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跟着我!”一道火焰鞭子一样甩出去,嗤地一声在两人见的枯草地上留下一道焦黑的残烬。“不能没有我?作他传育后代的工具?”蔻茛冷笑连连,轻轻从口中吐出两个字:“做梦!”

“朱凰大人,城主待你不薄!”

蔻茛闻言顿住脚步,心思似飞到久远之外,半晌才轻声道:“的确,他待我很好。当我是他最珍爱的造物。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倒也没什么不好。错就错在他太纵容我,让我和你混在一起,让我见识了另外一个世界。”像是非常向往的样子,她清幽地笑笑:“一个没有主宰的世界呢,自己的命运自己作主。”她转过身,朗声对那男子道:“告诉他,我是感激他的。”

新颜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个男子,想来就是当初的怅灯。将这个情性与怅灯之前所说对应起来,不难推想,朱凰蔻茛因了解了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而想逃离凤凰城。她的心揪起来,想起那幅《凤凰的哭泣》,画中哭泣的女子是蔻茛的话,那么那个捉住她的人就是怅灯了。她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蔻茛只怕就是这么丢了性命的。

“快跑!”明知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新颜仍然忍不住出声警告。

蔻茛自然听不见。但是她离去的步伐却被另一个人的声音留住:“那不是你的世界,这里才是。”所有的人,包括新颜都朝声源处望去。银袍银发的少年焦急地看着蔻茛,“你应该留下。”

新颜和蔻茛的视线,一同落在陟游身后,负手临风而立的黑袍主宰。

“蔻茛,不要走。”他说,声音如同极地冰川一样表面冰冷平缓,却暗藏着不可抗拒的强大迫力。

那样的压力下,即使桀骜不驯如蔻茛,也要接着深深的呼吸寻找对抗的勇气,“丛惟,我说过的,你有本事就留下我。但是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绝不再作你掌中的玩物。”

丛惟冰蓝色的眸子中瞬间掀起风暴,他的身体纹丝未动,在场的几个人,都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竟不由自主齐齐先后退了一步。然而那风暴却立刻被压制了下去。连新颜都能从他的语气中辨别出隐忍退让:“你不必为我生下继承人,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一个角落而不必固守在我身边,但是你不能走。”

这样的妥协似乎也大出蔻茛的意料,她愣了一下,才摇头笑道:“你还不明白吗丛惟?我不是为了离开你,我是为了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要我在这里一天,这都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必须走。”

“主宰自己的命运?”丛惟的清脆的笑声中充满讽刺和厌烦,笑声收住的时候脸色也沉如黑夜:“蔻茛,不要再做梦了。没有人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我们都是天神的玩物。”

令人喘不过气的压力已经到了濒临爆发的临界点,蔻茛不由自主退了一步,看看自己身后广阔的原野,再看看面前几个熟悉的人,鼓起最大的勇气,固执地吐出一个字:“不!”说罢不再多留,飞身离去。

丛惟的表情变得冷硬,他看了表情复杂的陟游一眼,却终于命令道:“怅灯,去把她留住,无论用什么方法。”

怅灯早就在等这声吩咐,立即追出去。陟游说:“应该我去的。怅灯不是蔻茛的对手。”

丛惟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不想她恨你。”

不远处怅灯和蔻茛纠缠在一起,怅灯远不是对手,交手不过两三回合,就被压制住,渐渐落了下风。“怅灯不是对手。”陟游沉声道:“还是我去吧。”

丛惟伸臂阻止他,“你们两人实力相当,动起手来量白俱伤就不好了。”眼见怅灯被蔻茛一掌打落在地上,立即飞身过去。蔻茛摆脱了怅灯,不做逗留,飞身而起,却被丛惟黑色的袍袖当头压下。她已经连忙落地,不料倒在地上的怅灯却在这个时候突然跃起,向她冲过来,与上方的丛惟成夹击之势。蔻茛伸在半空,上下不得,而丛惟的视线则被蔻茛的身体阻拦,根本看不见下面的情形,他的用意本是逼蔻茛落地将她擒住,带回凤凰城囚禁,因此只是一味从上方施加压力。怅灯来势迅猛,不容蔻茛退避,强大的煞力已经笼罩住她的全身。

直到此时丛惟才发觉蔻茛异状,放松压力的时候已经太晚,蔻茛在他们两个人的的压力夹击下,甚至来不及呼喊出声,全身骨骼便已被压得粉碎,破布一样飘落在地上。

风突然消失了。在场的几个人都被意外发生的惨剧惊呆,愣在当地半天无法动弹。天空中飞鸟不停盘旋呱噪,成了这方天地唯一的声音。

过了良久良久,陟游第一个回过神,飞跑过来。

“别动她!”丛惟突然爆出一声断喝,天上的飞鸟被震得哀鸣一声,纷纷坠落。天地间一时极其安静。

新颜忍不住想凑过去看清楚蔻茛的情形,身体却猛地被向后拉扯,脱出回忆的漩涡。“别看了!”丛惟环住她的肩以手覆住她的额头,“别看了。”

新颜的脸埋在他的肩头,头脑渐渐清明,“你能看见我刚才所见?”

“那些回忆是蔻茛怨念所凝聚的,我怕你被拉进去,所以一直跟着。”他说着,收回拥着她的手臂,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表情,“现在你明白了吧?蔻茛是被我杀死的,所以…”

“所以你从此不参与争斗,绝不再伤害自己的造物。”不等他的话说完,新颜接上去说:“所以你一直深怀愧疚,甚至不敢回望这段往事,对吧?”见他诧然望着自己,于是嫣然一笑,合上双目,继续以手接触冰面。

过了一会睁开,眼中却盈满感动,“你为了救我,不惜牺牲了蔻茛的尸体?”她复述着刚才看到的记忆。

丛惟有些狼狈地避开,近乎透明的脸上竟然染上了些许红晕。

然而下一个记忆却让新颜无法感到轻松。她看到自己和丛惟,也是在这个房间里,也是站在巨大的冰魄前,丛惟亲口向她讲述蔻茛当日发生的事情。她发现自己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到丛惟结束的时候已经笼罩上一层厚厚的寒霜。

此刻回想起当初误打误撞回到这个世界,陟游来送她回去的时候,自己曾经问起过,那银色少年斩钉截铁地说她不是蔻茛。不过…“原来我只是蔻茛的替代?”新颜听见自己这么说,心突然提起来,明白了自己看到的这一幕,正是当初自己离开的时刻。为什么要离开的那么决绝,甚至抹煞所有的记忆,是不是这段记忆能给她答案呢?

她有些紧张地瞧了瞧丛惟,他也正看着自己,表情紧绷着,有些突兀地说道:“当初你得知了凤凰的哭泣的秘密后,就坚决要离开,拒绝了我的挽留。那是你唯一一次拒绝我。”

新颜怔住,为自己当初的强烈反应感到不可思议,又好奇为什么会这样,便继续去读储藏在冰魄中的记忆。

记忆中的新颜被丛惟握住手臂,“别走。”他说,目光中闪着恐惧。

她却面无表情地睁开,退后两步,双手背在身后,好像是害怕被他碰触一样。丛惟呆立在原地,像是被她抗拒的姿态刺痛,又像是意识到大势已去的绝望,两间的距离并不远,却仿佛隔着天堑,无法跨越。

好一会他才能平复语气,镇定地说:“往后想怎么样,你自己选择吧。”

“我要回去。”她低声说,尽量不去看他的眼睛,

这不意外。丛惟苦笑着点头答应,“我让陟游送你回去。”

“还有…”她使劲吸气,仿佛这个房间里没有足够的氧气供他们逗留下去,半天才万分艰难地说:“我希望,恢复正常的生活,这里的一切,不要留一点痕迹。”

“你就这么痛恨这里的一切?”他忍不住问,声音有些激动:“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快乐值得留恋?”

她的呼吸滞住,却咬紧下唇飞快地摇头。忽然想起什么的样子,她有些狂乱的撸起自己的衣袖,露出镶嵌在小臂内侧那颗星钻,然后抬起头看着丛惟。

晦暗的光线中,星钻荧荧闪亮。

丛惟明白了。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似乎无法接受她连这颗为她摘下来的星星也要舍弃。“一点不留吗?”他又一种自暴自弃的放任,索性背过身去,“随你吧。”

她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背影,神情复杂,过了好一会才缓缓抽出一把匕首,照着星钻狠狠剜下去。丛惟仿若有某种感应,回过头的时候正看见这样地场面,骇得不顾一切冲过来,一把夺走匕首,恶狠狠道:“你疯了!”到底动手晚了,星钻跌落在脚边,手臂反倒被匕首划出一道血痕。丛惟一手盖住伤处,想要为她疗伤,却被她阻止。

“如果一定要留下什么纪念的话,就是这个吧。”她举起尚在淌血的手臂晃了晃,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 40 章

四十

新颜不相信自己会那么绝情地离去。即使是在很久以后,仍然能感到对他的情谊,如果说是因为蔻茛的缘故而心怀怨忿,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所以当丛惟在她读完所有记忆后问她是否还是想要留下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银凤朱凰是凤凰城的根本,这个你已经知道了。”丛惟这样对新颜解释,“凤凰双翼,银凤朱凰,折损了其中一个,这就是凤凰的哭泣。那个断翅的凤凰并非特指某一个人。”

“原来如此。银凤朱凰缺一不可,蔻茛死了,所以就把我弄来假装她?”

丛惟有点别拗地点点头,“失去蔻茛是对我最大的一个打击,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不去看新颜,语气安详平静:“可是后来我却感谢过这个打击。”

为什么?新颜想她是知道的。她没有说话,只是很温柔地笑了,“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选择离开,可是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对那件事的介怀…不管什么原因了,如今我…选择回来。”

“为什么?”丛惟问,冰锥般的目光似乎能将人凿透,“为什么回来?”不会没有原因,刚回来那会脸上还留着细密的汗珠,一定是遇见了什么紧急的情况。

新颜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察觉,师项似乎有所图谋。”

“哦?”丛惟高深莫测地笑了,“是这样吗?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大概…是对你有不满吧。”想起师项心中的怨愤,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却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居然会图谋对凤凰城主不利?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到师项的时候,心中总有一丝小小的不安让她无法忽略。

丛惟向外面走去,新颜跟上去,“丛惟,让我留下吧。”她有些急切地追到他身边,“如果以前伤害过你,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做,但是让我留在你身边作为补偿吧。”

丛惟看着她的眼眸中找不到温度,他淡淡地说:“我不需要补偿。”

新颜发现只要谈到留在他身边的问题,他的态度就会变得疏离。她微笑,并不认为他是在借此发泄怨气,其中一定有着她不知道的原因。“那么让我留在你身边帮你。无论什么名义,你总还是需要一位朱凰的。”

“不,我不需要了。”丛惟认真看着她,“在很早以前我就决定再也不需要朱凰了。”

“为什么?”新颜愣住,隐隐有一种末世的悲凉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就算银凤和青鸢能帮你,可是朱凰才能为你传续血脉不是吗?”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新颜脸上发烧,心里发冷,不需要朱凰,也就是不需要继承人了,丛惟,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无论如何,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我都要和你在一起。”看着他当先走出的背影,她这么说。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去师项那里看看吧,然后再决定是不是要留下来。”

为什么要自己去师项那里才能决定是不是要留下来?新颜不是很清楚其中的含义。但是说到师项的时候,她直觉地从他语中感觉到一种等待终局的意味。

梧桐宫里的气氛有些异常,已过了正午时分,天色仍然晦暗难明,平常应该人来人往的地方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平素偏僻的角落处,却总是三三两两聚集着人。新颜到处都找不到师项,却无意间碰到了一个个绝对意想不到的熟人。

她是一眼就认出了厨娘吴妹。她已然能够明确分辨出两个世界中彼此对应人了。无论是定襄和师项,或者吴妹和那个白隼堡的厨娘。然而在这里看见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吴妹倒是非常热情,毕竟他乡遇故知,连拉带拽一定要新颜到她的地盘去做客。

新颜骇然坐在角落里,看着吴妹指东喝西意气风发地指使下面人干活,享受下面人伺候。俨然是小小小小一间厨房里的土皇帝。吴妹显然十分享受这样的待遇,新颜看在眼里却很不是滋味。原先那个虽有些鲁莽然而纯朴的餐厅帮工完全消失在眼前这个人膨胀的美梦中了。她叫住忙来忙去的吴妹问道:“你是怎么来这里的?要不要我想办法送你回去?”

“回去?”吴妹像是听见了最大的笑话,哈哈大笑,张狂的态度让新颜频频蹙眉。吴妹说:“我为什么要回去?在这里我才是快乐。”

“为什么?”她问,“这不是原来的你啊。”

吴妹安静下来,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可是我以前也一直希望能像今天这样风光啊。”

新颜心里咯噔一下,仿佛胸肺间一层隔膜被打通,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乍然跳出来,如白光一样耀亮她的脑海。

这是一个梦想的世界,而他们这些从生命世界来的人,在这里轻而易举地将梦想变成了现实,然后呢?当梦想和现实毫无障碍地组合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就会肆无忌惮的膨胀开来,变作野心?想到这里,新颜坐不下去了,随便找了个理由出来,她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清楚。

因为心里有事,新颜并没有发现离开后,师项从角落里转出来,看着她的背影满意地点头。绯隋来到他的身边,不以为然地问道:“这就是你的目的吗?让朱凰醒觉梦想的变质就此毁了吴妹?”

“我也是没办法,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师项淡淡笑着,瞥向呼呼赫赫的吴妹的目光却冰冷没有温度,他说:“也不算毁了,当年朱凰不久放弃一切抽身离去了?只是看她有没有这份魄力了。”说着又自嘲地笑笑,“不过我想吴妹宁愿在这里过一辈子。你看她连一丝挣扎都没有,快快活活的就适应了。朱凰可是直到临走前还安插了柯熏坐镇白隼堡,为的就是在她会不利于城主的时候阻止她。”

绯隋乍舌,“她做了这些你们一起密谋的都不知道?”

师项悻悻哼了一声,“朱凰一方面散播各种不利于城主的流言,帮助我们安插势力在各地,一方面却又将自己做过的事情源原本本记下来托柯熏转交城主,从没见过这么反复无常的。”话虽这么说,却仍然忍不住赞赏地叹了口气,“她一直在挣扎,不想受野心的控制。直到她离去后很久,我们都以为她是被城主放逐的。后来才知道那也是个针对城主小小的把戏。可她竟然能选择抛弃一切离开,不能不让人佩服。”他转头问绯隋:“都准备好了吗?”

“随时可以动手。”

师项的视线投向梧桐宫最高处的摘星楼,喃喃道:“那么,就让我们有个了断吧。”

新颜匆匆走着,大脑转得飞快,不断思索。潜意识里,似乎有一句话一直都存在,并且时常被提起过,只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引起过她的重视。“梦想与野心,只有一线之隔。野心与贪念,也总是互为因果。”丛惟说过,生了病的梦想就是野心,那么野心失去控制的话,就会变作贪念。向自己和吴妹这样的普通人,来到这个梦想的世界,实现自己的野心,并且没有了对应体的约束,便会不受节制的膨胀为贪念吧?吴妹会是这样,自己与她相同,有什么可能幸免?她想到此处,已经渐渐有了些眉目。原本迷雾重重的过往,渐渐清晰起来。

将所有的事情,从蔻茛的逃离,到自己几次进出这个世界联系起来推想,要得出答案并不难。到了此刻,无论是气候还是土壤都已经准备妥当,久远前埋藏在心灵冻土层深处的名字叫做真相的种子开始渐渐萌芽,茁壮向外顶出来。

一路深思,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走到了哪里,直到有人拍拍她的肩膀,愉快明朗的记忆流入脑中,新颜才惊醒,不用回头就笑道:“披着月光的小子,你好了吗?”

陟游得意洋洋从她身后出来,张开双臂给她看:“没事了,丛惟让青鸢送了样东西给我,我就没事了。”说着又拍拍肩膀道:你也放心,我没事,你弟弟自然也会没事。“

新颜异常敏感,问道:“丛惟给你的事什么东西?”

陟游一下子沉默下来,他伸出手掌给她看,一朵耀眼夺目至极的火光在他手中欢跃跳动。新颜吃了一惊,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这个,这个是什么?”

“是丛惟的生命之火。”陟游说出新颜早就想到却不愿意相信的事实。

“那么你…”

“我是潜回来的。”多年的搭档,彼此之间早有默契,陟游完全明白她想问什么,“若不是你,我是不会出来现身的。”他抓住新颜的肩膀,恳切地说:“家伙,丛惟让我不要露面,我却担心他的很。你一定要好好看住他。我怕他…”

“我明白。”新颜沉声打断他的话,鸵鸟地不愿意任何不祥的预言。“我这就去找他。”这话说完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几丈之外。

新颜是在摘星楼找到丛惟的。守在门外的赫蓝看见是她,也不认真阻拦,便让她未经通报直接闯了进去。

“我看见陟游了。”她一边说着,快步走到立于窗口的黑衣主宰面前,“你把生命之火给了他?这么重要的…”

从她进来到此刻,丛惟只是看着她,并没有对她突然出现的表现出惊讶,只是平静地将她拉到窗边,指着窗外壮观的凤凰城和宏伟的梧桐宫说道:“看见了吗?这和你的世界完全不同,当初你受我胁迫,无法离开,如今你有了选择,为什么还要来?”

新颜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缓缓摇头,“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的。”

他的声音冷硬:“我不需要你,你最好离开。”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听你的?你休想。”新颜终于被激怒了,用力摔开他,“你把生命之火给了陟游,你告诉我你不需要朱凰,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丛惟回避她的眼睛,

顺了口气,新颜说:“我明白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了。不是因为蔻茛,而是我自己的原因。”她走近他,低声说:“我们这种人如果久留在这里的话,贪欲就会失控对吧。所以我必须离开,而你后来也明白了。”

“你写过一些东西,后来辗转到了我这里。”他冰蓝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星光,此刻看上去是如此的璀璨,竟仿佛是要将最后的一点光芒集中放射出来。这样的眸光,让新颜不忍细看,扭过头去。

“所以你总是想让我离开。从第一次我误闯进来,你在城头推开我,又派陟游送我回去;然后设法阻止怅灯把我找回来;最后借着我追缉怅灯的机会,利用蔻茛的遗血将我牵引回去。你从来就不想我留在你身边?”

“我不能毁了你。”他说:“你曾经作了最正确的决定,为什么现在又后悔呢?”

“因为我要和你在一起!”冲动的话夺口而出,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新颜气愤地瞪着他:“我只不过希望,能和你相守。我都记起来了,当初离开,是无奈。可是既然你如今有了这个打算,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在一起呢?”

“什么打算?”丛惟替她拭去泪水,叹了口气,拉她在凉榻上坐下。

“师项蠢蠢欲动,你早就知道的,我留给你的文书上都有交待。可你一直纵容他们到如今,让他们在你眼皮底下布置。因为你根本不打算跟他们争了。难怪你说你不需要朱凰了。”新颜笑得苦涩,有一种被丛惟离弃了的彷徨,“你竟然选择了这么懦弱的放弃?”

“我不是放弃了,”丛惟面对她的指责,脾气出奇得好,“我只是厌倦了。”他淡淡笑着:“大概就是从你离开的那天起,我突然发现所作的一切,从出生开始就被注定的命运是那么无奈。我们的家族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做这相同的事情,年复一年。如果这就是我们的命运的话,为什么我要把它传给我的后代呢?根据天神定下的法则,如果这个世界的主宰在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下死亡,那么承受了生命之火的那个人就会成为新一代的主宰。所以我一直在等着,师项或者别的任何人动手。”他安静地看着新颜,耐心地解释:“我只是布下了一个局,给自己找一条解脱之道。”

“那么让我和你一起解脱。”

“不行!”丛惟突然面色大变,“你必须回去。”

“没有你,我哪也不去。”新颜倔强起来也很令人头疼。

丛惟只能耐着性子晓之以理:“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不该卷到这个世界的纷争里来。”

赫蓝进来报告:“师项求见。”

“是时候了。”丛惟站起来,“让他…”

“让他先等等。”新颜不容置疑地下令。

赫蓝很明智地没有去看丛惟,立即遵命出去。

丛惟很无奈地摇摇头,喃喃唤着她的名字:“新颜,新颜,你不要这样。”

新颜望着他的眼睛,清晰地说:“如果你不让我留在你身边的话,就和我一起离开。”

丛惟要过一小会才能理清她的意思,“离开?”离开这里?到另外一边去?他一时没有说话,目光习惯性地投射在不知名的角落里。那个世界,曾经蔻茛无限向往的地方,自己也无数次的窥视过。离开吗?多么大胆的想法。一直以来已为自己和这个世界已经紧密融合在一起,无分彼此,他想过很多摆脱的方法,却从来没有考虑过离开这个世界,可是为什么不呢?

似乎看穿他的心思,新颜继续劝说:“陟游能够担的起担子的话,无论你人在哪里应该都没有问题。”握住他的手,尽管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思绪,可还是能感受到他情绪的波动,“我们一起离开,到我那个世界,虽然你不再至高无上,但是却没有了牵绊。你没必要和师项直接对抗,他只是傲气受挫,如果你不在了,陟游还需要他辅佐,这样…”

丛惟止住她的话,“让我想想,新颜,让我想想。”他踱步到窗边,“我必须骗过所有的人乃至天神,我必须证明自己的死亡,才能让陟游接位,让师项平息怒气,我必须做好周详安排,不让这个世界因为我的决定而产生动摇,才能安心和你一起离去。”

“我明白。”新颜使劲压抑住心中的狂喜激动,只要他答应了就好。

“那么你先走。”他说,像是下了决心,“我要留下让他们确信我已经死了。”

笑容凝固在脸上,“不,我决不和你再分离。”她坚持道:“就算制造你死的假象,我也要和你在一起,让他们相信我和你死在了一起。”

“你是朱凰,朱凰可以失踪,却不可以死。你要为陟游考虑。”下定了决心的丛惟恢复了以前的从容,他召进赫蓝,又对新颜说:“你先走,云荒山的脚下有一个通道口,在那里等我。”

“可是…”

丛惟不给她争辩的余地,“坐我的白鹿战车去,陟游会送你过去。”他带着她到窗边,“你要是相信我,就不要犹豫,我答应你,无论如何,都会去找你的。”一边说着,袍袖舒振,一道电光平空划下,映亮半边天空。

他说话的时候,一股无形的气魄散发出来,让人无法质疑分毫。新颜被他此刻变作湛蓝的眼瞳惑住,无法移目半瞬,如痴如醉,半晌才微微点头,“好,我相信你。”

他满意地微笑,这是新颜印象中最温暖坦荡的一个笑容。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样东西,新颜垂目看去,一时间泪盈交睫,“是那颗星星吗?”

丛惟仍旧将那颗星钻扣在她的手臂内侧,一小股灼热暖流掠过,他撤回手,那里的疤痕已经消失无踪,只余一点明亮星芒烁烁闪动。“我会找到你的。”他说着,朝窗外看去,四匹白鹿在陟游的驱驶下临空而至,停侯在窗外。微风卷动陟游的袍服,扬起重重银波,莹润夺目,较之昔日的银凤平添了几分王者之气。

“去吧,记住我的话。我始终会找到你,在那之前,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已经无法再说什么,新颜投入他的怀中,紧紧拥抱住,感觉着丝丝暖意,仿佛从他身体深处漫延上来。“我会等你的。”她这么想着,直到丛惟能感知到。

丛惟一边温柔回抱着她,目光与陟游无声相遇,心照不宣。“去吧。”他终于推开她的肩膀,轻声催促,将她送上白鹿战车。

阴暗的天盖下,四匹白鹿耀眼夺目,流星一样朝天边飞去,洒下的汗水,落入土中幻化出紫色花丛,一路向天边延伸。丛惟目送他们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才回到座位上坐下,面色平静地等待着师项进来。

青鸢原本奉了陟游的命令监视凤凰城中与师项来往密切的几个人,突然接到黄鹂鸟的通报,说是师项已经决定动手,立即往回赶。她如烟般飘忽的身影从窗口钻进摘星楼的时候,师项手中的剑正刺进丛惟的胸膛。

那一个刹那,时间仿佛凝结,青鸢呆住,无法想象主人竟然就那么纹丝不动地任对方的剑穿透自己的身体。短暂的呆滞后是被怒气席卷的爆发,“主人!”伴随着尖利的呼叫,青鸢整个人宛如一片乌云向师项涌去。

“住手,青鸢。”轻弱的声音却具有无限的威力,声波绵散开,形成一堵无形的墙,包围住两个人,将悲怒至狂的忠心属下隔离在外围。

师项自己也不相信居然一招得手,怔怔看着握在手中剑柄,尖端尚留在丛惟体内,寒意经过剑身传过来,只渗入他的心口。苦心孤旨图谋了那么久,已经决心要以自己的性命来赌的这场纷争,竟然这么轻易的就得出了结果?可是为什么原本充溢心头的怨愤突然间变成了可怕的空洞。

血从丛惟的唇角溢出,他却仍然淡漠地笑着,看见师项如被毒蛇咬了一样缩回握剑得手,笑意更加浓烈。“只是这样吗?你能做到的,只有这个吗?那么你的目的达到了。”他说着,自己动手,将插在胸口的拔出来。

青鸢惊声尖叫,却无法突破障碍。

鲜血喷涌而出,整个大地都似乎在震动。师项惊慌失措地扶住身边的桌子,裂缝如同春日生长的藤蔓一样在墙壁上游走,灰尘从缝隙中撒掉下来,如下雨一样。他低下头,惊恐地发现的地板也开始出现裂缝,细密繁杂的裂缝已经蔓延到了脚下。

丛惟胸口流出来的血流到地上,立即被吸收掉,只留下浅淡的印记。他阴鸷地看着对方,眼中尽是嘲讽,“杀掉了我,你就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吗?那么你如愿了,想做什么,自便吧。”

师项倒吸一口冷气,原来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甚至自己心中极其隐秘渴盼,都瞒不住他。这一瞬间,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觉可悲可笑,自己的一切努力在他眼中看来,不只是否如同小丑一样,只引来阵阵放肆的笑谑?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有一种上了当的愤怒,“你故意的,安排好一切,要死在我的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