家,让你那小女婿带你去。”

弦舞“呸”一声,道:“我才不要。我在家里住得好好多,什么事都不用做,谁的话都可以不听,一嫁了人,就要受婆婆管,听丈夫话,又要生娃娃带娃娃,这样的日子有什么过头。你看春嫂,我才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杨弦歌斥道:“又胡说!哪个女孩子不嫁人不生娃娃?”

布谷打趣道:“你是咱们湘西的凤凰,哪个婆婆敢管你?”

杨弦歌摇着头,佯怒道:“你们两个都疯了,说出这样没天理的话来。”

三人正说笑,门上轻敲了两声,掌柜的推开门道:“杨少司,厨房里刚送来两只野鸭子,你要不要下去看看?用嫩脯子肉来炒如意菜,一定合你口味。”

杨弦歌道:“好。”跟了掌柜的下楼。

布谷和弦舞疑惑地对看一眼,弦舞道:“又是野鸭子?早知道吃这个,直接让大哥拿到这里来不就行了?”

过了一会儿杨弦歌回来,对布谷道:“罗叔说官府监狱那里还是没听说有白鸟寨的林姓老人被关进去过。但他打听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新来的一个姓陈的官,县大老爷对他惟命是从,看起来官比他还大。姓陈的官儿带来了三千兵丁,正在黄丝桥那里建兵营。看来是要驻扎下来不走了。”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官府搬了这么多兵来,看来就要对苗寨动手了。

布谷听他说话,看他神情,忽然明白了汉人官府的事就是他一直在担心的,问道:“城里原有多少兵?”

杨弦歌道:“两千。”

布谷道:“苗家土家所有的壮年男丁有上万吧?咱们人比他们多一倍。”

杨弦歌没料到布谷的心思在这方面也这么敏捷,一下子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点头道:“但我们所有的也就这么多了,他们却还可以不停地调运人来。就算大家拚掉性命打赢了他们,但人没了,寨子也没了。剩下孤儿寡妇怎么活下去?”

布谷想起自己无父无母的苦来,不禁打个寒颤。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杨弦歌道:“官府只是认为土司权力过大,苗人才不服教化,又从不向朝廷进贡纳锐,又爱和官府争执械斗。他们认为土司是这些矛盾的根源,没了土司带头,苗人没了倚靠,就没这么难以控制。因此要废除土司,让汉人官员来管辖。土司如果不做抵抗,依势归顺,苗寨无灾无难,土司若是不从,便派官兵来打压,到时死的都是我苗寨的兄弟。我这些日子思前想后,已经有了想法,只是不知我父亲怎么想。”

布谷道:“我明白了,我站在你这一边,不当就不当,我们坐船出去看湖去。”见弦歌的神情,知道两人想的一样,放下心来,想起一事,又问道:“杨大土司这些日子去了哪里?”

杨弦歌道:“去贵州了,那边从两年前就开始了,他过去看看那边的情形。”

弦舞咬着一片藕,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明白?”

布谷道:“没什么。刚才的掌柜的说有人送野鸭子来,你又说罗叔说的什么什么,难道送野鸭子来的就是罗叔?”

杨弦歌道:“是啊,我先前不是跟你说我和他约好了在这里碰面的吗?”

布谷道:“我以为是约在这里一起吃饭喝酒呢。哦,你打的鸭子,你自己点来吃,干什么不直接背到这里来呢?绕这么个圈子。”

杨弦歌睁大眼睛道:“我一个土司少爷,怎么能给饭店送鸭子?”

布谷和弦舞一愣,都笑了起来。杨弦歌又道:“我把鸭子交给罗叔,罗叔卖的卖,送饭店的送饭店,还能挣几个钱,我总不能让人白干活吧。”

布谷忍笑赞道:“想得真周到。”

说话间,伙计端了嫩鸭脯子炒如意菜来,那如意菜是豆芽掐去两头,只用当中的雪白的茎,鸭脯肉色作鲜红,两样东西炒在一起,一红一白,清爽宜人,三人都赞好吃。

正吃得高兴,又有人来敲门,杨弦歌道:“进来。”来人推开门,面带笑容地道:“我才刚进店,就听掌柜的说杨少司在这里吃饭,便过来打声招呼。你父亲回来了?今日怎么有空来赶集?”

杨弦歌和布谷一看来人,都愣住了。杨弦歌下意识地把布谷往身边一拉,布谷的一张脸也变得煞白,只有弦舞站起身来招呼道:“田叔叔,你也来这里吃饭啊?”话刚出口,猛想起这田叔叔就是白鸟寨的寨主,而布谷就是白鸟寨的人,布谷又是为什么来到黄石寨的,跟着也哑口无言了。

白鸟寨寨主田大章看见眼前三人都神色古怪地看着自己,愣了一下,以为自己说错什么话了,想想不过是很客气地问候一下,怎么杨少司这般神情?是不是自己做过些什么让土司衙门不满意的事了?难道是为前几日替小儿子发丧没有告知土司?有余因调戏人家女孩儿被人打死,没什么光彩的,说来无益。再说那女孩不见了,打死人的老头又找不到,有余就死得有点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找到林老头祖孙还好说,找不到林老头祖孙二人,连个迁怒的对象也没有,若是大事操办,旁人问起来有余的死因,自己支吾以对,脸上也没什么面子。因此自家人悲悲戚戚地把有余葬了,并没有知会别的寨子和土司府,一边加紧寻找林老头祖孙。今日进城,也是想着林老头的事情,看看官府有什么动静。过午时分,找地方吃饭,顺脚到凤凰城中最好的虹桥酒楼来,听掌柜的说杨少司也在这里,便来打个招呼,哪知竟遇上对方这般古怪表情。看看座中三人都瞪着自己,因问道:“弦歌侄儿,怎么啦?”

杨弦歌还从未碰上这样尴尬的事情。照理他应该站起身来应对,请对方坐下,再把双方介绍一下,甚至请客人留下一起吃,这是土司对待寨主应有的礼数。但田寨主的儿子被布谷的外公打死,这等深仇大恨,怎能坐在一起?杨弦歌自认还算是个深明大义﹑处事公正的人,虽是土司家少爷,高人一等,也正因如此,就更加谦逊随和,深怕以势压人,向来对各寨寨主都礼敬有加。似今日这般面对他从小尊如父执辈的田大章,张口结舌,实是不说不出话来。原来他自认为的敢作敢为,并不能让他应对自如。自从打算娶布谷为妻,布谷的事当然就是他的事,今日敢带布谷出来,就是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怎知事到临头,还是不能拍案而起。

布谷看看田大章,又看看杨弦歌,暗自叹口气。眼前两人都是好人,田大章作为寨主,对外公从没有什么轻慢的,每次搭船也付船资,嘘寒问暖,周到客气。他的儿子对自己轻薄,实是怪不上他,而自己反害得人家死了儿子,事后又一走了之,对田寨主终是有愧的。自己避祸黄石寨,天可怜见,危难之中与弦歌相恋,正是大欢喜。自己的欢喜,却是因人家的伤心而起,这又于心何安?而眼前又因自己,害得情郎难以做人,自己怜他爱他,敬他重他,又怎能袖手一旁,看他左右为难?思前想后,心下已决,轻轻挣脱弦歌的手掌,站起身来定神静气地道:“田老爷,您请坐。”

田大章被三人盯着看了这一时,浑身不自在,有人招呼请坐,松了一口气,道:“好好,不客气,你也请坐。这位姑娘面善得很,和杨贤侄怎么称呼?土司小姐我是认得的,多日不见,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哈哈,哈哈。”

布谷一愣,本是横下心硬挺着来面对将要发生的雷霆震怒,没想到寨主老爷根本不认识自己。也是,自己不过是寨子里的一个小女子,寨主老爷怎么会费心记着,平时那些温言善语不过是随口说的,也许是看到每个人都这么和气可亲,以显得他是个好寨主。

杨弦歌见田大章问布谷的谁,当下答道:“她是我即将迎娶的新娘子。”先前布谷挺身而出,杨弦歌的心似停止跳动一般,空荡荡胸口发闷,整个人都似没了着落,又似大夏天日头忽隐,身堕冰窖,惶恐不安。心中忽然明白:原来没了布谷,我是这般的难受。

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杨弦歌从生到死走了一遭。如果以后身边没了这个女子,纵然活着,也是行尸走肉,便如刚才的情形。这般剜心刺骨的寒冷伤痛,是再也不想有第二次了。

而布谷刚热烈性的行为,也让杨弦歌惭愧不已。布谷为了不让自己为难,可以不惧危难,自己怎么就畏首畏尾,权衡再三?什么教养礼数,什么寨主土司,和失心落魄,魂不守舍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田大章道:“哎哟,恭喜恭喜,这可是一桩大喜事。土司衙门要娶亲,这湘西四十八个寨子还不都要轰动了?远些的寨子得到消息再赶过来,还不得要十天半个月?打算什么时候办?你父亲知道吗?他出门前我们见过一面,并没有听他提起,难道不怕我们没时间备贺礼去?哈哈哈哈,哈哈。”拍着杨弦歌的肩膀,笑呵呵的道:“贤侄真好福气,这么漂亮的姑娘可说得上是百里挑一。不知是哪家寨主的千金?我的贺礼可得备两份了。哈哈。”

杨弦歌淡定地道:“不是哪个寨主家的小姐,是贵寨摆渡人林老爷子的孙女。”

田大章听了一呆,哈哈大笑的嘴一时合不上来,过了一会儿才道:“林老汉的孙女?不是失踪了吗?”

杨弦歌道:“是,这些日子她一直在黄石寨。”

田大章回过神来,指着布谷,睁大眼睛,面色铁青地道:“你┅┅你┅┅你害死了我儿子,原来却躲到了土司家,找了个这么大的靠山!你外公呢?林老头呢?你把他交出来,我要他为我儿子抵命!”

布谷摇头道:“我外公不在黄石寨,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也正想问田寨主,我外公呢,你把他怎么了?”

田大章怒道:“我把他怎么了?我把他打个半死!他打死我儿子,我要取他狗命。碎尸万段千刀万剐也不能解我心头的恨。”

布谷脸色一白,问道:“你把我外公打得半死?不是说被官兵抢去了?”

田大章冷笑道:“谁知道官兵吃饱了干饭撑的,把个半死人抢了去?你好,你够狠,你找了土司衙门做靠山,你外公又找了朝廷官府做后盾,我堂堂一个寨主,难道还怕了你了?”转而面对杨弦歌道:“不要以为你是土司家的,就可以一手遮天。你等着,我自会联络其他寨主,问你父亲要个公道。如果你父亲不讲公正,胆敢包庇罪犯,我们可以拥他做土司,自然也可以把他拉下土司的位子。”

杨弦歌也冷笑道:“你不用拿我父亲来辖制我,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什么你冲我来。她是我的女人,岂容别人有丝毫不敬?你儿子行事不端,自取其辱,死有余辜。难道我杨弦歌的女人是好欺侮的吗?”

田大章气极反笑,道:“哼,你的女人,她几时成了你的女人?你的女人为什么住在我白鸟寨里?”

杨弦歌道:“几时不管你的事。就算她不是我的女人,也会是别人的女人,也是别人家的女儿,哪家的女儿能让人欺侮?”

田大章道:“别人的女人就不用你来说话了。她住在我的寨子里,我才有管她的权利。”

杨弦歌道:“土司衙门总管所有的苗寨土寨,任何一个寨子里的人受了不公待遇,土司衙门都可以管。”

田大章勃然道:“好,你是公然要拿土司衙门来打压寨主了?我且看看别的寨主是否会答应!”

杨弦歌道:“土司衙门要管的只是不讲理的寨主,别的寨主自会分辨是非。”

田大章打个哈哈道:“你也太天真了,寨主们只管自家的权势有没有受到威胁,个把女人的事情才不会去计较。你父亲知道了,也不会让这种惹出祸事的女人进门的。”

杨弦歌道:“我父亲的为人,我是知道的,用不着你来挑三窝四。”忽然扬声道:“掌柜的,请进来。”

门外站着偷听的掌柜吓一跳,不知道杨少司是怎么知道自己躲在外面的,轻轻推开门,赔笑道:“你有什么吩咐,杨少司。”

杨弦歌情知这里一通争吵,早传出房间了,掌柜的自然会来,见掌柜的推门进来,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人面广,消息快,就麻烦你给传一下话。”

掌柜的道:“少司请讲。”

杨弦歌执起布谷的手,看着布谷的脸,说道:“你就说十日之后,黄石寨的杨弦歌成亲,娶的是白鸟寨的渡船人林老爷子的孙女儿。时间仓促,不及一一通知,请各家寨子的寨主都来黄石寨观礼。”转头又对掌柜的道:“我再烦请掌柜的当我的婚宴的操办人,一应所需物品,全由你费心。到时还要请掌柜的把这里的大师傅请来黄石寨掌勺,大家痛饮三天!”

掌柜的喜道:“恭喜杨少司,恭喜小姐。杨少司要我虹桥酒楼来操办宴席,那是看得起小店。杨少司请放心,鸡鸭鱼肉蔬菜酒水全由小店负责送到,大菜师傅五天后便可去寨中准备。三天的流水席菜式包管不重样,四十八家寨子的客人都到了也包管吃得满意。伙计们,都给杨少司道一声喜!”

外面十来个伙计齐刷刷在门口一站,“哄”一声道:“给杨少司道喜!”外间的客人也都站起来走进单间,认识不认识的都道:“恭喜杨少司。”众人交头接耳,都道三天的流水席,多大的排场,这样的盛事,只怕是空前绝后了。

这里热闹得沸反盈天,田大章气白了脸,冷笑两声,拂袖而去。

弦舞一直在旁看着没说话,这时才赞道:“大哥,你太了不起了。”

布谷强忍眼泪,面带微笑,低声道:“弦哥,有你这番心,我死了也值!”

杨弦歌觉得胸中豪气干云,长笑一声道:“等我做过了新郎官,你做了我的新娘子,再死不迟。”

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布谷听了这话,娇羞难抑,低下头去,一串泪珠扑簌簌掉在衣襟上。

第五章 送嫁妆的人

杨弦歌回到寨子里,马上命人去各个寨子报信。他虽然在虹桥酒楼请掌柜的去传话,那不过是一时的冲动,回来一想觉得不够隆重,又派了寨子里的人,带了土司官厅的印信,正正式式地宣告黄石寨的少土司要成亲了,日子定在七月二十五日,敬候各位寨主观礼随喜。又暗中派人去城里的医馆药铺去询问,近日有没有给一个布谷外公样子的老人看过病,或是有人来买过医治外伤的药。他想布谷的外公既然被田大章打伤,官兵救了去,必然要延医救治。

杨弦歌婚礼宴客的指令一下,土司府就炸开了锅,婆婆妈妈们围住了他们,七嘴八舌说个不休。土司娘子道:“怎么也要等你父亲回来才行啊,你是不是太急了点? ”

杨弦歌道:“父亲这两日就快回来了,赶得上的。”

“就算赶得上,定日子也该由你父亲定啊。再说,苗家娶亲一般都在新年里,杀了年猪才办婚宴,现下暑天热月的,猪还没长大,杀了也没多少肉。”土司娘子道。

土司奶奶哼了一声,对媳妇道:“土司家杀猪还要等猪长得肥点吗?我孙子成亲,杀几头瘦猪有什么关系? ”

阿婶也有些为难地道:“夏天饭菜容易坏,三天的流水席,工夫要比新年里办多上好些。寨子里的女人们有得辛苦了。”

杨弦歌一摆手道:“用不着她们,我已经请了城里的酒楼来办,厨子伙计都从城里来,寨子里缺什么他们也会从城里运来。猪不够肥,我带上几个兄弟去山里打几头野猪就是了。你们清出一块空地让他们好搭灶,还有晚上睡觉的地方。”

女人们听了他的话都愣了一下。寨子里凡是有喜庆的事都是通寨合力杀猪做饭,从来没有请城里的馆子来承办的,杨弦歌这一下太让女人们吃惊了。这样的大事不让女人们插手,那让她们做什么?

姑奶奶却赞道:“不错,就该这么办。寨子里的女人们的菜怎么比得上城里酒楼的大师傅?大伢儿,这事办得不错。你们也别埋怨他了,看他想得多周到。你们看你们看,看你们这些没见识的,说些没见识的话,把人家新娘子委屈得。”

众人转头去看布谷,果见布谷咬着嘴角难过得快哭出来了。婆婆妈妈们只管自己说得高兴,一时都忘了布谷还在一旁,听了这些话,自然会觉得又是自己在给人添麻烦了。

阿婶忙过去搂着布谷道:“别哭别哭,我们不是怪你,只是以前没在夏天办过宴席,有些为难罢了。弦歌既然从城里请了烧菜师傅来,就没问题了。”

土司奶奶拉了布谷的手,摸摩着道:“孙媳妇啊,你马上就是这家里的人了,不该这么见外啊。这里除了你姑奶奶,我,你婆婆,你婶婶,都是从外面嫁进来的,只要进了这个家,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话就大声说,别放在心里委屈自己。你要想着,将来你是这里的土司娘子,说话有份量的。别说将来,就打从现在起,你就是土司家的少奶奶,行事说话都该有个土司家的样子,人家也不会再当你是哪家的女儿,只认作是土司家的人。土司家的人,怎么能这样动不动就哭呢? ”

布谷听了这话,哪里还忍得住,泪水在眼眶里滚了又滚,一滴滴都掉在土司奶奶的手上。杨弦歌大为心疼,道:“今天走了一天的路,也累了,我们先去休息,你们慢慢商量吧。”拉了布谷往后院走。

隔天土司府就开始忙碌起来了,先是打扫灰尘,屋里屋外,楼上楼下,犄角旮旯都掸过抹过。石头建造的官厅更是用水刷洗干净,连外墙的大麻石都没放过,包铁的门槛擦得铮亮。整个黄石寨也细细扫过,茅厕猪圈淘挖干净,粪肥都运到田里去做堆肥。鸡鸭都关在自家院子里,不许在寨子里的主路上闲步啄食,到处拉屎。黄石寨的人就像在过年一般的兴奋。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分,有人就听见寨子外有细细的竹笙音乐传来,吹奏的是送亲曲。耳朵尖腿脚快的人先出去看,有小孩子跑回来说是送嫁妆的人来了,马上有人通知了土司府。杨弦歌和布谷听了一愣,布谷道:“难道是外公来了? ”忙奔出去迎接,杨弦歌和弦舞也跟了出去。

刚到寨门,就看见大队的送亲队伍到了眼前,前面是八个捧着竹笙吹奏的吹鼓手,后面是许多抬着嫁妆的青年男子。那些男子的打扮非苗非土,个个精壮结实。到了寨门前,吹笙的人一齐停止,音乐一停,一个青年男子越众而出,手持拜贴,向着寨内众人朗声道:“白鸟寨的林老爷子为孙女送的嫁妆到了,哪位是新郎的家人,请来点收。”

杨弦歌上前一步道:“有劳大哥辛苦,我就是杨弦歌。请问林老爷子自己到了吗? ”

那男子抱了抱拳,喜道:“原来是杨少司,失敬失敬。林老爷子不在,由我送嫁。”

布谷上前道:“那你见过我外公了?他现在人在哪里?他还好吗? ”

那男子打量一下布谷,行下礼去,垂手道:“小姐好。林老爷子我没见过,我只是照吩咐去做。两天前林老爷子听说小姐十日后要嫁给杨少司,命人传话给我,叫我连夜去白鸟寨,取了小姐房中的物品,叫我今日送来。林老爷子说,这也原不是什么好东西,土司家什么没有,不送也罢;只是这些都是小姐家常用惯了的,又是嫁到新地方,难免会想家,因此送些旧东西来,小姐看着,就当是又回到家里了。”

这男子眉宇清秀爽朗,口齿便捷,杨弦歌对他大有好感,问道:“大哥贵姓?怎么称呼? ”

男子道:“多谢杨少司垂询,在下名叫谢天时。这里是林老爷子为孙女装备嫁妆的清单,请杨少司过目。”

杨弦歌接过,交给布谷,谢道:“谢大哥远来辛苦,又是在大太阳底下赶路,倒叫小弟惭愧。这就请进寨中喝碗水酒。诸位大哥也辛苦了,请进寨吧。”说着往旁边一让,请送亲的人进寨。

谢天时一挥手,道:“杨少司请带路。”站在杨弦歌左边,跟着进寨。吹鼓手又吹奏起欢快的送亲曲子,后面是送亲队伍,再后面是黄石寨的村民。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进了寨,一些年长的村民站在路边,看着送嫁的队伍,指指点点道:“哗,看那个衣橱,是全樟木的哦。”

“还有那个竹床,是斑竹的。”

“看这些衣料,是什么做的?又鲜亮又晃眼。”

“呀,看这些银饰,全套的,要多少钱啊? ”

“这林家是做什么的这么有钱?不是哪个寨子的寨主吧”…

到了官厅前,谢天时向后摆一摆手,笙乐停止,他往门边一站,道:“林家送来的嫁妆,计有:银饰一百零八件,包括银花冠一个,银凤冠一个,银项圈四个,银胸镜四个,银缨络腰带四个,银臂钏四个,银镯子十六个,银耳环十六个,银发簪二十个,银指环二十个,各式银花银蝴蝶十八个。银元宝二十个,金元宝二十个。”

布谷开始听到凤冠项圈的,还没什么惊讶,就些都是她母亲留下的,她早看得熟了,待听这样四个那样十六的时候,惊得眼睛睁大了。这些放在她衣橱中的银饰,除了手镯耳环都是一对的,每样都只有一个,外公哪里来的这么多?待听到银元宝二十个,金元宝二十个时,吓得脸都白了。

谢天时接着道:“丝织衣料十二件,素织衣料十二件,细布衣料十二件,细葛衣料十二件。丝棉被褥四个,苎麻被褥四个,纱帐四个,布帐四个…”谢天时还在往下唱,除了布谷,连土司家的人都惊得呆了。蚕丝制品不是湘西的出产,因此价格极为昂贵,即使是位尊如土司,家富如杨家,也不太见有这样的物品,林老人就算再节俭,省吃俭用出一套银饰,也不可能买得起丝绸,何况这凤凰城中就没有卖的。

谢天时还在往下唱礼单:“斑竹书桌一个,斑竹椅子一个,斑竹凉椅一个,斑竹书架一个,樟木衣橱一个,樟木衣箱两个,檀香木拔步床一个,檀香木圆几一个,檀香木圆凳四个。”

这些木器别人听了也没什么,姑奶奶见过些世面,听了直咂舌。

谢天时停一口气,再唱道:“红漆面盆两个,红漆木盆两个,红漆脚盆两个,红漆子孙桶两个,红漆米桶两个,红漆摇床一个。”听到这些,寨子里的奶奶妈妈媳妇们都频频点头,这一套木器家什才是中她们意的东西。哪家的女儿出嫁,如果有这么一套做陪嫁,那就风光得很了。

谢天时唱完,最后道:“请杨少司过目,看有没有差错。”

杨弦歌迟疑地道:“这些真是林老爷子派人送来的?怎么他孙女儿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么多东西?”在谢天时唱礼单时,布谷已经和杨弦歌低语过了。

谢天时道:“这个我就不知道,我只是听差办事的。”

土司娘子惊疑稍定,叫人送上一碗碗桂花米酒,请送亲的人喝。谢天时带头一口气喝干,放下碗道:“多谢。兄弟们,把嫁妆都抬进去。”众人应一声,放下碗,把木器衣料银器都抬进官厅里。饶是大堂够宽敞,也放了个满满当当。

谢天时看东西都放好了,对杨弦歌道:“要先恭贺杨少司和小姐新婚之喜了,杨少司,在下事情办好了,也该告辞了。请杨少司不要费心查出在下的来处,就算有些不解的,日后自然知晓。这些嫁妆确实是林老爷子所送,请杨少司和小姐不要疑心。林老爷子一片诚意,不会对小姐有任何加害的。林老爷子还说,小姐的婚礼他不能来了,但他是打心里喜欢,他也相信杨少司会善待小姐。”

杨弦歌点头道:“小弟明白了,有些事急不来,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不知谢大哥到时会不会来喝小弟的喜酒? ”

谢天时道:“大概不会了。”

杨弦歌道:“那好吧,这里有一封红包,是感谢大哥和诸位兄弟的,还请不要推辞。”

谢天时笑道:“小姐和姑爷的喜封,我们娘家人自然是不能不要的,我代兄弟们谢了。”

弦舞捧着一个托盘上前递到谢天时面前,谢天时朝她微笑一下,双手接过。托盘里是用红布衬着的几十枚银币。若是寻常的喜封,自然不用这么多,但礼尚往来,娘家的礼这么重,婆家的打赏少了怎么说得过去,何况这是土司府,湘西最大的世家豪门。

谢天时向土司家的人一个个点头道别,招呼上了送亲人众,扬长出寨而去。杨弦歌也依言不命人跟随。

弦舞看着这一屋子的东西,对布谷道:“布谷姐姐,你总说我是苗家的凤凰,湘西的公主,看看你的嫁妆,其实你才是真的凤凰呢。”

布谷的嫁妆堆满了大堂,众人看了除了发出赞叹声,也无别的话可说。土司娘子说不能放在这里,马上命人去收拾弦歌的房间,把原来的家什都搬掉,腾出地方来放。土司娘子没想到布谷会带家什来,新房是原来弦歌的房间,床榻桌椅也用原先的。说是原先的,也不是旧的,原就是做好了给弦歌成亲用的,这下只好搬到别的房间去。好在土司家有的是房间,早年人口多的时候,不够住就建一进小院两层小楼,现在只得八个人住,有的是地方。

弦歌住的地方就在弦舞的旁边,也是一个小小的院子,一幢三开间的两层小楼。人住在楼上,楼下房间堆些东西。现在也不过再堆多些就是了。等把所有的嫁妆都安置妥当,人都走了,布谷和弦歌才来细细打量这些东西。

谷杨弦歌道:“你这下可以放心了,你外公大概没事了。能让人去白鸟寨连夜搬东西,就一定不会是被关在什么地方。”

布谷也道:“我想也是。嗯,说不定外公被田寨主打伤了,还动不了,只好请人来送嫁妆。你在虹桥酒楼这么一宣扬,全城的人都会知道了,我外公也一定是听说了,才想到这个办法。不知到那天,他会不会好一点?”

杨弦歌道:“你看今天那个姓谢的人,办事这么干脆利落,说话又清楚明白,一定不是寻常人。而且,他早就猜到我会派人跟踪,先把话说在头里,我自然不好出尔反尔。你外公从哪里去认识这么一个厉害人物?看他行事作风,会不会是官府的人?你外公不是被官兵抢去的吗?他一定是官兵当中的一个。你看那些送亲的人,个个那么结实,那么听命令,说不定就是官兵。”

布谷吓一跳,道:“什么?汉人官兵给苗家土司送亲?你别吓唬人。你看他苗话说得多好,一定不是汉人。”

杨弦歌道:“这倒也是。”

布谷用手摸着从自己房间里搬来的竹桌竹椅,看着竹书架和竹榻,对弦歌道:“你看出来没有,这两样和我原来的是一套。”

弦歌点头道:“嗯,我也看出来了。这样式这尺寸,还有新旧成色,都是一样的。竹器用到这个颜色,少说也要二十多年。你房里原本只有这一桌一椅,这书架和凉榻又放在什么地方呢?”

布谷摇摇头,道:“这两样东西我从没见过,不是我家的。还有那边的床,哪里是一时半会做得出来的?那些衣料被褥,又从哪里去买来?我家平日里就靠摆渡赚些钱,外公哪里有这么多钱置办这么多嫁妆?还有这个架子,是书架是吧?咱们苗人土丁人都不识字,要书架做什么?这说不定原是谁家的,从人家那里搬来的。”看看杨弦歌的神情,问道:“你识汉字的,是吧?”

杨弦歌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讪笑道:“我爹说当个土司,要和汉人打交道,还是识些汉字为好。从十岁起,他悄悄地请了汉人先生来家里教我,教了五年才走。我藏得有好些书,都是先生留给我的。”

布谷也笑道:“你藏它做什么呢?难道谁还会到你屋里来翻东西?再说别人也不认识那是什么东西,看了也白看。不如你把它拿出来,放在这架子上,书架嘛,总要放些书才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