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惟安静地看着她,平静无波的面孔仿佛是努力压抑某种情绪的结果,他肩膀轻微的颤动了一下,却没有动,只是说:“只除了一次…”声音出乎意料的低哑,连他自己都是一愣,没有说下去。

“只除了一次?”新颜双手捧住水晶杯,那器皿上也留有记忆的痕迹,往事透过掌心流进心头,却是她一次次饮尽美酒的印象。“原来你以前就常给我喝这东西?”她微微笑着,低声说。不知为什么,这样的记忆总能让她心头笼罩着浓浓的暖意。刚才对他的怀疑此刻看来如此莫名其妙,新颜突觉惭愧,似乎想要弥补一样,她对丛惟说:“那么,我还是信任你好了。”

仰头将血红色的酒液一倾而尽。沁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所经之处却奇异地留下火热的灼烫。身体深处被冰封了的角落一一复苏,暖流滚遍全身,阴寒软弱猜忌如同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在朝阳跃升的瞬间消散。新颜从没有觉得如此活力充沛过。

丛惟一直专注地看着她,目不转睛,忘记了呼吸,直到从她掩藏再酒杯后的双眼中看到焕发出的异彩时,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他转过身去,仍旧在葡萄藤架下忙碌,宽大的袖袍遮住了他双手的颤抖。

新颜放下酒杯,元气周身流转,精力充沛。她伸出手,朝身边不远处的一串葡萄挥动,空气突然起了骚动,浑厚的气流卷过,葡萄晃动了几下,仿佛受到无形的挤压,忽然纷纷爆裂开来。这一下出乎意料,新颜躲避不及,被溅过来的汁水喷了满脸,愣了一下,自己忍不住先笑起来。

丛惟听见笑声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也不由微笑道:“小心啊,你现在的力量可是非常强大…”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目光在她的笑颜上流连,渐渐沉迷。

听见力量两个字,新颜突然醒悟,一连串地问出:“我本是个极普通的人,之所以能成为朱凰,就是因为你给我喝了这东西对吗?溶进了你血液的葡萄酒,你说的所谓赋予万物生命,难道是说要用你的血来做到的?”忽然明白了他说因为是主宰,才有这样能力的意思,“只有主宰的血才能赋予万物生命。身为主宰,代价便是流血吗?”如果这样,到真不如不做主宰的好。新颜这样想着,那红色酒液似乎激发了她身体里所有的活力,连思维也变得异常灵敏起来。她看了看周围夜幕下碧海一样的葡萄田,突然想到,要支撑起这个世界的活力,不知道他要流多少血,难怪面色如此苍白。

丛惟仿佛能独到她心中所想,看着她四周张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打断她的胡思乱想说道:“这本就是主宰的职责,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夜色中已经不能清晰看见她的面孔,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牵动人心。丛惟忽然一个激凌,惊觉心思在面对这女子时时时会失控,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不能一错再错。他这样警告自己,闭上眼努力回想当初她离开时的情形,想要用那样彻骨的疼痛刺激自己逐渐不受控制的情绪。

新颜注意到他刻意的疏离,慢慢安静下来。那种奇异的,不安躁动就趁着这个间隙冒出头来。

黑衣主宰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冰蓝色的眼湖彻底掩藏在了夜幕的后面,深沉不可测。“天晚了,”他说,自己向藤架外面走去,“你该回去了。”

“可是…”似乎谈话还没有结束,还有许多问题没有问,许多话还没有说,怎么突然就要走了?新颜不明白。身体却没有动弹,隐藏在暗影中,感觉到血脉中异样的兴奋。

走到外面,月色如霜,洒在脸上,如水冰凉。丛惟呼吸着夜里沁凉的空气,说道:“关于陟游的事情,是要拜托你帮忙的。明天,洛希会带你去城头看看。”

去城头看看?看什么?新颜不解,却因为被那中异样的兴奋扰乱思绪,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袭黑色的身影引入沉沉夜色之中。

第 28 章

二十八

青鸢如夜色一般墨黑的身影掠过无边的葡萄田,悄无声息地跟在她主人的身后。丛惟走得飞快,夜幕下,仿佛一道青烟飘然而过。就连青鸢想要不被落下都有些吃力。

“主人!”终于忍不住出声呼唤,主人反常的举止让她无比担忧。

丛惟蓦然顿住脚步。夜风吹过他的身边,宽广的袍袖跳跃激荡。“青鸢,”他低声说,目光却望向前方。夹天高的山谷后面,隐隐有黄金色的光芒闪动,映亮半边夜空。青鸢当然知道他们的方向,是朝着凤凰城腹地的云荒泽。

“青鸢,”丛惟又唤了一声,等到那忠心的护卫走到身边来,才舒了口气,仿佛要将憋在心头的种种法杂思绪里清楚,他轻轻地说:“她回来了,对不对?”

青鸢盯着主人的侧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前方云荒泽金色的光芒在他的眼中跳动,俊美犹如天神的面孔仿佛终年积雪的天柱山,等待千年便是为了这一刻灿烂的融化。青鸢心头被突如其来的感动充盈,终于使劲点了点头,略有些吃力的吐出一个字来:“对。”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句话对主人意味着什么。亲眼目睹过当年的那场分别,她和主人一道,目送着朱凰转身离去,离开他们的世界,把曾经的热血豪情同仇敌忾毫不留恋的抛在身后。甚至连她都无限惆怅,更何况主人。

那天夜里,她不顾主人命令,倔强地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一直去到了云荒山的顶峰。被隔绝在厚重的云海之上,那里除了刺骨的风一无所有。凤凰城的主人站在最高处,石化了一样眺望着天边,整整一夜,纹丝不动。直到天边泛白,他才颓然转身,看见守护在自己身后的护卫,愣了一下,没有费神隐藏自己的情绪,丛惟只是淡淡道:“你看,在这里我能看见第一丝阳光,却也还是看不见她。”

她当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怎么可能看得见?她已不在这个世界,即便上穷碧落也无法再窥见分毫。然而看着主人强掩在平静表面下的空茫,又忍不住希望,当真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之间的联系不要被斩断。也因此,他一直纵容着怅灯的存在,不过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看上一眼就好。那天,下山的时候,丛惟望着脚下层层叠叠的凤凰城梧桐宫,突然说了一句:“不知道在那边,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会遇见她?”那一刻,青鸢头一次想,如果这个主宰不是主宰的话,会不会更好些?然而有些人命定了就只能成为某种人,即使身为主宰,也无力改变。

青鸢看着主人,此刻的神情与那时那么相像,只是云荒泽灿烂的光芒将他的心情镶嵌出一圈光晕,整个人看上去便有了些许不同。当初,当那个红色凤凰的影子出现在凤凰城城头的时候,他也这样问过。那震撼人心的一幕,就此改变了本已定下的轨迹。本以为从此再也不会重逢,谁知道她却在最不可思议的时刻出现。从那时起就压抑着激荡心情的主人,现在借着问出这样相同的一句话,将深深埋在心底的情绪不着痕迹的吐露了出来。

“主人给她喝了酒?”本无权干涉的,可是还是忍不住问。

丛惟立即察觉到她的不赞同,目光飞快地扫过她掩藏在黑布下的脸,思虑着,点了点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索性坦然接受吧。”

“朱凰终究会想起以前的事情的。”她有些焦急,却小心地没有说出后面的话。想起以前的事情,便终究还是会离去,同样的伤痛,何必要经历两次?与凤凰城主近在咫尺,他的伤就是她的痛,这也是命定的吧。

“我明白你的意思。”看着这个忠心的护卫,丛惟冰蓝色的眼睛里浮起暖暖的了解,“当年她离开的时候我就说过,全凭她决定。她要留,固然好。她要离去,我绝不阻止。如今也是一样,无论她想做什么,我都随她。”

“主人你何必如此?”难道一次还不够?青鸢不明白,明明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为什么还要乐此不疲的去亲身试炼?

“是我欠她啊,青鸢,是我欠她的。”丛惟喃喃说着,朝云荒泽的方向走去。

“主人莫不是将对蔻茛的歉疚也转移到了朱凰大人的身上?”一句话冲口问出,青鸢立即就后悔了。

果然,丛惟止住脚步,望向她的目光被蒙上了一层寒霜。青鸢垂下头,不敢造次。云荒泽在他的身后变幻着梦幻般的光线。

“青鸢,”他的声音轻冷,听在她耳中,不寒而栗,“如果这话是别人问的,我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冷汗顺着额角滚滚而下,什么都可以说,却绝对不能触及这个最隐秘的痛脚,青鸢心中一千遍一万遍的自责,不是因为对他的敬畏,而是因为这隐秘的杀伤力实在太大,身为主宰的他也无法等闲视之。

丛惟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幸亏是你…”他看着她,“别再问这种问题了。”

“是。”青鸢心底仍在颤抖,垂着头,不敢看对方。良久,听见主人低声说:“把新颜卷进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却还要一错再错…也许你说的对,我把欠蔻茛的那一份,也算在了她的身上。”

她抬起头,主人就站在云荒泽畔,沼泽金黄色的光芒在他脸上变幻,勾画出一重又一重的面具,重重叠叠,掩藏真心。青鸢知道,自己刚才那个冒失的问题,将主人从朱凰回归的喜悦中惊醒了过来,也许今后很久,都无法再现了。

“主人,不早了…”她喏喏地说,从没有如此刻般不知所措。

丛惟却仿佛没有听见,忽然蹲下身子,捞起一掌金色的泥,“新颜她还缺一头青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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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颜倚在窗边,隔着半个梧桐宫,遥望这巨大山体的缝隙间隐隐映亮天空的金黄色光芒,沉沉思考着。大概是喝了丛惟那杯酒的缘故,与去时的虚弱相比,她的身体状况以不可同日而语。于是坚持要自己走回来,打发绯隋离开。那女子虽然傲气不亚于一众男将军,却对她格外恭谨,虽然不情愿,却也只好远远跟着,送她回到住处便立即离去。

室内没有光亮。新颜记得这个世界的人们,是用一种能够吸收蕴藏日光的薰霓水照明的,她回来后找了一圈,没找到,也就随意了。窗外金黄色的光芒虽不算耀眼夺目,在暗夜中也将这房间内的情形照得通亮。

丛惟中断谈话或许是对的,要一下子接受这么多东西,她需要时间整理。金黄色的光线在她脸上变幻着,新颜努力想理出点头绪来。

这是与她来的地方平行的世界。照丛惟的说法,这个世界有梦想却没有生命,而那个世界有生命却没有梦想,两边相辅相成,人类才能不断延续。可是丛惟所说他赋予万物生命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说这里的草木禽兽,还有这所有的男人女人,都是被他赋予了生命?万物之母吗?新颜讪笑,那就是神了。不知为什么,即使知道他主宰着一切,即使知道他法力无边,她还是笃定的认为凤凰城主也只是个人,或许与众不同,也还只是个人。

想到这里,一幅久远之前的印象突然闯入脑海,似乎,在某一个时刻,她也说过这样的话。她对那个黑衣的主宰说,你也只是个人。别的记不大清楚了,那时对方的眼神却牢牢地刻在了她的心里。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眨也不眨一下,眼中光华盈动,似乎有意外,更多的却是感动。是感动,即使此刻仅凭着模糊的印象回想,新颜还是立即能察觉到那里面的情绪。

她闭上眼,金黄色的光芒微弱地投射在眼皮上,浅浅的甜蜜随着那印象的逐渐清晰漫上来,她仿佛听见那如雪山冰湖般清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声音里有太多被刻意压下去的激动:“你是第一个对我这样说的人。你是唯一一个,把我当做人看的。”不由自主握紧拳头,为什么会有一种悲伤的心痛弥漫出来呢?新颜把头靠在窗棱上。“可是我又怎么能怪别人呢?”他接着说,笑意里充满了苦涩,“谁让我跟别人都不一样。”

跟别人都不一样?这是什么意思呢?新颜想,或许,因为是主宰的缘故吧。

“你没有睡?”门口突然传来的问话打破了满是的静谧,让新颜措不及防地惊了一下。她寻声望过去,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来人的脸,然而那人从容儒雅的身形却让她立即明白了他的身份。

“师项?”她轻轻喘了一下,口气带着埋怨,“你吓了我一跳。”

“我看见你窗口好像有人,就过来看看。”他走进来,在她面前不远处停下来,“本以为你已经睡了。”

“睡不着。”不知是不是因为定襄的缘故,这个世界里,师项总给她一种亲切的感觉,这和面对从惟的时不一样。丛惟就象是沉静的湖水,即使在说话的时候,也让人觉得无比沉静。他身上有一种深不可测的包容力,面对他,只要看见那双眼睛,新颜总不由自主有一种被淹没的感觉。那平静的的语调和悠远难测的目光就仿佛洪荒一样轻易将她席卷,让她无暇思考无力挣脱。

而师项不一样。他如风,能让人轻易体察到他的存在,却绝没有那种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师项让她觉得轻松。

“在看什么?”他问,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不意外地看见山体间的黄金色光芒。微微一笑,他说:“那是云荒泽发出的光芒。”

“云荒泽?”新颜心中一动,“丛惟所说天神用来造人的那个云荒泽?”

“原来你也听过那个传说了。”师项点点头,目光转向她。光芒映照在她的面孔上,她眼中犹如跳动着两团黄金色的火焰。他一怔,问道:“他给你喝酒了?”

察觉到他惊讶中淡淡的不满,新颜犹豫了一下,“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师项迅速摇头,拉开两人间的距离,“看来他希望能回到从前的那个样子啊。所以给你喝酒…”他来回走了几步,象是有什么问题,难以委绝。

“我…不明白,从前什么样子?”似乎捕捉到什么异乎寻常的讯息,新颜小心地追问。

“从前,凤凰城主身侧是凤凰双翼,青鸢,还有我,我们是一个整体,辅佐着主人主宰这个世界。其中最重要的,是凤凰双翼,银凤朱凰维持着这个世界的平衡,”师项的语速慢下来,盯着新颜,一字字道:“缺一不可。”

“缺一不可?”新颜无意识地重复这句话,冷静与他对视,不肯瞬目。他想告诉她什么?银凤朱凰缺一不可,如果她是朱凰的话,她曾经离开了很久,那么是不是说平衡就被打破了呢?

“如果…”她仔细斟酌着字句:“如果银凤朱凰折损其一,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不答反问:“如果凤凰被砍掉了一只翅膀,会发生什么事情?”

新颜心头突地一跳,猛然想起了那幅《凤凰的哭泣》。隐隐的,有些凌厉的记忆在脑中闪过,似乎耳边曾有人说过一句话,“凤凰在哭泣。”接下来是一片黑暗的印象,她无法看清楚,却能察觉到一股阴毒寒冷的风迎面扑来。不由自主地,仿佛要躲避什么,她无意识地向后退却,脚下一个不稳,踉跄着摔下去。

“小心。”师项急忙扶住她。两人肢体接触的一刹那,无数过往如闪电般劈入脑海。一股混杂了愤怒不甘与怨恨的情绪如强风般呼啸扑过,扫得她面颊生痛。她急忙缩手,被那样强烈的情绪吓到,怔怔看着眼前儒雅沉稳的男子,无法想象他那令人如沐春风的面孔下面,竟隐藏了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

“怎么了?”她突兀的躲闪让他不知所措,师项从她的眼中读出了疑虑。

“没…”新颜敷衍着,仍然不敢置信,“师项,”低声呼唤他的名字,好象是要把对他原本的印象给唤回来,“师项,师项,”她闭上眼,忆起定襄带笑的容颜,不由得怀疑,那样亲切的笑容后面,是不是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寇新眼,你不可以这样想!她立即警告自己,要是这样,往后人和人之间还怎么相互信任?

“朱凰大人?”师项被她叫得莫名其妙,不得不出声询问。

新颜一震,回过神来,双目炯炯,死死瞧这他。“师项,”她又唤了一声,决定给他,也给自己一次机会。深深吸了口气,她伸出手,搭上他的手背。

脑中闪过的,竟然是他和另外一个熟悉的人影在一起的样子,那个灰色的影子,怅灯。

师项眼看着她脸色骤变,与自己手背接触的那只手瞬间变得冰凉,突然明白了原由,面色一白,飞快地甩脱她的手。

她盯着他,眼中尽是不信和痛心,“为什么,你会和怅灯在一起?我看见你们在密谋着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是你想的那样!”师项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这样的指控让他受到侮辱。他伸出手掌,竖在身前,象是要发誓的样子,“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新颜追问,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眼神和语气都凌厉起来,及肩的长发无风自扬,整个人自然而然散发出一股压迫的气势。

师项看见她这个样子,反倒慢慢镇静下来。他沉声道:“让我来告诉你真相。”

“什么真相?”新颜看着他向自己走过来,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师项抬起手,解开自己的衣扣,露出自己的身体,“告诉你这个世界的真相。”

第 29 章

二十九

深夜暗室,突然一个男人解开自己的衣服,敞开的衣襟下是精壮的胸膛,新颜不由红了脸,有些窘迫,有些心慌,沉声问道:“你要干什么?”虽然带着淡淡的怒气,原本凌厉的气势却弱了许多。

师项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足以让她看清楚他身体的每个细节。“我在凤凰城,除了是城主的老师外,也兼任着医官的职务。无论是城主还是银凤朱凰,若是受伤或者生病,都有我来照料。”

“这我知道。”虽然师项平和的语气让稍微缓解了一点她的不适,新颜还是没办法坦然面对他的裸露,目光上下左右游移不定,最后终于发现最好的选择,还是直接望向他的眼睛。温和若春阳的一双眼睛,她此刻甚至隐隐有了一些曾经向他请教听他教诲的印象。印象中,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新颜真的不希望,刚才那刹那间感受到的是真实。

“朱凰大人?”看着她的神情渐渐飘远,师项不得不把她的思绪拉回来。

“是。”新颜回神,“这些天你一直照顾我的身体,我当然知道你是妙手神医。”她微弱地笑了一下,发现自己在无意识地拖延时间。从他的语气和刚才的那些印象中可以感觉到什么,她有种直觉,师项此刻要向她揭露的真相,会让他本身和丛惟对立起来。这是她不愿见到的,如果这样,真相对她没有什么吸引力。

师项却没有察觉她复杂的心态,径自说下去:“因为都是我来料理,所以对几位的身体,我最熟悉。一直以来,我都知道城主的身体和我们的有些许不同,我以为那是因为他是主宰的缘故。”

“有什么不同?”尽管不情愿,他的话还是引起了新颜的兴趣。

师项神色复杂的笑了一下,手指指向自己的腹部,“这里,城主比我们多了一样东西。”

新颜看过去,开始还有些疑惑,正常男人的身体,并没有什么不同,想象不出丛惟身上会多出什么不同来,直到他的手指划到腰际,新颜才突然间恍然大悟。她吃惊地指着那里,张大嘴,却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师项平静地看着她,好像早就预料到她的反应,微有些涩然地笑了一下:“现在你明白了吧?原本我以为只有城主跟我们不同。可是后来我在你的身上也发现了…”

新颜仍旧吃惊地说不出话,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腹部,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完全忘记了尴尬难堪。此时大脑已经乱作一团,思维像脱了缰的野马飞快地四下飞散,根本不受控制。她胡乱看了看周围,想走到最近的椅子上坐下来,无奈双腿发软,动弹不得。还是师项伸手搀扶了她一把。

肢体相触的瞬间照例有大量印象涌入脑海,新颜却已顾不得这些,完全没有心思去注意。而师项想来也不愿意让她窥到太多心思,立即松手,转过身去将自己的衣服整理好。

云荒泽的光芒仍在变幻着,将两个人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两人一坐一立,都如泥塑了一般,久久不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新颜才悠悠吐出一口气来,苦笑了一下问道:“这就是你说的真相?”

“是。”师项歪着头想了想,“你以前跟我说过的,这个东西叫做,叫做…”陌生的名词,他回想的有些艰难。

“肚脐。”新颜低声替他说出来,苦笑连连。一个人有肚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刚才在师项的身体上,原该有肚脐的地方是一片平整,这代表着什么?她几乎立即就能猜想到,师项定然是在为她治疗胃部那个箭伤的时候,发现她身上有着和丛惟一样的肚脐。

“只有我和丛惟有肚脐,别的人都没有?”

师项默然点头。

“你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吗?”新颜问,不知道是在问他,还是在问她自己。肚脐,是胎儿时期供应养分的脐带留下的痕迹。没有脐带,胎儿无法成活,那么这些没有肚脐的人,是怎么来的呢?新颜茫然抬起头,云荒泽金黄色的光芒映亮了她的脸。

只有她和丛惟与众不同,她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她有肚脐。而丛惟,他说过远古的梦想是他的祖先,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传下来的血脉,想来应该是母体孕育而生的。而其他的人,既然不是由母体孕育,就该是有什么人创造的了。

“我明白了…”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云荒泽的方向,“我明白了。难怪丛惟说这个世界没有生命,难怪他说是他赋予了这个世界生命。”滴落尘土间的酒液不止能让土地生长出绿苗,也能让没有生命的泥土变成鲜活的人吧。“原来,上古那个捏泥人的游戏,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游戏?”师项突然爆出一声呛笑:“不错不错,的确是游戏,我们这所有的人,都不过是丛惟手中的玩具。”

新颜冷眼看着他,想到和石定襄相处的点点滴滴,这一刻突然了解了他的心中苦涩。自视甚高的一个人啊,本以为自己学识渊博,受人尊重,连这个世界的主宰也要尊他为师,却想不到竟然是被别人捏造出来的。这样的事实,无论对谁来说,都难以接受,对于师项,只怕只能叫做残酷了。

然而眼下却顾不得师项的心情,一旦理清了原委,思绪立即伸展开来。她一边思考,一边问:“即便你发现我也有肚脐,也不可能就断定别人都是,都是…”她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总不能问人家怎么知道自己是泥捏的吧?

师项是聪明人,也不用她的话说明白,立即了解了她的意思。既然最隐秘的秘密都说了,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坦白说道:“一开始也没有想到。之前我给朱凰蔻茛疗过伤,她的身体跟别人没有区别。所以后来我在你身上发现了肚脐以后,最先的反应就是你不是朱凰。”

新颜心头猛地一跳。差点忘了蔻茛的事情,见他这么说,微微苦笑了一下:“这么说,你也知道我不是朱凰了。明明人人都知道,为什么非要把我当做朱凰呢?”

“你的确是朱凰。”师项看着她,大概是想起了曾经并肩奋斗的往事,神情有一瞬间变得非常温和,“我和你,还有银凤一同为城主效力,多年并肩,当然知道你就是朱凰。只不过,不是最初的朱凰而已。”他此时已经完全平静下来,语气中更多了些感慨:“其实有段时间我注意到朱凰好像有些不同,但是既然比以前更好了,也就没太留意。我那时完全不知道,朱凰已经不是蔻茛了。这样的秘密,一直被城主身边的人死死的守着。”他笑的有些失落,不知道这个秘密,就说明他被排除在那些“身边”的人之外。此时回想起来,当初乍然得知真相时的震怒,难保没有这样的酸涩的心情在里面。

师项继续说:“当时以为你不是朱凰,我去找城主质问。银凤朱凰是凤凰城的根本,除了差错,这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城主失口说出了你的名字,我才知道你不是蔻茛。”

“那么蔻茛呢?蔻茛到哪里去了?”新颜赶紧抓住机会问。她最介意地就是这个,丛惟越是不肯说,她就越好奇。

“我也不知道。城主他不肯说,银凤和青鸢也不肯说。”

“哦。”新颜有些失望,蔻茛的下落对她来说越发的神秘。

“你不是蔻茛,为什么会和她长的一模一样呢?我跟城主大吵了一架,最后他才告诉我,你那个世界的存在。”他望着新颜苦笑,“你看,我们这些人,连自己怎么存在,为了什么存在都不明白,真是好笑。”

“我们那边的人,也不知道你们的存在啊。”新颜的安慰有些蹩脚。

“城主终于被我激怒,说出了最大的秘密,原来,我不过是云荒泽里的一捧泥。”

“原来是这样…”新颜揣测着他当时的心情,想必如同石破天惊,无比震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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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项闭上眼,往事仍在脑海中跳跃翻滚,那个孩子,他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学生,与他之间有着超越主从的亲密,以为自己的存在是他不可缺少的,甚至以为自己比他更了解这个世界。谁知道到头来,才突然发现,这一切都不过是虚幻的假象。他苦笑,低声说道:“枉我还一直以为我在帮助他了解这个世界,结果连我自己都是他创造的。他说的对,他是神,而我不过是他掌心的一条纹路。”

新眼看着他,他的笑容里充满了苦涩绝望。一直以来认定的生存价值在刹那家被打得粉碎,难怪直到现在一旦提起,他还如此愤恨。可是…“这一切跟怅灯又有什么关系?”

师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几乎忘了怅灯的事情,经她一提醒,才恍然回神,用力搓了搓脸,平静了一下心情,才说:“那次跟城主的争吵,几乎让我们两个决裂,我离开了凤凰城。那时也没有什么目的,就四处周游,然后碰上了怅灯。”他顿了一下,这话并不确实,遇见怅灯并非偶然,当然这话没必要对新颜提起。

“然后呢?”新颜追问,满心不赞同,忍不住道:“你如此高洁的人,怎么会认识那个人?”

“高洁?”师项看了她一眼,有些惊讶:“你竟然这样看我吗?”微微一笑,神态潇洒从容,看在新颜眼里更加笃定的相信自己的判断。

“其实我跟怅灯是旧识,他原本也是城主身边的人。”

“哦?”新颜耸耸眉,这倒是没想到的,看丛惟身边的陟游师项这些人,一个个朗月清风,就连习惯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的青鸢,也是磊落飒爽的人物,怎么还会有怅灯这样阴暗暧昧得仿佛仿佛一团灰尘的人存在?

师项看出她的不以为然,淡淡一笑,解释道:“怅灯原本也不是这个样子的。闯了一个大祸,本该被处死的,因为及时想办法补救了,所以才免于一死。但是处罚躲不掉,城主夺去他身上七成活力,将他驱逐出凤凰城。我们这些人,跟怅灯都算是就识。”

“七成活力?”这样的说法很奇怪,可是联想到怅灯那种近似于飘忽的无质感和丛惟赋予万物生命的能力,却也不难想象那是怎么一回事。“被夺去七成活力的人,会变成什么样?”任她想破脑袋,也无法丛怅灯的表面猜想出来。

“无法想象的痛苦。”师项平声回答,语气中无法窥探他真正的心思,“一切生命的迹象都只剩下三成,所以他身上没有任何的颜色,只是一团灰色的存在。而他眼里的世界,也是一样。有很多地方他无法涉足,有很多事情他无法做。一句话,生不如死。”

“可他还能做白隼堡的管家呢,看来不算太差啊。”

师项看着她不说话。

新颜察觉到什么,“有什么不对吗?”

“怅灯能成为白隼堡的管家,是朱凰大人你安排的。”

“不可能!”新颜跳起来,直觉的否认:“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给他安排,我那么讨厌他…”一股无名的火别在胸口。因为离乱咒的缘故,在烟罗城时她多数时间神志不清,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却一直有隐约的印象,对某些人和物极端厌恶。况且醒来这两日,从师项和绯隋的话语间也能察觉到自己之所以会有如今的处境,全拜这怅灯所赐,甚至因此而杀了白隼堡主,伤了丛惟。

她对白隼堡主没有任何印象,也可能因为过去的记忆正点点滴滴地恢复,虽说得知自己杀了人,却因亲身的经历模糊不清,没有直观的体验,而无法产生太大的震撼。可是丛惟就不同了,那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记得的人,在意识的最深处,她无法接受自己伤害丛惟的事实。因此得知怅灯是罪魁祸首,便理所当然地痛恨他。此刻却听说居然是自己安排在白隼堡的,新颜难免心中慌乱,隐约感到这里面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

“我为什么会安排他去白隼堡?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师项对她的连连逼问却无法回答,不自在地理了理自己的衣领,说道:“那时我已经不在凤凰城了,又怎么会知道呢?”

新颜对他的小动作似乎很感兴趣,歪头盯着他抚在衣领上的手,似乎有什么模糊的记忆闪过。然而中就无法捕捉到清晰的印象,她有些沮丧,坐下来继续问道:“那当初怅灯闯了什么样的祸,居然受到那样的惩罚?”

“我也不知道。”师项苦笑,解释道:“我始终不是最重要的那几个人。”

新颜明白了,没有说话。他之前说过,现在再次提到,他被排除在丛惟最总要的人之外,很多机密的事情并不了解。这么说来,丛惟并不信任他,或者说不认为他有那样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