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的历任凤凰城主,都亲手捏造银凤朱凰,三个拥有神奇力量的人合作无间,共同管理这个世界。这样一个三极的结构,通常会非常恒久稳固,应该是凤凰城主主宰世界的基础所在。而丛惟因为要了解另外的世界,不惜以法力作为交换,却自己打破了这种平稳的均衡。如此看来,后面发生的种种事情,比如师项的离开,怅灯的阴谋等等,甚至连众人口中的禁忌凤凰双翼折损其一,都未尝不是由这里起的头。

新颜不禁在心中苦笑,隐约听别人提起过,凤凰城主丛惟当年年轻气盛,颇有些任性之举,她每每想起那个黑袍落寞的身影还不尽相信,此刻看来传闻不假。

“为什么要这么做?丛惟丛惟,你为什么要了解那个世界呢?”她这么低低地问着,不知为什么心头就是一阵抽痛,一声仿佛是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叹息,如同闪电一样刺中了她的记忆,让她的呼吸瞬间窒住,记忆之幕被撕出了一个裂口,脑海中出现的是一双冰蓝的眼睛,那眼睛里承载了太多的寂寞。

丛惟…

她记得那时也问过同样的问题,而他对自己笑,笑容温暖而悲伤,他就那样深深地叹息,低声说:“你不会明白的,新颜,我只是,不甘心。”

她无法控制自己弯下腰去,当时不明白他的意思,此刻回想起来,却被厚重的苦涩击中。一旦开了头,曾经已经遗忘掉的,却因为跟各个不同的人身体上的接触而又重拾回来的记忆岩浆,便从沉静许久的迷雾火山中,突然间喷发出来了。

一幕又一幕的影象飞快闪过,开始纷杂无序,她强摄心神,硬是从纷乱如草的记忆中,理出了一点头绪。

她和丛惟走在一个长长的走廊里,两个人都面色凝重,青鸢跟在他们的身后,一路沉默。直道走廊尽头一扇水晶雕花的门前。门悄然向两侧滑开,寒意扑面而至,紧随着从门口泻出来的乳白色的寒气,新颜猜想着寒气来自冰魄,只是这么多寒气,需要多少的冰魄才能产生?看上去那扇门的后面大概充满了冰魄。

丛惟对青鸢说:“你守在这里,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们。”

青鸢心事重重,竟然没有立即答应,只是为难地看着主人:“您当真要…”

不等她说完,丛惟已经当先走进那间冰室。青鸢突然伸手拉住朱凰,急切道:“朱凰大人,请你要相信城主,无论你看见什么,都要相信他。”

新颜看见自己的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似乎是感动,但是转瞬即逝,她的眼眸似乎也被寒冰所笼罩。

乳白色的寒气终于将她那火红色的身影也完全吞没。新颜心急如焚,想要跟进去看看那房间里面到底藏了什么样的秘密,在那里她和丛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记忆却不由自己所掌控,她只能能像青鸢一样看着门口发呆。

新颜明白了,因为这是青鸢的记忆片断,所以她只能止步于两个人的私密空间之外。原来记忆是那么不可靠的东西,尽然可以被抹杀的一干二净,就算此刻她通过非常的手段获得了一些片断,也只能算是得其皮毛。

手臂内侧的伤痕突然刺痛起来,她有些惊诧地看着那里发呆,莫非这条伤痕,消失了的星钻,也与那道门里的东西有关吗?

新颜在脑海中继续搜寻,向前,想要找出能解开谜题的线索。然后她看见了师项和自己。她心头猛地一跳,那种一直以来如影随形无处不在的不安感再次强烈起来。疑云如同雨后湿地里的蘑菇,一朵一朵的从心底向外顶。为什么看见和师项在一起,会让人这么不舒服?

她抬头看了看怅灯,掩饰着自己情绪,见对方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灰尘般的目光缭绕不去,无名火腾的一下冒上来:“你,”她傲慢地命令:“把眼睛闭上!不许这么看着我。”

灰尘中折射着暧昧晦暗的光,他一言不发,顺从地合上目。新颜心烦意乱,没有看见他眼皮垂下的那一瞬间,眼角泄露出来的精芒。

她放心地专注于记忆片断。片段中的两个人似乎在商议什么,说话声音极低,听不真切,只隐约提到了白隼堡,凤凰城的名字。新颜凝神,努力想要听到更多,但是,慢着…除了自己和师项的声音外,她好像还听见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几个人忽然争论起来,新颜看见记忆中的朱凰挥了挥手,有些不耐烦地扬声说道:“不用再说了,我已经决定安排柯熏入住白隼堡。”

“朱凰大人!”师项也不再压抑嗓音,加重语气道:“柯熏不是我们的人。”

朱凰站起身,冷冷看着他:“你们?你们是谁?”

“两位都平平气,”新颜听见一个灰尘般呛人的声音从她看不见的角落响起,当时就愣住,怅灯,居然也在场?她不动声色,偷眼瞧了一下怅灯,微微背过身去,仔细听记忆中他说些什么,“柯熏这个人我知道,是个学究,虽然不是我们的人,却也不会是太大的威胁。只要我们有个人去帮他掌管白隼堡,不就两全其美吗?”

柯熏,新颜记得,是白隼堡堡主,那个死在自己手下的老人。

师项想了一下,点头同意。于是怅灯踱到朱凰面前,笑着说:“就这么办如何?只是小人有一点不明白,这柯熏不过是个书呆子,朱凰大人怎么就单单只信任他呢?”

朱凰看来气还没消,冷冷道:“我自有我的理由,用不着向你们交待吧?”

“也对…”怅灯也不生气,笑一笑,“我们自然不敢过问朱凰大人的事情,只是为了我们共同的计划得以实现,安插在白隼堡的人一定要非常稳妥才行。这一点,朱凰大人不反对吧?您看就由小人去如何啊?”

新颜皱眉,直觉反对这样的安排,可是记忆中的朱凰似乎一听见那个共同的计划,神色立即变得郑重起来,竟然仔细的考虑了一下,然后点头答应了。

那共同的计划究竟是什么?新颜多少能猜得出一二来。三个人,怅灯和师项都是因为不满丛惟而离开凤凰城并且聚在了一起。而回忆起自己经历过的几次跟白隼堡有关的事情,大致猜想得到,这所谓的共同计划,定然是不利于凤凰城主的。

只是…

她心中不安此刻越发强烈,为什么自己会卷入这样的计划?看情形并不是很情愿的样子,但是却终于妥协,莫非有什么把柄被捏在了这两人的手中?又或者…她自己也…

新颜猛然一惊,阻止自己朝那个可怕的方向想,使劲摇摇头,好像这样就能把那样的心思给甩脱掉。

“原来我们果然早就认识…”她冷笑着抬起头,却发现面前空空,怅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新颜跺脚,明白自己到底还是大意了。迅速四处扫视,一道灰色的影子掠过,她不假思索,飞身而起,长长的袍袖下劲力凝成气剑,嗤地一声刺穿周围的云团,忽然脚下一空,整个人向无尽虚空跌下了去。

第 36 章

三十六

飞速下坠,云海张牙舞爪地迎面扑来,将她整个人吞噬掉,空气被迅速从胸腔中抽离,凛冽的风刀子一样凌迟着她的身体,也掠夺了她行动力。完全没有抗拒的能力。白雾始终浓重,即使不停的跌落,不停的跌落,也是总见不到个尽头, 下坠过程漫长得如同人类的历史,并且不知道何时会结束。

开始的时候她想,她就要死了。一生中,从来没有像此刻般接近死亡,从来没有如此真切的感受到生命将要破碎之前散发的绝望的气息。然后她的意识就被撕裂,被凌虐,并且被抛入无限黑暗之海。当所有的思想被抽离之前,虚空之海中只剩下了那一双冰蓝色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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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颜!”低低的呼声从凤凰城主的房间内传出来,惊动了守在不远处的赫蓝。他奔到门口,却不能再进一步,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那个空间隔绝起来,没有凤凰城主的许可,就是一只飞蛾也无法越过。

“城主,你…”

气流似乎稍微震荡了一下,黑袍主宰出现在门口,面色青白。不理会忠诚侍卫的问讯,他脚下生风,身形只是一晃,就已经远远离开。赫蓝怔了一下,赶紧跟上去。

走廊的尽头,一扇雕花繁复的门等在那里。赫蓝第一次来,正不知道要怎么办的时候,听见城主迪生吩咐:“你留在外面。”

门无声滑开,乳白色的寒气立即流泻出来,丛惟走进去,仿佛是被融化进了那流动的雾气中。合上的门将光线关在了外面,黑暗中寒气如同温柔的海涛裹着他向前走。这里没有人会看见他手臂的颤抖,也没有会注意到他额角滴下的冷汗,在这里,他不是世界的主宰,只是一个鼓起勇气面对自己的人。

即使看不见,来过无数次的这间房间,也熟悉的如同自己的掌纹。他停下来,手掌触到一片冰冷光滑的平面,巨大的结晶体本身散发着幽幽的荧光,虽然暗淡幽微,在黑暗中却也还是能勉强看见些许部分。

滚烫的热力从掌心溢出,手下的万载冰魄竟然开始融化,手掌覆盖的地方,渐渐变作一汪越来越深的清水,乳白色的寒气逐渐消散,微微漾动的水下,露出一张和新颜一模一样的面孔。

冰蓝色的眸光泛起些微波澜,某种痛彻的情绪浮上来,不动声色地打破了丛惟脸上坚冰一样的伪装,苦涩愧疚的笑容在嘴角泛开,声音仿佛游魂一样自己从口中逸出来,“我又来了,本来已经说好不再来的。可是,为了她,不得不来…”

修长苍白的手指进入冰寒刺骨的水中,水草一样轻轻拂动着,触上同样苍白而且僵硬的脸庞,“现在的我无能为力,只能再次伤害你…”指尖颤抖着划过皮肤,一串血珠仿佛殷红的玛瑙流进青玉盘中,“我留下你,竟然是为了这样的时刻,你一定更加恨我了吧?”水中晕染开淡淡的霞色,不复清澈,却漾动着妖艳奇境般的幽光,丛惟垂下的眼睑遮住了所有的情绪,嘴角抿起来,整个人瞬间变得冷硬:“可是只有这样才能救她,我只好让你恨了。”

手突然从水中扬起,带起绯色的水雾,弥散于整个空间。一股强大的旋风从他的胸口喷薄而出,席卷整个房间,染了血的水雾被分解成成千上万的水滴,被旋风挟着,飞速旋转,越来越快,整个房间都似乎变得扭曲不定。丛惟举臂齐胸,看准时机用力向两侧震开,沉喝了一声:“去!”一瞬之间,满室飞舞的水珠像是突然之间突破了某种极限,消失无踪。

风停下来,衣角袍袖尚未落定,冰魄中央的那张脸庞已经起了变化,原本鲜明如生的模样渐渐枯瘪下去,就像是被耗尽了水分的鲜果,无可避免的开始腐烂销化。

丛惟看着那张脸逐渐枯如黄叶,不由自主握紧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仿佛这个样子就能握住正于眼前消逝的最后一丝纪念,不让它溜走。胸膛剧烈的起伏,窒息感却不曾减退分毫,他深深地吸着气,借此维持着自己的冷静。“对不起…”努力的控制完全不起作用,一个名字憋在胸口,无论怎么逃避抑制,终于还是脱口而出:“对不起,蔻茛。”

黑暗的混沌中,冰蓝的眸子是唯一的光源,是她在无边无际的下坠中唯一可以掌握的依凭。当绝望成了习惯的时候,麻木就是终点。新颜死死盯着那光,如同与他对视,在一无所有的虚空中,再跌落死亡之海前的瞬间,如此长久的凝视,似乎将一股沉睡已久的力量从她身体深处唤醒。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一般无可抑制,汹涌而来,不顾她的抗拒,强硬地,霸道地,将她的思绪扯回许久之前。

她清楚地记起了平生第一次看到那双冰蓝眸子时,心中的震撼。几乎是第一眼,她就被那蓝色眼眸中揉合了悔恨的悲伤淹没。他垂目看着她,问她:“我会让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你是否愿意留下来?”

也许因为他眼中的渴切,她发现自己还没有完全明白他话中意思,就已经点头答应了。怎么能忍心让这样悲伤的一个人失望?

只是为什么他眼中悲伤更重了呢?

以后的日子里,不管是在什么样的场合,不管他是在沉思或者微笑,在她的眼中,那一抹黑色的身影,总是被染上了深沉的悲哀。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身边的人们热烈的讨论策谋,好像那一切的热血征战都与他无关。

别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微笑的表情下面近乎透明的寂寞。那种寂寞时时刺痛她的眼,让她忍不住悄悄关注他。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却渐渐发现目光再也不能从他身上移开。终于有一次,她忍不住问他,为什么那么寂寞和悲伤,丛惟惊讶地瞪大眼,随即释然地微笑,他说:“只有你能看出来,因为我们本就是同一种人。”

渐渐的,在他们目光偶然相遇的时候,他的脸上有了笑容。他开始愿意单独对她说些话,一些看似漫不经心说出来,却字字敲动心扉的话。开始她怀疑是自己多心,直到那一次为了救他而受伤,从沉沉的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了那双冰蓝色的眸子。

目光有些不一样了,恐惧占据了全部的情绪,他死死扣住她的脸,指尖的冰凉却意外温暖了她的心。看得出他心情激荡,无法顺利成言,半晌,才沙哑着嗓子沉声道:“别再这么做了。”

射中胃部的那支箭几乎要了她的命,这句话却让新颜几乎忘记了疼痛。沉浸在若隐若现的喜悦中,使她忽略了身边人们的变化。直到有一天,师项来向她辞行,铁青的脸色和略微急促的呼吸,让他那张一贯从容不迫的面孔看起来有些陌生。

离开的原因师项始终不肯透露,却在离开之前问了她一个问题:“朱凰大人是否知道身为朱凰所要承担的责任?”看着她不明所以的神情,他淡淡说了一句:“凤凰城的主人,总是需要一代代延续下去的啊。”

下雨了?冰凉的水珠点滴打在脸上,隐隐生痛,却也将她自混乱的回忆中拉了回来。新颜睁开眼,灰色的云雾依旧缭绕,看不到尽头的飞坠没有停止,这并不只是噩梦。淋淋漓漓的水珠越来越多,却没有坠下,像是风雨中被托起点点星辰,在她身边飞快地交错旋转,很快彼此交织起来,组成了一张绯红色的网,绵绵密密将她围裹起来。

下坠的势头立即减缓,身上皮肤不再被凌虐,四下里飞扬的头发顺势垂下来,一颗疯狂跳动的心和满天绝望飘散的思绪也渐渐收回来。新颜这才感觉到胸口闷得发痛,张开口大力地喘息。原来刚才一直摒着呼吸,那个似乎没有尽头的噩梦,原来不过是呼吸间的迷幻。

头脑在瞬间清醒过来,她低头看裹在自己身上的那张网,却不过是上千点绯红的冰珠,像是代替了谁的手,将她稳稳托住。

“丛惟,是你吗?”她自言自语,问着不需要答案的问题。想起丛惟曾经告诉过她,两个世界中彼此成对应的两个人,是梦想和生命的相互依存,所以在这样的世界里,生命是可以在彼此间共享的。

“蔻茛!”

那个素未谋面却与她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朱凰蔻茛,到底怎么样了?新颜相信,只有找出她的下落,才能解开这纠结成团的迷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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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泽金黄色的光芒映亮了半边夜空,穿过式样反复的窗棱,投射在床上女子的脸上,在她的面孔上勾勒出浅淡游移的种种花纹来。一个修长的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床边,借着变幻不定的金黄色光芒,垂目看着她。

远处不知何方传来隐隐的骚动,撕裂了静谧的夜。

那人影被惊动,似乎从极深远的沉思中回过神来,他伸手推了推床上的女子,“绯隋,该醒来了。”

女子的眼睛应声大睁,空洞的目光停留在眼前男人儒雅的面孔上,神情一片空白。

“怎么?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声音中虽然带着笑意,隐藏在暗影中的面孔已经显得冷硬。他向后退了一步,让穿窗而入的金色光芒,笼罩自己的全身。

“师项!”女子猛然坐起,剧烈的动作令她感到一阵不适,不由自主皱起眉呻吟了一声:“哎哟…”

“可怜的孩子。”师项的目光滑过她苍白的脸庞,淡淡笑着:“你睡得太久了,绯隋。”

绯隋如梦方醒,又似坠入更深的云雾,茫然问道:“我,我怎么会在这里?”她努力回想,倏然变了脸色,“我记得我跟着朱凰上了城墙,然后,然后…”

“然后你突然出手攻击了她。”师项替她说下去,“城主大怒,本要取了你的性命的,只是你一直昏迷未醒,才留到今天。”

绯隋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几句话的功夫,陡然而来的震惊已经略微平复,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锋芒锐利的目光投向对方:“这么说,是师项你救了我一命?”她轻笑,“我该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那么令我突然失控去攻击朱凰,也是举手之劳吧。”她冷冷的问。

“并不容易。”被揭穿了也不觉得吃惊或尴尬,师项只是赞赏地笑笑,似乎更多的是惊讶这个女子锐利的思维,“你也知道要在那么多人面前做到这一点,我很费了点功夫。”

“你!”绯隋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喝道:“朱凰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她?还是借刀杀人这种卑鄙的法子。”她握紧拳头,此刻若是还有一丝力气的话,一定跳起来一拳狠狠打在那人的脸上;如果眼神可以变做刀子的话,师项的心窝也一定早被捅了个稀烂。只可惜,那男人仍旧一身儒雅,风姿卓然地站在金色光芒中看着她微笑。

“借刀杀人?你以为你真的能伤到朱凰分毫吗?”他仍然笑得不温不火,“不,我的目的本来就不是朱凰大人。”

话说得这么明白,绯隋就算气昏了头,就算恨不得撕烂他那张笑脸,也想明白了来龙去脉:“是我?你的目的,就是要让我激怒城主,然后你却救了我,是想要市恩于我,让我买你的好?”

师项微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绯隋冷笑:“你想得美!”

“这是你最好的出路了。难道你宁愿承受城主的怒气,也不愿意跟我合作吗?”

绯隋想也不想就摇头,“不愿意。”

“你甚至不知道我想让你做什么就拒绝?太莽撞了。”

清亮的目光箭一样射过来,师项心头一颤,在那样的目光下,竟有了些许怯意。绯隋低笑了一下,“师项大人,你也太小瞧我绯隋了。当年你离开凤凰城的时候,虽然我在外面,可是这样的大事想不知道很难。城主或者宽大,但是在我绯隋眼里,你不过是一个叛离者,绯隋又怎么会与你有任何瓜葛呢?”

“哦?”师项略微挑起眉来,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没想到你对凤凰城主倒是忠心耿耿啊。我只当你眼中只有你的朱凰呢。”

“在我眼里,朱凰和城主并没有区别。”

“是这样吗?”师项看着她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直笑得绯隋浑身不自在起来,才突然问道:“你以为你的朱凰,还是原来的朱凰吗?”

这一句话是他刻意压低了嗓音问的,听在绯隋耳中却如同一声闷雷,狠狠撞上她的胸口,气息随之凝滞,愣了半天才问道:“你什么意思?”

“你这些日子跟在重新回来的朱凰身边,难道没有察觉到什么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吗?”

“什么不一样?朱凰大人还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开始还嘴硬,说到后来声音渐渐低下去,有点底气不足。朱凰没有变吗?曾经近身随侍的她自然知道那全都是瞎话,重逢后的朱凰安静沉着,时常一个人望着天边一角想着自己的事情,而以前的她,几乎没有静下来的时候。绯隋一直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失去了记忆的人,难免会有一些改变。然而师项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让这个借口显得非常的不堪一击。

师项微笑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死不认错的顽童,终于等她不说话了,才说:“一点都没有变吗?这就奇怪了,分明是两个人,怎么会一点都没有变?”

“你说什么?”

师项脸上笑意终于敛去:“绯隋,你的朱凰早已经不是原来那一个了。我们,都被骗了。”

绯隋陷入沉默,良久,审视着眼前的男人,仿佛是要研判他的话究竟是否足信,又像是在绞尽脑汁想要竭力搜索反驳的证据。云荒泽的光线变换不定,投射在她的脸上,光影交错生灭,那一瞬间长得令人窒息。

半晌,才听见她沙哑着嗓音问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月亮隐身在云荒山刺破星空的顶峰后面,只露出小半个脸,像是在不动声色的窥探着下界。师项走出绯隋房间的时候,天边已渐渐泛出了青白。晨风带着寒意,摇曳茂密深长的植被,发出海浪一般起伏规律的沙沙声。他脚下没有停顿,迅速穿过沉睡中的梧桐宫。

也许是离去的太过匆忙,没有看见一个鲜黄色的身影从一直隐身的草丛中振翅飞出,向着梧桐宫的最高处飞去。

第 37 章

三十七

后来都市中的很多人做证,这一天在人潮熙攘,高楼鳞次的闹市中央,有天神从天而降。据目击者说,当时闷热的空气突然产生了巨大的气旋,挟裹着热浪的风从空中扫下来,人们忍不住抬头向上看,却被耀眼的幽蓝色光芒刺痛眼睛。随即而来的是漫天洒落的粉红色雨滴,但是也有人认为那根本就是血水。于是这个怪异事件就染上了血腥的味道。

石定襄是从电视新闻中看到实况的。他注意到最先从二十层楼高的气流漩涡中出现的是一缕灰色的影子,形状更像一个用旧了的鞋垫。影子几乎是从半空飘落的,看起来很轻,所以在场的人和事后分析的专家都无法确定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只能看到其活动极为迅捷,视频的拍摄者之捕捉到不到两秒的片断。

然后定襄就看见了在漫天红雨中出现的红袍女子。

火红的身影乍然出现在人们头顶上空就引来一阵惊呼。她的行动没有刚才的灰色影子那么快,但身形飘逸灵动,红色的衣袍临风扬动,如同化作火焰的红莲,染红了整个城市。人们的惊呼在她俯冲下来掠过人群头顶的同时变成了赞叹,曼妙身姿让人们相信只有天神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记者兴奋地宣布他们的摄影师在她冲下来的千钧一发的时刻拍到了那个女子的面孔,定襄却在画面定格在脸部特写的同时猛然站起来。

“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眼睛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孔发着怔,心里却有一种陌生的蠢动让他极为渴切地想采取某种行动,要将那张容颜据为己有。定襄被自己的贪念吓了一跳,连忙将注意力放在新闻上。然而后面可供咀嚼的咨询极少,只说事件仍在调查中,便转到了下一条新闻上。

石定襄匆匆站起来,拿了外套出门。他要赶到医院去。前一夜寇新颜的弟弟之佑出了意外被送进医院,他赶到的时候手术还没有结束。寇教授夫妇守在医院走廊上,被一群亲朋簇拥着。当时定襄也上前安慰了几句,环顾左右却没有发现新颜的踪影。

新颜失踪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然后立即联想到新颜的跟他说过的另外一个世界的话。他确信,寇家姐弟的遭遇定然与那个画中的世界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没有惊动任何人,他悄悄离开医院,然后再打过电话去告诉寇教授知道新颜的下落让二老不必担心。

他确信新颜的事情和教工食堂的吴妹也有关系,然而找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吴妹也已经失踪了。只留下那本打开的画册。定襄有理由相信,吴妹通过画去了同一个地方。看到新闻的时候,他刚刚放弃了超过七个小时进入画中的尝试,坐下来休息。

如果那个红衣女子是新颜的话,哪里能找到她?定襄不用细想,直奔寇家。

一定要找到新颜,她正需要帮助。定襄这么告诉自己,努力忽视心底如毒蛇一样冒出来的念头。

只等了不到十分钟,就看见了火红色的身影。定襄迎上去,却惊了新颜一下。

“是我,定襄。”他低声急促地向满面戒备的新颜解释,故作轻松道:“怎么,才一天不见就认不得了?”

新颜闭上眼,长长的出了口气,看四下无人连忙拉起定襄的手走进电梯。双手接触的一刹那,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从对方身上传过来,让她心里十分不舒服。

“你果然在这里,我等了你很久了。”定襄一边说着,一边诧异着自己的夸大其词,“我从电视新闻里看见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弟弟怎么样了?”新颜不答反问,不着痕迹地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在医院。脾脏破裂,已经作了手术。”

新颜心里咯噔一下。电梯门打开,她当先走出去,避开定襄的目光,一边问道:“那现在呢?好点没有?”一边从门外盆栽里拿出备用钥匙开门。

“我也不太清楚,昨天才作的手术,大概还没有过危险期。”定襄突然发觉这样的回答似乎有点冷血,他竟然显出并不关心那个少年的安危样子,忙解释道:“我看见你不在,怕你父母担心,出来找你。”

开门的动作顿了一下,“昨天…”她在那边至少已经过了七天,看来两边的时间并不平行。想来之前的那三年,就是这样毫不知情地丢掉了。

进门后先打电话去医院,听到那边报说手术成功,看起来一切平安的消息,新颜这才舒了口气。挂上电话,只觉得膝盖酸软,整个人都几乎瘫倒,扶着椅背坐下。定襄已经斟好一杯温水递上来,和声问道:“怎么样?没有大碍了吧?”

“嗯。”此时不由自主想起陟游来,他应该也好了吧?

新颜冲他感激地笑笑,接过水杯的当指尖接触,定襄突然握住她的手:“新颜,我很担心你。”

那种不舒服,甚至是厌烦的感觉再次涌上来。新颜轻轻抽回手,镇定地看进他的眼眸:“定襄,我去了那边。”

“我猜也是。”定襄在她身边坐下,神情专注地看着她,准备认真倾听。

新颜却有些发愣。身边坐着的这个人,算不得熟悉,也算不得陌生,一向以来印象良好,若非她的奇遇,遇见了那个黑衣的主宰,自己是不会排斥和他发生一段感情的。只是这个时候的定襄,却让她有种奇怪的感觉。拜朱凰的能力所赐,如今她有这异常敏感的感应。刚才肢体的接触,竟然让她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师项的感觉。

穿梭往来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却遇见了彼此相对应的人,新颜确定自己能够明确区分对应体之间的差别。对她来说,之佑和陟游不同;定向和师项也有区别。他们是有同样生命本质的不同的个体。她对师项有疑虑,却不会因此对定襄产生恶感,如同她将蔻茛当作一个完全独立的人看一样。理论上说确该如此。但是她却从定襄身上发现了师项的影子。

“呃…”清了下喉咙,她努力忽略突然袭来的奇怪感觉,说道:“那边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确信曾经去过。”斟酌了一下,又道:“我见到了达什的对应。”

“哦?”定襄有着学者特有的安详,并不催促,等她继续说下去。

“他也来了这个世界。”新颜掷下一颗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