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世上所有其它的城池一样,烟罗城也面朝着凤凰城的方向。因为与凤凰城近在咫尺,在烟罗城中,站在地势稍微高一些的建筑顶上,就可以隐约看见凤凰城高大的黑色城墙轮廓。

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历代以来,多数时期烟罗城都处于凤凰城直接管辖之下,很好会被分封给别的领主。凤凰城会直接任命被称作城守的官员管理烟罗城中的具体民生事物。与领主不同,城守必须直接向凤凰城负责,并且随时有可能被调任别处,而不会像领主那样终身拥有对城池的支配权。也就是说,城守的管理的城池,属于凤凰城,而领主的城池,则属于领主自己。

这个世界对于领土的所有权不世袭,仅只一代。领主如果死亡,那么他所在的城池就会被凤凰城收回,派城守管理,直到下一任领主被认可。历史上也有过城守管理出色,凤凰城认可其功绩将其所管辖的城池分封给他的例子。比如烟罗城背对着的三大势力,音闾州,刹继堡和雨织城的领主,就都曾经是当地的城守。

这样的安排是有道理的,因为城守都石由凤凰城出身的,可以说是凤凰城的嫡系直属,除了凤凰城本身的军力外,这三个地方可以说是凤凰城的近畿护卫。

“所以陟游和我都认为就算把烟罗城交给伥灯,还有这三城看着他。何况,烟罗城并没有兵力。”丛惟冰蓝色的眸子注视着空气中由深红色酒液凝出的几座城池的方位图,淡淡的说了这么一句,垂下眼,将手中的酒杯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站在他身后,身穿青草色袍服的温雅男子禁不住微笑:“是,这次陟游去烟罗城找我之前,已经去过三城,据他说三位领主向他保证会仔细看着烟罗城的动静了。”

“只是要劳动你离开隐居之所,并非我的本意。”

“哪里话。”师项轻声反驳,“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毕竟伥灯想干什么,现在大伙都还摸不透。”

丛惟抿起嘴角,说:“我倒是很想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到底曾经相处多年,虽然没有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寒意,师项却分明从他清泠声音中分辨出某种冷冽肃杀的气息来。他心中一凛,知道眼前这个黑袍少年,远非如外界所纷传的那样因为凤凰双翼折损的事件而意志消沉,一蹶不振。

想起离开烟罗城的时候,陟游不无担忧的告诉他,主人身上已经看不见当初飞扬风发的气概了。那种奇妙莫名的感觉再次升上来,连侍从身边的银凤都误会他真的消沉下去,凤凰城主的深沉让他不禁在心底深处产生一种不安。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师项的目光移到酒红色的地图上,轻声笑道:“部署三城,使之成为凤凰城的护卫,这还是当初朱凰在的时候,我们共同定下的策略。”

听见他提起朱凰,丛惟回过头来,冰蓝的眼睛盯着他看,如果冰河般清澈的寒芒,毫不掩饰地落在师项的脸上,仿佛要看清楚他心底的真意。

饶是师项一向沉静从容,在这样探究的目光下也不禁退缩。“丛惟…”仿佛认输了一般,他轻声唤出对方的名字。

丛惟淡淡一笑,暂时放过他。挥手让地图消失,眼前清明了许多,丛惟望着窗外连绵到天边的葡萄藤海,忽然道:“朱凰,回来过。”

师项一怔,这样的话题一向是两个人之间的禁忌,他不明白对方的用意何在,想了一下,才小心道:“是,我听陟游提起过。”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丛惟语气不变,话外却仿佛有不尽的感慨,听在师项耳中,心头不禁一紧。若换了陟游在他的位置上,多半不会有什么想法,到底要年轻许多岁,而且陟游的性格朗阔,向来不习惯揣度别人的心意,也因此,丛惟在面对陟游的时候也不由会坦诚几分。

而师项不同,他向来以心思婉转缜密著称,兼且当年曾与丛惟有过争执,纵然这次回来取得对方谅解,总难免心中踟躅,分外敏感小心。此时突然听他提起这样的事情,一时间竟没有把握应该如何回应,才不会招致对方猜疑。踌躇着,他问:“怎么会这样?”

丛惟却不在意他的反应,一迳说下去:“这是她自己选择的。”

“自己选的?选择什么都不记得?”

“是阿…”丛惟望着天空深处,脸上现出苦笑:“她要彻底斩断与这个世界的关系。选择把我们全部忘掉。”

猛然听见这样的事情,师项愣了足有几个瞬间,才失措地问道:“怎么,怎么会是这样?这么说她是自己离开的?”

丛惟的目光收回来,看着他微笑,那笑意深处蕴含的某种情绪让对方心慌。丛惟问道:“你以为是我放逐了她?”

“我…”何止是他以为,略位了解他们的人,几乎都这么认为着。难怪陟游会担心丛惟的消沉,他一定知道这个内情。这一瞬间,他突然不确定起来。为什么她要那样做?难道真的无可选择,或者是要借这样的行动,来告诫他?“这就是她的选择吗?她宁愿离开,放弃这一切,也不肯…”惊觉失言,师项慌忙住口。一抬眼发现丛惟闪亮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自己。他有些懊恼地避开,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心虚?以至方寸大乱。

“既然全部放弃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丛惟喃喃地问,“是还放不下呢,还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看见一个鲜黄的影子从云端深处冲出来,慌乱地拍打着翅膀,朝自己这里飞来。

丛惟轩眉起身,仿佛预感到什么一样,沉声道:“不好!陟游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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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定襄最近忙着学生答辩的事情,几乎整天都泡在大学里,没有太多多余的时间。新颜跟他约了几次,都因为临时有事而取消,所以这一次索性提前通知了一声,到大学来找他。

临出门前刚赶上之佑跟朋友打完篮球从外面回来,一听说姐姐去见石大哥,连澡也来不及洗,换了件衣服就要跟着去。母亲气得追出门外:“你个死孩子,你姐姐去约会,你去做什么?”

新颜不待弟弟回嘴,一把将他拉进电梯,把母亲生气无奈的脸关在外面。之佑大笑,说道:“姐,我可真成了超级照明器材了。”

也找不出更好的见面地点,他们只好约在上次那个教工食堂。石定襄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姐弟俩认正抬头跟上次那个惹祸的服务员吴妹说着什么,便走过去。吴妹看见他,没来由地慌乱起来,打了声招呼匆匆忙忙跑开。

“你们在聊什么呢?”定襄在姐弟对面坐下,看着吴妹离开的背影,含笑问道。

“姐姐问她有什么理想。”

“厄?”定襄一愣,目光投向新颜,见她似乎没有解释的意思,于是问道:“那她有什么样的理想啊?”

“她说…”姐弟互相看了一眼,神情古怪,最后还是之佑回答他的问题:“她想做一个首席大厨。”

“哦?是吗?”定襄一边往自己的茶杯里倒茶,一边漫不经心地应着:“很不错的理想嘛。”

新颜目光灼灼,看着他。

定襄不明所以,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西装领带一丝不乱,口袋也伏贴平整,没有任何不妥,于是问道:“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啊,没有…”惊觉失态,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只是好奇,你有什么样的理想?”

“对啊对啊,石大哥,你有什么样的理想呢?”

“我吗?”石定襄愣了一下,“还真没仔细想过…”

之佑使劲起哄:“肯定有的,你最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说说嘛,要诚实哦。”

石定襄无奈纵容地笑笑,喝了一口茶,“让我想想。我希望能以我的学识博取别人的尊重。虽然如今我这样的专业对于国计民生没什么大用,但是私心里也还是希望能在某些方面树立声望,并且利用我的学识来提出好的建议。”他停下来,见坐在对面的姐弟那两双非常相似的眼睛以非常相似的目光看着自己,忍不住笑起来:“你们这是什么表情?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不约而同地,寇家的姐弟同时长长舒了一口气,彼此相视而笑。“果然是这样,”说话的还是之佑,丝毫也没有作为电灯泡的自觉:“上次跟姐姐讨论,我们猜石大哥的志向,果然是差不多的。”

“哦?怎么突然想起这样的话题?”定襄问着,含笑明亮的眼睛朝新颜看去,目光中蕴含着某种不为外人道的深意,那是男女之间所有特有的近乎于孔雀开屏般的表达方式。高谈阔论的之佑完全没有注意,新颜却看懂了,目光中暧昧的情愫让她的脸猛地一红,不由低下头去。

石定襄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立即问道:“我知道之佑这家伙的理想肯定是出人头地,那么新颜,你的理想是什么?”

之佑一听他的话,正要问为什么,听见他问姐姐理想,连忙也跟着问:“是啊姐姐,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新颜有些茫然,“我从来没想过…”

类似的话定襄刚刚说过,当然不被接受,连定襄也跟着之佑催促:“那就现在赶紧想一想,你最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最想干什么?”

新颜皱起眉头苦想,脑中确实一片空白。她惊讶的发现,自己的确没有任何的理想,甚至没有任何迫切想要实现的愿望,似乎生存这种状态,就是她生活的全部。这样的发现,足以让她心头发凉,脸上变色。

定襄察觉她脸色不对,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一瞬间,她原本就苍白的脸,几乎是透明的,让他以为她会就那么融入空气,消失不见。

“新颜,不想说就算了,不必勉强…”他有些担心。

“不,没事。”新颜勉强平复惊惶的心情,顺着记忆回溯,“我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像吉普赛人一样无拘无束的浪迹天涯。那时候我疯狂的喜欢旅行,背着包,挤火车,饿了就啃面包,渴了喝凉水,跟一群朋友跑遍了大江南北。我是真的想做一个旅行家的,所以在大学就学了法语和西班牙语,为的就是以后能到非洲和南美旅游。”

定襄和之佑静静地听着。这是她很少提起的,连之佑都不大了解。那时候他还太小,只记得姐姐很少在家。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好像是突然间,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突然对旅游失去了兴趣。突然一下子,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热情,也很少想以后怎么样,也不再参加那些活动。然后我就毕业了,随便找了一个工作,一直到今天。”她没有提遗忘掉的那三年,但是另外两个人都明白。因为她的记忆是连贯的,说起来在那边的三年,完全可以作为另外的故事。

“一点理想也没有了?”之佑有点不可置信。

“是,一片空白。”新颜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承认这一点。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重,定襄看着她,似乎在思考什么。几个人都不再说话,陷入沉默中。

还是新颜,最先打破沉默,对之佑笑道:“你不是要来把你的推想说给定襄听吗?怎么不说话了?”

“啊!对的,石大哥,对于姐姐去过的那个世界,我有了新的发现…”他一口气把他跟新颜所作的种种推论都告诉了石定襄,最后下结论道:“所以,那个世界是用来实现我们梦想的。比如姐姐在那里遇见了一个厨娘,而她在这里对应的人,就希望成为首席大厨。以此我们可以推断,石大哥你在那边所对应的人,肯定是一个受人尊重,一言九鼎的人物。”

“有道理。”定襄饶有趣味的点头赞同,随即提出质疑:“不过人人都希望向上,就拿我来说吧,跟我有同样志愿的人肯定不会少,如果人人都一言九鼎…”他没有说下去,目光中的揶揄却显而易见。

之佑涨红了脸,大声道:“这个当然我们也考虑过了。姐姐不是说过吗,那边有很多很多的势力,想做王的人,都可以做王,像石大哥这样成为军师参谋的人,也尽都可以有用武之地。”

“嗯,”石定襄意识到自己刚才嘲弄的笑容刺伤了少年的自尊,不动声色地换上严谨的神情,说道:“很不错的解释,只不过还有一个问题,不知道你考虑过没有?”

“什么?”被新颜悄悄拽了拽袖子,之佑也觉得刚才有点失态,声音总算回复平稳地问道。

“如果照你那样说的话,有着成为凤凰城主这样整个世界主宰的野心,这样的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这个…”之佑的思维一下子飞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如果是在五十年前,应该是希特勒吧。”

一句话说出来,几个人同时一怔,新颜第一个忍不住笑起来。石定襄也没有料到这个少年的思维如此活跃,联想如此丰富,一时也不知是感佩好,还是无奈好,只好抑着笑意低头喝茶。

“你们笑什么?”之佑不服气,看看两个人,解释道:“我都说了,如果是五十年前啊,如今不一样了,说不定会是联合国秘书长…不对,他没有实权。若说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利的人,大概应该是美国总统了吧。”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得滑稽,扑哧一声笑出来,“不对不对,我可不希望给美国总统打杂。”

石定襄好容易把茶水咽下去,整理表情,认真地说:“你现在的思维方向错了。”

之佑安静下来,听他说。

“第一,一个人的身份地位,跟他的野心理想没有必然联系。权力大的人,未必野心就大,当然多数时候权力会刺激人的野心,但是总还有例外。也就是说,不论是美国总统,或者是清洁工,都可能有成为世界主宰的野心。从这一方面来说,这个世界是公平的。第二,那个世界,如果真的存在的话,是我们这些人野心梦想的体现,而不是相反。也就是说,你可以通过我们这些人的理想,推断那边对应的人的情况,但是反过来却行不通,你无法通过那边的人的状态,来推断这边的本体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样的话有点绕,之佑要咀嚼一会才能完全消化。他有些不好意思,挠挠乱七八糟的头发,讪笑道:“出洋相了…”

石定襄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如此一说我倒觉得有趣。每个人都有做梦的权利,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实现这些梦想;而如果那个世界真的是实现人们的梦想的话,倒的确是一个完美的理想国度啊。只是,在我们这个世界,之所以不可能实现每一个人的梦想,不止是因为社会制度不公之类的因素,还有许多许多其他的因素在起作用,而正是这些因素构成了我们这个社会的自然本性。也就是说不能实现每个人的理想,这是理所当然的。反过来说,既然不能实现每个人的理想这样的事实是合理的,那么那个世界里能够实现每个人的理想就是不合理的。这一点很值得深究啊。”

他说完,一抬头,发现坐在对面的姐弟两个人直直看着自己,怔了一下,自我解嘲地笑道:“哎呀,真不好意思,钻牛角尖的老毛病犯了。”

“啊,没什么。”新颜连忙摇头,“你说得很有道理,所以我想事情应该不会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

之佑也连连点头:“石大哥,还是你厉害啊,一下子想到这么多。”

石定襄微微笑了一下,“不过我说的只是以常识推测,而有时候,我们的视野恰恰是被常识给局限了。他向后靠在椅背上,眼中光芒闪动,一面深思,一面说:“也有可能,事情原本很简单,被我们给想复杂了。有凤凰城主这样一个超脱所有人之上的存在,或许就是为了弥补那个世界的不合理性。也就是说,凤凰城主之所以主宰那个世界,可能并不是因为有强大的实力,而是从一开始就被赋予了某种使命,维持那个世界在合理的范围内运转。这就是所谓的天命吧。”他顿了顿,说道:“我现在真的很好奇,那个凤凰城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 17 章

十七

大群的黄色鹂鸟从四面八方陆续飞来,掠过凤凰城上空,朝云荒山半山腰的摘星楼聚集。鹂鸟本就是以婉转清脆的鸣叫著称,平日里有一两只往来飞翔,鸣声啾啾悠然,本是极其动听悦耳的。只是如今几百只鹂鸟同声喧哗,且叫声杂乱无序,绵绵不绝,再动听的声音也让人头痛不已。

玄坛道上酒楼歌馆里的老凤凰们纷纷探出头来张望,彼此猜测着这不平凡的动静:“都是黄鹂鸟啊,那可是银凤大人的手下。”

“这群雀儿上次这么闹,是两三年前了吧?好像过后没多久朱凰大人就不在了。”

“唉…不是什么好事,这次不知道还有什么灾祸等着呢。”有人言之凿凿地预言。

也有人满心乐观:“也未必,没听说前两天师项回来了吗?有师项在,还有城主,什么难题解决不了?”

立即就有人不苟同:“可是朱凰大人却不在了。唉,凤凰双翼,折损其一…”

于是四下里便沉默下来。老凤凰们心中更是感慨,自从没了朱凰大人,每次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有这么一番争论。而这样的争论,很难有什么结果,最后无一例外结束于这句感慨。

梧桐宫到底是凤凰城主的居处,鸟儿们再如何喧哗吵闹,一近梧桐宫的范围,也无不噤声闭嘴,收敛口舌,安静下来。这倒不是因为它们懂得尊重凤凰城主的权威,丛惟虽然寡言沉默,却从不向手下们滥施威严,尤其对这群美丽吵闹的小鸟,往往纵容宠溺,不以为意。能让黄鹂鸟噤若寒蝉的,只有一个人。

青鸢一袭黑衣守在摘星楼外的阴影中,面孔掩盖在黑布下面,只余一双黑夜般的眼睛,冷冷的扫过满天黄鹂。充满警告意味的目光成功地让摘星楼中的人们有了可以安静讨论的环境。

黄鹂鸟们不敢靠近,却也不愿远离,彼此穿梭翻飞,掠过摘星楼的窗外,借机窥伺里面的情形。

黎殷哭得梨花带雨,眼睛鼻子红得一塌糊涂,等她终于抽抽噎噎说完经过,脚下站立的地方,眼泪水已经汇成了一个小水洼。

坐在她面前身着青草色袍服的男子瞄了一眼黑袍城主俊美沉着的脸,见他目光缥缈,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点开口的意思也没有,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温言对黄衫少女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有城主在,一定会把陟游救出来的。难道你不相信城主的能耐吗?”

“不是不是…”黎殷慌忙摇手,怯怯地看了城主一眼。她到底是跟着陟游经过不少场面的人,知道撒完了娇,诉完了苦,该汇报的事情也都汇报了,就要见好就收。毕竟凤凰城主不是陟游,惯常了跟它们调笑。于是不胜娇弱地施了一礼,眼睛偷偷瞧着面前两位上位者,问道:“那主人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丛惟尚未答话,师项已经笑着说:“第一件重要的事情,你把它们…”他指向窗外满天的黄鹂鸟,“把它们安抚好,这么样子闹,成什么样子?”

黎殷脸上一红,连声答应了。丛惟向来息怒不行于色,自她进来后一路汇报,面色都平静如水,无法揣度端倪;然而师项神色轻松,举止从容,似乎并不把着天大的事情看得太紧要。她一方面暗自不满对方托大,另一方面却也安心不少,想来丛惟是胸有成竹的。心中稍定,领了命便要离开,却被一直没有开口的丛惟唤住。

“有一件事情,我要你做。”丛惟的目光收回来,平静地看这黎殷:“你立即派人到烟罗城,还有音闾州,刹继堡,雨织城这三个地方,多派些人,每半个时辰回报一次。”

黎殷一怔,去干什么,自然不用问,她所负责的原本就是打探消息,收集情报。涉及的自身的职责,这个娇怯怯的小丫头就一下子成了统领数百手下的豪杰。只是如此高频度的传递情报,那是只有在开战前才会用得上的,难道…

师项见她脸上又现出担忧疑惑之色,笑道:“你这次可责任重大,千万不能疏忽了。”

“最要紧查探陟游是不是被带到了烟罗城。”

“是,决不敢耽误了大事。”言毕也不再多耽搁,她转身从窗口跃出,瞬间化为鸟形,统领着几百只鹂鸟离开。

师项含笑望着鸟群散去,摇头感叹:“陟游把这群小丫头都给惯坏了。”他回身面对丛惟,面色逐渐凝重,笑容从脸上隐去。

丛惟看着他,先问出问题:“你怎么看?”

“明显是个陷阱。”师项说,“黎殷不是说整个白隼堡都空了吗?碧炎鸟的攻击就是为了把他引入中庭,还有之后那个厨娘…他们早就料到了陟游会去,设好了陷阱等着他。”

“他们要陟游想干什么呢?”丛惟的问题更像是在考问学生功课。

师项素来知道自己这个前弟子思虑敏捷周全,定然早已有了自己的见解,此时如此询问,是考验自己事隔多年后,是不是还有当初的见识。一时间傲气勃发,便不肯落了下风,脑中急转,推想各种可能,“陟游贵为银凤,无论他们想干什么,有这么一个人质在手,都方便许多。如果是我的话,定然会以银凤的性命做要挟。”

丛惟摇摇头:“不会是要挟。要要挟,上次朱凰落在了伥灯手上,他什么不能要挟?”

“朱凰落在了伥灯手上?”师项惊奇地扬起眉,“就是这次?难怪你回答应让他做烟罗城主。”有了这样的前提,他的思路就更加清晰,想了想,为保险又问道:“当真确定是伥灯干的好事?”

丛惟冰蓝色的某种闪过一丝近乎与怒气的情绪,然而师项并不能确定,因为就算那真是怒气,也因为他掩饰得太快,而无法细别。开口的时候,冰峰雪水般的声音里一如既往不带情绪:“用菲莼花对付银凤,难道这些花是别处搬来的?”

师项暗叫惭愧,花自然是在当地长的,除了白隼堡的管家,谁还能做这样的安排?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咳嗽了一声,掩饰自己的狼狈,说道:“费这么大功夫,不惜得罪凤凰城,抓到银凤,肯定要有个目的。既然不是要用来要挟,而掌握银凤本身不能为他们带来任何好处,那么就只有一个目的了,那就是要阻止他的行动。”

“什么样的行动呢?”丛惟不置可否,反问道。

师项一边踱着步子,自顾自说下去:“从他们安排了陷阱等陟游上钩这点来看,他去白隼堡是早就在他们意料中的了。可是却白隼堡是连陟游自己都预先没有计划的,这就很奇怪了。我想起上次的话来,夜魅刺杀你,既然不是为了取代你,那么到底有什么目的?对方定然知道那样的刺杀不会成功,还要来做,而且在夜魅身上下离乱咒,我看也不单只是为了让夜魅更卖力且不泄漏秘密,而是要留下线索,吸引陟游去调查。”他立定,看这丛惟,吸了一口冷气:“他们从一开始就是要把陟游从你身边调开。那么抓住他,自然也是为了让他不能回来。”

“是啊…”丛惟若有所思,“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从这件事情来看,伥灯可谓是深谋远虑了,那么他这些行动的目的就要往前推才行了。既然他的目的不在陟游,那么只有在你身上了。”师项盯着丛惟,想从他的面上探寻些微迹象,然而丛惟的表情,仿佛一切阴谋诡计都是用在别人身上的,他不过是个看客,冷眼看着对方的表演。

师项略感失望,仍然继续说下去:“他最怪异的行动,是借朱凰的事情,要求执掌烟罗城。这件事情定然与陟游被捉有关。难道他不想陟游去烟罗城?可这是为什么?”推测到这里,似乎进了死胡同,师项冥思苦想,无法理出头绪来。

丛惟从酒壶中倒出浅绿色的酒液,手掌轻挥,酒杯如同被空气托起,飞到师项的面前。“你能够想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伥灯做事超出常理,的确不是能够轻易揣度的。”

这个话的意思,就是说他已经明白了伥灯的用意?送往唇边的酒杯顿住,师项略有些不服气地问:“这么说,你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仿佛他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丛惟轻轻笑了一下,说:“他想干什么,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他走到窗边,看着脚下凤凰城连绵的屋顶,淡淡道:“任何想对我不利的人,不都是想要取代我吗?”

师项一口酒几乎喷出来,这样简单的事实,只怕连那些黄鹂鸟都明白,这也能算是结论吗?

丛惟的声音里有一丝事不关己的冷峻:“问题就在于,要怎么样取代我。”

“哦?”

丛惟回头看着师项:“你在我身边呆过,你知道要取代我,不是杀了我那么简单。”

师项到底是聪明人,他这么一说,立即明白:“伥灯也曾经是你身边的人,他当然也知道。”

“对阿…”丛惟唇角扯出一丝嘲弄的弧度。

一经点拨,师项思维瞬间融会贯通,“要取代你成为凤凰城主,首先要证明你已经失去了作为凤凰城主的能力。银凤朱凰,凤凰双翼…你作为凤凰城主的能力,通常是通过银凤朱凰向世人展现的。如今朱凰不在,银凤如果不能陪在你身边的话,自然就能证明那一点了。”他抬起头,赞叹道:“好周全的计策。”

“是啊,是很周全。”丛惟冷冷一笑,“事情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师项突然想到一件事青:“如果陟游突然脱离,岂不是会坏了他的好事?糟糕,只怕他现在有危险。”

丛惟却摇摇头:“留着陟游,万一事情不成,是条退路。他现在暂时没有危险…”他不知道想起什么,眼神变得深幽难测:“只要不在伥灯身边,就没事。”

“什么?为什么?”师项不明白他的意思。

丛惟却避开话头:“下一步,大概就是伥灯要把我吸引到烟落城了吧。”他向门外走去:“与其坐等他上门邀请,不如我自己去。青鸢,准备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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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颜他们三个人吃完饭从教工食堂出来,天已经大黑。因为聊的时间长了点,他们其实是最后的客人了。半个小时前,吴妹就开始满脸不高兴地在身边走来走去,摔摔打打地收拾桌子或是扯着嗓子粗声粗气跟同事说话,几个人见实在不是说话的环境了,只得出来。

定襄陪他们走出大学门口,却犹豫着不肯告别。新颜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微笑宽解道:“你最近忙,还是早点休息吧。以后有的是时间聊。周末到我家来吃饭吧。”

定襄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还是送你们回家吧。”

“不用,不用。”之佑乐呵呵地把手搭在姐姐肩膀上,“有我在,没问题,石大哥你放心。”他身材高大,摆出护花的造型来,像模像样。

新颜斜眼瞧着他嗤笑,“你?多少次被我打得爬不起来,还敢夸口?”

之佑挠挠头,一脸扫兴:“谁能跟你比,李小龙再世。”他眼珠子转了两圈,小声嘀咕:“你是朱凰,我是银凤,为什么我就打不过你?”

定襄替他们招来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