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时道:“是。”又道:“大人,湘西的地势山高路窄,大块点的平地都少有,大人要用骑兵,施展得开吗?”

陈耕言道:“我要速战速决,不跟他们打持久战。这湘西山大谷深,林老洞幽,苗人往山里一跑,朝廷就是派上十万人马来也平定不了。官府一有松懈,苗人就会时不时的出来偷袭骚扰,朝廷只能筑起高墙长城,保卫县府汉民的安全。这样的来回拉锯,已有几百年了。如今这一仗打下来,如果还是这样的局面,改土归流只能是空谈。苗人的优势是借地形之利,一人可当十人。现在罗白联军舍己之长去攻打黄石,完全不理会朝廷的兵马会有怎样的行动,陷自己于不利之地,正是天赐良机。”

谢天时听了频频点头,杨弦歌心中却不免有些不是滋味。他是苗人,若有人说苗人是非,他自是不会乐意,但土司府被围,他忧心父母寨子,对那十三家寨主也只能叹息。

陈耕言又道:“斥侯派出去了吗?”

谢天时道:“是,派出去了。分成三拨,对方有任何行动,便会马上回报。”

陈耕言道:“很好。你去挑人吧。”谢天时领命出去,陈耕言转头对杨弦歌道:“贤婿,你是苗人,在这里听到的字字句句都是在商量着怎么对付苗人,心里难过,我是知道的。我虽是汉人,又是朝廷官员,但我对湘西的感情和你是一样的。”

杨弦歌一向知道陈耕言对凤凰的喜爱,不止一次听他说要告老回来颐养天年,应道:“是,小婿知道。”

陈耕言道:“这一仗势在难免,望你不要多心,朝廷不是非要灭了苗人苗寨。”

杨弦歌道:“岳父替家父解围,小婿是很感激的。”

陈耕言道:“杨大土司是个开明的土司,我但愿你父亲能跟你一样。”

杨弦歌道:“其实我父亲早就知道了改土归流的事,为了这事,他还去贵州的苗寨探问了一番。”便把杨大土司去贵州的经过和想法告诉了陈耕言。

陈耕言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父亲是个了不起的土司。我早该知道,能教出有你这样好儿子的父亲,应该是个胸怀高远的人。”

杨弦歌感激地道:“父亲若能听见这话,一定非常高兴。”

陈耕言道:“以后我会跟他说的。其实光从他能让你的鹃女结亲,就知道他是个多么不一般的土司了。”

杨弦歌道:“是,我也这么想。”说着一笑。

陈耕言看着他道:“作为一个父亲,看见你一想起鹃女就能这么开心,实在是没什么话说了。”

杨弦歌听了不好意思,嘿嘿地笑了起来。

陈耕言道:“你的马骑得怎样了?”

杨弦歌不解地道:“很好啊,怎么了?”

陈耕言道:“能在马上打仗吗?”

杨弦歌“啊”了一声,搔着头道:“我在这里学了长枪的用法,但到了马上,可能难点。”

陈耕言道:“不要你使长枪,你最擅长的兵器是什么?”

杨弦歌道:“弓箭。我射箭可以百步穿杨。”

陈耕言道:“在马上呢?”

杨弦歌道:“没试过。我射箭是为了打猎,在这里打猎,我们从不骑马的。”

陈耕言道:“那好,你就去跟天时学学怎样在马上骑箭。”

杨弦歌在兵营里跟谢天时学骑射,斥侯是一天三遍地来报罗白联军的动向。到第二天,斥侯说联军已经到了黄石寨,在寨外高声叫骂,黄石寨紧闭寨门,寨中没有一人回应,联军便在寨外住了下来。第三天的消息是黄石寨寨外田地里的粮食有一部分已熟,白鸟寨寨主下令把熟了的稻子收割下来。

陈耕言听了这个消息哈哈大笑,杨弦歌却发急了,稻谷被别人收割走了,明年黄石寨的人吃什么?陈耕言安慰他道:“不要紧不要紧,有我在,你还怕会饿着你家寨子?稻子收下来,又不能马上吃,收了也没有用,他们也不会这么好心堆在你家寨子外,等你们受用,他们会分兵运回去的。这样围困土司府的人会少至少三成。”

杨弦歌一听有道理,便不作声了,忽然又道:“那我家寨子的人见了他们收稻子,岂不会急?他们会不会不听命令,想出寨来抢收?”

陈耕言道:“我已着人假传你的命令,说不管外面乱成什么样,都不许出寨。”

杨弦歌道:“岳父想得真周到。”

第四天斥侯来报,罗白联军收了一天稻子,累得东倒西歪,但白鸟寨主仍然下令各寨分出人来,把抢收下来的稻谷运回各寨去,这一部分运粮军共有三百来人。

杨弦歌惊叹道:“岳父,果然被你算中了。”

陈耕言一笑,命一千人埋伏在黄石寨周围通往各寨的山路上,把运粮军打散打跑,稻谷集中起来,原地待命。

第五天斥侯来报,黄石寨坚守寨门,无人出来迎战。罗白联军中有三家寨主等不得,带了自己的寨民回去了。这一拨人约有两三百人。剩下的一千多人也人心不定,有人说不如放把火把黄石寨烧了,早点打完早点回家。但马上有别的寨主反对,说秋高物燥,万一火势蔓延,变成山林大火,到时就不单单是一个黄石寨遭殃,别的寨子也会波及。

听了这个消息,杨弦歌又不安起来,对陈耕言道:“岳父,咱们该出兵了吧?”

陈耕言道:“好,咱们出兵。”留下五百人驻守兵营随时听命,带了一千五百人前往黄石寨。

陈耕言领军到了黄石寨附近,正值中午时分,前头斥侯又报,罗白联军在地里,把菜地里的菜拔了出来,就地生火,要煮午饭吃。现在黄石寨周围的地里都是各个寨子的人,十个寨主在寨外的晒谷场上搭了个棚子,估计不是在商议,就是在吃饭。

杨弦歌听了又是一阵心痛,这地里的庄稼还不知被践踏成什么样了。陈耕言道:“这些寨主们没带过兵,以为打仗是好玩的事情。这么多人要吃饭,光这一件事,就够所有的人头痛。”命令五十名骑兵作好准备,留五十名士卒在身边,其余的一千四百人散开去,等号令一下,马上进攻农地里的苗丁。

陈耕言对杨弦歌道:“贤婿,这一仗就看你的了。”

杨弦歌道:“是,请岳父放心。”

陈耕言对谢天时道:“天时,这一阵你是副手,带好兵马,看护好弦歌。”

谢天时道:“是。请大人放心。”

两人一起上马,杨弦歌取下背上弓箭,从腰间箭壶中抽出三枝羽箭,谢天时横过镔铁长枪,发一声喊道:“兄弟们,跟着我。”一夹马腹,领头窜了出去,五十骑战马紧跟其后。

这一小队骑兵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健马,借着下冲的势头,转眼到了罗白联军的临时阵营前,苗丁正烧火的烧火,吃饭的吃饭,忽听一片马蹄声响,如雷霆之乍起耳边,人人转头来看,猛见官兵如天兵天将风一般地就卷到了身边。仓促之间,丢碗的丢碗,拿刀的拿刀,阵前狼藉一片。而马蹄过处,踢散的火堆,撞翻的饭锅都倒在了旁边苗丁的身上,烫痛的叫声也不绝于耳。马上士兵马刀雪亮长枪明晃,所到之处,见人伤人,打得苗丁促不急防。

杨弦歌搭着三枝箭,对着晒谷场上的棚屋急驰过去,到得射程之内,三箭齐发,钉在棚屋柱脚和茅草顶之间,茅草顶顿时坍塌下来,将棚内众人罩在下面。要知杨弦歌的三箭齐发,是连野猪也射得死的,一个临时胡乱搭起的棚子,哪里经受得起。

棚内众人受惊,纷纷逃出,杨弦歌一眼看见白鸟寨寨主田大章狼狈地爬起来,他恨他给自己心爱的妻子带来许多伤心,摸箭搭弦,一箭射中田大章大腿,田大章吃痛,又摔倒在地,旁边田有吉忙上前扶起。杨弦歌嗖嗖两箭,钉在他两只手腕上。田有吉抬头循箭来处,见了杨弦歌大吃一惊,道:“是你!”

杨弦歌不答,搭箭寻找罗香寨主,却见罗香寨主手里拿着一支火铳,正要打火点绳。杨弦歌这时已逼至棚外,这一箭近在丈许,羽箭一闪,射灭火绳,再一箭射进火铳镗内,第三箭正中罗香寨寨主眉心。

田大章虽然大腿中箭,但身上无碍,从怀中摸出一枝竹管,凑在嘴边,对着杨弦歌便要吹出。谢天时自战事一起便一直跟在杨弦歌身边,护卫他的周全,这时见杨弦歌正对付别人,自顾不暇,便居高临下,长枪一戳,将竹管捅进了田大章的嘴里。田大章吃惊之下,吸一口气,却忘了竹管之中藏得有吹箭,这一吸,把一支他亲手淬了毒药的吹箭吸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罗白联军,罗香寨主和白鸟寨主是牵头之人。这二人转眼便死,棚屋边作反击的八家寨主都不免心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苗人凶悍,危急关头是一勇抵得三谋,八人围作一处,长刀向外,眼露悲愤之色,要作拚死一战。

杨弦歌与这八家寨主并无交恶,心知他们跟随起事也不过是听信鼓惑之语,放下弓箭,接过谢天时手里的长枪,催马快跑,那长枪枪柄上卷着的护套忽喇喇展开来,原来是一面黑旗,上面绘得有一头飞舞咆哮的白虎,在马匹疾驰的起伏中,黑旗迎风的招展中,这头白虎便如同活了一般。

杨弦歌骑着马举着旗狂奔,口中大声喝道:“杨弦歌在此,大家住手!”他这里白虎黑旗一展,埋伏在山上树后的官兵齐声呐喊现身,箭上弦,刀出鞘,围住农田里惊慌不定的苗丁。

杨弦歌一人一马一旗风一般掠过众苗人,“杨弦歌在此,大家住手!”的声音在山间不断撞击回荡。这些苗寨中的勇士久闻杨弦歌大名,这时亲眼见他如白虎附体,战神降临般,都不由自主赞叹一声,“哦,杨少司果然好威风”。苗寨勇士与黄石寨有甚怨仇,不过是听命于自家寨主,但寨主之上不是还有土司吗,杨家少土司说住手,为什么不听。

杨弦歌大声道:“罗香寨主和白鸟寨主行事不端,逼死人命,恃强凌弱,这样的寨主,一向是受我苗人唾弃的,为什么你们不辩是非,反而随同作乱?我黄石寨一向公正无私,庇护弱小,为什么你们要来围攻?抢别人的粮食,毁别人的田地,这难道又是我苗家人的所为?这难道不是对五谷神的不敬,对我苗家白虎的亵渎,对向王老子的背叛?罗香寨主和白鸟寨主已死,你们还不放下刀箭?你们自己地里的稻子已熟,还不回去收割,过两天就要下雨,难道等它烂在地里?明年你们吃什么?你们难道忘了,哪一回你们的粮食不够吃了,不是来黄石寨借粮,黄石寨是回绝过,还是问你们多要了一石的借息?”骑回晒谷场,对八家寨主道:“黄石寨没有亏待过你们,你们这是忘恩负义。”说到这里,掩不住的伤心失望。

八位寨主一声不吭。苗丁汉兵也默不作声。唯有吹过山间的风,把杨弦歌手上的黑旗吹得猎猎作响。

便在这时,紧闭了五天的黄石寨寨门推了开来,杨大土司双手捧着一个黄绫包袱缓步走了出来,大声道:“湘西大土司杨德昌,奉上前朝皇帝封赏的土司印信,官符旌表,请大清朝皇帝官员查验收回。黄石寨杨德昌,从今日起不再享有土司尊号。”

陈耕言骑马越众而出,到了寨前,下马向杨德昌深深一拜,道:“杨寨主深明大义,高瞻远瞩,心系百姓安危,实乃湘西众寨之福。陈某人替湘西民众谢谢杨寨主。”说着接过杨寨主手里的黄绫包袱。

杨寨主道:“惭愧,土民处事不周,引起这场骚扰,幸得朝廷援手,土民能不感恩戴德。从此湘西各寨尊奉大清朝廷命令,不敢稍有不敬。”

陈耕言道:“杨寨主上仰天德,下恤寨民,躬忠体仁,本官当上报朝廷,请予嘉奖。”转身对八家寨主道:“作乱匪首已经伏法,各位只是盲从,并无恶行。本官有意宽大为怀,不予追究。八位寨主可有异意?”

八家寨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地上,是罗白两寨主的尸体。他们本来是要抢这土司的位置,哪知这土司位置已经不存在了,那还抢个什么呢?叹一口气,放下手里的刀,朝杨寨主抱一抱拳道:“得罪了。”拖着疲惫的身体,招呼上自家寨子的人,各自散去了。这八家寨主和他们的寨民一走,只剩下罗香寨和白鸟寨的寨民,这两个寨没了寨主,寨民们不知如何是好。

杨寨主上前拔起钉在田有吉手腕上的箭,道:“田世兄,你父亲死了,我很难过,白鸟寨还有你们兄弟两人,好好经营吧。”招呼来白鸟寨的寨民,让他们把田大章的尸体抬回寨中安葬,田有吉恨恨地看了杨弦歌一眼,举着手腕,带了寨民和父亲的尸体走了。

剩下一个罗香寨,杨寨主命令他寨中一个有威信的人把寨主的尸体和寨民都带回去,至于要里谁做寨主,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了。转眼之间,上千人的队伍,五天的围寨,一下子便结束了。

杨弦歌走近杨寨主道:“爹爹,这些天你们都好吧,把我担心坏了。”

杨寨主看他一眼,对他摇摇头道:“你既离开了,就不要进寨了。”

杨弦歌一听,吓白了脸,急道:“爹爹,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寨主道:“你身为苗人,带了官军来杀了两位寨主,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在我苗家是不允许的。但我早就把你逐出了苗寨,你的行为只是你自己的事,我也没有权力再管了。你走吧。”说完转身回寨,还随手掩上了寨门。

杨弦歌急得奔过去,握着寨门喊道:“爹爹!”却是不敢进去一步,心痛之下,眼泪流了下来。

他又叫了两声,里面没有人回答,过了一会,寨门打开一条缝,杨弦歌透过泪眼,只看见细叔无奈的面孔。

细叔看着杨弦歌满面泪水,吓得手足无措。他从不记得这个英雄神气的小主人什么时候哭过,过了一会道:“少爷,我还是跟着你吧。”

杨弦歌点点头,把头顶在寨门上,让眼泪流个痛快。

谢天时集合起部队,先前去伏击运粮队伍的那一队士兵挑着抢割的稻谷也到了,陈耕言命令士兵把稻谷摊开在晒谷场上晾开,两队人马一起动手,不多时便干完了,便收兵回营。谢天时牵了杨弦歌的马过来,细叔扶他上了鞍,自己牵了缰绳,跟在队伍中间。而杨弦歌则摇摇晃晃坐在马背上,神情呆滞。谢天时骑着马守在他旁边,心里一直担心他会摔下马去。

第十六章 洞庭天下水

陈耕言取到了前朝皇帝赐与的土司印信,算是大功告成,当下写了一封奏章,连同黄绫包袱里的所有凭证一起六百里加急送往两湖总督处,再由总督上报朝廷。奏章中他盛赞湘西土司府的杨弦歌投效朝廷,立功至伟,提议授与湘西指挥使一职。

杨弦歌自是不知道陈耕言的打算,从打退围攻黄石寨的罗白联军那天起,他就无精打采。这与当日被逐出黄石寨又有不同,当时是旁人挑唆,父亲明逐暗护;而眼下是父亲明白地告诉他不赞同他的作法,不再认他。父亲对他的冷淡便如一把刀子插在他心上,何况还有两位寨主死在他面前。在陈耕言这样带兵打仗的人看来,一场战事中死个把人算不了什么,但杨弦歌生性宽厚,与人为善,这样的事发生在他身上就接受不下来了。

布谷见他终日提不起精神,这样的事也无从开解,便对他道:“弦歌,你可记得你答应过我一件事,还没去做呢。”

杨弦歌躺在藤萝架下的凉椅里,拉过布谷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这些日子来心烦意乱的,而布谷总是软语温言没有一些儿抱怨,见她这么说不免有些内疚,说道:“是什么事,你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我还真想不起来。”

布谷侧身坐在他旁边,笑道:“你答应过带我去看洞庭湖的,不记得了吗?”

杨弦歌道:“洞庭湖?”

布谷道:“是啊,我们可以坐着船顺着沅江,一路飘到洞庭湖去。”

杨弦歌想象他立在船头,万顷波涛都在脚底,长空秋雁掠过眼前,身边还有布谷作伴,诚是一件赏心乐事,不觉有些心动,嘴角也露出一丝笑容。

布谷看见这一丝笑容,心里安乐了一半,问道:“好不好?去不去?”

他这里还没有回答,前院有人叫嚷道:“哥,哥,他们答应了,答应了!”

布谷道:“像是庄羽二弟的声音,这么高兴,不知是什么事。”站起身来迎上两步。

果然庄羽一路奔进来,弦舞跟在后头问:“二哥,什么事啊?”

庄羽兴奋地道:“我去妹子家提亲,他们同意了。”

布谷也替她高兴道:“那可是大喜事了,恭喜你。怎么你岳丈家就同意了呢?上次不是还把你骂了一顿吗?”

庄羽道:“诶,那都是老皇历了。自从哥带了官兵把罗香寨那些作乱的人打败以后,大家都说,连杨少司都归顺了官府,苗人汉人还斗个什么气?我爹说看来这是大势所驱,便不再反对。我丈人老头听说我是杨少司的嫡亲表弟,便说我如果有杨少司的一半好,那这门亲就结得。我说比起你一半肯定不止,再怎么少也有七八成。”说着嘻嘻一笑。

杨弦歌听了只好苦笑,本来已经坐了起来,重又躺回去了。

庄羽接着道:“哥,你说过要帮我举办婚礼的,我可记着呢。”

杨弦歌有个时候哪有帮人举办婚礼的心情,只淡淡地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呢?”

庄羽道:“当然是过年的时候。”

杨弦歌道:“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在不在,要是在的话我一定帮你办。不过舅舅舅娘,还有你岳丈家,他们既然都同意这门亲了,就用不着我来操办了。他们一定会办得风风光光的。”

庄羽还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弦舞就抢着问:“什么你在不在?你要去哪里?”

杨弦歌道:“我和你布谷姐姐打算去看看洞庭湖岳阳楼,记得吗,我们当时说的时候你也在场的。”

弦舞听大哥话里的意思像是只有他们两个去,急得脱口道:“你们不带上我?”

杨弦歌摇头道:“当日带你出来,原是怕有人要打咱们寨,眼下仗也打完了,寨子也安全了,你也该回去了。”

弦舞急得哭了出来,咬着嘴唇,跺了两下脚,扭身就朝外走,一头撞在一人胸前,哎哟一声叫了出来,抬头一看,却是谢天时。

谢天时将她推开一臂远,看清她脸上泪花飞溅,吓得忙问:“怎么了,撞痛了?”

弦舞定定地看着谢天时,忽然拉着他到一边,问道:“我十六岁生日马上就要到了,你给我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谢天时道:“你都没告诉我说要什么,我怎么准备?”看看弦舞气急败坏的样子,问道:“你还好吧?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弦舞咬着牙,怒气冲冲地道:“我要你去跟我爹爹提亲。”

谢天时一听,吓得张大了嘴,半天合不上,说不出话来。

弦舞性子虽然疏朗洒脱,爱说爱笑,但一个小女儿家说出这话,终觉不好意思,不免又气又委屈,又哭了起来,边哭边道:“大哥和布谷姐姐要去洞庭湖玩,他们不带我去。就算他们带我去,我也不会去的,我要是跟他们去了,就见不着你了。大哥要我回寨子,我要是回到寨子里去,你肯定不会去看我的。谢大哥,我想见你,想老是能见着你。谢大哥,你去跟我大哥我爹爹他们提亲好不好?”

谢天时半天才合上嘴结结巴巴地道:“杨…杨小姐,你还没满十六,我都二十七了…你不是跟我说笑的吧?”

弦舞怒道:“我知道,那天我问你多大了时,就算过了,你比我大十一岁。但我想过了,我和你在一起时很开心,一点儿也没有想到我们相差多少岁。我们只要开心就对了,不是吗?”放低声音,含羞地道:“谢大哥,你和我在一起时不开心吗?你不喜欢我吗?”

谢天时看着弦舞的小脸,心里打个突,生怕一句话说错,就伤了一个少女的心,想一想才道:“杨小姐,你说的这件事,我从来没想过。我和你在一起时当然开心了,但你就像是我的小妹妹,我从来没想过你除了是妹妹还能是别的什么。你容我想一想行吗?”

弦舞听了这话,心头一喜,道:“那你就好好想一想吧。”一转身跑开了。

谢天时看着她走掉,心头一阵迷惘,过一会才发现布谷就站在不远处,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布谷走过来道:“这实心眼的孩子说出话来总能吓人一跳。”

谢天时道:“你也听见了?”

布谷道:“我不是听见了,我是早就知道了。”

谢天时茫然道:“你早就知道了?是她告诉你的,还是你看出来的?”

布谷道:“我看出来的。”

谢天时道:“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布谷笑道:“弦舞在谢兄眼里只是个孩子,谢兄是个正人君子,哪能对孩子有什么想法。现下你知道了她的想法,你怎么看?”

谢天时老老实实地道:“这事来得太突然,我不知道。”又问道:“那你和杨兄怎么看这件事?”

布谷轻笑道:“我和弦歌的想法有甚要紧?如果你有这个意思,别人的想法自是无足轻重,如果你没有这个意思,别人的想法你更是不用知道。”

谢天时听了默不作声。

布谷又道:“这只是我的看法。弦歌是她的亲哥哥,又是男人,他的想法和我不会是一样的,你不如去问问他。”招手叫过庄羽道:“二弟,你来,我们去找细叔,他最是个能干不过的人,你要办喜事,找他就没错了。”拉了庄羽出去。

谢天时等布谷不露声色地支开庄羽,过去和杨弦歌坐下,却是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相对无言,过一会儿杨弦歌先开口道:“你知道吗?这些天老有人从各家寨子里来找到我这里来,要我帮他们办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想开店的想谋事的,还有想从军的。我能有什么法子?还不都是让细叔去想办法。我想出去走一走,和布谷一起到处看看。”

谢天时道:“那好啊,出去散散心,我看你这阵子也是太累了。这些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要搁旁人身上,早就压垮了。”

杨弦歌摇头道:“事情弄成这样,本不是我想要的。其实我也不知道事情该是个什么样。要不是你那天眼明手快,及时救了我一命,我哪里还能坐在这里想得开想不开的?”说到这里无聊地笑一笑,“我是不想死的,但罗寨主田寨主他们也是不想死的。”发了一会儿呆,又道:“不说这个了。我和布谷到外头去,留下弦舞,想把她交托给你。”

谢天时听了又是目瞪口呆。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接二轻巧三的让他吃惊:先是弦舞的告白,然后是布谷的洞若观火,现下是杨弦歌的托付。

杨弦歌道:“弦舞虽然有些孩子气,但过得一二年就好了。她喜欢新奇热闹,你三年一换防,正好可以带着她穿州过府,看尽新鲜刺激的事;她怕受婆婆管制,你孤家寡人一个在兵营里,公婆远在天边,正好谁也管不着她;岳父也很喜欢她,有你们两个照顾她,比嫁到任何一个寨子去都让我放心。”

谢天时没想到他想得这么远这么周到,道:“这么替妹妹着想的大哥,我还从来没遇见过。但这事来得太突然,你得容我想想。”

杨弦歌道:“我也不是让你明天就娶她,只是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如果你愿意,去黄石寨提亲的话,跟我父亲说一声,把我刚才说的告诉他。我和布谷过几天就走,弦舞的婚事也许就错过了。你要是有这个心,也不用等我们回来,你只要知道我和布谷都是希望弦舞和你能成为夫妻的。”

谢天时道:“杨兄,就冲你对我的这份看重,我都会感激万分的。”

过了两日,杨弦歌将弦舞送回寨子去。弦舞虽然百般的不乐意,但也知道哥嫂都走了,她一个人是不能住在一所除了两个亲戚家的老人再没有旁人的大房子里。

“要是你们不走多好。”弦舞赌气地对布谷说道:“你们就想着自己,一点都不把我放在心上。你们这么一走,我一个人怎么办?”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这两天弦舞流的泪,超过十六年的总和。

布谷替她擦着眼泪,伤感地道:“弦舞,你也是一年大似一年了,不用过多久,就要出嫁的。不管怎样,我们姐妹再要好,总是要各过各的日子的。”

弦舞硬嘴道:“我知道。但你们不能等我出嫁了再走吗?”

布谷难过地道:“弦舞,你也看到你大哥的这个样子了,再在这里这么窝着,我怕他会闷出病来。你和他一起长大,几时里见过他这么消沉的?寨子又回不去,城里又尽是烦心的事。要是能有棵树让他爬爬,有野鸭子让他打打也好啊。”

弦舞低下头,道:“我知道,我只是舍不得你们走。我一个人回寨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谢大哥也不知道会不会去看我。”

布谷道:“回去没人陪你玩,正好学着做做饭,缝几件嫁衣。你不能等将来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家,连个姜茶也不会煮。”

弦舞点点头,过了会低声道:“你说谢大哥会去提亲吗?”

布谷肯定地道:“会的。”

弦舞眼睛一亮,抬起头来欣喜地道:“你怎么知道?他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