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襄缓缓坐直身体,逐渐消化了她的意思:“是那个灰影吗?”

“电视上看见的吧?”新颜笑了一下,面色沉重不减,“他是个非常危险的人,而且掌握着重要的秘密。我必须找到他。”

“你不是和他一起来的吗?”想起那个好像灰尘聚结成的影子,定襄也觉得不快。

“是啊…”新颜苦笑,“就像一滴水滴进了大海,这个都市太适合灰尘的积聚了吧。我找不到他。”

定襄瞬间领悟了她话中的意思,心底那条不安分的蛇又开始抬起头来。“别着急,就算你不去找他,他也会来找你的。”

“定襄,他可能会伤害普通人。”

这是她短短时间内,第二次提及怅灯的危险,定襄终于注意到了,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会魔法。话到嘴边,新颜却突然犹豫,那种师项的感觉让她无法信任对方。心情有些杂乱,究竟是这个世界的纷杂,还是那个世界的迷离,让她无法像以前那样坦然地信任别人。这一刻,她似乎有点理解为什么丛惟总说不该让她卷入了。再纯粹的两个事物混杂在一起,也会变得复杂。何况是大千世界?

“我要去看看之佑。”终于,她选择了逃避,站起身来:“我先去换件衣服。”

定襄摒住呼吸,在她宽大的袍服从自己身边擦过的时候,必须要握紧双拳用力扣在腿面上,极力压抑那条在体内窜动的毒蛇。然而毒蛇喷吐的红信还是让新颜敏锐地感觉到了。她一怔,加快步伐,回到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将房门紧紧关上。

一定是自己多心了。即便是师项有什么不利于丛惟的心思影响到了定襄,他也不会对自己不利的。理论上说,应该是这个样子的阿。可是…师项究竟对丛惟有什么不满呢?她猛地想起了那段记忆,自己和师项怅灯密谋着什么,一时间手脚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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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妹感觉好极了。虽然还没明白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也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跑到这里来,但是显然相较于来处,她更喜欢这里。那个长得很像石教授的男人告诉她,她应该是一个城堡里的厨娘,而最令她高兴的是,据说她的厨艺十分出色。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那个被人们称作师项的人带她到一所大房子里,让她主管里面一切厨务,并且给她配了几个下手。她是这里的主厨。

从乡下进城打工,吴妹每天在餐厅里看着厨房送出来的美味佳肴,她做梦都想在盘子里放上自己的名签。这一刻,她觉得美梦成真了。

师项安置好吴妹,走进庭院,看见了等候在那里的绯隋。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

师项笑得温文尔雅,“这不是很好吗?让她实现梦想。”

“就这么简单?”绯隋当然不信。

“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他眼中又漏出那种神秘光芒。

绯隋立即明白:“因为朱凰大人?”

仿佛教导学生般有耐心地,师项循循善诱:“这个人和现在的朱凰来自同一个地方。你要知道,如今的朱凰跟以前的不一样了,所以要用这个女子来提醒她一下。”

绯隋退后一步,注视着他的目光明亮锐利,冷笑了一下才道:“师项,你要想让我跟你合作,最好诚实一些。我可很清楚你当年离开凤凰城的原因。”她压低了声音说:“你是发现了如今这个朱凰的身份。”

“哦?”师项的眼中倒真的闪过了赞赏的光芒,“为什么这么说?”

“很多事情我一直不是很明白,直到你告诉我朱凰已经不是原先那个了。”绯隋迎视他的目光,“当年为什么突然将我调离朱凰身边?是怕与朱凰关系密切的我发现已经换了人吧?可是那个时候你却还在,你跟我一样蒙在鼓里,直到后来她受伤才发现。所以你离开了凤凰城。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次朱凰回来,她无法从我身上读到任何的记忆,因为她之前从来不曾见过我。”

师项脸上已经敛去了刻意的微笑,一言不发走到花丛深处坐下。

绯隋继续道:“可是我还有不明白的地方。你究竟为什么要离开?换一个朱凰并不影响你的地位阿。”

“你真想知道?”师项漠然笑了一下,见她点头,便不再隐瞒,“你知不知道这个朱凰,与我们有什么不一样?你知不知道在她来的地方,有一种人叫做父母而我们没有?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绯隋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只是直觉地感到恐惧,如果他再说下去的话,只怕天就会塌了。然而她是个傲气嶙峋人,越是令人恐惧的事情,她就越是要去挑战。沉了沉气,也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我不知道,如果你知道的原由的话,不妨告诉我。”

阴暗的天色中,银光闪烁,凝聚成银发少年的样子无声落在不远处的屋顶,紧随在他身后的,是将脸隐藏在黑布下的青鸢。他们不动声色地站在高处,俯视着花丛中的那两个人。不一会,一只鲜黄色的鹂鸟扑楞着翅膀,落在银发少年的肩头。

青鸢看着他,轻声道:“银凤大人…”

刚脱离险境的陟游面色还有些苍白,唇角却已经挂出吊儿郎当的笑容,“先等等看。”他握紧拳头,凤凰城主托青鸢转交的那朵光芒在掌心幽幽闪烁。

第 38 章

三十八

“只是玩具吗?”听完师项的话,浑身发冷的绯隋紧紧握住拳,指甲扣进掌心,尖锐地疼痛着。“所以我们都是他的创造,所以他是我们的主宰?掌心的一条纹路?所以他主宰了我们的生死?”她苦笑,不出所料,天塌了。自以为骄傲杰出,原来傲人的本钱都是别人给的。

“所以我不甘心。”师项说,长久以来,第一次袒露心迹,却是对这个还很陌生的女子,“我想试试看,没有他,这个世界会怎么样。”

绯隋惊骇地转过头来看他:“你疯了!没有了他,这个世界就没有了。”

“那又如何?”师项傲然回望着她:“至少这一次,我做自己的主。”

绯隋被他的决绝震撼地说不出话,一时间脑中乱作一团,只是拼命的摇头,半天才道:“可是这一切跟朱凰又有什么关系?跟这个吴妹又有什么关系?”

火光在师项的眼中闪烁了两下,熄灭下去。他神色阴沉,低声道:“你要知道,梦想和野心,其实只有一线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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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重症病房的玻璃朝里张望,寇之佑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监视器在一旁有节奏地发出哔哔的声音,像是在宣告他的生命稳定。

新颜把头靠在玻璃上,让那种无机质的冰凉来冷却自己因激动而发烫的额头。“你看看他,睡得那么沉。长那么大,从来没这么老实过。”一边低声念叨着,回过头,看见父母在外面休息室的长椅上彼此依偎着打盹。父亲的头发似乎在一夜之间白了。新颜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蹲在他们面前,看着父亲突然苍老下来的脸,却想起了烟罗城外为了救自己而牺牲的白隼堡主柯熏。

是自己不顾师项和怅灯的反对,亲手将柯熏安置在了白隼堡,仿佛是知道将来会有烟罗城的事情发生,要靠他来阻止自己的狂性大发。她心中疑惑,既然这样,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跟师项怅灯混在一起呢?

石定襄买来早点,无声走到她身后。

这女子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当时那双眸子中心不在焉的迷茫消失无踪。如今她的眼神中,多了敏感警惕,还有一丝极力压抑却不受控制的仓皇。她究竟在害怕什么?

“吃点东西吧。”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却惊得她浑身一震,全身戒备地转过身来。被她这样瞪视,也只有石定襄能够不动声色,他抬手给她看买来的早点,示意她到外面去。

新颜却不放心父母。

定襄笑了:“让他们休息一会吧。还有呢。”

新颜满心愧疚,“如果不是我的话,之佑就不会这样了;我爸妈也一下子老了这么多…”放下手中食物,她踱步到窗边,天刚绽亮,值了一夜班的夜班医生护士们已经换下制服,离开医院。而手提早餐来探视病人的家属们却多了起来。清晨霜雾未散,街道却已经热闹起来。

定襄跟过来,立在她身旁非常近的地方,目光却在她身上留连。出门前洗过澡,此刻颈旁的头发还潮湿微带着卷,洗发水幽幽的香气撩动着他全身的末梢神经。那条毒蛇又开始蠕动起来。石定襄垂在腿侧的手攒紧,又张开,来来回回,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般不受控制地想要将她握在手中。

“我还要回去。”

“什么?”定襄乍然回神,将毒蛇一样的渴念生生压下去:“你说什么?”

新颜没有发觉他的反常,注意力突然被窗外某一点吸引,头也不回地说:“我不能久留,还要回那个世界去。”

“为什么?”定襄的手抬起来,如同昂起头的毒蛇。他想抚摸她的头发。

新颜不错眼珠地盯着外面,心不在焉:“我必须回去,那里还有我牵挂的人,定襄…”回过头来却当眼看见朝自己伸过来的手,新颜一惊,本能地向后退,砰的一声撞在了窗户上,被窗棱硌得后背生痛。

“定襄…”她惊疑不定。师项的感觉再次笼罩过来。“你要干什么?”话音未落,毒蛇张开口,她的身体已经被狠狠拉入他的怀抱。

“新颜…”一声低沉的呼唤仿佛是从灵魂深处逼出来的。定襄使劲搂着她,心底深处丝丝冒出的欲望让他想要把她的身体揉碎了,据为己有。那种贪婪的占有欲令他无法自已,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不容置疑的渴切。

新颜近乎麻木地任他在自己身上搓揉,眼睛盯着走廊尽头处的电梯。厌恶的感觉被紧张所代替,她全身紧绷地等待着。

“新颜…”低头看着她,定襄眼中有着浓浓的迷惑。

电梯的门在这个时候打开。

新颜双臂突然一振,强大不可抵挡的力道将石定襄高高抛向半空,又远远摔下来,整个人砸在饮水机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新颜?”不知道是哪根筋骨受了伤,腿上传来刺痛,惊醒了定襄。他倒在地上,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不相信片刻之前自己突如其来的轻薄举动。一股强烈的自厌让他作呕,为自己无法控制心底的欲望而羞愤欲狂。

新颜却无暇顾及他的心情。从打开门的电梯内走出一个如同灰尘凝聚的人影来,残缺扭曲的身体让不小心撞见他的人无不惊呼出声,所到之处一片鸡飞狗跳。

新颜戒备地看着他,缓缓抬起手,火焰在她掌心跃动着,蓄势待发。“你来这里干什么?”

“朱凰大人何必紧张?我猜想您一定在找我,所以就自投罗网来了。”

他说的话,新颜一个字也不相信,冷冷瞧着他,“你会自投罗网?”

怅灯竟然笑了一下,故作轻松:“我无处可去,这个世界唯一认识的人,就是大人您了。”他的目光扫过新颜的掌心,火焰虽然耀眼,却衰弱了很多。“看来朱凰大人也有这个问题啊。”

什么问题?新颜不明白,但她却也不问,盯着对方,等着他自己说出来。

果然,“看来城主的法力到了这边的世界就没多大作用了。”

新颜了然,所以当初自己失去记忆后,虽然身手敏捷,却没有特别的与众不同;难怪达什虽得丛惟传授,却只能以冥想的方式施展力量。看来怅灯也有同样的问题。

已经是一天中的繁喧时间,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多,新颜必须顾虑不能伤及无辜,见他似乎没有恶意,放松下来,先将定襄从地上扶起来。

“对不起…”定襄低声对她说,微微苦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好像变得不是我自己了。”

新颜默默看着他,并不说话。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最紧张的那一刻,仿佛被毒蛇缠绕的湿凉感觉到现在还弥漫在皮肤里,那一刻她感觉不到定襄,脑中却清晰地出现师项的脸孔。

“隐藏在那个世界里的,不只是人类的梦想,也是欲望。如果本体不能控制欲望的话,就会反过来被欲望所控制。”呛人灰尘一样的声音响起,仿佛读懂了两个人此刻心中的疑问。

新颜对他怒目而视:“谁要你多嘴。”话虽如此,却不由自主瞟了定襄一眼。她突然想起来丛惟曾经对她说过的,关于梦想会生病的话。凤凰城的主宰的责任,就是除去生病的梦想,当时她质疑过这样做的必要性。但是假若师项野心失了控的话,定襄的反常就可以解释了。然而她心中却越发沉重,因为如果师项真的失控,那么此刻丛惟就处于极度危险之中。

“我必须立刻回去。”新颜喃喃地说着,站起身,望向怅灯:“据说沟通两边的路径已经被你打乱,你可以任意连通两边,你能送我回去的,对不对?”

晦暗难明的光芒一闪而过,“大人真的要回去?”见新颜点头,踏前一步,“大人可知道回去等待你的是什么?”

新颜不答,直视着他。

“大人可知道当初朱凰蔻茛为什么要离开?”

新颜心头一跳,连忙问道:“为什么,快说!”

怅灯淡漠如同苍灰的脸生竟然生出一丝苦涩,“因为她想逃离既定的命运,摆脱她的身份带给她的牵绊。”

“既定的命运?”新颜想起那个不顾丛惟挽留,绝然离去的红杉女子。烈火一样的性格,狂风一样的信念,她突然担心起来,害怕自己当初离开时,也是和蔻茛一样理由。“什么样的命运?”

怅灯沉吟了一下才说:“大人想必知道那边的世界里,凤凰城主造就了所有人。只有历代城主是血脉相传的。而银凤朱凰不但要辅佐城主管理那个世界,还要帮他延续血脉。”

新颜的脸腾的一下火烧一样红。其实早就猜测过,是谁生了凤凰城主。这一刻终于证实了她的猜想:“这么说,丛惟的母亲是上一代朱凰,而,而,而这一代朱凰则是要生出丛惟的孩子?”心头却不由闪过一丝莫名的甜意。

定襄坐在一旁,望望这个,看看那个。他心思敏捷,领悟力极强,又不断从寇家姐弟口中听到关于那个世界的各种说法,这段对话的内容虽然繁杂,他却能迅速理出头绪来。再看看新颜的神色,心头一阵发凉,明白她早已心有所属,只得苦笑连连,心灰意冷。

“你真的确定要回去吗?”怅灯又问,似乎不怀好意,“当年您离开的原因我虽然不知道,但是那么决绝地走了,真的还要回去吗?”

这一说倒提醒了新颜,她冷冷一笑:“当初你把我弄到那边去的时候,怎么不问问我这些话?”

一句话登时噎住怅灯。定襄在一旁说:“或许他是不愿意跟你一起回去。”

新颜自然明白,丛惟对怅灯恨之入骨,回去那边,怅灯只怕时时刻刻都有性命之忧。然而她此刻心忧如焚,原本还担心怅灯的法力在这个世界会伤害到别人,但现在已经发觉所有法力离开了那边的世界都会慢慢减弱,便索性做个大方人情,“你要是不愿意回去的话,就留在这里吧。送我回去就行了。”

怅灯却还是踌躇。新颜心急上火,森然道:“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只想别的办法了。到那个时候你的用处可就…”

怅灯苦笑,连忙道:“不是不答应,只是有一个问题。我送您回去,要强行打破两边的界限,所以无法向通过画门那样可以任意选择时间,只能顺着时间走。”

也就是说这里耽误的每一分钟,都将被浪费掉。新颜更不迟疑,点头道:“行了,你来做吧。”

怅灯于是伸出仅剩的一条手臂,临空画了一个圈。石定襄目不转瞬地看着,见他在圈的中央一点,那一圈的空气便如同水面一样荡漾起层层涟漪,不由大感好奇,“咦”一声,整个人靠过去仔细观察。怅灯淡淡道:“不妨伸手试一下。”

定襄照做,手伸到跟前,却仿佛触到了石壁,无论怎样使力,都不能再进分毫。新颜看着好奇,便也过去,伸手一探,半条胳膊消失在空气圈的中间。定襄和新颜两人面面相觑,定襄再试,仍然不行。怅灯细声细气地说:“不是任何人都能到那个世界去的。”他的眼睛似有意若无意地瞟过新颜,“据说只有那边对应的梦想死去,这里的人才能进入凤凰城的世界。”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仿佛万载玄冰一样片刻间将新颜冻成雕塑。“这么说,蔻茛死了?”她喃喃自语,却不去向怅灯求证。这件事情在那边人人讳莫如深,绝口不提。怅灯也是因为不用再回去了,才敢稍微透露一些内情吧。其实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蔻茛死亡的可能,毕竟一个人不可能完完全全消失的那么干净。只是为什么会死,莫非与她执意要离去有关?新颜知道要找出这些答案,也只有去问丛惟,因此只是发了一小会怔,便一咬牙,要从那个圈的中央钻过去。

“新颜?是你吗?”走廊上的骚动终于惊醒了休息室中的寇教授。他拖着缓慢地扼步子走出来,整个人看上去都没了活力。或许是因为之佑的事情打击太大,但新颜知道也是因为父亲的梦想白隼堡主柯熏的死亡造成的。想到这里突然浑身一僵,立即转身朝怅灯望去。

果然怅灯在看见寇教授的瞬间本来就混沌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新颜,再看看寇教授,“柯熏?”

烟罗城外若非柯熏阻挠,新颜已经在怅灯的驱动下打到丛惟了。如果那样,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无论是否能成为世界的主宰,至少自己不会变得像现在这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伤残了半边身子。怅灯死死盯着对方的脸看,自己的表情逐渐狰狞起来。

“怅灯!”新颜发觉不对立即出声喝止:“他不是柯熏,是我父亲。”

人在极度失去理智的时候,头脑就不会正常运转,很多话听进耳朵却无法往心里去。新颜话音没落,怅灯已经朝寇教授扑过去了。

新颜惊呼一声,舒展泡袖,火焰冲着怅灯的背心喷射而出,同时整个人临空而起,像一朵红云一样铺天盖地朝怅灯席卷而去。这样的攻势如果是平时对付怅灯绰绰有余,然而此时怅灯如疯如狂不顾一切地只想报仇,而且朱凰的威力在这边减弱了许多,这一击竟然无法解父亲的围。寇教授年过六十,此刻身心俱疲,连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眼看就要丧身于怅灯攻击之下。新颜情急之下尖叫出声,身体尚在半空,竟忍不住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混乱中只听噗的一声闷响的同时怅灯发出一声惨叫,紧接着是一连串玻璃碎裂的声音,和无数女人的尖叫声。新颜落地的同时睁开眼,发现怅灯背对自己半跪在地上,自己手中火焰从他背后烧进去,击穿他整个身体,上半身的中央火烧出来的窟窿可以让她从中间透视过去。

然而顾不得多看一眼怅灯,新颜绕过尸体,看清眼前情形,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伤了一条腿的定襄不知如何抢在怅灯之前扑到了寇教授,以自己的身体护在后面,长灯攻击落空,一长排窗户的玻璃遭了殃,如同击在岩石上的浪花一样四下飞溅,整个走廊内一片狼藉。

定襄撑起满是细碎血痕的上身,冲新颜笑笑:“寇教授没事,我也没事,你放心去吧。”

“可是…”新颜不放心,上前要查看他们的伤势,定襄用力推开她:“快去,那人死了,通道马上就会消失的。”

新颜盯着他不说话。

定襄费力的扯出一个笑容,“去吧,我会照顾令尊的。”想了想又忍不住叫道:“新颜…记得回来。”

新颜用力点点头,转身奔向正逐渐消失的时空之圈。

第 39 章

三十九

黄金色的云黄泽畔,一座螺旋形向上盘升的城堡,有十几层高,直入云端,看不见顶。建筑的外壁上密密麻麻分布着无数圆形的窗口,有的当中闪烁火光,有的则漆黑一片。大概二十几个闪着银光的球体浮在建筑周围的空气中,都有一间房子大小,绕着建筑飞速旋转着,上下急速移动,仿佛护卫着那建筑不让外人侵入。

丛惟从城堡内幽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走廊中走过,两边数不清的门,或明或暗的光从门下的缝隙钻出来,在走廊中交织出诡异绚烂的光纹。他时行时停,每当在一扇门前停下来的时候,那扇门就会自动为他敞开。从门口望进去,会赫然发现房间的中央总会有一个人形的模具,泛着灿金光芒的云荒泥从屋顶垂下的导渠流入模具中,在丛惟将掺混了自己血液的酒倾注进去后,模具会经由特殊通道运往外面的凤凰城。这些模具里出来的人,以后会成为什么样,他并不关心。或许冥冥中自有天神主宰,身为凤凰城主的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将生命注入其中而已。

丛惟在无尽的走廊里行走,如同他有记忆以来的每一天一样。生命从这座城堡里诞生,终将在结束后返回到这里来。循环往复。似乎只有他例外,他的日月在这里轮回,生命却是从开始处走向终结。只有他不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往后终有一日再也不会回来。他对这一切,有着一种深深的厌倦。自从始祖们开创了这个世界,每一代的凤凰城主,所必须遵从的宿命,到了自己这一代,就让他终结算了。

走廊从螺旋城堡的底部盘旋上升,终点是顶端的入口处。那里有整座螺旋城堡唯一的光线来源。自然天光,往往是金中带赤,从巨大的水晶天顶射下来。丛惟很喜欢最后的这段路,把生命抛离在身后,从黑暗中朝光明走去,假装那里有出路,是他从小就在玩的游戏。

光线越来越盛,就在前方,将他身后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摇摇曳曳,仿佛一个沉默却忠诚的伴侣。曾经,鼎盛的时候,与他形影不离的三个人,如今都不在身边。脚步声在幽深的城堡中回响,自己给自己做伴。丛惟已经习惯了这种寂寞的游戏。所以当在最后一个弯处看见那抹细长孤零零的影子的时候,他惊诧地连脚步声都停顿了一下。

虽然背光而立看不清楚脸,虽然身上穿着的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奇异服装,虽然…她不该,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可丛惟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子。他走过去,似乎是想刻意借助有条不紊的步调,来调节情绪。他一直走到她的面前很近的地方,能够看清她深棕色眼仁的近处,才停下来。

十分不满意地蹙起眉头,他说:“你怎么又回来了?为什么不在你自己的世界平安的待着?”

新颜深深吸气,似乎是想借呼吸把他的模样声音收集到自己的身体内去。然后就只是粲然一笑,略有些任性地摇摇头,却什么也不说了。

丛惟看着她,无法舒展眉头。他似乎十分踌躇,不知该将她怎么好。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谁也不肯先开口。天光拉拉扯扯地把他们的影子拽到一边去。丛惟突兀地转过身去,说:“你跟我来。”便大步向最上层走去。

直道走廊尽头一扇水晶雕花的门前。新颜跟在丛惟身后,远远看见那扇门,心脏开始狂乱的撞击起来。她记得这扇门,曾在青鸢的记忆力看见过。那时候他们也是这样一前一后进去,她记得两个人的表情都沉重的如同凤凰城下的阴影。门悄然向两侧滑开,寒意扑面而至,紧随着从门口泻出来的乳白色的寒气,新颜猜想着寒气来自冰魄,只是这么多寒气,需要多少的冰魄才能产生?看上去那扇门的后面大概充满了冰魄。

她停下脚步,不肯再上前去。直觉那扇门后面的秘密,决不是她想知道的。然而他却不同她犹豫,转身等着她过去。又是半晌的无声较量,乳白色的寒气大团大团涌出来,挟带着藏在冰魄蛛丝马迹的记忆,在两人间缭绕纠缠,缠缠绵绵不肯散去。

他向她伸出手,态度不容置疑。

新颜无奈,只得将手交给他,屏息等待记忆流传过来。

然而却没有。不,不是没有,而是那些记忆被某种力量牵引着,无法过来。新颜诧异地看他,却从那双冰蓝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为什么?”她有些恼怒地问,“为什么这么无情?”

无情?丛惟一怔,苦涩泛上心头,什么也没说,眼中的冷硬却逐渐化去。“唉…”无声叹息着,牵引她的手,走入冰雾弥漫的深处。

雾气将两个人紧紧裹住,呼吸间都充满了或悲伤或快乐的感觉。新颜紧紧攀着他的胳膊,察觉他的手臂抖得厉害,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心中沉重的枷锁。

“出事以后,我第三次到这里来。”他说,声音有些发涩。

“出事以后?”新颜重复着似曾相识的句子,十分确定,曾经,就在这个地方,他以同样的语调说过相同的话。

苦苦笑着,丛惟没有为她解惑。她就倚在自己身边,接近她的喜悦和不得不面对的分离让他有些无所适从。是不是因为已经决心要结束这一切,所以变得多愁善感了?来到那块巨大的冰魄前,他努力用平稳的语调不带感情地说:“这里躺着的,就是蔻茛。”

新颜蓦地阖上眼,一股刺痛从记忆最深处泛上来,如此尖锐,让她一时忘记了呼吸。不用他在说什么,近乎战栗地,她将手放在了冰面上。汹涌澎湃的记忆波涛瞬间冲破了她心头的堤防,将她狂卷如不被允许提及的过往。

狂风漫卷衰草,一片枯黄苍茫大地上方,是浅蓝色的天空。远处一柱山峰拔地而起,刺破长空,仿佛支撑起天地的一根柱子。新颜想起来,那就是天柱峰。一群不知名的野鸟在天上哀鸣着,低低掠过头顶,新颜明知自己是在旁观,还是不由侧身避让了一下。

这一转身才发现,原来身后一只有人,一男一女。红袍女子新颜不会再认错,那一脸的桀骜飞扬,肆意飞舞的长发和冷峭讥讽的神情,无一不在说明她的身份,凤凰双翼之一,朱凰蔻茛。

“朱凰大人请三思,城主这次是真的生气了。”男子身材魁梧,声音听来有些耳熟,新颜却一时认不出那是谁来。

“是吗?”蔻茛咯咯一笑,笑意却不曾到达眼睛,“那又怎么样呢?”目光从他脸上扫过,投向遥远的天边:“从来没人忤逆过他,有你们这群人诸事奉承,就让他不顺心一次吧。”仿佛已经放下所有牵绊,蔻茛昂首大步离开。

那男子愣了一下,连忙追上去,“可是朱凰大人你要去哪里?凤凰城不能没有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