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颜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

“怎么?我不会真的说中了吧?”定襄心中暗暗吃惊,脸上神情不变,“真的这么离奇?”

新颜沉重地点了点头,刚想说什么,一个服务员来到他们桌子旁边,粗手乱脚的扔下两幅碗碟和两份菜单,带着浓重的方言问道:“你们要吃什么?”

两人同时抬头,望向这个粗鲁的家伙。新颜突然张大嘴,半天合不拢,使劲擦了擦眼睛,以为自己眼花。这是个穿着遍布油渍白色制服,身材粗壮的女子,带着雀斑的脸在新颜看来无比熟悉,如果不是太过震惊,她不假思索就能叫出她的名字,伍味,那个白隼堡的厨娘伍味。

“看什么?”对方被她古怪的眼神看得满身不自在,面带不满,粗声粗气地说:“要吃什么,快说。”

石定襄看出有异,连忙解围道:“我们先看看菜单,你先给我们上壶茶来。”

新颜拼命命令自己的镇静,告诉自己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既然在那边会遇见和父亲弟弟长的像的人,那么在这里遇见这个人就完全可能,分别只在于这一次她是先认识那边的那个人而已。只不过如此一来,就证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她所经历的一切,决非幻觉。她不可能在幻觉中认识一个现实存在的陌生人。

那服务员虽然粗糙,动作却很麻利,几乎立即就摔了一壶茶在桌子上,蛇蛇蝎蝎地转身要走,却被定襄叫住:“小姐,没茶杯我们怎么喝啊?”他态度稳重从容,说话自有一种摄人气度。对方听了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手忙脚乱地送上两只茶杯,并且附送额外服务,竟然慢慢往杯重斟上茶水,送到石定襄面前。只不过动作过猛,不少都洒在了外面。

石定襄不以为意,微笑着点头道谢。不想这一来对方更加慌乱,脸一红,转身去给新颜倒水。忽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脚底下打绊,整个人一个踉跄,手中一壶滚烫的茶水就全都泼在了新颜的羊毛大衣上。

若是平时,新颜手脚敏捷,定然能躲开。今天却因为走神压根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耳中听见一声惊呼,本能的侧身反应,却到底迟了一步。

“哎呀,那个对不起,俺不是有意的。”服务员手足无措地看着定襄扑到新颜身旁检查,嘴里面不停地道着歉。

定襄顾不上理她,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新颜没有被烫伤,才松了口气。新颜对这场小小的事故完全不在意,眼睛望向那个服务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会错了意,越发吓的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这时候食堂的经理也终于注意到这边,凑过来一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气得冲那个服务员斥道:“吴妹,你怎么回事,怎么又闯祸?”

他们来这里本是图清静,这样一完全没办法说话了,定襄低声对新颜道:“走吧,到别处去。”

新颜也一般心思,点点头站起来,看看茶水在大衣上留下的黄色污渍,苦笑了一下。经理笃自不停道歉:“真对不起,吴妹刚从乡下来,什么都不懂。太对不起了,这衣服我们帮你洗吧,下次来吃饭给你们打五折。”

那大衣看来是没办法洗的,两个人都不愿意在纠缠,匆匆离开,经理一直将他们送到门外,一路点头哈腰,殷勤备至。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饭是吃不成了,石定襄有些歉意地说:“下午还有课,要不今天晚上我到你家去?”

亲自上门,当然不是单纯为了听她讲故事,新颜自然明白这里面的意思,脸不由微微发热,轻轻点头同意。

第 11 章

十一

能让寇之佑潜心钻研,下功夫研究的东西,永远与学习无关。他是那种绝顶聪明的学生,所有的内容只要上课讲一遍就立即能融会贯通,充分理解,也就是说,是那种理解能力和分析能力非常出众的人。而同时由于他博览群书,并且喜欢向人炫耀知识面,无形中也促进了他的记忆能力,通常那些右脑比较发达的学生对文科类的恐惧,在他身上也完全找不到。

“简直是得天独厚嘛。”新颜不止一次这样羡慕地说,“我就要死记硬背,你倒是一点都不用费心。”

然而没有耐心却是之佑最大的弱点。所有的理论搞明白,做过三道练习题之后就会完全丧失兴趣,把注意力转向更新鲜的内容。“同样的内容看两遍是浪费时间,重复三遍就是谋杀了。”他这样主张,坚决抵制课后温习或者考前复习之类的事情,所以虽然是公认的聪明学生,成绩却总是勉强位列中上而已。

不过对于一个十八岁的高三学生来说,不论聪明或者多有个性,想要逃脱高考前的补习是不可能的。虽然寇教授对于他的教育采取开明手段,并不过分施加压力,可惜大气候如此,每周三天的晚自习无论多么不愿意,他也只得参加。

只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人虽然在教室里面坐着,心思飘到了哪里就不是那些老师们能控制的了。之佑这些天对印度冥想大师达什这个人非常感兴趣,专门抽空跑到图书馆里找了几本书,坐在自习教室的角落里独自钻研。

“Darsha Rjlhandor,1969年出生于印度孟买富裕船商家庭,从小在世界各处旅行,中学和大学都在英国受教育,1985年进入伦敦大学学习政治,第二年退学回国修行冥想术,1995年发行首辑个人画册,同时宣称经过冥想,他的意识能够进入异次元空间。”

读到这一段,之佑若有所思地停下来。原本以为冥想大师这种生物跟普通人不一样,大概天生下来就是须发皆白高深莫测的样子,从小跟着师傅在深山里吸风食露的修行个上百年,才会得道出关呢。没想到这个达什才不过三十出头,而且居然还在英国受教育,学的还是政治。他眉毛挑挑,不自觉的嘲笑自己原来的想法,“那哪里是冥想大师?分明是狐狸精嘛。”

之佑发现达什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作为冥想大师就应该专心修行嘛,他除了画画之外,居然还曾经插足政治,曾经参加在贾拉布得邦的地方议会选举,结果虽然落败,一时间倒也成了风云人物。而他落败的理由也很明显,他的竞选理论是议会应该有冥想大师作为精神领袖,指导政府在未知的未来确立战略。

“真是一个狂人啊。”之佑突然觉得研究这样一个人,是不是在浪费时间。翻过一页,是一张黑白照片,达什身穿一身灰色西装,神情高深莫测的站在自家客厅的门前。他是身材瘦高,肤色比一般印度人要浅一点,之佑猜想大概他身上有白人血统吧。大概是因为印刷或者照片质量的问题,他总觉得照片上的人有点模糊的感觉,象是一团灰色的影子。

好不容易熬到十点,之佑回到家,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机里,脑袋上插了两个灯笼的古装女主角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情人负心薄幸,寇太太专注投入,看得泪水涟涟。

之佑四处张望了一下,问道:“爸跟姐呢?”

“你爸爸今天有应酬,还没回来。你姐姐跟定襄在屋里说话呢。”

之佑眼睛一亮,“石大哥来了?我去看看他。”

“你去干什么?”寇太太终于把注意力移回来,“他们两个说话,你别去捣乱。”

“哦。”之佑大失所望,却也没有办法反驳,灰溜溜地说:“那我回房了。”索性把达什的资料看完再说。

书房的门突然打开,石定襄探出头来:“之佑回来了,来,正好想跟你商量呢。”

寇太太看着儿子一溜烟地钻进书房,想了半天也不清楚这几个年轻人到底在搞什么鬼,正好广告过后电视剧继续,她便顾不上探寻究竟,注意力又回到了那些恩怨情仇里。

新颜见弟弟进来,点点头道:“定襄觉得应该听听你的意见,让我再跟你说一遍。”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之佑第一个反应就是反问了一句:“说一遍什么?”然后突然意识到姐姐说到石大哥的时候,是直接叫名字,心里头一乐,冲着石定襄使劲眨眼。

石定襄假装没看见,一本正经地说:“你姐姐跟我说了她这两年来的一些异状,比如手脚突然灵敏,还有一些奇怪的梦之类的事情。”

“嗯,这我知道。这个事情我们研究了很久,都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了石大哥,”之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问道:“姐姐有没有跟你说达什的画的事情?就是那幅在火车上见到的画?”

定襄和新颜对望了一眼,点点头:“说了。不但如此,她还说那些画里,大部分她都见过。”

之佑愣了一下,看着新颜:“姐,你没说过你以前看过别的那些画啊?”不等新颜回答,突然挠挠头嚷道:“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还有一幅,着火的大河的那幅,你说上次坐火车,车厢里也有一幅这样的。”

定襄显然没有听新颜说过这个事情,有些诧异的望着她:“是吗?就是你上次去三号基地的时候吗?”

新颜有些出乎意料,似乎想到了很关键的地方,“是啊,为什么我没想到呢?”

定襄点头,神情看来十分兴奋:“这就明白了,有了这一点就全通了。”

“等等,”之佑对他们两个的反应不明所以,“什么通了?石大哥,你们说得我怎么都听不明白呢?”

短暂的沉默了一会,石定襄张口想说什么,被新颜阻止:“还是我来说吧。”她转向弟弟。看着那张年少飞扬的脸,眼前又一次闪过那个骑着大鹏鸟在天上翱翔的银发少年的模样。深深吸了口气,她对弟弟说:“刚才定襄说到,达什的那些画,大部分我都见过。那意思是,我见过实物。”

“实物?”之佑的脑子转得飞快,在几秒钟之内就把这句话消化分析掉,小心翼翼地说:“可是达什的画不都是玄幻的吗?如果你说的实物不是模型而是真正物体的话,那么,那么…”他猛然抬起头,左右看看定襄和新颜,“达什说他的画表现的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内容。姐,你该不会是进入那个世界了吧?”

只是短短一句话,就能让他作为依据推断出这样的结论,连石定襄也对这个少年灵活的头脑感到赞叹。他一边观察对方的表情,一边问:“那么你相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呢?”

“没什么相不相信的,”之佑老气横秋地一挥手,想做出沉稳冷静的神情,可是年轻的脸上掩不住兴奋,“我继续猜。这一切都跟达什的画有关,姐,莫非你是从其中一幅画进去的?”他站起来,踱了几步,不让姐姐作说明:“我先说说我的猜想。”

定襄坐到新颜身边,安抚地拍拍她的手,示意让她听下去。新颜此刻也想看看弟弟到底能把事情推想到什么地步,心中充满了好奇,对定襄略微逾越的动作没怎么在意。

“如果姐姐是通过达什的画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么我们不妨假设这些画就是沟通两个世界的门。我在姐姐的包厢里看到的是那幅蓝色月亮城堡的画,姐,如果我的推断没错的话,那么你进入那个世界的地点,应该就是那个城堡。”

新颜点头,“不错。”

“可是,”石定襄含笑看着他,提出问题:“为什么你要说一整个世界呢?难道不能只是那一幅画的世界吗?”

“因为姐姐还看见了别的东西啊。”之佑不假思索地回答,数着指头说:“那本画册里面有黑色的城墙,螺旋形的城堡这些东西,假如姐姐真的看见过实物,那么至少说明两个问题,第一,她在那个世界不只是局促于一个地点,至少除了那个蓝月亮的城堡,还去过这些地方,才能亲眼看见;第二,达什的这些画表现的是同一个世界,这也是他一直宣称的。从这一点来说,每一幅画就应该是一扇窗户,展现的是同一个世界的不同侧面。”

“很好。”石定襄对这个少年越来越赞叹,即使他自己,在没有听过全部过程之前,也未必能够做出如此的推论。

“还有一个关键问题,”之佑受到鼓励,越发兴奋,声音也不由提高,“我现在好像明白你们刚才听见我说着火的大河的时候的反应了。”他凑到新颜的面前,盯着她的眼睛说道:“如果两年前姐姐在火车上也看到了达什的画,也就是那条着火的河,那么很有可能两年前,姐姐就曾经进入过那个世界。这也就解释了这两年来姐姐身上发生的种种怪异的现象。”

“太棒了!”定襄忍不住大力鼓掌,“之佑真的很有做侦探的天分啊。”

“这么说我都说对了?”之佑被他一夸,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坐回到沙发上。

“不能说是对了。因为我们没有办法证明这些推论。”定襄有着学者特有的严谨,“但是我完全同意你的推论。”

“不过…”新颜也对弟弟的表现非常满意,只是在定襄的面前,有所矜持,只是赞赏的微笑,“还有一些问题不能解释,第一,如果我以前曾经进入过那个世界,为什么一印象都没有?而这一次却记忆犹新?第二,跟我同包厢的别的人,之佑你记得吧?那一家子,为什么他们不会被带到另外的世界去?为什么只有我?第三,达什的画即使不是主流,也曾经广泛发行,如果真的是沟通两个世界的门的话,应该有很多别的人也有类似的经历才对啊,可是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样子。”

“嗯…”之佑刚往嘴里送了一口苹果,连忙咽下去说:“别人就算进去过,不说的话说也不知道啊。或者姐姐你运气特别好也说不定。”

“这叫运气好吗?”新颜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转向定襄,神情更加严肃:“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记得很清楚,进入那个世界之前曾经看过一次表,当时的时间是凌晨三点一刻,而我回来的时间,一点也没有变,还是三点一刻,看来两个世界的时间是不一样的。”

“也不一定。”定襄沉吟道:“你不是说陟游把你推进银光前说过,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时间地点都不会改变。或者,只有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门才会打开?所以即使你在那里逗留了将近一天的时间,通过门回来的时候,还是在原处。”

“有道理,这也就解释了很多不能解释的问题。”新颜的手不由自主抚上胃部,医生说那里的伤口至少有三年的历史,如果她在那个世界的时间超过三年,而回到这个世界的时间没有变的话,就可以解释了。只是…更多的问题涌上来,到底这些伤口是怎么来的呢?会不会跟凤凰城有关系呢?为什么,上一次的事情一点都不记得了?

“姐,姐…”忍了很久,之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进入另外的世界,到底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说来给我听听啊,我都快好奇死了。”

新颜眨眨眼,说:“我见到了你,还有爸爸。”

“啊?”之佑愣了半天,才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来听听。”

新颜刚要开口,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满脸疲惫的寇教授低头进来。几个年轻人连忙站起来,“爸,你回来了。”

寇教授一怔,仿佛这才注意到他们:“啊,你们都在阿。在聊天吗?定襄你也在阿。”

“啊,是,跟之佑小弟聊天真的很有趣。”不知为什么,定襄没有说来这里的本意,反倒顺理成章的啦出之佑做借口,当事人之佑当然于有荣焉,不会反对。而新颜则根本没有注意他话里的玄机。定襄看看表:“已经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可是…”之佑意犹未尽:“刚才不是…”

“后面的话,你姐姐跟你说就行了。我们可以下次再聊。你爸爸看来有工作要做啊,我们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是啊,”新颜附和:“爸还有事情要做吧。”

“唉,没办法。”寇教授苦笑着摇头,“自从让我担任院长,乱七八糟的事情就多了很多。其实我跟上面说了不少次了,我不是行政人才,还是专心做学问的好,可是没办法…”他一边说着,一边在书桌后面坐下,“结果行政占了大部分时间,教学的事情反倒成了次要的。”

新颜看着父亲满面无奈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白隼堡主,那个跟父亲一模一样,但是却可以在他的领地内安心做学问的人。一想到白隼堡主,就不由自主想到那个灰色的冰雪伥灯,新颜心中一阵不快,赶紧招呼弟弟一起送石定襄离开。

第 12 章

十二

蓝色的月光穿过透明的窗幕照进来,接着窗棱的形状,在地上画出展翅鹰隼的形状。桌上八角形的瓶子里,熏霓水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白隼堡主从书页间抬起头,咀嚼着书中精妙之处,击节赞叹,“所以形魄互存,缺一不可。而世人往往只知形的存在,却不知魄也不可或缺,这固然是遗憾;可是仔细想想,没有形,又何来魄?相形之下,或者也就不必执意求索了。”

月光忽然抖动了一下,吸引他的注意,白隼堡主站起来,走到窗边看个究竟。一只黑色的夜鸦从窗前飞过,扑楞楞扇着翅膀,落在庭院中一个高瘦的人影肩上。白隼堡主认得,那正是自己的管家伥灯。

伥灯从鸟腿上取下一封信,展来开就着月色浏览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将信在手上搓揉了几下,扔在地上。立刻,地上的影子一阵骚动,几只灰色的爬鼠悄无声息地聪影子里窜出来,将那团信撕扯着分食掉。

忽然间,伥灯仿佛感觉到什么一样抬起头,朝书房的窗口望来。白隼堡主慌忙后退几步,离开窗边。不知道有没有被看见,他心中闪过一丝不自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位管家变得越来越难以揣测,他的身影目光所到之处,总是给人一种洞彻的感觉,仿佛在他的眼前,一切都无以遁形。这样的感觉让白隼堡主很不舒服,以至于自己开始无意识地避免和他见面。

其实想来,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而这个伥灯,只不过是被凤凰城驱逐的一个家臣,他能容身在这里,还是自己的宽仁,为什么要对他顾虑?何况这几年来,有伥灯打理堡中上下事务,自己才能够轻松的潜心读书。白隼堡主纳闷地靠在椅背上,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

恭谨的敲门声响起,非常克制的轻轻响了两下,却把堡主吓了一跳。那个人做任何事情,都给人恭谨的感觉,连敲门声都一样,立即就能听出是谁来了。

“进来。”

门无声的打开,灰衣灰发的管家出现在门口。熏霓水柔和明亮的光芒,却仿佛照不到他的身上,那一团隐晦的灰色,在蓝色月光下更显暧昧。

清了清喉咙,白隼堡主问道:“有事吗?”

“刚才那封信,是从上罗河来的。”

堡主心中一跳,知道刚才自己的窥视被他发现了。他强自掩饰:“什么信?”

伥灯嘴角牵动,看在对方眼里,似乎是一个不明显的嘲笑。然而神情依旧恭谨:“凤凰城已经准许我去烟罗城任城主,我准备天亮就动身。”

“啊,这是好事啊。”白隼堡主心头没来由地一松,“我让人送你。”

“多谢堡主好意,不必了。”伥灯走进来,看着宽大书房里直通到天花板的高大书架,微微笑道:“我在这里也有好几年了,堡主几乎从来不离开这间书房,这些书,真有这么好看?”

他语气中有某种令人不安的成分,白隼堡主清晰的察觉到,却无法分辨那到底是什么,只好敷衍道:“都是流传了很多年的孤本啊,多少人一辈子也未必有福气看得见其中之一呢。”

“孤本吗?”伥灯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仔细看着。

“你…”堡主心惊胆战地看着对方的动作,那些书就是他的命根子,从来不允许别人妄动,伥灯的行动让他心中充满了不安。

伥灯看着他,嘴角笑容不变,手下用力,搓揉了几下。仿佛他手中被揉的是白隼堡主的心脏,一声痛苦的哀鸣从他口中发出:“住手,你要干什么…那都是宝贝,宝贝阿…”

伥灯很听话的停下来,那本稀世孤本已经被揉成一团丢弃在地上,立即,影子中一阵骚动,几只爬鼠从地下窜出来,悄无声息地争抢撕夺,几乎瞬间就把那本书给吞噬干净。

“你…你…”白隼堡主目瞪口呆地指着他,浑身剧烈颤抖,“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我希望,”伥灯的态度恭谨不变,“堡主能跟我一起去烟罗城。”

“为什么?你想要干什么?”

“去烟罗城有什么不好呢?”伥灯的手臂挥了一圈,将满室的书籍囊括在内,“堡主若担心这些书,可以一起带去。何况,师项不就在烟罗城吗?我记得堡主说过好几次,希望一睹师项真颜的,难得这么好的机会,我一定成全堡主的心愿。”

“如果我拒绝呢?”

伥灯忽然笑了,“莫非堡主真的认为自己有这样的余地?或者堡主爱书只是诓人的?”他衣袖轻挥,无数爬鼠从各个角落冒出头来,飞快地向书架窜去,“堡主应该知道这灰鼠以纸为食,从不厣足,堡主若不答应,这满堡的藏书就…”

“你究竟想要干什么?”一听说最宝贝的藏书有危险,白隼堡主立即脸色发青。

“只是请堡主到烟罗城去小住几日,待到大事妥定,伥灯决不敢耽误堡主归期半日。”

白隼堡主看着他,权衡再三,终于无力跌坐在椅子里:“凤凰城主不会答应的。”

伥灯冷笑:“你是奉命监视我的吧?只可惜丛惟他自己也自身难保呢。”

窗外,一只栖息在窗台上的黄色鹂鸟展开翅膀,向夜色深处飞去。突然两只莹碧的翠鸟不知从哪个角落飞来,离弦的箭一样朝那只黄色鹂鸟撞去,只是一瞬息功夫,一团碧绿的火焰在半空迸出,黄色鹂鸟尚未来的及发出一声悲鸣,就被妖艳的碧绿火焰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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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头纯白的牧鹿,一架黑色的桐木战车,车上挺立着宽袍黑衣男子,冰雪般苍白的脸上,冬天湖水一样清澈的蓝色眼睛,遥望着远方不知在何处的尽头,长发在他耳边飘舞。阳光炽烈的撒下,把凤凰城高大的城墙也映成了耀眼的淡铜色,战车在城墙前面无边的旷野上奔驰。

青鸢手里紧紧攥着缰绳,小心地控制着一出了城门就撒欢的四头矫健优美的白鹿。风迎面扑在脸上,蒙面的黑布在脸上勾勒出形状纤美的口鼻形状,她黑夜般的眼睛,警惕地在旷野上扫视,仿佛远古的巨怪会凭空从地面跳出来一样。

“快一点。”如雪山冰河般澄澈无波的声音逆风送到耳边,并不如何响亮,听在耳中却异常真切。

青鸢使劲一抖手中缰绳,四头白鹿撒开四蹄,飞奔起来。风越发的猛烈,吹得人张不开眼睛。青鸢的心跳加快,血液在周身奔流。

丛惟双手握着横栏,挺立在车中。他抬起脸,向前方高扬着下巴,感觉到厉风顺着领口灌进衣服里,如刀子般在皮肤上印下轻微疼痛的痕迹,冰蓝无波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再快点。”

青鸢微怔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手下加力。

白鹿黑车如耀目闪电一样将平原切开。驻守城头的银魁武士们纷纷探出头去,看着他们的主人在原野上尽情飞驰。

丛惟松开握着的横栏,手臂向两边伸展,宽大的袍袖如同发了疯的蝴蝶,拼尽全力抖动着。极高的速度下,战车颠簸得厉害,他的身体随着车身的震动而起伏,“再快!”

青鸢一愣,忍不住回头:“主人…”

冰蓝色的眼睛从天际收回来,安静的看了她一眼,青鸢心头一震,无言的将车速驱至最快。

四头白鹿的身上沁出豆大的汗水,一路洒落滴进泥土。几乎是立刻,被汗水浇灌过的地方,一种淡紫色的植物抽枝发芽,绽放出朵朵紫色的花朵。

战车从城头的武士们眼下闪过,所有人都是眼前一花,只能捕捉到一抹黑白色的影子,以及那影子过后留下的鲜艳的紫色花径,遥遥向天边延伸。

丛惟觉得自己就快要被风融化了,他向两边伸展的手臂也不由自主随风向后摆动。疾劲的气流将他团团包围,呼啸嘶吼的风声充盈着他的耳膜封闭了他的眼睛,让他无法听见别的声音也无法看清眼前的事物。他整个人都仿佛跌落进另外一个时空,被隔离开来。

如果就这样跑下去,会不会跑到天地的尽头?青鸢一边想着,手下丝毫不敢放松。主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红色的酒液倾倒在金色的人偶身上,那双美丽的浅棕色眼睛睁开,他从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丛惟心中一抽,隐秘的伤痕痛彻骨髓,深陷在风的怀抱中,他纵容自己的思绪飘飞到理智的禁地。

黑色的眼眸如星空般璀璨,在无数个群星闪烁的夜里,执著而真切地与他眼波纠缠;鲜血象瀑布一样飞溅,染血的容颜上,那双眼睛凌厉如刀锋,被血光映照,竟似融进了猩红的血色,化作浅棕色,其中怨恨如天峰般不可测探。丛惟一震,近似绝望地睁开眼,那棕色的眼睛仿佛历久不灭的梦魇,总在他勉强感知道些微暖意的时候突然降临,让他无法抛下悔恨丝毫。

城头上瞭望着白鹿战车的武士们突然发出惊恐的叫声,几百道目光聚向战车前进方向不远处的城墙脚下,他们看到原本整齐排列,规则起伏的巨大的城墙阴影,突然毫无征兆地隆起波动,紧接着几百个鬼魅一样的黑影从地下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窜出,迅如闪电地迎面向战车扑去。

这变故突如其来,白鹿正四蹄如飞地驰骋,哪里停的下来。青鸢一声清叱,手中缰绳临空紧收,四头白鹿齐声嘶鸣,突然昂首抬胸,蹄下生风,整架战车踩着风升入空中,冲入乌云一样的黑影群中。一时间黑色鬼魅般的影子遮天蔽日,阴寒凌厉的冷风箭一样从四面八方射来,其中间杂着点点金属光芒,从面前擦过,腥臭难当。

青鸢知道对方用上了最阴毒的毒,想借着围攻对凤凰城主不利。她原本想从空中越过来犯之敌,却不想对方数目极多,铺天盖地远远不绝地从阴影中跳出来,形状如猿如犬,不一而足,一只只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地将战车团团围住。

“是夜魅!”青鸢一手操控缰绳,一手尚要四周挥舞,应付成百上千的毒芒,难免作支右拙。那群黑影的目标却并不在她身上,放出毒芒的同时,攻向四头白鹿。这些白鹿虽是神兽,却性情善良温和,全无自顾之力,一时间凤凰城主的战车境况危急。

城墙上顿时大哗,武士们齐刷刷亮出银制长弓,阳光照射下银光闪烁,夺目耀眼。为首的一个发号施令:“来敌,小心不要伤了青鸢大人和白鹿,放箭!”他却不用提醒诸人要避开丛惟。

一声令下,银色箭雨飞射向那越来越多的黑色夜魅。

凤凰城的银箭皆施有法力,一点瞄准了某种物体,便会不依不饶尾随始终,直至将之射落为止。偶有瞄射不准,射偏朝丛惟飞去的银箭,尚未到他身边,便会自动转向,仿佛有什么力量指引一样,认准敌人疾飞而去。夜魅虽然形状不定,却也无法逃脱,纷纷中箭跌落在地上,一轮箭雨后,青鸢这边压力减少了不少。

城头一阵欢呼。发令之人也松了口气,擦擦额上冷汗,不敢怠慢,高声喝道:“装箭,瞄准!”

众人又再屏息张弓银箭。忽然有人高声惊呼,“看,看,那是怎么回事?”只见他手指的方向,刚才被射落的那些夜魅缓缓蠕动,以中箭的部位为中心,身体向两边分裂,立时间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密密麻麻重生出来,从地上跳起来,继续向白鹿战车扑去,数目反比之前增加了一倍。

青鸢眼睛余光也已经瞥见这情形,心中一沉,额上沁出冷汗。白鹿被夜魅围攻,虽未受伤,心魂已乱,四蹄乱顿,不知躲闪。青鸢顾不得其他,口中叱咤不停,架着战车左腾右闪。

城墙上的众人也没了主意,首领皱着眉头喊道:“别放箭,别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