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沉静自若立在战车上的丛惟忽然振开双臂,身体如巨鸟一样伸展,凌空腾起,轻轻落在青鸢身边。

毒芒如雨纷射而来。

青鸢大惊,“主人,这里太危险…”

丛惟冰蓝色的眼睛平静如初,冰雪般澄澈的声音纹丝不动,“别担心,这里我来,你放手去吧。”

“可是主人…”

凌厉寒芒从他眼中一闪而过:“难道我连这点状况都处理不了吗?”

青鸢一怔,黑夜般的眸子瞬间光芒激射,豪气顿增。她点点头,不再言语,凌空跃起,揉身冲进敌群。丛惟接过缰绳,在手中轻微颤动,口中念念有词,平稳清亮的声音送到前面,陷入狂乱中的白鹿突然安静下来,不约而同仰起头来,雄壮的鹿角迸射金光,笼罩全身,任凭那些夜魅如何凶神恶煞,竟然无法靠到近前来。

青鸢身在半空,忽然双手飞扬,解下裹在她身上的重重黑布,刹那间风云变色,狂风突起,天色突然晦暗起来,原本不知道栖息在何处的各种鸦雀灵鸟几乎在同一时间惊醒,啾鸣唱和的声音四下传来,成千上万只鸟扇动翅膀,铺天盖地地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形成的乌云绵延百里不绝。

即使凤凰城的武士们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一个个被突来奇景惊得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数以万计的鸟一起振翅而飞,在空气中形成无数或大或小的漩涡,以丛惟的战车为中心,从各个方向聚集过来。那几百个夜魅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心神具裂,纷纷发出短促悲鸣嘶号,声音未落,身体就被无数鸟类撕裂啄食掉。一时间,腥风血雨横卷整个梧桐原。

混乱中只有丛惟注意到鸟群的外层,一个巨大的阴影掠过。他唇边扬起浅淡的微笑,喃喃道:“陟游,你可真会凑热闹。”

就连城头的武士们也看得心寒胆颤。青鸢身上黑色幕布如同乌云一样四下飘荡,所到之处便是血肉四溅。每当那片乌云接近墙头的时候,众人明知她不会伤害自己,还是忍不住连连后退。也有人退避不及,乌云收放的间隙,惊鸿一瞥,在一片晦暗中看见一张灿若飞电的容颜转瞬即逝,不由得心神具醉,之后一连几天都神思恍惚,茶饭不思。

丛惟安静地看着,眼见夜魅逐渐零落,不成气候,便道:“好了青鸢,收手吧。”

随着这声吩咐,围在青鸢周身的乌云渐收,一丝阳光透进来,上万只鸟哗啦一声,四下飞散。这群鸟来的固然突然,散去的时候,更是迅如闪电,一下子就飞得干干净净,一只不剩。若非原野上血迹斑斑,腥风阵阵,真无法令人相信刚刚有过一场异常惨烈的“战斗”。

丛惟驱驶白鹿将战车降落在地上,青鸢也随之落下,黑色的幕布已经将她全身上下重新围裹,只余一双黑夜般的瞳仁,露在外面。

丛惟看着她,摇头微笑着叹息:“没了约束,你是越来越爆烈了。区区几百个夜魅,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

青鸢垂首,不敢言语。

丛惟又问:“留下活口了吗?”

青鸢面有惭色地摇头,抬起脸刚要回答,突然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呼,双目圆睁。丛惟从她眼中映象看到一只夜魅正从自己身后飞扑过来,几束毒芒已经快要碰触到自己的背心。

青鸢想要救援已经来不及,眼看主人就要丧生在那毒芒之下,不由心胆具裂。丛惟却连脸上微笑都没有抖动一下,镇定地转过身去,毒芒撕破他黑色袍服的前襟。

忽然一缕银光流转,毒芒四下飞散,那只夜魅惨叫一声,身体中央迸射出耀眼银色光芒,随之整个身体裂成碎块,血肉四下飞溅。众人只觉眼前银光一闪,不直何时已经多了一个银袍少年,站在丛惟的面前。

丛惟低头看着自己的前胸,被毒芒划过的地方,裸露皮肤上有一道伤痕,倒是不深,沁出的却是乌黑的血珠。他微笑了一下,淡淡说:“陟游啊,你还是慢了一步啊。”

“你!”陟游也盯着那道伤口,一扫一贯的嬉皮笑脸,神情异常严肃,甚至隐隐露着怒气:“你为什么不避开?这是有毒的你知不知道?”

乌黑的毒气开始向伤口周围蔓延。

“是吗?那可糟了。”丛惟神色不变,目光投向远方无人可以探知的地方。

青鸢和陟游却慌了手脚。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按住他的胸膛,青鸢拼命挤压伤口周围,将毒血逼出,阻止毒气继续蔓延。丛惟也不去干涉,仿佛被毒芒扫中的,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陟游暴跳如雷,跺着脚道:“这是夜魅的毒啊,无药可治的,你真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啊?”

丛惟平静地看着他身后。一个年轻男子缓步向他们走来,他身穿青草色长衫,面容儒雅俊朗,神情温和从容,即使在这满是血腥的地方,也让人感觉到一股如春风拂面般的和煦。他看见丛惟的目光向自己头来,含笑点点头。

丛惟也破天荒的露出温暖笑意,对陟游说:“你既然把师项请来了,还说那么多干什么?有他在,什么事情解决不了?”

第 13 章

十三

云荒山半山腰上,一片灿金色的屋瓦连绵,金色凤凰的旗帜高高飘扬。这里是凤凰城最高的地方,从任何窗口望出去,都可以遍览凤凰城全貌。这里就是凤凰城主的居处,梧桐宫。

丛惟最常逗留的地方,除了园圃中宽广如海的葡萄田外,就是梧桐宫最高处的摘星楼了。摘星楼,顾名思义,楼高白尺,伸手几乎可触星辰。摘星楼与其说是楼,不如说是亭。与螺旋城堡中的密室不同,这里的窗户几乎和墙一样宽广,若将四面窗户同时敞开,那就跟亭子没什么区别。

丛惟最喜欢在这里临窗而坐,无论风霜雨雪,一任窗户大开,丝毫不以为意。就好像现在这样,屋外斜风细雨,似乎觅见了绝佳的落处,悠哉游哉地逛进来,沾湿屋内诸样事物后,才飘飘然地落下。

丛惟半躺在竹榻上,黑色衣袍的襟口大敞着,露出精壮苍白的胸膛。他胸前的伤口刚刚处理好,敷着黄金色的药膏,因为被命令不能随便动弹,所以只好半无奈半认命地躺着。

“看来有人想要你的命啊。”身着草青色长服的男子洗干净自己的手,一边用柔软的布巾擦着,一边在丛惟身边不远的地放坐下。

“看来是这样。”丛惟象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情,“杀了我,就能取代我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身为凤凰城主,这样的事情每年都要经历几次,不是什么新鲜事。”

“杀了你就可以吗?”师项微蹙起眉,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会有这样传言?”

这样的问题是不会有答案的,丛惟冰蓝无波的眸子静静看着窗外笼在淡淡烟雨中的凤凰城。细雨飘飞,雨丝侵入室内,很快将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水雾,然而屋中的两个人似乎都早已习惯,不以为意。

青鸢捧着美酒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这样的情形。她略微担忧地看了看丛惟被雨水打湿的伤处,走过去要将窗户关上。

“别关。”丛惟语气虽然温和,却不容置疑:“关上窗户,在这里呆着就没有意义了。”

青鸢迟疑,朝师项看去,好像希望他来劝说主人。师项当然明白她的意思,笑着说:“你家主人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随他去吧。你们凤凰城肯定有上好的冰魄,你去拿一块来。”

青鸢点点头离去,居然没有问准丛惟的意思。

丛惟微微苦笑,“若说这世上还有谁有可能取代我的,大概就是你了。连青鸢都对你惟命是从。”

“那是因为她知道我绝对可以信赖。如果我心中有一丝不轨,只怕根本近不了你的身。”师项取过美酒,自斟自酌,醇香的酒液仿佛有生命一样在他口中流转,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路留下暖暖的热意。他闭着眼细细的品着,只觉余香满颊,整个人都似乎随着热意在周身的蔓延,被柔软舒适的云团包围。“真是好酒啊。”他赞叹了一句,好像害怕那酒香趁机溜走似的,半天都舍不得再开口,一迳沉浸于口舌享受中。

丛惟好笑地看着他,“新酿的,你要喜欢送你两坛。”

“两坛太多。放得太久,等喝到第二坛就不香了。”

“你回来,每天都有新酿的酒喝。”

师项停下来,注视着手中空杯,微微一笑,转向他:“你这是在要求我回来?”

丛惟淡淡道:“只可惜,你是不会回来的。”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跟着我,你只是凤凰城主身边的智囊师项,风采光芒都被凤凰双翼掩盖;离开我,现在的你是名满天下,连凤凰城主都对之另眼相待的高士师项,人人敬仰的达者。所以,你不会回来的。”

这样清晰透彻的话,被他如此平淡陈述出来,听在师项耳中不由一阵怔然。认识眼前这位主宰者,已经有很多年,一开始他作为老师,来给年幼的凤凰城主教授治理天下的道理;后来,逐渐地,他成为凤凰城主身边不可或缺的要员,调遣人事,出谋划策,处心积虑以自己的智慧换取崇高的地位。他与这少年的关系,亦师亦友,一直以来他以为是自己对他的帮助更多些,谁知道…半晌,他回神,清了清喉咙问道:“当初我离开,你没有阻止或者挽留,是不是已经看清这一点了?”

“我哪里有那么厉害?只是想着占用了老师这么多年的时间,作为报答,只能尽量达成你的愿望而已。”丛惟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冰蓝的眸子深不可测,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无奈的事实,他看着浅灰色的天空,喃喃道:“帮别人达成愿望,不就是我存在的全部理由吗?”

不知为什么,师项突然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眼前这个人,就这样不动声色的主宰着这个世界,那双冰蓝的眼睛,看起来清澈无波,此刻却让他升起一种因为无法探知深浅而产生的颤栗。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师项惊觉这么多年来,竟从来也没人能真正摸明白。或者,只除了一个人…他迅速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驱逐开,他站起来,走到丛惟的榻边,单膝跪下:“无论在哪里,我都只向你一个人宣示忠心,请放心。”

冰蓝色的眼睛从远处收回来,安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被世上所有人以“师”相称的男子,丛惟点点头道:“我们下盘棋吧。”

师项松了口气,知道对方接受了自己的宣誓。随即脑中怵然一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他的态度如此诚惶诚恐,即使当年追随他左右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过。

丛惟似乎对他曲折婉转的心思完全没有察觉,看了看自己裹着白布的伤处,问他:“我能坐起来了吗?”

师项猛然回神,连连点头:“应该没事了。”他站起身,迅速抛开脑中零乱矛盾的杂念,整理思绪,眼中莹光渐聚,整个人一瞬间恢复神采。

青鸢捧着一个水晶匣子进来。丛惟微微一笑,说:“来得正好,就用冰魄吧。”他伸出手,隔空一握,那个水晶匣子已经到了他的手中。掀开盖子,只觉一阵刻骨的寒意在周围弥漫开来,所有的人都生生打了一个寒战。

原本满室飘飞的雨丝突然之间全部凝结成冰,悬在半空中,一根根又细又长,仿佛被拉直的蛛丝,斜斜停留在空气中。师项伸出两根手指,拈住其中一条,微一用力,“叮”得一声轻响,那条冰丝断裂成晶莹冰末,散落在地上。他点头对青鸢笑道:“果然是最上乘的冰魄,你看这雨丝,粗细匀称,体态剔透,分明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被凝结的。”

丛惟指尖遥遥一点,他面前的一条冰丝平平横过来,再一条笔直竖在其上,然后第三条纵向与前面两条的交角交汇。他指尖如飞疾点,满室的冰丝纵横飞叠,不一会就在面前搭起了一个纵横竖各有十九条冰丝,总共六千八百五十九个交汇点的立体棋盘。

这样的棋盘,比寻常的十九路平面棋盘繁复了何止百倍,师项是棋中圣手,一看见这样的棋盘立即眼中放光。他摩拳擦掌,一口饮尽杯中酒,笑道:“只有城主才能做出这样的棋盘。离开凤凰城,最大的损失就是无棋可下啊。”

丛惟抿了一口酒,脸上也显出兴奋之色,道:“那今天就好好杀一盘。青鸢,你来吧。”

青鸢点点头,吹出一声短促的口哨,只听窗口一阵骚动,哗啦啦飞进一黑一白两只拳头大的鸟。丛惟看着师项说:“我不如你,还是老规矩,我执黑吧。”

黑色的鸟飞到丛惟手边依着他的手掌,低声咕咕鸣叫。抚摸着鸟的羽毛,沉吟良久,丛惟突然出手,握住黑鸟的双腿,将鸟嘴对准棋盘飞快一点,雨水凝结的透明冰丝上就留下一个黑色的圆点。

师项笑道:“起势不错。”挥出白鸟。

青鸢在一旁看着,立体棋盘的八个角很快就布满了黑白的棋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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陟游进来的时候,棋盘已经被黑白势力分割成几大块,黑子明显处于劣势,深入白方的一角上下左右及前方被包围,败象已现。

丛惟皱着眉,苦思对策,半晌终于放弃:“输啦,比你还是差远了。”他放下手,黑鸟颇为失望,咕咕叫了两声,振翅从窗口飞走。而白鸟则迫不及待挣脱师项的手,一头扎进棋盘,把满盘的黑白棋点当作战利品一样,大模大样地啄食起来。

陟游拍着手说:“城主屡战屡败,小黑要饿死了。”他走到棋盘跟前仔细研究,“可惜没有赶上激烈的地方。”白鸟笃自上下忙碌翻飞,享受它的饕餮大宴。

陟游伸手抓住白鸟,一边拍拍它的脑袋,一边笑道:“你先别急,让我看看前面的。”白鸟被他一拍,伸着脖子愣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扑楞翅膀照着顺序又将那些棋子吐出来。

丛惟心情甚好,微笑道:“你别折腾它了。事情办的怎么样?”

说道正经事,陟游只好放过白鸟,说道:“总共抓到了三只夜魅。我带来一个人。”

“哦?”

门口进来一个银盔武士,快步走到丛惟面前跪下。陟游道:“这是西城卫队的队长,三只夜魅都是他带人抓到的。”

“能抓到夜魅,也很厉害啊。”丛惟一手支着下巴,冰蓝色的眸子在他身上打量,“我记得你的名字,你叫赫蓝对不对?”

银盔武士吃了一惊,他清楚记得从不曾当面与丛惟交谈过,怎么也想不到高高在上的凤凰城主竟然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时间激动,感慨,兴奋种种情绪一起涌上来,百感交集,颤着声音答道:“是。”

“刚才是你在城墙上指挥放箭的吗?”

“正是小人。没想到反帮了倒忙。”

“你做得很好。”丛惟宽言安慰他,又问:“抓夜魅伤了几个人?”

“那夜魅异常凶顽,小人属下七死,十一伤。”赫蓝重重垂下头去。

“这么厉害?”丛惟有些意外,与来到身边的师项对视一眼,面色渐渐沉下去。

师项接着问:“那抓到的那三只夜魅有没有招是谁指示的?”

赫蓝摇摇头,面有惭色:“那些夜魅都被人封上了离乱咒,小人解不开…”

“离乱咒?”丛惟想起那些夜魅被银箭射中又分裂重生,恍然道:“难怪…”他沉吟了一下,对赫蓝道:“夜魅是这世上最阴寒低鄙之物,如此成群出现,必然受暗咒驱使,你们没有能力防御,与之相斗难免损伤惨重,以后还是不要逞强了。”

赫蓝知道他是针对死伤的几个手下而言,心中感动,一一应下,然后才站起身来告辞。

丛惟见他身材壮阔,眉目硬朗,处事恰当,非常满意,于是道:“从今天起,你调任梧桐宫护卫,在我身边做事吧。”

师项眉间一动,没有说话。丛惟让赫蓝下去,才问道:“你好像有话说?”

师项苦笑着摇头:“我已经离开凤凰城了,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插手得好。”

若按常理,丛惟总要说句不介坏之类的话,让师项继续畅所欲言的。不料他只是点点头,竟然真的赞同对方的话,说道:“我倒是想听听你对夜魅这件事情的想法。”

师项望向陟游,“银凤大人怎么看?”

“离乱咒好像只有北方葱河,南方罗河两个地方的人能用吧?”

师项点头:“对,离乱咒要用一种宸鱼内脏作为引子,这种宸鱼只产在葱河跟罗河中。”

陟游一拍双掌,“这就对了,肯定是上罗河干的。自从他们分裂成上下罗河之后,就不老实。”他用指头抵着鼻尖,想了想,又有些疑惑:“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师项与丛惟对视交换了一下目光,眼中有赞赏之色,“是啊,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听说近来有人传言,刺杀了城主就能取而代之,会不会?”

“是啊…”陟游的面色夜凝重起来,自己走过去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就这两年,有过好几起行刺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流言,虽说凭他们根本没可能得逞,可是总让人不得安生。何况…”何况丛惟对这些行刺的事件毫不放在心上,有些此刻甚至不加处罚就放走,也不愿意加强身边的护卫,这就更让人担心了。只是这样的话,却不方便说给师项听,因此话说了一半,就咽了回去。

“何况?”师项追问。

“哦,何况这次夜魅行刺,断然不是为了要取而代之。”陟游不动声色的掩饰过去。

“为什么?”

“就算流言是真的,要取而代之,也要亲自动手才行。这些夜魅手段阴毒,招招致命,如果城主真的死于夜魅之手,那夜魅岂不是城了这个世界的主宰?这才真是笑话呢…”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笑了两声又顿住,百思不得其解:“那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一直在坐在旁边安静地听他们两个人推论的丛惟突然问道:“伥灯那里有什么动静没有?”

“已经动身去烟罗城了,大概再几天就到了。”陟游忽然会过意来,“城主的意思是,有可能是伥灯指示的?也对啊,伥灯跟上罗河一向来往甚密。”

“应该不会。”师项反对。

“为什么?”陟游不知不觉已经喝下去好几杯酒,脸上微微现出红色,眼睛却越发明亮矍铄,“我们不是一直猜不透他要去烟罗城的用意吗?会不会就是因为策划了这次刺杀,所以提前离开,以示与事件无关?”

“伥灯是什么人?”师项神色肃穆:“我和他相交也有不少日子,他的心计之深沉,大概无人能比。”不知为什么,说这话的时候,他突然不由自主朝丛惟瞟了一眼。这完全是无意识的动作,他自己却立即惊觉,暗暗冒出冷汗,是不是因为他觉得这位凤凰城主的城府,比那个伥灯还要深许多?他不敢深想下去,只觉得光是有这样的心思,都是对丛惟的冒犯。

丛惟却仿佛没有注意他们两个人的辩论,手肘支在扶手上,托着腮,不知在想什么,眼睛的焦距透过墙壁,落在无人可知的地方。

师项继续说:“恰好在要赴任烟罗城的时候发生这样的事情,任何人都会想到他的嫌疑最大。如果真是伥灯策划的,那么他此刻应该还留在白隼堡,以示清白。而如果他若无其事的动身的话,很有可能他真的不知情。”

“难道真的与伥灯无关?”陟游气馁,“可是我怎么总觉得这件事情透着古怪呐。”

“伥灯未必没有干系。”丛惟忽然开口,“只是他的命握在我的手里,刺杀我他一点好处也没有。”

师项沉吟:“会不会…上罗河有什么别的内情呢?”

陟游咕的一声又灌下一杯酒去,说道:“在这里猜,也猜不出来。不如我亲自去看看,他们到底搞什么鬼。”

丛惟知道陟游的性子好动,一向坐言起行,只怕早就在等机会说这句话了。想了想,他点点头道:“也好,反正你脚程快,就再跑一趟吧。还有一件事情…”

陟游走到门口,回过头等他说下去。

丛惟说:“白隼堡那边的眼线一直没有传回消息,你也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吧。”

“对了,”这一说陟游想起来了:“刚才看见黎殷,她还说起这件事情呢,说派到白隼堡的小丫头失去联系好几天了。”

师项看他离去,笑着说:“如今陟游也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是啊…全靠他了。”丛惟有些心不在焉,忽然扬声道:青鸢,你来。”

全身裹在黑布中的女子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门口。丛惟对她道:“你快去追上陟游,让他多带几个人去。”青鸢立即领命而去。

师项诧异地问:“难道会有危险?”

丛惟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我原本以为白隼堡那边只是没有动静,刚才陟游说是失去联系了。我想白隼堡是一定出了什么事。”

“莫非真是伥灯?他到底想干什么?”师项也百思不得其解,“我一直很在意的是,那个鼓动别人来行刺的流言,会不会也是伥灯放出来的?”

丛惟目光黯下来,没有说话。

师项拿起酒杯在手中把玩,貌似不经意地感叹:“其实,当初直接除掉他,不知省多少事情。当时我就说过,留下这个伥灯,后患无穷啊。”

丛惟苦笑了一下,不知是要解释给师项听,还是自言自语,喃喃道:“他是唯一可以看到那边的人呐。”

第 14 章

十四

“姐,你是说你在那个世界看见我了?”正埋头写功课的之佑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是…”新颜翻着白眼回答,终于没了耐心:“你已经问了十遍了,是,我看见了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人,他叫陟游。”

“跟我的名字也很像啊。”之佑撑着腮帮子出神,“很神奇啊。还有那个什么蔻茛,长得跟你一样,名字也有点关系嘛。还有那个什么堡主,跟爸爸也有点联系…”他忽然抬起头问:“姐,下次你大概会碰见妈吧,这样我们全家在那边都团聚了,哈哈…”

“少瞎说了,赶紧写作业。”新颜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起身去倒咖啡,却不由自主地想,下一次,还会有下一次吗?

深棕色的液体注满白色的瓷杯,水面晃动着,新颜映在上面的面孔被染做了咖啡色。她看着,产生一种荒谬的念头,既然一幅画的后面可以是另外一个世界,那么这样的咖啡下面会不会也有可能别有洞天呢?那里面会不会也有一个自己?她扯动嘴角,为自己离奇的想法感到好笑,却立即不受控制地继续推想,如果那样的话,着咖啡里面的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呢?

之佑半天没有听见动静,一回头,看见姐姐瞪着杯中的咖啡,似笑非笑,神情古怪。他试探地叫了一声,“姐?你干吗呢?”

“嗯?”新颜回神,随口敷衍道:“没什么…”看着弟弟清亮的目光,心中一动,想起几天前他在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事情准确的推测和猜想,忽然觉得这个少年的智慧也许远远超过自己的预测,他早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咋咋呼呼自作聪明地半大小子了。

“之佑,”她在他对面坐下来,认真地问道:“你对那个世界有什么看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