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摇头道:“不是。是那天他问我怎么看这件事时,我就知道他会去的。”

弦舞不明白,眨了眨眼睛,等布谷细说。

布谷道:“那天我就跟他说:如果你有这个意思,别人的想法自是无足轻重,如果你没有这个意思,别人的想法你更是不用知道。他那么在意我和弦歌的看法,那是他想等别人来告诉他正确的做法,他希望我和弦歌能替他做决定。他只是还没有想明白,自己也不知道而已。”

弦舞虽然弄不清布谷在说些什么,但布谷这样说,她听了总是高兴的。

布谷看她还是将信将疑,索性不跟她绕弯子,简洁地道:“他要不同意,一口回绝就是了,管人家怎么想呢。”

弦舞一想这话说得对,顿时开心起来,爽爽快快地让杨弦歌送她回寨。杨弦歌心里感激布谷替他省不了不少口舌,要是让他自己跟弦舞说,一定说不了这么委宛动听。

临走的时候,布谷跟弦舞在家门口道了别,两人各自流了不少泪,杨弦歌扶妹妹上了马,对布谷道:“钱县令的人早撤了,我又不在,你自己小心点。我总担心田家兄弟不会就这么算了,有什么事让细叔去办,你一个人别出门。”

布谷点点头,道:“你晚上就回来了,再有什么要紧事我也不用急着非在今天出门。你尽管放心去吧,要是见着公公,好好跟他说说话,替我也道个好。”

杨弦歌落寞地道:“我爹说话,向来说一不二,今天我是不指望能和他说上话了。”上了马朝她点点头,拉了弦舞那匹马的缰绳,催马快走。弦舞坐在马背上,扭转身子向布谷喊道:“布谷姐姐,你在外头要想着我啊。”

布谷抑不住泪流满面,心想这一别,再见面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杨弦歌和弦舞骑着马到了黄石寨寨门前,看见寨里寨外一众男女都在晒谷场打谷子,晒谷子,捆干草。寨子外的田地也平整好了,又补种上新的菜秧。寨子里的人见了杨弦歌都上来问长问短,杨弦歌和他们一一叙话。

弦舞先进寨子,去见了阿奶父母。阿奶和阿娘听说弦歌就在寨外,抢着要出去见他。杨寨主道:“去见见可以,不许他进寨。我也不会去见他,你们跟他说,让他好自为之,不要忘了自己是个苗人。帮着汉人打苗人,这样的儿子我只当没生过。”

阿奶和阿娘啐他一口,不及跟他理论,赶到寨门口,见了杨弦歌一把抱住,不让他跪下行礼,还没说话,热泪滚滚而下,哆嗦着嘴道:“大伢儿…”

杨弦歌见了阿奶阿娘为他泣不成声,任是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喉咙里哽咽道说不出话来。

还是阿娘先说道:“那天我在寨子里看见你骑在马上那么威风…”说了一半也说不下去了。威风是威风,可惜杨弦歌父子两个都不喜欢这样的威风。

阿奶道:“你媳妇呢?怎么不来?”

杨弦歌道:“她这两天身子不舒服,走不了这么长的路,就不来了。她让我跟你们道个好,让你们别念着她。”

阿奶喜出望外,道:“别是有了吧?”

杨弦歌道:“不是。是她舍不得和弦舞分开,哭了两天,头疼眼睛肿,见不了人。”

阿娘道:“这孩子。唉,也是个重情累心的人。”

杨弦歌道:“我今天把弦舞送回来,是让她呆在家里好等着出嫁的。过些日子会有个叫谢天时的年青人来提亲,你们尽管答应。他是我和弦舞都相中了的,人品相貌都不错。爹爹可能不同意,你们帮着劝劝。”

阿娘道:“既然人品相貌都好,又是弦舞自己相中的,你也同意,那这人应该不错。你爹为什么要反对?”

杨弦歌道:“他是个汉人,还是军营里的副将。”见阿奶和阿娘听了一愣,又道:“弦舞很喜欢他,他还救过我的命。你们要是也不同意,弦舞会寻死觅活地闹个不休。你们要是帮着说话,爹爹拗不过阿奶,会听的。”

阿奶不服气道:“他都不让你进门了,还不让我孙女嫁个喜欢的人?你放心,我会替弦舞撑腰的。”

杨弦歌道:“有阿奶一句话,我就放心了。那我走了,你们保重吧。我和布谷会好好过日子里的。”他不敢提起他要出远门的事,让阿奶阿娘以为他就在离她们不远的城里,心里也好过点。

阿奶和阿娘一听这话,眼泪又流下来了。阿奶道:“快回吧,你媳妇一个人在家,怪可怜的。你跟她说,什么时候有了重孙,就赶紧报个信回来,我们好替她准备小衣服。”

杨弦歌道:“我知道了,有了好消息我会自己回来说的,爹爹只是说不让我回家,没说不让他孙子进门,我等着看他见了孙子,还有什么话说。”

阿奶笑道:“对,就是这个主意。”

杨弦歌把阿奶和阿娘逗得笑了,才算放心。骑上自己的马,牵了弦舞坐的那匹,和阿奶阿娘道了别,朝田里劳作的寨民们挥挥手,回城去了。

走出一程,忽然想起当日他去城里看布谷,本是打算去打野鸭子的,走了一半没了兴趣改进城去了,于是将一支鸟铳藏在一个树洞里,不知那支鸟铳还在不在。想起这事,便折返回去,找到那棵树,伸手进树洞一掏,鸟铳还在。拿出来瞄了瞄铳管,摸摸马鞍袋里上次打仗时带得的铁霰子,火药,火石,火绳都在,不觉动了打野鸭子的心。这心一起,说什么也按奈不住,骑了马便朝草荡里去。

到了草荡边,果然野鸭子成群地在水里草根里觅食,四周呱声一片。方当仲秋,虫肥虾有籽,正是野鸭子长膘的时候。杨弦歌将两匹马的缰绳仔细拴好了,免得等会儿开火铳一响,惊了马。

他找了块大石头坐了下来,把鸟铳拆开,解下腰带,从腰带上撕下几根布条,将鸟铳细细地擦拭干净,重又装好。打开装铁霰弹的布袋,抓出一把,灌进铳管里,再装填上火药,打着火石,点燃火绳,“砰”地一声,鸟铳一响,铁霰射出,野裤子们受惊,呼啦啦飞起,遗下鸟粪无数。等鸭子飞开,鸟粪落光,地上挣扎着的都是中了铁砂子霰弹的。

他打野鸭子,从来都是只开一枪,射中几只算几只。要是频频开火,野鸭子们屡屡受惊,就会离开这里,另寻安全之处,那明年就没有野鸭子可打了。别的苗人打猎,还都是用弓箭弯刀,整个湘西苗寨,也不过三两支火铳。他这支还是前些年在长沙府购得的。

杨弦歌过去捡起五只野鸭子,从地上拔了几根长草绑了,挂在一匹马的鞍上,收起鸟铳,骑上另一匹马。看看天时,已近正午,想想肚子还不算十分饥饿,午饭还是回家吃算了。快马加鞭,不多时便能回城。

吃过午饭,宅子里安静下来,陈家两位老人去睡午觉去了,檐下笼子里的雀儿也站在横梁上打盹,布谷本想也小睡一会,但头疼难耐,翻来翻去睡不着,只好起身找点事做,便收拾起过两天出远门上路时要带的衣物。

布谷在做事时最能安定烦乱的心思,做着做着,心绪静了下来,宅子外巷口的狗吠都听得清清楚楚。过了一会,忽然闻到一股木头烧焦的气味,她想难道是厨子没有封好灶火?便放下手里的衣服,去厨房查看。

甫出房门,就见厨房那边浓烟滚滚,暗想不好,失火了,忙奔过去。越过两重院落,来到厨房外面的小院,就看见整个厨房都淹没在烟雾之中。厨房外面还堆着柴草,厨房旁边是临时搭出的马厩,那里干草豆子都有,全是易燃之物,这要是蔓延过去,整个陈家老宅,以及这一条巷子,这一片民居都难逃回禄之灾。

布谷惊慌之下,大声叫喊:“失火了,失火了,快来救火呀!细叔,老张,快起来救火。”猛抬头见马厩抢的柱子里挂着一只马蹄铁,干草堆上还有一柄铁耙,忙抢过去取下那只马蹄铁在铁耙头上一阵狂敲,清脆的铁器撞击声盖过呼呼的火舌乱窜之声,一声声直传了出去。

这时细叔和厨子老张都闻声跑了过来,拿桶的拿桶,拿瓢的拿瓢,厨房外面本就放着两口瓦缸,里面储满了水,是做饭洗菜用的,正好早上送水的人来挑满了,两人轮番舀水泼向火头。布谷看来了人,不再那般慌乱,拜见马厩里饮马的水槽里还有半槽的水,也拿起一只瓢来舀水灭火。陈家二老听见声响,也赶了过来,跟着救火。

眼看缸里的水就要见底,刚压下的火头又要重新窜起,忽然马厩边上的小门被撞得向内飞开,一群人拎了水桶端了水盆涌了进来,二话不说便泼水救火。这群人里汉人苗人都有,粗粗一看,有邻居,也有不认识的。有了这一群人的救援,火不多时就被灭了。厨房是整个烧光了,马厩的一角也烧掉了,还好干草堆没有引燃,不然后果难说。

布谷挨个地道谢,说多亏众人来得及时。众人都道没什么,邻居嘛,就该互相帮助,要不然烧了过去,大家倒霉。又说幸亏听见什么铁家伙当当当的响,把大家从午睡中吵醒,又有人拚命拍门,请大家去救火。说起来还要算是那个拍门叫醒大家的人最是劳苦功高。

布谷道:“不知是哪一位帮我叫的,我要好好谢谢他。”

众人东看看西看看,指着一个满脸被烟薰黑的人道:“是他吧?”

布谷看那人穿着苗人衣服,便道:“大哥是哪个寨子的,小妹感激不尽。”说着拜了一拜。

那苗人双手乱摇,道:“少司娘子快别这样,小人哪里敢当?我是芙蓉寨的,本是来城里想请少司给我找个事做,到了这里怕吵醒少司和娘子的午睡,便在外面坐一会,正好遇上这样的事,我怎么能不帮忙救火呢?”

布谷道:“芙蓉寨的,那是姓成吧。成大哥,救火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光说一声谢就完了呢,这水火无情,说不定还会出人命的。杨少司今天不巧,正好不在,晚上就回来了。成大哥请留下来,杨少司会替成大哥安排一个好去处的。”布谷想这姓成的说话利落,遇事不慌,看见失火不是一个人上来帮忙,而是去叫旁人,这样的明白人难得,只要给他机会,不难又是一个细叔。

这姓成的苗人道:“我看这火不是自己燃起来的,是有人放火。”

众人一听,都惊了。厨子老张刚才还在被细叔埋怨,说怎么没管好炉灶,这时忙道:“是啊,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厨子,怎么能不看好火?我记得我是把炉膛封好了的,绝不会出错。”

布谷道:“老张,我相信不是炉火自燃引起的。我来的时候就发现火是从厨房的屋顶上燃起的,那时这灶台上的窗户还没火苗。如果是炉火,这窗户怎么也该先烧起来。成大哥,你说你在这里巷子里坐了有一会,看没看见有什么人经过?”

成大哥道:“我在巷子里坐着打了会瞌睡,被狗叫声吵醒,像是听见有两个人在说话,然后就看见这里有火烧起来了。我想说话的那两个人会不会有什么嫌疑?”

这里正说道,忽听外面巷子里马蹄声急,布谷喜道:“杨少司回来了。”虽然杨弦歌早不是少土司了,另外连大土司的称号都没了,但苗人们不管这些,习惯了的叫法一时半会儿哪里改得过来,也没有人想着去改。布谷在他们面前,也只好随着他们叫。

她走到门外巷子里去迎接丈夫,却听见巷子那头杨弦歌的声音在大声喝道:“田有吉,你给我站住!”跟着是急促的几下马蹄声,然后“砰”的一声巨响,有人惨声长叫。过了一会儿,杨弦歌骑着马拿着火铳出现在她面前,见了她一脸的烟黑,一头的篷发,铁青的脸上霎时露出了笑容,翻身跳下马,急奔两步到了布谷面前,抓住她的肩膀一迭声的问道:“你还好吗?没伤着吧?”

布谷连连点头,道:“我很好,大家都很好,没出什么大事,就是烧掉了厨房。看来又要把罗四哥叫来修房子了。你刚才在那边是在和田家大少爷说话吗?”

杨弦歌笑得有点发抖,语无伦次地道:“是啊,又要麻烦罗四哥…你没事就好…田家大少爷?…是,田有吉,我刚才朝他开了一枪,这会儿还躺在那边呢。”牵了布谷的手过去看,道:“你别看,怪吓人的。”他叫布谷别看,只要不让她过去就是了,但他抓住布谷的手,就是不舍得放开。

布谷从他身后探出半个头来,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上双手捂脸滚来滚去,嘴里哀叫声不绝。旁边一个人跪在他身边,一个劲儿地喊“大哥!大哥!”看那身形,看他声音,像是是二少爷田有庆。布谷悄声问道:“怎么回事?”

杨弦歌道:“我刚进东门就看见这里有浓烟,怕你有事,忙催马过来。就听见这两人躲在一边说怎么有这么多人来救火,又说烧不死她怎么的,又说本来打算等她逃出来就给她一支吹箭,替父亲和三弟报仇。听到这里我才明白他们是谁,他们想烧死的人又是谁。这田有吉看见我骑着马过来,就用吹箭伤我,被我躲开,我正好手里有火铳,就给了他一下子。这铳里几十粒铁砂子都打进他脸上去了,有他痛的。”

转头对田家兄弟道:“你们两个心肠如此歹毒,又是放火,又是用毒箭,就算和我们两人有仇,你这一把火烧下去,就没有想过万一烧了起来,这一片房子都要连着被烧,就没有想过有多少人会烧死烧伤?”

田有吉痛得顾不上说话,田有庆护着兄长,眼睛里似要射出火来,瞪着杨弦歌和布谷,却是一句话也不说。他知道这个时候一说话,便会惹来杀身之祸。

这时来帮忙救火的人都围了上来,对着两人一阵痛骂。里甲保长也闻讯赶了过来,一面报官一面问清事情经过。这里正乱着,忽然田有庆跃身而起,跳上杨弦歌的马,拍马便走。巷子本就弯弯曲曲,又有这么多人挡着,哪里还能拦下,只一眨眼,田有庆就不见了踪迹。

杨弦歌跌脚道:“不好,要是被他逃了出去,我们就永远没有安宁的时候。”嘬唇吹哨,一个唿啸,就看见马儿驮着田有庆歪歪扭扭地跑回来。

田有庆在马背上死命想拉转马头,马儿就是不听。待马儿奔至杨弦歌面前,田有庆再想弃马逃走,早就来不及了。里甲保长一拥而上,把田有庆从马背上拽下来,不知是谁递上一根绳子,众人七手八脚把田家兄弟绑在一起,都道是对纵火犯用不着客气,暗中又有人拳脚相加,田家兄弟到了这个份上也只能自认倒霉。

陈耕言坐在陈家老宅自己的书房里,看着两湖总督给他的坻报和信件。信上总督对他三个月就改土成功大嘉赞扬,整个湘西苗寨土寨没闹出大的乱子,官军没有伤亡一人,这样的胜绩在别的地方还没有过。皇帝是大大的嘉奖,他总督的脸上也有光彩。陈耕言升官一级,从从五品升为正五品。黄石寨的杨弦歌仰慕圣恩,投军效力,立有大功,实授指挥使一职,在陈耕言军中效力。坻报上也写了陈耕言和杨弦歌任职的官阶和品级。

陈耕言把两封书信看了又看,最后笑了一笑,放进一只木匣子里锁好,再把这只木匣子锁进柜橱里。

上头任命杨弦歌在他军中效力,那就归他管辖,他要是不说杨弦歌久不归营,谁又会知道呢?过得一年半载,杨弦歌和布谷在外头游玩得厌了,总要回家,到时再把信给他看,逼他做官不迟。而现下呢,谁知道他们二人到了哪里,说不定已经在岳阳楼上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