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弦歌道:“两位稍等,待我去叫来。”

这里钱县令和杨大土司,土司奶奶说着些闲话,不一会杨弦歌陪了布谷进来,与钱县令和陈大人见过礼,陈大人忽道:“刚才见了土司官厅,果然雄奇,听说土司府却是极幽静的,不知能否请杨少司带我去观赏一下?”

他这个要求提得颇为奇怪,杨弦歌看一眼父亲与奶奶,看们他都点头,便道:“那就请跟我来吧。”和布谷二人向钱县令点头告辞,引了陈大人往内院走去。

杨弦歌随口讲些楼院细微处的趣事,见陈大人有些心不在焉,便住口不说。

陈大人站在一株紫薇树下,止步不前,双眼看着布谷,慢慢有些伤感显现在他清癯的脸上。布谷被一个陌生男子这样细看,有些不自在,低下头微侧过脸,过一会又抬起头来,也看着陈大人,脸色却是越来越白。杨弦歌看那二人神色奇怪,不觉心惊胆颤起来,隐约觉得有大事发生,并且大大的不好,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陈大人看了布谷一会儿,哑声道:“鹃女。”

布谷听他一声“鹃女”,眼圈一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过雪白的脸,双唇颤抖,勉强迸出两个字:“爹爹。”

杨弦歌脑中“轰”一声巨响,震得他险些站立不隐,头晕目眩,耳朵嗡嗡直响。他都奇怪眼前这二人怎么没听见。

陈耕言听布谷喊一声爹爹,眼圈也红了,道:“我一到凤凰,就去白鸟寨接你。哪知你已不见踪影,你外公却被白鸟寨的打得浑身是血,我当即就命人把你外公抬回家去,请了军中的大夫来给他看病。但你外公年事已高,身子本来就不好,遇上这样的硬伤,一时半会哪里好得了,连话都不能说。”

杨弦歌心道:怪不得怎么找也不到林老人的消息,原来是在官衙里头,看病的又是军中的大夫,自己后来派去城里医馆药铺的人也是什么都没打听到。而林老人伤得不能说话,自是没法来通知布谷。

陈耕言续道:“这些日子来,我一直担心着你的下落,派了好些人在城里打听。要不是杨少司在虹桥酒楼请酒楼老板在城里宣扬,我哪里会知道你藏在了黄石寨?我马上去告诉你外公,你外公听说你要出嫁,高兴得都能说一两句话了,他命我把你的嫁妆送过来。我去白鸟寨取了你的东西,又添上了一些。可怜你没有母亲替你送嫁,我这个做父亲又不能光明正大地为你主婚,只好委屈你了。”

布谷听了父亲这一席话,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淌下,哽咽道:“不委屈,爹爹为女儿费心,女儿是知道的。”

杨弦歌一听这话,怒气不知怎地就冲上了心头。心道:好哇,原来你早知道这都是你父亲所为,却骗我说不知道。没想到你看起来这么…这么…却原来都是在骗我!虽然生她的气,却还是不忍心说出难听的话,哪怕这话只是说给自己听。其实布谷这话的意思无非是知道父亲虽然一直不在自己身边,但疼爱的心却是无时无刻不在自己身上。

陈耕言又道:“你虽不怪我,我却是始终不能安心。我长年在外做官,一个地方只能呆三年,你还小时,带着你实在不便,心想等你大些了,再来接你,但官却越做越远,这十多年都没回过家乡。这次回来,本想咱们一家总算能团圆了,哪里知道却出了白鸟寨的事?”

布谷含泪低头,轻声说道:“女儿知道,所以从来没有怨过爹爹。女儿和外公这些年在白鸟寨一直过得很好的,田少爷也是偶尔淘气,是女儿连累外公了。”

陈耕言苦笑道:“你外公出手那么狠,一棍子打死田家儿子,那是在打我呢。”

布谷不解,抬起眼睛看着父亲。杨弦歌也好奇,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陈耕言自嘲道:“你外公一生,最恨登徒浪子。我扔下你娘自己去考试做官,你娘死时也没在她身边。你外公没了女儿,又要养活你,这当中的辛苦自是怪到我的身上。眼看你一天天长大了,又有少年来纠缠,这自然勾起你外公的新仇旧恨,所以才把一口气都出在田家儿子身上。说起来,是我连累了你和你外公。”

杨弦歌心道:原来如此。我当初就奇怪,一个落水的人,爬上岸后已经没有多少气力了,照理不该下那么狠的棍子,何况这人又是寨主家的少爷,一般人都会避一避,忍一忍。但林老人却要痛下杀手,原来是有这样的怨恨在里头。

陈耕言道:“听说你要嫁的人是杨少司,我便向人打听了一下。人人都道杨少司豪爽过人,是个讲道理,重情义的好男儿,你要嫁给这样的人,我当然放心。只是眼下朝廷对苗疆的政策有些变动,我一个朝廷派来主管这事的官员,处境实在微妙。一个做父亲的,在女儿成亲的时候,不能堂堂正正的受她的礼,为她祝福,这已是老天对我的惩罚了。但我又实在不想错过你的婚礼,便找个借口来了。”

布谷听父亲说出这样情真意真的话,心如刀绞,道:“让爹爹费心了,是女儿不孝。女儿实不该在爹爹和外公都不在的时候成亲。”

陈耕言道:“不怪你。这都是我的错。”转头对杨弦歌道:“杨少司,鹃女从小没有父母照看疼爱,受了不少的苦,今后还要请少司多加爱惜。”

杨弦歌冷着脸不回答。布谷轻轻拉一下他的衣角,朝父亲行下礼去,口中道:“谢爹爹不责怪女儿自作主张。”杨弦歌看在布谷面上,微微弯了下腰。

陈耕言道:“你外公看样子拖不了多少时日了,过两日我派人来接你去见他最后一面吧。”看布谷着急的样子,又道:“今天就算了,今天我是和钱县令一起来恭贺土司家娶亲的,外面还有几十家寨主在,就不要横生枝节了。你不怪我,我就安心了。”拉起布谷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她手上,道:“这个给你。”

布谷道:“爹爹已经给了女儿许多东西了,爹爹还是自己留着吧。”

陈耕言道:“这是你出生时我给你买的,这么多年都没有机会能给你,现下给了你,就当是给将来的外孙子吧。”

布谷听了这话,脸微微一红,低头看手中的东西,原来是一把长命金锁。看着这把金锁,布谷的眼泪又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

陈耕言对杨弦歌道:“鹃女就不要出去了,麻烦杨少司带我出去,我和钱县令也该回去了。”

杨弦歌送了陈耕言和钱守仪,又送了众位寨主,回到自己房中,见布谷坐在窗下,一手支颐,一手摸着金锁,眼中含沮,嘴角带笑,兀自出神。听见他进房的声音,站起身来,迎上前去,道:“原来我爹爹是这个样子。我从小在心里想了千遍万遍,没有一次是一样的。我也想过很多次我们会怎么见面,没想到是这样。弦歌,我爹爹是很疼我的,是吗?”

杨弦歌冷冷地道:“是啊,很疼你,疼得把你这个汉人官家的千金,嫁给了我这个土苗人。”

布谷从没听过杨弦歌这样冷淡的口气,和这样粗鲁的言语,惊得呆了,张了几次口,才说出话来:“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弦歌怒道:“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你一直都在骗我,你骗得我好!”

布谷睁大眼睛道:“我骗你什么了?”

杨弦歌冷笑道:“骗我什么?难道要我说出来吗?那好,我就说给你听:你明明是个汉人,却硬说自己是土丁人;你明明是个官家千金,却硬说自己是船家女儿;你父亲明明活着,你却说自己是孤儿。”

布谷没想道杨弦歌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气得哭了出来,道:“你胡说八道,你…你血口喷人!”

杨弦歌气极反笑,道:“真好笑,我胡说八道?我哪一条是胡说八道?我哪一条说错了?你父亲不是汉人?你父亲不是大官?你父亲不是活着?那刚才站在那里说了那么多话的是谁?”

布谷听他一声声质问,气得浑身颤抖,哭道:“我从小在白鸟土丁寨长大,我外公是土丁人,我娘是土丁人,我怎么就不是土丁人?我生下来就没见过爹爹,哪里就知道他做官了?我外公以撑船渡日,我不是船家女儿又是什么?这十多年他都没有回来过,我怎知他是死是活?你这样不讲道理混赖我,到底是为什么?”

杨弦歌被布谷驳得哑口无言,这时只想驳到对方的话,哪里顾得上其他,口不择言地道:“为什么?我恨我为什么不问清祖宗十八代就和你成亲,我要早知道你是个汉人,我会娶你吗?你是个骗子,你骗得我对你倾心,死活不顾要娶你做妻子。你心里不知怎么在笑我,笑我是天下最大的傻子!”

布谷听了这话,吓得瞪大眼睛看着杨弦歌。

杨弦歌恶语出口,就后悔得恨不得以头撞墙。但心底深处,他也在疑惑:自打在院子里听布谷叫一声爹爹起,自己就心慌气乱,满腔怒火,是不是真的是这个原因?不要说自己是土司家的公子,就是一个普通苗人,也没有与汉人通婚的。苗人土丁人结亲也并不太多,仗着自己是土司公子,可以搞那么一点特权。但汉人就完全两样了,如果传扬出去,土司家新娶进门的新娘子的个汉人家的女儿,并且是汉人官家的千金,那杨弦歌从此在人前就要抬不起头来。

堂堂一个土司家的公子,却娶了一个汉人女人为妻,这…这在湘西从没听说过,土司府传到他是第十四代了,哪一代土司都没出过这样的丑闻,他杨弦歌有什么面目去见父亲,见奶奶,见祖宗?想到这里,杨弦歌害怕得转身想逃,逃到没人的地方去,逃到没有什么能危急到他的家,他的名声的地方,让他可以搂着心爱的女人再不放手。

布谷心寒道:“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缓缓坐倒,眼睛看着窗外,不再说话。

杨弦歌心里大喊:说呀!你说话呀!快找出天下最有力的话来驳倒我!我那都是胡说八道,当不得真的。布谷,我的亲妹子,亲亲妹子!你不要被我的胡说八道给吓住了。

但布谷始终没有说话。杨弦歌看着布谷,一步一步走下楼去,而布谷头没有转过来,眼睛没有朝他看,连头发丝也没有风来吹动一下。

第八章 相思催人狂

晚上杨弦歌回到新房,一身的酒气袭人,推门看见布谷穿着睡觉的贴身衣裳,放下了发髻,坐在油灯下呆呆出神,见他进来,忙起身迎上,伸手来扶。杨弦歌挥手挡开,嘴里嘟嘟囔囔地道: “不敢劳动陈小姐的大驾,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嘿嘿,朝廷宣抚使的小姐,你父亲管着这一整个的湘西,汉人苗人都归他管,我一个土苗人,哪里配和他结亲?”

踉踉跄跄地在湘妃竹榻上坐下,用手拍着头道: “看看你的嫁妆,就不像个土丁人家的,哪个土丁人家里会有会有这样的木器竹器?又有哪个家里会陪嫁书架?便是我这个大土司家的少爷,也不会有这样的东西?我可不是傻瓜一个吗?当初见了就该想到的你想骗谁呢?嗯?”

布谷听了他这些醉话,又要哭出来,强自忍了,绞了一块手巾给他擦脸。

杨弦歌不接,瞪着她道: “妹子,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心里笑我是个大傻瓜?你父亲那么大的势力,哪里用得着我来为你出头?”

布谷忍着不还嘴,替他擦了脸,顺手把他的手也擦了一把。

杨弦歌一把夺过手巾扔在一边,拉着她的手道: “妹子,让我亲一亲。我们成亲都三天了,还没亲热过呢。”歪着头过来亲布谷的脸,一呼气,酒臭直扑到布谷的脸上,布谷不自觉地皱着眉头避开。杨弦歌冷笑道: “我就知道你会嫌弃我,你走好了,回你那个当大官的爹那里去。杨弦歌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你亲热?”放手松开布谷的手,仰面躺在榻上,跟着便鼾声响起。

布谷忍气吞声捡起手巾,推推他道: “弦歌,床上去睡吧,这榻上睡着不舒服。”

杨弦歌理也不理,早睡过去了。布谷无法,只得拿床被子给他盖了,只得和衣靠在枕上,发一阵子愁,也睡了。第二天早上布谷睡醒,竹榻上已没了杨弦歌的人影,那床被子却好好地盖在自己的身上。她抱着被子,默默地流了一回泪,擦干了才下去见公公婆婆。

布谷并不怪弦歌,谁遇上这样的事也是没有办法的。她不是存心要欺瞒他,她只是早就忘了她还有个爹,至于这个爹在做些什么,她不知道,也不关心。自小和外公长大,在白鸟寨操桨弄船,日子过得虽不宽裕,却也尽能够过活。外公不爱提起她的父母的事,布谷懂事,也不去问,一老一少相依为命地过了这么多年,没有爹爹不也过得很好?她早些年还想过要是父亲回来接她走,她一定会舍不得外公的。到后来父亲仍是遥无音信,她放心地过着熟悉的日子,连这个念头都搁下了。是以有人送来这么隆重的嫁妆,她也只是疑惑了一下,想不会是父亲所送吧?一想又否定了,要真的是父亲回来了,知道了她在黄石寨,又要出嫁了,怎么会不来与自己相认呢?自己不想去想,也就不愿意把父亲可能还活的事情告诉杨弦歌。两人正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何必说些让人不快的话呢?至于父亲是个汉人,她更是忘记了。

这一天杨弦歌和寨子里的兄弟去山上打了一天的猎,打着了一只野猪,抬着回寨,整个寨子都喜笑颜开,在晒谷场上又升炉灶,将野猪剥皮切块,用一口大锅煮了,添了些菜蔬,合寨人又吃又喝,捧出杨弦歌婚礼时没喝完的酒,传杯唱歌,大快痛饮,又欢乐了一夜。席间少年们说起打猎时杨弦歌的神勇,如何拉弓射箭,如何紧追不舍,说得口沫横飞,与有荣焉。

布谷听了一回,暗自伤神,趁人不觉,回房休息去了。外头晒谷场上的歌声,直到半夜才歇。两个寨中兄弟扶了杨弦歌进房,布谷忙请他们把他放倒在床上,又请他们喝茶,两人大笑着道谢走了。布谷再叹气,在床角蜷着身子半睡半醒地混到了天亮。

起床梳洗了,到厨房煮了早饭,等众人吃了,又收拾了碗筷,杨弦歌仍没有露脸。布谷心中烦闷,慢慢出了寨子,寻个背人处伤心去了。

快到中午,寨门口又出现了两匹马,一个男子牵着马等在寨门口。

杨弦歌刚起床,闷闷地洗脸喝茶,以解宿醉,听人告诉他说寨门口有人找他,心头一紧,暗道一定是布谷的父亲派人来接她来了。果然到了寨门口一看,上次送嫁妆的那个名叫谢天时的人等在那里,见了杨弦歌,满脸堆笑,礼数周到地抱拳道:“杨少司,咱们又见面了。我的来意少司想必很清楚,陈大人派在下来接小姐去见林老爷子最后一面。林老爷子快不行了,昨夜清醒了一会儿,叫的是小姐的名字。大夫说这是回光返照,让他见一见想见的人,好放心地去了。”

杨弦歌仍是精神不振,只略微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来吧,进去喝口茶。布谷要一会儿才能准备好。”

谢天时点头应道:“是。”牵了马跟杨弦歌进寨。

杨弦歌请他在大堂里坐了,倒了碗茶,自去寻找布谷。

在整个土司府都找遍了,也没有布谷的影子,最后找到弦舞,弦舞也摇头,笑道:“布谷姐姐定是生你的气,你这两天和寨子里的男人们在一起,喝得醉醺醺的,”把手放在鼻子前面,装模作样挥了挥手,意思是真臭,“新娘子也不哄。她一定是躲到一个你们两人才知道的好地方去了,就看你找不找得到她呢。”

杨弦歌心中一亮,道:“我知道了。”

弦舞不屑地道:“你们男人真是笨,这么明显的事都不知道。”

杨弦歌道:“大堂里有个人在等我,你去帮我招呼一下。”说了这句话就走了。离开寨子,下山到了河边,那片竹林滩上的一块大石头旁果然坐着一个女子,除了布谷还能是谁呢?

杨弦歌走过去,布谷转过头来看着他。杨弦歌伸出手想摸一下她的脸,或是头发,或是手,但手伸到一半就放下了。

布谷眼中闪过一抹酸楚,痛苦地道:“弦哥,我还是我,什么都没变啊。”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连爱你的心也没有变,虽然你说了那么伤人的话。

杨弦歌这两天晚上人虽然是醉醺醺的,心里却明白。他怕见了布谷就管不住自己,不是想和她吵,就是想抓着她的肩膀一阵摇晃,摇得她发簪掉一地,摇得她发髻散乱,摇得她长发披满肩头,自己好把面孔埋在她散发着幽香的青丝乌云里,就此沉醉过去, 不管怀中的女人是苗人土人还是汉人。

但不管怎么酒醉,他都清楚地感到那些他害怕的东西越来越重地压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只好去喝酒,喝醉了可以不说话,可以躲着她。可以让他即使面对她,看着她美丽的脸,雪白的颈项,覆碗般的胸,看着她美丽诱人,自己仍可以倒头睡下。

而这时他也是清醒的,看着她美丽诱人地坐在两人灵犀暗通的地方,两眼带愁,脉脉含情,幽幽地说着她的爱恋,杨弦歌一颗被烈酒泡硬的心又软了,哑着嗓子问道:“怎么到这里来了?”

布谷苦涩地道:“我还能去哪里?白鸟寨是永远回不去了。”心里道:你这样待我,黄石寨我还能住多久?除了白鸟寨,我又不认得别的地方。

杨弦歌听她的话,似乎打算离开自己,怒气又生,道:“你可以去你父亲那里。”

布谷皱着眉道:“我们还要说这个吗?”

杨弦歌又恨起自己来,怎么一张口就是伤人的话?便放平语调说道:“你父亲派上次送嫁妆的那个人来接你了,说你外公活不了多久了,昨晚醒过来,说想见你。”

布谷点点头,道:“我也猜到了。那你让我去吗?”

杨弦歌不悦地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我能不让你去见外公最后一面吗?”

布谷满含希望地问道:“你和我一起去吗?外公也一定想见见你。”

杨弦歌想了一会儿,才道:“不,我还不去了。”

布谷苦笑道:“谢谢你。”

杨弦歌奇道:“谢我?”

布谷道:“你没有马上回绝我,是不是你还是想和我一起去的?只是因为我父亲的原因才不去?”

杨弦歌心想:女人家的心思转得真快,我是怎么也弄不明白。没有回答布谷的问题,直接道:“别让人家等久了,我们回去吧。”

布谷咬着嘴唇站起来,跟在杨弦歌身后回寨。回到家里,找了一块布,包了两件素净的衣服,见着土司奶奶和土司娘子,说外公不行了,要赶去见一面。土司奶奶和土司娘子都是心善的人,听她这么一说,一叠声的催她快去。见弦歌陪在一边,自然以为他也会陪着去的,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到了大堂,与谢天时见过礼,布谷抱住弦舞,在她耳边轻声道:“记得叫弦歌来接我,千万不要忘了。叫他快些来,他要是不听,一天烦他一百次。”说着差点又要流下泪来。

弦舞点点头,也在她耳边悄声道:“你放心,我会一天烦他一千次的。”

布谷先前是强忍住泪,这会儿却要强忍住笑了。

两兄妹陪着布谷与谢天时出门,杨弦歌看见门前的马,忽然问道:“你从来没骑过马,能行吗?”

谢天时着:“杨少司不用担心,这匹马是营里最老实的一匹马,猴子骑在上面它也没闹过。”

 

弦舞笑道:“猴子骑马?”

谢天时道:“是啊,过新年的时候我们给大人庆贺,弄了只猴子绑在马鞍子上,意思是马上封侯,是很吉利的口彩。那只猴子在马背上又跳又抓,这马却一点不闹,慢悠悠地在营里走了一圈。”

这一来连杨弦歌和布谷都忍不住笑了。笑过之后,两人的僵局也缓和一些,杨弦歌扶布谷在马鞍上坐稳,将布包袱拴在鞍后,对布谷道:“你好好服侍外公吧,不要着急,也别哭坏了身子。”

布谷忍不住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杨弦歌道:“一有空马上就来。”

布谷点点头,双眼看着杨弦歌的脸,舍不得离开。

谢天时道:“杨少司尽管放心,在下会照顾好小姐的。你要是来,只管到城里东门大街甲字第九坊来找就是了。”轻轻扬鞭击一下布谷那匹马的马臀,再踢一下自己的马,两骑两人一时去得远了。

自打布谷走后,杨弦歌坐立难安,家里人看着他热锅上蚂蚁似的转了一圈又一圈,都道:“你快去陪着去吧,别在家里晃了,晃得我眼睛都花了。”土司娘子道:“我当你跟她一起去的,怎么又留下了?人家外公快不行了,你这个新女婿,怎么也该去床前尽一尽孝心啊。先前是不知道老人家在哪里,现下知道了,还赖在家里做什么呢?”

更兼弦舞日夜不停地在耳边唠叨,说:“布谷姐姐的外公快死了,她该多伤心哪,你怎么能不陪她呢?你要不去,我自己去。去城里的路我又不是不认得,东门大街甲字第九号嘛,我去打听一下自然就找到了。我一定要你陪吗?”

杨弦歌给家里的女人们烦个死,一赌气拿了鸟铳去山里打猎,只走到一半,想想也实在是没兴趣打什么猎,折返下山,家也不回,把鸟铳藏在一个树洞里,径自进城去了。他这一番来回,到城下时已快黄昏了,再过一会儿,城门就要关闭,要是被关在城外,这一晚可不会太好过。

他进了城,随便找一家小店吃了饭。赶了一天的路,肚子早饿了。布谷家自是有吃的,但他不想吃她家的饭。也不愿去大酒楼,省得被人认出,又要罗里罗嗦。到河边就着河水洗了洗手和脸,往东门而去。

这凤凰城他不知来过多少回,来了都是上集市下馆子,从没留意过几街几坊,这时要找起来,颇花费了他一些工夫。他也不愿向人打听,要是人家拿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一下,问他一个苗人打听一个汉人的家做什么,他可受不了。

这么来来回回一找,等他找到,天都暗了。看着门楣上褪色的门牌号,再看门口插着两根用白纸糊的哭丧棒,知道布谷的外公已然去了,不知布谷又是怎么的伤心。挂念着布谷,看看大门紧闭,也懒得敲门,眼瞅没人,手搭在屋檐上,一纵身越过了墙,轻轻落下,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方当月初,新月甫上,弱光荧荧,这里面是什么样子也看不清楚。过了一会儿,隐隐听见有女人哭声,心想那一定是布谷了。迎着声音寻摸过去,果见一扇窗户开着,屋内一灯如豆,布谷的哀泣声似断似续,杨弦歌听了,不禁跟着心酸。

他双手放在窗台上一撑,跃进屋去。布谷泪眼婆娑,忽见有人跳窗进来,吓了一跳,待看清是杨弦歌,嘴角微微上扬,似要微笑,但勉强笑了一下,又哭了起来。伸出双手拉住杨弦歌的手,哭道:“你怎么才来?外公想等你来,看一眼才走,拖了两天,今天早上才闭上的眼睛。弦歌,从今往后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在她心中,除了外公,就是弦歌,父亲有就跟没有一个样,伤心之际,根本就不记得她还有个父亲。

杨弦歌也后悔不跟着布谷一起来。老外公养大了孙女,没能看着她出嫁,也没能看见孙女婿,而这个遗憾是再也没法弥补了。他心痛地把布谷抱在胸前,喃喃地道:“是我不好,不该和你生气,不该让他老人家等。我真是糊涂透顶,真是该死。你骂我好了。我的亲妹子,亲亲妹子,好妹子,别哭了,你哭得我的心都痛了。”一边说,一边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一边亲她的额角。

布谷自那日和他拌嘴以来,日日夜夜都盼着弦歌能回心转意。这时得杨弦歌这么温言安慰,哪里还忍得住,用手臂环抱住弦歌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前,眼泪流了又流,说不出一句话来。

杨弦歌只觉胸前霎时就热乎乎的湿了一片,心里痛得如同被刀剜过一般,捧起布谷的脸,一下一下地吻在上面,脸颊是湿漉漉的,额头是冰凉的,嘴唇是滚烫的,怀里的身子是软绵绵的。而杨弦歌自己的身体内却似有一只猛虎苏醒过来,左冲右突,想要迸出躯干四肢,浑身气血汹涌,直想咆哮嘶咬一番。

 

苗家男儿灵魂里的虎性血气在杨弦歌的身上舒展开来,时而狂放,时而温软,时而猛烈,时而轻柔,满腔激情尽数倾泻在怀中女人的身上,这些日子来的种种悲苦愤怒尽皆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刻骨铭心的炽热爱恋。

东门大街甲字第九号,是陈家的旧宅,两三进院落,二三十间屋子,虽比不上土司家那么大,但在城里,也算得上是豪门望族了。陈耕言宦游十来年,家中老人都已去世,这旧宅只剩下几个老仆和一个远房亲戚看守。

主人不在家,老仆精力也不够,屋子没好好照顾,坏了的门窗没及时修,院落里杂草丛生也没人清理,旧宅显出一派颓败之象。陈耕言来后,虽着人来打扫过灰尘,拔除过野草,但破落的样子实难去除。加之林老人新逝,屋里挂着白布帷幔,白纸旗幡,布谷时不时发出低抑的悲泣,直有些阴森森的鬼宅气氛。

杨弦歌呆在这样的屋子里浑身不自在。

同样不自在的还有布谷,她倒不是因为这里像鬼宅,而是外公刚去世,杨弦歌越墙跳窗进来与她私会,待见了父亲,自然难堪得像做了贼一般。

杨弦歌见她在父亲面前躲躲闪闪的神情,心中极度不快,赌气似的牢牢抓住布谷的手腕,不让她离开自己半尺。对待陈耕言这个岳父的态度,很有些怒气和敌意。心想若不是你横刺里突然现身,插这么一杠子,我和布谷新婚燕尔快快活活的,哪会多出这些口角是非?他没有想到的是,世上若没有陈耕言,自然就没了布谷。

陈耕言见了这对别扭的小情人,只淡淡地说道:“贤婿来了?我打算今天就替岳父发丧。天气热,不能多耽误。你既然来了,也一起去吧。他把鹃女一手带大,你去送一程,也是应该的。”递过去一件麻衣,道:“我知道你们的习惯是不穿麻衣的。但岳父是不能运回白鸟寨安葬了,只能葬在我家的祖坟里。既然是依照汉人的风俗,还是穿一穿吧。”

陈耕言没穿官服,长衫马褂外罩着一件麻衣,在腰间系着一根白布带子。布谷在伤心之下,哪里去理这个习惯那个风俗,叫她怎么做自然就怎么做,接过麻衣披在身上。

杨弦歌却傲然不理,道:“我是苗人,不会穿汉人的衣服。”

陈耕言自是不理会他无理的言语,安排好一切事宜,在门口摔了一只碗,捧着灵牌走在最前头。按汉人的风俗,这是孝子的行径。林老人没有儿子,女儿早死,只有女婿执孝子之礼了。

送葬队伍离了坊巷,转眼就到了东门大街上,街上的行人不免停下脚步看看热闹,指指点点,讨论一番。看见汉人中有一个苗人杂在其中,免不了又是一番口水滔滔。杨弦歌在众人的目光下,才明白刚才陈耕言让他穿上麻衣的用意。这时若是有一件麻衣在身,自是能让他躲开众人的好奇眼光。

好在这里离城门不远,一会儿便出了城,城外人一下子就少了,杨弦歌也舒了一口气。离城五里地,就是一片荒山坡,疏疏落落种了一些树,树下零零散散有好些坟头。陈耕言停在旁边一个新挖开的墓穴前,撒一把纸钱在坑里,杠房的人把棺材放下坑去,不多时一座新坟已经筑好。

点上三柱香烛,倒上三碗薄酒,陈耕言跪下磕了九个头,道:“岳父,小婿耕言不孝,累你老人家辛苦一辈子,也没有机会代百灵孝敬你老人家,以后让我有什么脸面去见百灵呢?你下去后见了百灵,就说鹃女很好,嫁了个英雄体面的丈夫,让她可以放心了。岳父,鹃女和弦歌也来送你了,你在天有灵,定会好好看顾他们,让他们一生一世,平平安安。”

布谷从棺材落下墓穴那一刻起,就哭得坐倒在地,这时听了父亲的奠祭,一句句都是关心自己的话,又提起母亲,心道:原来爹爹爱我至深。感激地叫一声“爹爹”。

陈耕言自与女儿相认,等的就是这一句发自肺腑的“爹爹”。此前虽说布谷也称呼他做爹爹,但态度中的疏离与冷淡,他如何感觉不出来?这一声“爹爹”,听得他感慨万分,将女儿搂在臂中,垂泪道:“鹃女,是爹爹对不起你。”伸衣袖拭了拭泪,道:“你娘也葬在这里,咱们去看看她吧。”扶起女儿,朝林老人坟墓旁边的一座小坟走去,指与女儿看道:“这就是你娘,她一个人孤零零在这里等了十七年,现下她爹爹去陪她了,过几年我也会去陪她的。将来我死了,你就把我烧了,把我的骨灰撒在你娘的棺材里,让我和你娘能在地下重聚。我和你娘在一起的日子实在太短了。”

这一番话让杨弦歌听了也动容。虽与布谷铭心相爱,其间也尝到了相思离别之苦,但天人永隔的无奈痛楚却是没有体会过。如果心爱的人死了,永远不能相见,不能相触,不能相守,那一天又一天的漫漫长日与绵绵长夜,该是多么难熬?

杨弦歌看那墓碑,上面刻着“爱妻陈门林氏孺人百灵之墓”,下面刻着“夫陈耕言泣立”。他读过几年汉书,知道朝廷低级官员的母亲或妻子可封为“孺人”,但只能封一个,而陈耕言把这个封号给了妻子,对于一个深受孔孟之道教育的汉人,这样做很有点不孝。

因着陈耕言对亡妻的这番深情,杨弦歌对他的看法大大改观。如此重情重义,轻视礼教的汉人,他没有听说过。他忽然问道:“岳父,岳母是和按汉人风俗结的亲,还是照土丁人的习俗?我怎么没听说过土人苗人有与汉人结亲的事?”

陈耕言淡淡地道:“我们是按自己的方式结的亲。我们在布谷外公的面前拜了土丁人的祖先神灵,拜了父母,又照汉人的习惯拜了天地。天地神灵父母我们都拜了,世俗人的眼光我才不在乎。汉人苗人土人都是一样的人,只要我们真情实意,愿意在一起,旁人说什么,理会则甚。”布谷和杨弦歌的不合,他已有所察觉,他是过来人,自然知道杨弦歌害怕的什么。见杨弦歌问起苗汉结亲的事,便借自己的事说出他的看法。

杨弦歌默然不语。心想自己若是个普通苗人,也许能够睥视人言,但他身负土司家族十三代的重任,面对的是湘西四十八家寨子十多万人的眼光,能够不在乎他们的看法吗?

杨弦歌和布谷在布谷母亲的坟前拜别了陈耕言,直接从城外回黄石寨。一路上两人没怎么说话,布谷神情萎糜,目光呆滞,闷闷不乐。杨弦歌看她没精打采,一步挪不了三寸,这般行路,天黑也到不了家。叹一口气,不由她分说,将她背在背上,迈开步子走在山间小路上。

布谷双手扣在他颈前,伏在他宽阔厚实的背上,渐渐心安下来,不知不觉睡着了。这两日心力交猝,几番痛哭,实在支撑不下去了。

杨弦歌背着妻子,耳中听到的是她轻柔的呼吸,背上感觉到的是她温软的胸脯,心里但愿这山路永不到头,可以由得他们走到天荒地老,走一辈子。

奈何天不从人愿,快到寨门口时,杨弦歌轻轻摇醒布谷,道:“醒醒,快到家了。”

布谷慢慢醒来,悟到是在杨弦歌背上睡了一路,忙滑下来,道:“我怎么就睡着了?你这一路都背着我,累坏了吧。”看他额上有汉,伸出衣袖替他擦干。

杨弦歌摇头道:“你知道我背着你,走上一辈子也是心甘情愿的。前两天是我不好,不该和你生气。你要是气我,就骂我一顿,打我两巴掌,你要是记恨在心里,我会难过得生不如死的。”

布谷险些又要掉泪,温言道:“傻子,我怎么会记恨你呢,我要恨也是恨我的命不好。我娘是因生我而死,外公又是因我而死,我的出身又令你烦恼为难,还有爹爹,也伤心了一辈子。因为我,所有的人都不快乐,我真恨不得我没生下来过才好。”

杨弦歌微愠道:“胡说!没有你,我才会伤心难过一辈子。”

布谷摇头道:“不会。没有我,你自然会认识别的苗家女子,会唱歌,会绣花,你们会快快活活一辈子,生上十个娃娃。我知道,我要是没到这里来求你庇护我,你是会过上这样的快活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