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灼然,明亮令人不可逼视,即使是青鸢,面对这样的几乎探进人心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回避开来。

绯隋忍不住低声道:“其实不怪朱凰大人,城主不也说了吗,大人是身不由己。大人是中了离乱咒。”

听见离乱咒三个字,青鸢一呆,刀子般锐利的目光飞快地将另外两个人扫了一遍。只知道朱凰突然失控伤了主人,至于原因,丛惟只说是身不由己,她也没想到多问,此刻也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疑心突起,盯着床上的朱凰,眼神戒备。

新颜也愣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自言自语道:“离乱咒?我似乎有点印象。离乱咒的作用,是将人心中的怨念无限扩大,如果中了离乱咒,便会针对自己所敌视的人,不顾自身,丧失理智地将其赶尽杀绝。”她抬起头,赫然发现青鸢眼中的敌意,不由苦笑,“这么说我的确是对丛惟怀怨了?这样的话,你还会希望我跟他见面吗?”

青鸢不答,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主人对朱凰的用心,她一清二楚。所以主人要见朱凰,无论朱凰是否愿意,她都会促成。可是如果朱凰有心对主人不利的话,她却也决不允许主人受到伤害。

新颜从沉默中猜到了她的心意,有些许黯然。同样的问题,又一遍在心底问自己,有什么样的怨恨,让她去伤害曾经愿意为之付出性命的人?自从恢复意识后,就始终被极端矛盾的两种心情所纠缠,重返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任何惊讶或者是惶恐,仿佛早就在预料之中,并且被期待了许久。然而同时,却又有些不情愿,过去的人和事,已经被抛在了脑后,因为无法得知而对许多事情产生的困惑,无法强大到让她去刻意追索。就像得知丛惟要见她一样,即渴望与他相见,又对那样的会面怀有难言的畏惧,进或退,此刻摆在眼前,难以抉择。

一时间,三人之间弥漫着难耐的沉静。

师项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情形,一怔,笑道:“这是怎么了,这么安静?”看见青鸢在新颜的床边,也就明白了些,便问:“城主要见朱凰大人吗?”

不想青鸢见到师项,眼中精光闪烁,盯在他的脸上,如刀锋掠过,隐隐泛着寒意。师项心里咯登一跳,那目光中竟然有着隐约的敌意。他自问自从回到凤凰城,行为并未失当,而丛惟对他的态度也不见有异,甚至是青鸢本身,不久前见面也没有不妥,怎么突然生了变故?

他心思转的飞快,两人目光交汇这一瞬间,已经将事情滤了一遍,确信自己没有不当的地方,面上不改颜色,假装没有看见青鸢的注视,向新颜问道:“怎么,要我陪你去吗?”

种种婉转心思别人自然不可能得知,但是心中有些许迟疑,新颜宁愿坦然询问青鸢,却不知为何避开了师项的关心,“不用…”她想了一下,对青鸢点头:“既然凤凰城主召见,我还是去见见吧。”

不是第一次了,两次进入这个世界,新颜都发现自己似乎跟以前有些不一样。在这里,不管心情如何杂乱彷徨,面临选择的时候,总是会比较主动些。对照以前在公司,她是相当沉默内敛的一个人,从不会主动争取什么,若有难以委决的事情,也往往选择不采取任何行动。然而在这里,整个人都变得沉着积极起来,心中虽然对与丛惟见面忐忑不安,最终却还是咬牙去面对。

她从床上坐起来,迎向青鸢的注视,“总是要见面的,对吧?”

青鸢保持着沉默,戒备地看着她。

终究身体仍然虚弱,新颜尝试从床上站起来,腿一软,支撑不住身体,整个人踉跄了一下。站在她身边的青鸢眼明手快,自然而然伸手扶住她。

两人身体接触的一刹那,一种极端不安躁动的情绪从心底冒出来,新颜一震,闭上眼,一个个情景从脑中飞快流过。她仿佛看见青鸢解下自己蒙面的黑布,露出了一张冰雪般清亮的容颜,瞬间照亮整个空间。耳边也似乎响起青鸢清冷的声音:“不管你是谁,既然主人说你是朱凰,我便奉你做朱凰…朱凰大人,请不要离弃主人…朱凰大人,主人在找你…朱凰大人,朱凰大人…”

新颜如触电般猛地甩脱她的手,不顾几个人诧异的目光,跌跌撞撞独自避开,一幅幅画面仍在脑中掠过,有时是她和青鸢两个人,有时还有丛惟,有时还有一个银发银袍的少年参与其中。多数时候,这个蒙面黑衣的女子都只是沉默的站在角落里,注视着他们。也有几次她对她说话,一律简洁恭谨,开口闭口朱凰大人。

“朱凰大人…您怎么样了?”问话的是绯隋,她见新颜险些跌倒,也顾不得忌惮青鸢,抢上一步,支起她的身子。

新颜怔怔盯着绯隋的面孔瞧,满心诧异。自从醒来后,绯隋在身边照顾,常有身体接触的时候,却从来没有过像刚才那样情形出现。新颜清楚那不是寻常的情形,借由刚才那轻轻的一下碰触,似乎许多过去与青鸢相处的片断闪回,她被封锁的记忆就掀开了一个角。可是为什么绯隋和她的接触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她望向师项,要不要碰触一下,看看跟他有什么反应呢?

“朱凰大人,”青鸢低声提醒:“既然决定了要见面,就请不要让主人久候。”

“哦,”新颜恍然回神,连忙答应。反正以后总有机会的,她这样想着,问道:“看来我还不能自己行走,能让绯隋扶我去吗?青鸢?”

青鸢一怔,不记得曾向她说过自己的名字,刚才刚见面的时候她看起来还不认识自己,怎么突然直到她叫什么了?她不动声色地望向自己刚才扶助她的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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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颜乍一眼看见丛惟的时候,愣了一下。地点是梧桐宫后面一片无边无际的葡萄园,从垅上望下去,接天碧叶海一样微微起伏着波浪,丛惟就在葡萄藤架间,举手抬头专心在藤下劳作,风吹起他宽广的衣袖,合着叶海起伏的节奏,一下一下飘拂,竟似与周围的一切融为了一体。从来没想到,高居这个世界顶端的主宰,置身于这片碧海中,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新颜让绯隋在原处等着,却对青鸢说:“我见你的主人,你也一起来吧,以防万一。”

以防什么样的万一?青鸢立即就能领会,却不得不为这样的安排诧异。看来不管怎么说,朱凰眼前是不愿意伤害主人的,她是害怕再一次“不由自主”地失控,才会这么说的。青鸢原本就不是凡俗之人,根本不会与别人讲什么客套,自然也就不会银为朱凰的主动提出而刻意表示信任,当下点点头,毫不客气跟过去。

来的路上新颜已经仔细想过,心神既定,便没有了顾虑,大大方方让青鸢搀扶自己的胳膊。手臂相接,种种影像立即如泻了闸的洪水汹涌而至,来势之强盛,她甚至有些措手不及,来不及整理,浮光掠影地扫过。耳中也仅是各种杂乱交织的话声,来来去去不外两类,或是青鸢公事公办地向她禀报些什么,或是与丛惟激烈讨论什么,而青鸢在旁边旁观。种种景象,都必然同时有青鸢和自己在场,新颜明白,不知是什么原因,自己突然有了一种能力,可以借接触对方的身体,获得对方脑中与自己相关的记忆。

只能是与自己相关的记忆,想到这个,新颜忽然生出一点遗憾,如果能没有限制的读到别人的记忆,那岂不是会很方便?比如现在自己所面临的种种谜团,就可以轻而易举的解开。而且,这样也很容易察探一个人的真实心意,尤其是青鸢这种将自己小心掩藏起来的人,她跟在凤凰城主身边,一定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只可惜自己看不到…

这么想着,新颜突然一愣,猛地顿住脚步,有些陌生地盯着自己投射到地面上的影子。

“朱凰大人?”察觉她的异样,青鸢停下来询问。

“啊…”新颜狼狈地抬起头,想要掩饰什么是的挤出微笑,敷衍道:“没事,没什么,我们走吧。”

“没事吗?”青鸢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看着对方不自在的别开面孔,才点点头:“主人就在那边,请跟我来。”

新眼脸上火辣辣的烧烫,为自己刚才莫名生出的奢念而惭愧。什么时候自己居然也有了窥伺别人内心的爱好?居然盼望着能读取别人的秘密。她出身,父亲寇教授自小便教育他们要对尊重旁人隐私,不得干涉别人私事,即使一家之中,父母姐弟也都互相尊重敬爱,所以寇家的两个孩子别的方面如何且不论,行事做人都是光明磊落,坦荡无垢。因此虽然只是想法,回过神来的新颜还是惭愧的面红耳赤。

两人手臂一直交叠着,影像声音源源不断流过来,新颜也不着急去辩读,只待留到以后仔细品味。

串串水晶般剔透诱人的葡萄垂下来,阳光穿过葡萄藤与下面巨大的阴影交错出斑驳的光影,丛惟隐身其中,极其专注地照料着根部的一株葡萄幼苗。风从四周掠过,哗哗地在叶海中掀出有节奏的乐声;极高的天空中,偶有各种鸟类身影滑过,因为离得远,并听不见什么嘈杂的声音。云荒山刺破青天的身影就耸立在这片葡萄海的后面,因为朝着阳,整个山体都闪烁着白花花耀眼的光。

新颜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这个世界上,这样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开阔的天地和柔和的风,就这样安静的守护在那个年轻的黑袍男子周围。

她阻止青鸢出声通报,远远地从侧面观察他。

也许是阳光的缘故,那张一贯冰湖雪水般清澈的脸上,有了淡淡的血色。这一刻即使是不断从青鸢那里涌过来的记忆,也被忽视掉,她专注地看着。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新颜静静看着,静静地想。不记得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甚至不记得曾出现在梦中,可是只消一眼,那种无可回避的熟悉感就迎面扑来。对方垂着眼,从她的角度看不见眼睛,她却清晰的忆起了那双冰蓝色的眸子,似乎不久前,那场迷乱之前就曾经面对过。

这刹那,她突然有些激动。记忆似乎一再地失去,但不论经历多少回,那双冰蓝的眼睛始终镌印在脑海最深的地方,无论如何不会被抹煞。新颜深深的吸了口气,从来如没有这一刻般肯定,她曾经来过,就在他的身边,即使毫无印象,也不妨碍她在脑中准确勾绘出两人并肩而立的图画,他们曾经在一起。

敏锐地感觉到旁人的存在,丛惟直起身看过来。

一股躁动的情绪闯入心头,新颜惊骇地后退一步,因为无法控制那样的情绪而隐隐不安。

青鸢尚扶着新颜,丛惟一看便明白了,向旁边的一块白色石头指了一下,冲新颜点点头道:“身体还虚吧?坐下比较好。”

在这样平静安详的环境中见面,距离上一次有多久了,连青鸢也不敢确定。经历了无数的风波,曾经失落过,伤怀过,甚至埋怨过,彻底死过心,却始终包容着对方,青鸢清楚了解主人的心思,连她都为之激动的场面,主人却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就这么淡淡地吩咐安排,似乎现在接见的只不过是某个即将赴任的领主,青鸢有点不明白主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然而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稍稍退开几步,习惯性地将自己隐藏在阴隐中,忠诚而沉默地守护自己的主人。

第 26 章

二十六

不知何处飞来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鸟,只有手掌大小,落在新颜的手臂上,乌溜溜的小圆眼睛直直看着她,似乎在示意什么。新颜见它可爱,忍不住伸手过去。那小鸟仿佛通人性,轻轻巧巧跳上她的手掌,小小的爪子紧紧扣着她的指头,柔顺地用自己的头磨蹭她的掌心。

那羽毛轻柔蓬软,透着温暖的体温,手摸上去极其舒服。新颜用另一只手覆住那个小小的身体,感受它随着呼吸极微弱的的起伏,一股暖洋洋的热力透过掌心蔓延上来,在全身游走。暖意顷刻间流遍全身,新颜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只觉得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如滚烫的水洗过,一扫这几日来缠绵体内不去的寒郁阴戾的感觉。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抬起头来,只见丛惟冲她淡淡笑了一下,仍又转身忙着在葡萄藤架间做着什么。既然他不开口,新颜便决定自己问:“这小鸟,是用来对付我所中的离乱咒的吧?”

丛惟停下来,微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都知道了?”

声音低沉清列,听在新颜耳中,心跳莫名的乱了一拍。这个声音,听来那么熟悉,如雪水消融滴落冰河般的清澈,仿佛映射着极光,无论高亢或低沉,在耳边回转,都能让她眼前幻化出绚烂迷彩。新颜一怔,心思怎么不受控制的任意乱飞?

她干咳一声,收敛心神沉吟道:“我果然中了离乱咒,能将人心中怨念无限扩大的离乱咒…”她问:“我到底还是在怨恨你啊,为了什么呢?”

丛惟唇角扯动,仿佛是想微笑,可冰蓝眸子中一闪而过的涩然让这笑容看在新颜眼里,变成了苦笑。她想,自己的怨恨应该伤他很深吧,他却不愿意让她溃呕嵊姓庋嗌男θ荨U夂竺嬗惺裁囱囊椋鋈徊幌胫懒恕K淙蛔芑嵯肫鹄矗辽傧衷冢驮菔狈殴切┒髟拱伞?

转开话题,她问:“我究竟是谁?”

“厄?”丛惟似乎不明白她的问题。

“我猜我是朱凰,可是人人都说我是蔻茛,我想我还没有糊涂到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但是现在也不确定了…”

“你不是蔻茛,”他看着她,安静地说:“是新颜。”

“那么蔻茛呢?”

丛惟冰蓝色的眸光似乎跳动了一下,苍白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他没有回答。

不知为什么,他逃避的样子让新颜非常不舒服,他越是不想谈论,新颜就越想追根究底:“我本不是朱凰吧?我是别出来的呢。朱凰原本是蔻茛,为什么会变成了我?”

丛惟脸上又现出那种苦笑,新颜心中一动,“莫非我对你的怨恨竟与蔻茛有关?”

他转过身去,那姿势非常奇特,是先将脸别过去,然后躯体才跟着转动。新颜看着只觉得别扭,要想一下,才明白他是要回避两人目光的接触。她心中沉了沉,看来是猜对了,却一点拨云见日的欢喜也没有,只觉一切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当初蔻茛,丛惟和她三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必然有着某种因由。这么想来,仔细推理,三人间的事情应该是发生在上一次来到这里的那三年。那么自己的离开,会不会也是因为这件事情呢?究竟是什么力量让她在两个世界之间穿梭往来,为什么独独是她被卷进了这个世界?心思转到这里,忽然又想到,来到这里见过的多数人都将她当作了蔻茛,只怕并不是因为两人相貌相同认错了,而是他们根本以为朱凰就是蔻茛。她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郁闷,仿佛什么东西堵着,上不来气,这才发现自己想的太过专注,竟然忘了呼吸。

丛惟没有再说什么,专心做他自己的事情,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水晶匣子,阳光射上来,闪着晶莹的光。新颜心不在焉地看着,心中一动,脱口问道:“这是能储藏记忆的冰魄吗?”

“还有别的用途,不过最多被用到的,就是储藏记忆了。”丛惟安静的回答,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他打开匣子,一股寒气立即向周围弥漫开来,新颜生生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握紧手中柔顺的小白鸟。

丛惟握着匣子底部,过了一小会,寒气不再弥漫,渐渐凝成一条乳白色的雾线,袅袅绕绕的向上不停的冒着。他把匣子凑到一串晶碧莹润的葡萄下面,白雾缭绕过去,不一会那些葡萄的表面就蒙上了一层霜色。

新颜专心看着他操作,脑子却不停的转着,心中有太多疑问,一起涌上来,冲塞着头脑,反倒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了。

“你有很多问题吧?”丛惟没有回头,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眼前迷朦的冷雾,葡萄开始结冰,逐渐变得透明,他的目光穿透那些结晶一样的果实,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嗯…”新颜索性问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跟我来的地方不一样,却好像有点关系的样子。”

丛惟居然轻轻笑了一下,说:“你以前可不会问这样的问题。”

“我以前没问过吗?”新颜不解,第一次来的时候,难道不好奇吗?

“那时候的你,”他这么说着,突然顿了一下,收起水晶匣子,拿出一个翡翠雕成的果盆来,小心翼翼把冻成了冰珠的葡萄一颗一颗摘下来。

“我怎么样?”新颜忍不住追问,眼睛却不受控制瞄向他的脚边,这才发现藤蔓掩映的后面,有一个小小的石桌,摆满了杯盏盆罐之类的东西,精巧自是不必说了,看起来种类齐全完备,很有些专业的味道,忍不住偷笑,想不到这位主宰也有自己的爱好。笑过之后一愣,暗骂自己哪里来的混账歪理,难道主宰就不能有些爱好吗?

“那时候的你,和现在不一样。”丛惟想了一下,把没说的话咽回去。

“怎么不一样呢?”

丛惟再一次沉默。然而这次却不是因为无法回答,而是因为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意志很消沉的一个人,跟飞扬桀傲的蔻茛不一样,时常茫然一个人出神,精神萎靡,完全没有常人身上寻常见的活力。那时的她,从不曾主动问过什么问题,仿佛置身何处,面对何人,对于她来说没有任何区别。他知道会变成这样全是因为自己的过失,也许是因为心中愧疚,所以竟默认了她的出现,这才有了以后的种种。

这样的往事却不愿对她重提,害怕话题再牵扯到蔻茛,牵扯到他还没有准备好去面对的罪责。摆弄着冰葡萄在翡翠盆里飞快的转着,他不动声色的转开话题:“你不是问这个世界究竟怎么回事吗?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二十六 下

新颜点了点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注视着他手中的翡翠盆,那些葡萄如同被卷入了漩涡,在盆底不停转动,起初尚彼此互相碰撞,发出一两下撞击声,声音清脆悦耳,仿佛环佩相击。渐渐的,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葡萄之间却奇异地不再有任何相交。望过去翡翠盆中的葡萄已经看不大真切,只隐约一条浅碧色的环流飞速流转。新颜看着,有点头晕,仿佛那小小的翡翠盆中,酝酿着的,是宇宙洪流的漩涡。

丛惟俯视着手中的翡翠盆,冰蓝色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上古天地初创之时,天神从云荒之泽中选泥,参照自己的模样捏出了一个人偶,不小心将自己的气息渡给了那人偶,于是人偶便有了生命。天神将那人偶安置在云荒泽畔,自己另有别的要事忙碌。等到若干时日后回来,才发觉那人偶不仅从他的气息中得到了生命,更得到了部分法力,趁他不在的时候竟也学着天神自己捏出两个人偶来,分别叫做生命和梦想,并将自己的气息渡给了他们。”

说到这里,新颜恍惚有些明白,生命和梦想,原是同根而出。

丛惟继续说:“天神大怒,他本是天地间唯一的神,唯一能创造生灵的存在,而今却有别的人也具有了他这样的能力,也难怪他生气。人偶知道自己犯了天怒,便安排自己的造物躲藏起来,而他自己却被天神捉住,废去神力流放人间。”他说到这里,停下来,从那个石桌上拿出一个浅口的描金的瓶子,将翡翠盆中的东西倒出来。

新颜一直专心听他讲述,此刻才看见翡翠盆中原本晶莹剔透的葡萄粒,此刻全都化成了一滩浅碧的汁水,被丛惟装进描金的瓶子。

“那后来呢?”她问:“生命和梦想逃脱了吗?”

“生命也被抓住,废去神力,与人偶一同流放。而梦想,却侥幸逃脱了。”丛惟忽然轻轻笑了一下,抬眼望向天际一团被夕阳映得血红的云,淡淡道:“可是谁知道呢,或许根本就是天神故意安排的。”

新颜一愣,猜到了一二,试探地问道:“那梦想,该不会就是这个世界的初祖吧?”

丛惟转过头来看着她,落日斜晖给他苍白的脸色染上些许血色。冰蓝清泠的眸光,在一片火烧似的霞光中,如同一柄孤独的剑,直直插进她眼中。新颜心头微微震动了一下,看来自己是猜对了,却因为从他那样的目光中读到了绝望的孤独而有些隐隐的心痛。

“梦想,是我的祖先。”

果然不出所料。新颜默默叹了口气,却不知道为什么有种直觉,他这句话里的含义并不简单。

丛惟一边往那只描金的瓶子里加入一些不知名的粉末,一边说:“生命和那个人偶便是你来的那个地方的初祖。他们的后代只是普通人,有生命的普通人,与寻常走兽没有什么不同。”

“人和动物是不同的。”新颜立即反驳,很不高兴他这样比喻。

丛惟却不介意她僵硬的态度,微微一笑,道:“之所以不同,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存在。”

“嗳?”

“不管是是出于什么原因,梦想没有被夺去神力,还开创了这个世界。只是…原来当初人偶创造生命和梦想的时候,是将自己的神力分成了两部分,分别给了他们两个。所以生命是生命,而梦想也只能是梦想。”

这话有些绕,新颜反复咀嚼了两遍,才明白:“生命和梦想本是一体,应该待在一起的,却被强迫分开了。分开后的彼此,只能独自存在,却不再完整,是这个意思吗?”

“不能说是独自存在。”丛惟认真地想了想,换了一种方法解释道:“本就是一个事物的两端。你也一定发现了许多在两边彼此对应的人,比如陟游和你弟弟,本就是一体。因为有了这个世界里陟游的存在,你弟弟才有了努力的动力和方向。如果没有了陟游,他就只是一个徒具生命的存在。而假如失去了作为生命体的你弟弟,那么陟游就会消失。”

新颜心头突地一跳,突然想起这一次还没有看见过陟游,联想到那天夜里弟弟摔向危险身影,慌忙问:“陟游他现在在哪里?一直没看见他,难道我弟弟他…”

“陟游还在。”丛惟冷静地打断她,“他虽身陷囹圄,却还在。所以你弟弟也还没有生命之忧。”

长长出了一口气,“那就好,”新颜心里一直悬着的大石放下“那就好”,刚才心情这一紧一张,竟似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有些乏力垂下头,却惊讶地发现手中那只白色柔顺的小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她抬头看看丛惟,又看看自己空荡荡的掌心,不知所措。

丛惟却只一味微笑,却又不说什么,朝外面看去。新颜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又是一只白色的小鸟飞过来,照样落在她的手上,依偎着她的手掌。她却有些迟疑,怕这可爱的小东西因为自己的缘故莫名消失,感觉就象是自己杀了它。

丛惟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说:“你别担心,它们生来就是替人疗伤的。”

“可是我不忍心…”说来也奇怪,这些日子隐约想起来的过往,不乏杀人如麻血流城河,却也不觉得如何不忍,倒是对这只鸟存了慈悲的心肠,连她自己都不由觉得可笑。

丛惟淡淡地说:“每条生命都有自己的意义,你的不忍心就是会让她的存在失去意义。”

新颜一怔,仔细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这话似乎说的不止是这只白色的小鸟。却也不再迟疑,任那小鸟的体温带给她舒适。一边握紧小鸟的身体,又问道:“陟游身陷囹圄?这是什么意思?”

丛惟仍在描金瓶子上下功夫,只是说:“你稍等等,迟些就明白了。”

“哦。”新颜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却也只能随他去。心思重新回到之前的话题,把刚才的话过了一遍,还有许多不解,问道:“那么这个世界的所有存在,就都是那个世界的梦想了?”这是之前跟石定襄讨论的时候就猜想到的,倒也不是太令人惊讶。但如此一来,那个无法解释的矛盾就冒出来了:“可是人人都想主宰世界的话,你这里不是乱套了?”

丛惟明白她的意思,还是被她的说法逗得微微笑了一下。她坐在葡萄藤下,身穿着以前穿惯了的红色袍服,齐肩的头发卷曲着,渐渐昏暗的天光下,有一种他不熟悉的妩媚。心头忽然一热,脱口说道:“你这样多好,比以前有活力多了。”

话一出口立即察觉失言,丛惟略有些狼狈的转向手中的瓶子,收敛心神,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正容道:“也不是所有的存在,都是梦想。也有例外。”是什么样的例外,却不肯详细说。不等新颜追问,又继续道:“至于你说的那个问题…”他的声音低了低:“梦想和生命一样,都是会生病,都是由盛到衰的。”

新颜眼皮跳了一下,紧紧盯着他,心中仿佛明白了,却又理不清头绪,半天,老实道:“我不明白。”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大概天神是有意为之的。他虽然无法找到梦想,却对生命和梦想都下了诅咒,自此生命不再无尽,生命会生病,然后死亡;梦想也一样,也会生病。”

“梦想也会生病?”新颜彻底糊涂了。

丛惟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当梦想变成野心的时候,就是生病了。”他苦笑,“我的作用,就是把那些生病了的梦想清除掉,维持这个世界的平衡。而你,”他看着她,说:“银凤朱凰则是协助我完成这个任务的人。

第 27 章

二十七

“当梦想变成野心的时候,就是生病了?”新颜无意识地重复这句话,似乎若有所悟,却又总觉得有些太过笼统。她思绪飞快伸展开来,梦想与野心,不过一线之隔,若说梦想发展到了某个极端化作野心也未尝不可,但是因此而断定野心是病态的梦想未免武断。古往今来,如果没有野心,人类只怕没有可能以如此的步伐进步,历史上也就没有了那许多值得大书特书的精彩人物和事件。如果真象丛惟所说,他的任务是斩除野心的话,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是不是可以说他也是在扼杀梦想呢?

她脑中极其混乱,一边反复想着,一边朝丛惟望去。黑衣的主宰正将描金瓶中浅碧色的酒液倾倒进一只水晶杯中,似乎对她的注视丝毫没有察觉。新颜自从知道有丛惟这样的一个人存在开始,便几乎是本能地对他寄予无限信任,认定了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站在什么样的立场,做什么样的事情,她都不会反对。然而此刻,这样的信念却开始动摇。如果他所说的维持平衡只是为了维持他自己主宰的地位,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扼杀了别人的梦想的话,她还值得自己如此信赖吗?以前的事情此刻还没办法弄明白,但是这时候新颜不由得开始怀疑,蔻茛的不知所踪是不是也是因为丛惟这个解释呢?

她猛地抬起头,使劲吸了口气,感觉心脏快速的跳动。黄昏日暮的寒意,沁入层层衣物,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丛惟一手捧起水晶杯,那里面的液体碧色极淡,若不仔细分辨,几乎看不出还有颜色。他的另一只手悬在杯口良久,一动不动,头微微扬起,一贯平冷的目光注视着某一个角落。新颜不解地看着,仿佛这人在进行什么仪式的样子。

忽然悬在杯口的指尖上沁出一点浅红,渐渐浓重,新颜轻呼一声,忍不住站起来,看清楚一滴滴鲜红的血正从指尖滴下,落入杯中,晕出一道红色的轨迹,然后弥散开来。没多久那酒液便被染成了血红色。

丛惟把酒杯递向她。

新颜暗暗吃惊,抬起眼来,正对上他那双冰蓝色的眸子。这一次,丛惟没有逃避,安静地回应她的注视。

“你…”她有些不自在的转开头,那样的眸光,深沉清冽,仿佛阳光下冰湖的水,极深的地方闪烁着不易察觉的温暖光芒。干咽了一下,努力忽视因对方注视突然而来的心动,她问:“这是什么?”

丛惟没有说话,手稍微倾斜,杯中血红的液体溢了几滴出来,跌落在尘土间,转瞬即逝,仿佛被吸入海绵中的水,了无痕迹。

新颜不解,询问地望向丛惟。他却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朝脚下看去。

就在刚才酒液滴落的地方,极小的一点上,泥土微微隆起,似乎有生命孕育其下,正不安蠢动。新颜屏息等待着。

忽然一苗绿芽振奋着破土而出,嫩绿几乎透明的两片小小的叶子迎着天空的方向分离伸展,枝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生长,转瞬间便已有半尺来高。枝头的芽孢纷纷破裂,更多的嫩叶衍生出来。本已因夕阳西落而有些晦暗的这一方天地,这一刻被某种奇异的光彩映染,两个人的眼眸中都被燃亮了光芒。

“这是…”新颜深为这小小的奇迹感动,情不自禁蹲下身子,轻轻抚摸那绿意盎然的小小生命。饱满且充沛着活力的叶子在她的指下轻微颤动,仿佛回应着她的问候。

丛惟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因她眼中闪现的喜悦而微笑。

她忽然回头,对方虽然浅淡却温暖的微笑猝不及防的撞进眼帘。心跳乱了一拍,她有些狼狈地收回目光,专注地观察仍在不停抽枝发芽的那株小小植物。温暖的感觉随着视野中绿色的繁衍而催生,新颜看着,联想到那滴落尘间的酒液,有些明白了。

“这小东西,”她的手仍舍不得离开鲜嫩的枝叶,不去看对方,只是问道:“是因为你手上那液体而生的吗?”

“是。”丛惟轻轻晃动水晶杯,垂目看着将惨淡天光折射城琥珀色的液体,缓缓道:“梦想本没有生命,这个世界,只有我能赋予万物生命。”

这就是他们所说的秘密吗?新颜想起之前师项告诉她的,关于丛惟的一些事情。他们说,这位主宰之所以能统治这个世界,是因为在神秘的螺旋城保中,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他说凤凰城主一直在小心保守这个秘密,因为一旦别人了解了秘密的真相,丛惟主宰的地位就将被打破。没有人知道这秘密究竟是什么,他主宰这个世界的秘密。

“所以,你能主宰这个世界,就因为你有这样的能力?”想了半天,她还是决定知接问出来比较好。

“应该说,因为我是主宰,所以有这样的能力。”丛惟清冷的目光仿佛能看穿她心中所想,淡淡一笑,再次将酒杯递过来,“喝了它。”他说,语气平淡舒和,却让人无法抗拒。

新颜缓缓站起来,盯着血红色的液体,轻声道:“不知为什么,我一直都相信你。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信任。你要我做的事情,我从来无法拒绝…”她忽然无措地笑了一下,“你看看,这话我说出来,好像深知道以前是什么样子一样,其实我能想起来的东西不多,可是就是这么相信着,我一直信任你,从来不会拒绝你。”她接过酒杯,迎向他的注视,“我,没有说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