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两人说得热闹,那边布谷看着这一切,不由轻蹙了眉,低声对杨弦歌道:“弦歌,看见没有?”不见弦歌回答,转头去看,杨弦歌早就闭着眼睡着了。布谷轻轻把书从杨弦歌手里拿下放在桌上,想着弦舞和谢天时,心中似有不安。

弦舞和谢天时在庭院里玩得高兴,忽然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青砖的地面霎时布满了一个个铜钱大的水印,两人叫着笑着跳起来,抢着跑进屋,身后已是一片水帘天地。

这两人逃也似的进屋,布谷却顶着大雨往外冲。弦舞在她背后大叫:“下大雨呢,出去干什么?”

布谷哪有工夫答,跑进内庭院子里,手忙脚乱地收衣服。等她把衣服抱进屋子,自己也淋了个透湿。檐下两只鸟笼里的雀儿也被雨点打得扑翅乱扇,布谷打着哆嗦把鸟笼摘下挂在檐内,再把笼布罩下,雀儿这才安静下来。回房换了干净衣服,重新梳了头,再把收下来的衣服晾开,撑着一把伞回到前院,却见父亲已在那里,面前还站着个浑身湿透往下滴水的士兵。

布谷想这士兵一定是向父亲报告重要事情的,也不进屋,转向厨房而去。午后是厨子的休息时间,厨房里空无一人,布谷自己捅开了火眼,坐上一只陶锅,舀半瓢水进去煮着。厨房窗口挂着一只竹篮,里面放着生姜干辣椒,她挑一块生姜洗了,也不去皮,拿把刀一片一片削进锅里。姜削完,水也开了,咕嘟咕嘟翻滚着,姜味也随着飘散开来。她在灶台上找着放红糖的罐子,舀了两勺放进姜汤中,又从橱柜顶上翻出一包陈皮,在水瓢里涮了涮,洗去浮尘,用手掰碎了,扔进姜汤中。等汤再滚两滚,拿块布包着陶锅的柄,在两只小碗里各倒了半碗。再把陶锅放在灶台的烟道口上温着,封上了火。

等这些都做完,姜汤也晾得可以喝了,她拿一碗自己喝了,再用一只小托盘把另一只碗盛了,撑开伞向前厅而去。刚到厅边,那个士兵已退了出来,看看雨,有些迟疑。布谷笑着向前把碗端到他面前,道:“喝碗姜汤再走,别回去就感冒了。”

那士兵看一眼笑盈盈的布谷,红了脸,端起碗来一口喝干,然后轻轻把碗放在托盘上,低声道:“谢谢。”

布谷笑一笑,把手里的伞递给他。那士兵待要推辞,见了那么大雨,不再说什么,接过伞再说一声谢谢,冒雨而去了。

布谷端了空碗进到厅里,随手放下,见杨弦歌面色凝重,再看看父亲,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两人神情如此不同,不免有些奇怪,转头去看谢天时,他脸上又是另一幅神情,有些兴奋,又有些跃跌欲试。

这三人各有各的神情,布谷越发不明白了,走到弦舞身边问道:“怎么啦?刚才那士兵来说了什么?怎么大家都好奇怪。”

弦舞脸上也是掩不住的惶恐,说道:“刚才那人说,他们得到消息,罗香寨的寨主和白鸟寨的寨主联合起来,又联络了十一家寨子,集合了五千人,要去咱们寨子找我爹理论,如果我爹不严惩大哥,他们就打算攻打我家寨子,夺过土司官凭,另立新土司。”

布谷听了,虽然此前早就准备,知道田罗两位寨主不会作罢,一定会想出什么法子来对付杨弦歌和杨大土司,却没料到他们会说动这么多家寨主。这十三家寨主把寨子里的年青人都集合起来,确是不少。湘西四十八寨,除了这十三家,剩下的有多少会站在杨大土司一边呢?这些寨主现在是没归附罗白二寨,谁又有保得住将来呢?虽然黄石寨是湘西诸寨中最大的一家,号称“千户苗寨”,但除去老弱妇孺,青壮劳力每家出一个,也不过才一千人,怎么和十三家寨子对抗?

杨弦歌喃喃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们要报仇,找我杨弦歌才是,去找我爹做什么?”

陈耕言淡淡笑道:“没有杨大土司给你撑腰,你能在城里支撑多久?射人先射马,没了黄石寨,没了土司府,杨少司再勇猛,也就像老虎没了尖牙利爪。这种情况下,任谁都会先打土司府,断了你的根基,掐了你的接济。你一个人,能和这么多寨子相抗衡?”

布谷听了急白了脸,道:“爹爹!”

杨弦歌有些心灰意懒地道:“是的,没有土司府,我杨弦歌算得了什么?”

布谷坚决地道:“没了土司府,你还是你啊。你仍然会扶弱拎贫,宽宏大量,重情重义,善良正直。如果你不叫杨弦歌,你叫王小乙,你是集市上一个卖鸟的,依着你的本性,你还是会扶起在你面前跌倒的人,请他一起喝一碗热汤,称他一声兄弟。”

杨弦歌看着布谷道:“是,我会那样做。”

布谷向他笑道:“我知道。”

两人相视一笑。杨弦歌就是杨弦歌,正如布谷就是布谷。是谁家的孩子也好,是哪个寨子的也好,不是少司,不是公子,哪怕不叫杨弦歌,这个苗家男儿总是一样的热心热肠。

谢天时看着二人,若有所悟。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杨弦歌和布谷之间的浓情私语,那份坚定与坚持,眉眼间的关怀体贴都是他此前没有领会出的。忽然想起他对布谷的好感肤浅之至:先是感激陈大人的好意,爱屋及乌,愿意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结下婚约;待见了面,又被她的美丽温柔所惑,而她本身的种种不凡之处,他从未懂得。

而杨弦歌是懂得的,并深信不疑。而懂得与不疑,也恰是杨弦歌这个平生什么都不缺的土司公子最需要的,直到他遇上布谷,才由布谷交在了他面前。

谢天时弄清楚了自己乱麻一样的情感,偷偷松了一口气。从今以后,他可以坦坦荡荡地面对杨弦歌,清清白白地面对布谷。他大可以明明白白地说给自己听:对布谷,我是真心喜欢并敬重。弦歌是我的兄弟,布谷是我的姐妹。

谢天时转向陈耕言,问道:“大人,你看怎么做?是让十三家寨子去攻打土司府,我们断他们的后路,与黄石寨前后夹击;还是埋伏在路上,打他们个出奇不意,省得他们去找杨大土司的麻烦?”

陈耕言道:“十三家寨子联合号称有五千人,我看三千人是有的,往后说不定还会增加。剩下的三十五家寨子如果有一半拥杨,一半观望,人数上会占些上风。但这样的战事,拖得越长,观望的迟早会选择站在那一边。这其中免不了拉拢诱惑威逼强迫,这些寨主间大多相互联姻,有着牵牵绊绊的亲戚关系,如果弄到如此局面,把个山清水秀的湘西搞得乌烟瘴气,打赢了又有什么意思?我看眼下是到了一战决胜负的时候了,趁大家还没有搞清状况,三两下把十三家联盟打散,锐气骤挫之下,其他的寨主傍徨无措,土司府顺势改制。”

众人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自是没有异议。杨弦歌道:“伤亡越小,破坏越少,那是最好不过了。”虽然他当不了土司,虽然罗香寨和白鸟寨起兵反他,但他仍然把湘西四十八寨都当做他的家园。

陈耕言道:“天时,你这就回去,让营里的三千兵丁留一千镇守,其余两千换了百姓衣服,趁傍晚出城,明早再换上军衣,一千进城一千回营,连着三天都这样下令。”

谢天时应道:“是。大人这是疑兵之计,让人觉得是朝廷在增派兵员,以示威慑?”

陈耕言点点头道:“不错。我营里只有三千兵勇,人数上不占丝毫优势。当然我的兵长年打仗练兵,比起没有受过训的苗丁来是要强上许多,但兵不厌诈,让人有人顾忌总是不差的。嘿嘿,何况我还有另一支秘密队伍。”

谢天时问道:“秘密队伍?我怎么不知道。”

陈耕言呵呵笑道:“就是他。”指一下杨弦歌。

杨弦歌正为陈耕言的疑兵之计赞叹不已,心想光是这个计策自己就想不出来,忽然见岳父指着自己,愣一下道:“我?”

陈耕言道:“就是你。光你一个人,就抵得上一支千人的队伍。哈哈,哈哈。”

杨弦歌道:“这怎么可能?我一个人怎么抵得上一千个人?”

陈耕言道:“你可别小看了自己在苗人心中的份量,我有一个你,比带一千兵还好使,光是粮草,就要省下多少哦,呵呵呵,呵呵。”

谢天时领了将令,等雨稍小后便回兵营去布置安排去了。陈耕言又对杨弦歌吩咐了几句,杨弦歌心领神会,找到细叔,把罗白两寨主起头,十三家寨子联手的事情讲了一遍,细叔听得咬牙切齿,骂不绝口。杨弦歌知道拦也拦不住,等他骂完了,才道:“你马上回寨去,告诉我父亲,让他紧闭寨门,任何人不得出寨。把寨里的男丁集合起来,让他们小心,但不要有所行动,就算十三家寨子打到了寨门口,也不要开门应战,辱骂挑衅也不要回嘴。”

细叔愕然道:“这是为什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可做不到,寨里的其他男人们也不会听的。”

杨弦歌当然明白苗人都是血性汉子,率性而为,让他们忍住不回击确实难为他们,但他自从跟陈耕言学了兵法,深知奇谋巧计抵得上士卒千万,而带兵布阵又最讲军令如山,士卒对长官的绝对服从是打胜仗的关键。寨子里的男人们自由散漫惯了,仗着一股子蛮劲,头脑一热,难保会听话不冲出去打个你死我活。而眼前如果他连细叔都说服不了,那寨中弟兄又怎么会听令呢?

事情紧急,当权宜行事,他把脸一沉,严肃地道:“这事关系到我黄石寨的安危,你当是儿戏吗?十三家寨子五千人,咱们寨所有的青壮男丁把十三岁的孩子也算上也不过一千人,你认为打得过吗?”

细叔犟着脖颈道:“他们叫了十三家,我们就不能叫上几家?你二弟家的锦鳞寨,我外婆家的曲水寨,还有…”

杨弦歌叹口气道:“罗寨主的外婆也是曲水寨的,白寨主的夫人是青岩寨的,青岩寨的寨主是我姑婆的侄子。还有锦鳞寨,他们的老寨主夫人﹑我的太外婆是芙蓉寨的,芙蓉寨寨主的夫人是罗寨主的姐姐。咱们这许多寨,不是姻亲就是表亲,你让他们选哪一边?”对从小抱着他玩耍游戏﹑长大后又俯首听命的细叔,他实是学不来像陈耕言对部下那样的说一是一,说一不二。陈耕言一个命令下去,从没人敢置疑半个字。而面对细叔,他才板着脸说了一句话,就又回到温言细语﹑详加解释上去了。

细叔愣了一下,答不上来,然后哼一声道:“那别人在联盟的时候怎么没这么想?不然也不会联手了。”

杨弦歌淡淡一笑,道:“不然为什么我们是土司,他们不是?”

细叔眨眨眼睛,道:“不明白。为什么?”

杨弦歌道:“因为我们想得远想得周到,想到了别人没想到的。他们走一步想一步,我们想三步才走一步,只这一步,就把他们所有的退路都封死了。”

细叔道:“哦,我明白了。”其实他也不完全明白杨弦歌的意思,但他弄明白了一点,杨弦歌这么做,另有目的。

杨弦歌道:“你明不明白不太要紧,只要照做就行了。把我的原话告诉我爹,请他一定要约束好寨里的兄弟。就算十三家寨子的联军真的到了黄石寨外,只要咱们紧闭寨门,不出寨迎战,两三天内他们是攻不进的。而两三天一过,他们会疲累不堪,这时我会在外面打个接应。”

细叔听了杨弦歌的安排,咧开了嘴大笑,赞道:“少爷,你太了不起了。”

杨弦歌道:“因此这里的关键是要咱们寨里的人稳得住,人多口杂,我刚才讲的你就不要转告诉别人了,不然传来传去的,会传到那边的耳朵里去。你回去对我爹说了,自己心定气闲的,别人看你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也会心定了。”

细叔道:“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给咱们小土司府丢脸的。那少爷,我这就走了。”

杨弦歌道:“吃点东西再走吧。”

细叔道:“我带两个馒头在身上,饿了再吃。”

杨弦歌道:“刚下了雨,路上滑,你当心点。还好雨停了,不然更难走。”

细叔道:“少爷你就是忒心好了,这个也要你担心?我常年早地割稻,水田插秧,还怕地上滑?”转去厨房拿了两个冷馒头揣在怀里,看看天,又拿了顶斗笠,出门去了。

杨弦歌送走了细叔,回到前厅去听陈耕言有什么给他的指示。果然陈耕言对他道:“明天你跟我一起去营里,我们爷儿俩来看看该怎样行事,这会儿我要去衙门找钱县令,把这事知会他一声,还要让他派几个人来保护这里,家里就留下这姐妹两个,让人不太放心。”

布谷不愿让父亲在这关头还要为了自己伤神,说道:“哪里才我姐妹两个呢,不是还有两位叔公,厨子,和罗四哥吗?”

陈耕言道:“那两个老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厨子刚来,性情摸不准,不用指望他,就一个罗四银还有一膀子力气,但光有几斤蛮力怕是没什么用。城里也有两千兵,拔调几个人来算什么难事?我让他们换了便服,躲在暗处,你不会看见他们的,你们照常过你们的日子,就是没什么大事你们尽量不要出门就是了,出去也不用怕,会有人暗中跟着你们的。”

布谷道:“爹爹放心,我们不出去就是了。”

陈耕言点点头,道:“我知道你是个让人省心的好孩子。贤婿,跟我一起去拜见一下钱县令,也是该让他知道我们的关系的时候了,何况你在城里住着,闹出这么大动静,不去打声招呼,以后县大老爷不高兴起来,治你个聚众闹事的罪名,呵呵呵。”

杨弦歌也笑道:“是,岳父想到周到。”

陈耕言道:“贤婿,你去把锄头把那石凳下的地挖开。”

杨弦歌道:“做什么?”嘴里问着,还是去拿了。搬开石凳,下面是一块青石板,杨弦歌用锄头把石板的四边挖松,用力撬开。

陈耕言道:“我离家前在这里埋了几坛好酒,加上这十多年,怕已经成了绝品佳酿。今天不是重阳节吗,怎么也不能光着手去县大老爷吧,咱们带上一坛陈年老酒,再拿上两只亲家老爷土司府送来的山鸡,去和钱县令喝上两杯。”

杨弦歌早已对陈耕言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老谋深算的步骤佩服得无复以加,加把劲把石板移开一条缝,再横向里推开,石板下露出一个土坑,坑里有五个小口鼓腹的坛子。他俯身抱起一个坛子,坛子里的酒摇晃作响,便道:“岳父,这里面的酒大概有个半坛子,可能五斤。”

陈耕言道:“当年我放下去的时候可是满的,这些年来挥发了不少。嗯,再把石板盖回去,等我有了外孙子,咱们爷儿再挖开来取一坛来喝,到时还要请亲家老爷一起来品尝品尝。”

杨弦歌听见“外孙子”三个字,抬头看一眼布谷,咧嘴一笑。

弦舞看他们眉来眼去的,咳嗽一声,却不说话。布谷推搡一下她,埋怨地看一眼杨弦歌。

杨弦歌想岳父和妹妹在一边,是自己不好,怪不得布谷拿眼睛看他,忙把酒坛子放在一边,石板依原样盖好,拿锄头平整了泥土,端起石凳搁在石板上,放回锄头,洗了手,拿上一对山鸡,回至厅中。布谷已用湿布把酒坛擦干净,拿根粗麻绳拴起瓶颈处,打了扣,方便拎携。杨弦歌拎起来试了试绳子的牢度。

陈耕言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鹃女,晚饭我们不回来了,你们自己吃吧。”拎了两只山鸡和杨弦歌走了。

弦舞看看一个个都走了,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一下子就剩她和布谷两个,时近黄昏,骤雨初歇,光线蒙昧不明,气温也低了不少,院子里显得十分冷清,她抱住了自己的双臂,有些惆怅地道:“布谷姐姐,要是大家都不走,一直说说笑笑的多好。”

布谷上前去搂住她肩头,仔细看着她的脸道:“弦舞,你知道吗,你长大了。”

弦舞笑道:“我知道啊,下个月我就十六了。”

布谷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个。你开始多愁善感了,也注意到世间的不如意事,开始替别人烦恼,不再像孩子似的处处开心。”

弦舞道:“就是这样?”

布谷道:“嗯,大人总有许多事要操心,他们不会像个孩子一样的,有个喜欢的东西就可以乐上好久。他们即使欢喜,也就那么一会工夫,然后就要忙着下一个事情了。每天每天,事情总有那么多,永远不会完,而欢喜的时间总是一眨眼就没了。当你觉得欢喜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你就是长大了。”

弦舞道:“那你是什么时候觉得欢喜是一眨眼的呢?”

布谷笑一笑道:“我都不记得我从前什么时候欢喜过,直到遇上你大哥,遇上你。我现下总在担心,这欢喜是不是可以一直在我手里,我总在担心这欢喜是不是只有一眨眼的工夫。”

弦舞低呼道:“那布谷姐姐,你不是一直都是大人了吗?”

布谷道:“没有父母的小孩子,只好从小就做大人的。你不知道,我是很想你一直都不要觉得欢喜是一忽儿的事情,我想你就这么一直孩子气地下去。但我也不忍让你不长大,你不长大,就不知道哪怕是苦的酸的,一个人回想起来,心里也会有一丝儿欢喜的。就这一丝儿的欢喜,就强过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似的傻欢喜。”

弦舞道:“孩子是傻欢喜,那这酸的苦的欢喜又是什么呢?”

布谷道:“等有一天你自己弄明白了,你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看她摩挲着两臂,问道:“你是不是有些冷了?我在厨房热得有姜茶,一起去喝一碗吧。”

弦舞点点头,不再追问,落寞地道:“嗯,是有些冷了。”

第十五章 黄石寨快战

陈耕言和杨弦歌两人带着老酒山鸡走在街上,一汉一苗,颇为引人注目。杨弦歌在城中住了些日子,识得他的人不少,碰上有人和他打招呼,他都一一点头微笑回应。到了县衙,前堂的衙役见了陈耕言马上打千问候,看见杨弦歌一身苗人装束跟随在后,欲待发话,陈耕言哼了一声,衙役不敢再说,引二人进入二堂。

小厮斟来茶奉上,进内去请钱县令。陈耕言开玩笑道:“贤婿,你我二人联手,在这凤凰城里是官民通吃,苗汉通杀,咱们翁婿坐庄,没有赔钱的局。”

杨弦歌不明白,问道:“岳父,什么叫官民通吃,苗汉通杀?”他倒不是担心陈耕言要把苗人汉人都通通杀了。

陈耕言呵呵笑道:“你不会推牌九吧,通吃通杀就是庄家的牌好,把闲家的都比下去了,闲家下的赌注全都给庄家了,通通赢过来,通杀。”

杨弦歌对这个牌九用语还是不太懂,但对陈耕言说的“官民通吃,苗汉通杀”明白了一些,意思是他们两人在一起,不管是在苗人中间还是在汉人中间,都是吃得开的,只是为什么突然之间陈耕言要在县衙之内说起他一点都不懂的什么牌九牌十,如果要教他,大可平时在家说说;而且是在县衙,多么威严的地方,怎么能谈论赌钱的事?

陈耕言看着他疑惑不解的样子,笑笑不语。

只听内堂传来哈哈的笑声,白白胖胖的钱县令走了出来,对陈耕言道:“没想到陈大人也是玩牌九的好手,来来来,咱们到里面去,好好玩上两把。”

陈耕言起身,满面堆笑地道:“哎哟钱大人,没想到你出来得这么快,我和小婿的悄悄话被你偷听了去,这可要了老脸了。”

钱县令钱守仪笑道:“唉,这又不是在大堂之上,官员之中,这是在我家里,又是大节下的,和亲戚朋友推推牌九掷掷骰子有什么关系?你把你女婿带来了,好好好,三个人正好,有庄家有闲家有帮衬的。咦,你的女婿看看着好生眼熟,这不是…这不是土司家的新郎官嘛?”

杨弦歌上前行礼,道:“钱大人,正是小可。上次你来我家,匆匆忙忙的,也没好好招待,今天重阳节,特地送上我家寨子的山鸡野味,请钱大人尝尝鲜。”

陈耕言指着那坛老酒道:“还有我藏了十八年的透瓶香,等会喝上两杯?”

钱守仪看看杨弦歌又看看陈耕言,看看地上锦纹斑澜的山鸡,又看看貌不惊人的酒坛子,手掌搓了几下,哈哈笑道:“管他娘的,有肉吃,有酒喝,玩上两把牌九,有什么大不了事,咱们酒桌上再说。”吩咐小厮把酒和鸡都拿到厨房去,让厨子好生整治,拉了陈耕言就走。

杨弦歌跟着进了后堂,心里再次对陈耕言佩服之至。这奉皇命来改士归流的官员,和土司家结了亲,多少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上疏上去,治下罪来,可大可小,关键就在县大老爷上不上报,能不能周旋,与不与方便。陈耕言定是早就知道这钱县令好酒好肉好赌,因此特意和自己说起牌九来,投其所好,钱县令兴致一发,管谁的女儿嫁给了谁,与他有什么关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三人到了内堂,钱守仪道:“陈兄,我给你看一幅我得意的牌。”拿出一个黑红的木盒子,打开盖,哗一声将里面的东西倒在镶了大理石的桌面上,清脆动听。杨弦歌看那些东西是一个个两寸长一寸宽两分厚的木牌牌,拾起一枚来看,上面刻得有几个小圆坑,数一数,共有十个坑,作五五分形,再细细一看,原来不是木头所做,刻坑的一面像是骨头,却又更白更滑更润,另一面是紫黑色的,像是竹子。

陈耕言一看,赞道:“钱兄啊,你这幅牌可是绝品。象牙的面子紫竹的地,哎呀妙啊,这紫竹一衬,更显出象牙的莹润来了。这可真是好东西。我走南闯北十多年,没想到在这里开了眼界了。”

钱守仪得意地搓着手道:“呵呵,我一看陈兄就知道是识货的,这才把宝贝拿出来,要是别人,看了也白看,像你这小子,知道什么是象牙吗?”

杨弦歌老老实实地道:“不知道。象牙,是什么牙吗?”

钱守仪道:“唔,是大象的牙,天竺国进供的。大象知道吗?嗨,你肯定不知道,象牙有一米多长,弯弯的,一下子就可以把人的肚肠戳穿。古时候打仗,还有象队,你想想,这么一排长着弯刀样的大家伙冲进敌人阵营中,谁能挡得住?”

陈耕言道:“你就别戏弄小孩子了,你越说他越糊涂。我看了你这牌,手就发痒,快点起牌吧。”

钱守仪笑咪咪坐下来,手势纯熟地把牌码好,说道:“这是在我家,我坐庄。你们两人今天钱带够了没有,到时候可不要赖账。”掷下骰子,是六点,钱守仪道:“六六大顺,我今天要大杀三方,不对,是大杀两方。”数开六对牌,自己拿了一幅,再各拿一幅给对家。

陈耕言翻开牌道:“你放心,我今天带了个大财主,有这土司家的少爷在,你还怕没人给钱?三百年的土司府,你说积攒了多少银子?”

杨弦歌道:“岳父,我不知道要用钱,没带多少在身上。”学着那二人的样子把牌翻开,看了看,一张是一和二,一张是二和四。

钱守仪听了大笑,对陈耕言道:“陈兄,你这女婿是个老实孩子,我都不好意思赢他。”

陈耕言道:“他刚学,还能不输点给先生?呸,开局不利,一张二五一张四六。幸好做庄家的太高兴,忘了说赌注。”

钱守仪忙道:“现在说也来得急。你女婿钱带得不多,一幅就十两好了。拿钱来。”把牌往桌上一倒,是一张三五,一张二六。

杨弦歌学他着把牌倒下,说:“我的是一二和二四,也输了吗?”

那二人一齐把头凑到他牌上,吓得杨弦歌往后一缩,以为用力太大,磕坏了大象的牙。

陈耕言愣了愣,指着钱守仪哈哈大笑。

钱守仪气得吹胡子瞪眼,骂骂咧咧地道:“打和打和,你不用给我,我也不用给他。重来。”伸手一捞,把翻开的六张牌都扫进他手掌里,要和没用过的牌混起来。

陈耕言忙拦住,叫道:“哎,哎,哎,慢来,这些还没拿,怎么就洗了?”

钱守仪怒道:“至尊宝都给他拿了,剩下的还有什么玩头?”

杨弦歌莫名其妙,看着两人争执。

陈耕言看他一脸愕然,笑着解释道:“我的两张牌不成对,钱大人的两张牌点数加起来都是八,是一幅杂对,比我的大,你的是一张一二和二四,你以为不成对是吧,不是的,这一对牌是天对,叫至尊宝,所有的牌中间它最大。你有了这对牌,一幢房子也能赢下来,当然先要有人把房子押来下注。”

钱守仪兀自不信,道:“见了鬼了,怎么第一幅牌就拿了至尊宝?”

陈耕言忽然自言自语道:“也许他天生就是至尊宝?有了这幅至尊宝,我打仗还能不赢?”

钱守仪重新码好牌,握着骰子道:“要教徒弟回家教去,我这里可是赌场,不是学堂。”对着拳头吹了口气,扔了下去,看过点数,推出三幅放在三人面前。

陈耕言和杨弦歌听了这话,忍住笑,拿起牌来看。这一番小牌局直推到三人肚子都饿得直叫,算下来陈耕言输得多,杨弦歌赢得多。不管钱守仪怎么洗牌怎么耍手腕扔骰子,杨弦歌总得拿到好牌,最后钱守仪哀声叹气地道:“小子,你今天是账神爷附体,不玩了。肚子也饿了,吃饭去。还好有你岳父送的好酒来洗洗我的霉运。”至不赌账如何,自是不提了。

三人移座到饭桌上,小厮拍开酒坛上的封泥,取一只酒瓶倒进半瓶陈酒,再兑上半瓶新酒,放滚水里烫过,斟在小酒盅里。这连番的一倒一兑一烫一斟,把酒香迫得直逼人醺醺欲醉。

钱守仪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道:“除了陈酒,再没有这样的香味了。”端起微微咂了一下嘴唇,又赞道:“绵厚醇香。岁月啊岁月啊,岁月催人老,岁月催酒香。”

陈耕言接口道:“宁可我老,管教它香。”

两人相对哈哈一笑。钱守仪道:“今天真高兴,好久没这么高兴了。小子,你岳父有军务要忙,你在城里没事,一有空就过来,咱们两人再摸两幅,我就不信,账神爷就住你家了。”

陈耕言道:“这可不行,他老陪着你摸牌九,家里没人照看,我可放心不下。我又不住城里,顾不过来。这是在城里,不是在他寨子,谁都听他的,这城里什么杂七杂八的人没有,万一出点什么事,他还能安心陪你摸牌?这城里的兵卒又不归我调动,要不然我就派上十个八个人去守在一边,我也能安心在外带兵布防。”

钱守仪喝了几杯,面色微酡,拍着胸脯道:“这还不容易,我拔十个人过去替你守宅子。我知道,苗人们要起事作乱了,你的兵不够用,就想起我这里的了。但我这县城也要人把守,这两千个人实在不能借给你。既然你们这么看得起我钱某人,又是送礼又是陪赌,我又怎么能装聋作哑,不卖你们这个面子?你们两个,一个是宣抚使,官阶比我高,一个是土司府,势力比我大,你们有权有势的,还记得我这个小小的县令,实在令我感动。我这县大老爷的位置过个一年半载的就要换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干什么要和你们过不去,是不是,陈老弟?”

陈耕言替他斟满酒,碰一碰杯道:“钱兄,我为官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你这么直言不讳的人,来,再干一杯。”

钱守仪握着酒杯道:“谁叫这里民风纯朴呢,跟这些乡民在一起久了,都忘了官场上的心机了。你知道,这里原就是武陵郡。晋太元中,武陵人捕渔为业,沿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当年我接到来这里的调令,差点没把我乐坏了。我五十多岁了,还只是个七品,但能到桃花源来当一任县令,足慰平生矣。”

陈耕言没想道这个喜欢吃喝玩乐的钱守仪竟是个聪明之极的人物,还真小看他了。怪不得看他总是一团和气,原来这一团和气是从心底来的。这钱守仪平时宽厚治下,不是他糊涂无能,而是无为而治。这凤凰县能有这样一位县令,真是福气。陈耕言不由得生出许多崇敬之心。

杨弦歌虽然不懂他说的什么武陵郡桃花源,但也觉得这个县令十分可亲。

第二天一早杨弦歌跟随陈耕言一同门,走到巷口时看见一个汉子在卖葛根,这汉子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手上拿着一把乡人常用的砍刀在削着葛根的皮。这汉子从打扮到手势都没什么出奇的,但杨弦歌看了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走过了还回头看一眼。

要是平时,他也就算了,但这时他不免多个心眼,便和陈耕言说道:“岳父,你看见那个卖葛根的人了吗?”

陈耕言微笑道:“看见了,钱县令说话算话,还记得昨天答应过要派人过来,看来酒量不错,今天起来脑子是清醒的。”

杨弦歌“嗯”了一声,不明白自己问卖葛的人,陈耕言怎么答起钱县令来了。

陈耕言呵呵一笑道:“这个卖葛的人,坐在这么矮的马扎上还腰板笔直,你看着是不是替他累得慌啊?”

杨弦歌再回头看一眼,果然发觉是那汉子的坐姿引起他的注意。一般人坐在矮凳上,都是松着腰含着胸,从脖子到腿都是放松的,但这个人却端端正正,正襟危坐,显见是长期习惯养成的,而这种习惯,只有行伍出身的人才会有。想到这里,杨弦歌恍然大悟,道:“这是钱县令派来的兵卒。”

陈耕言道:“巷子那头还有一个破烂换糖的。这两头一守,过往的行人就都逃不出这两人的眼睛了。钱县令真是没得说,过了这阵我们再去陪他赌两把。”

说着两人上了马,径自出了城门往黄丝桥兵营而去。到了兵营,谢天时报告了情况,说昨天晚上两千士兵已奉命行事,中午时分便可回营。陈耕言点点头道:“很好。天时,你去骑兵队中挑出五十人来,组成一个前锋小队。这五十人不但要骑术一流,长枪长矛长刀等长大兵器也要是拿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