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敬容早知道了,哪里能从他的嘴里听到一句赵太后的不是呢,可话也依旧要说:“我哪里是在想这个,是替你犯愁呢,母亲带了这许多人来,可怎么安置?”

把皇宫当作是原来业州的旧居,凭哪一个乡下亲戚来了,都要住在家中,虽说皇帝也有几门草鞋亲,可皇宫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来的地方。

正元帝一噎,他深知赵家人是没什么见识的,既无见识,又不肯安份,今天不说贵妃,就是当个充容修仪,只怕也要打着名号办下糊涂事来,已经是太后母家,怎么竟这样不知好歹。

“慢慢打消娘的念头就是。”心里也知道自己亲娘难缠,他略坐一坐,还是要去太后处请安,也就必然要见那位表妹了。

卫敬容送他出殿门:“你今儿往徐充容那儿坐坐去罢,她也实在是委屈了。”

正元帝才去了一刻,又风风火火回来了,看模样倒像是逃跑,赵太后一张口,除了让儿子娶侄女,就是替哥哥要官,当年贫时借的半斗谷子,今天却要用爵位来还。

卫敬容把心一平:“这些事合该交给礼部,让朝臣们去议,议出结果来再报给母亲听。”

正元帝在她跟前也有些话不能说,赵太后张嘴便是卫家都是辅国公了,自己的娘家也封个公当当有什么不成,侄子们也都一并进宫当差,卫家有的,赵家自然也该有。

正元帝才说了一句卫家有功,赵太后便哭起来,数着自己年轻守寡把儿子拉扯到大,兵荒马乱提心吊胆,没想过还有一天能过富贵日子,儿子发达出息了,却与自己不亲近了,正元帝没了法子,可又不能松口答应她,只好赶紧逃走。

正元帝听了卫敬容的话叹息一声:“只怕议上来的,娘也是不肯答应的。”袁礼贤必然要进谏,他咬定该以功论赏,赵家有何功德,能指望着封公,赵太后怎么能肯,她还想让她兄弟作官老爷升堂呢。

卫善一直在边上侍候着,替了瑞香结香的差事,倒茶绞巾子递香糖,原来这时候她都会退出去,知情识趣,不该听的便不听,此时却知有些话她不说,姑姑是不会说的,递上茶盏就把胳膊撑在牙床小桌上,两只手托了腮,眼睛溜溜的转。

正元帝看她这模样就拍一拍她的脑袋:“你这丫头有什么主意不成?”

卫善笑一声:“当官嘛,名头好听就是了,齐天大圣也不过是弼马温。”说着吐了吐舌头,偷眼去看卫敬容。

上辈子赵太后又哭又闹又跳,除了恨卫敬容还恨上了袁礼贤,最后依旧讨到一个思恩公的爵位,搭一个花架子,里头是空壳,又有什么要紧的。

正元帝哈哈一笑:“善儿才看了几天书,倒长进了,这么看着,袁礼贤还不如你。”袁礼贤性子太正,过于刻板,虽是办事上的一把好手,但在这些小处也分寸不肯让,赵太后要闹,袁礼贤要顶,把正元帝夹在当中。

“我明天请袁相夫人进宫来,同她说一说,陛下也别在朝堂上为这些小事争执。”虽已立国十年了,可到近些年来才刚刚安稳,法典要修,科举要开,赋税要定,徭役要征,周边还有些未能收拢的土地,国家大事还没论完,哪里分得神来讨论这些小事。

正元帝握了妻子的手,却依旧嘱咐一声:“娘这两天要是心头不舒爽,你也别同她计较。”

卫敬容把他送到门口,知道这几日他是不会往杨妃那儿去了,又跟结香瑞香几个对一对给卫善的东西,到快掌灯时分才得闲翻出字牌来,教儿子识字。

不意秦昰竟然都会,问他,他便说是姐姐教的,卫善把绣经书的活儿交给了素筝,自己亲手给秦昰做了一对儿虎头小鞋子。

原来侄女还小,看着一团孩气,有些事有些话卫敬容都不问她,没想到一转眼就懂事起来,卫敬容伸手摸一摸儿子的头,这次显儿回来,也要同他提一提,两个孩子若是乐意,婚事也不是不能提的。

卫善此时却专心打起要去会一会杨妃的主意,她拥着锦被,乌发散在肩上,叫来沉香:“你找一匹颜色好些的销金素纱,我明儿要去杨娘娘宫里讨个新样子。”

阖宫之中最会打扮的就是杨云翘了,她旁的甚都不会,心思全花在穿衣梳头抹胭脂上,卫善也爱打扮,新制的宫裙,头上的花钗,原来也常往杨妃宫里走动,她这么说,倒无人起疑。

第二日卫善身边只带沉香,叫她抱着宫缎,去之前让小顺子去给杨思召的茶里下点料,免得在珠镜殿里碰见他。

卫善把那块料子抖开,比划着要做什么样的裙子,杨云翘梳了个高髻,衣裙轻薄,腰束长带,行动之间好似仙娥,额头上点了花钿,着意打扮了正等正元帝过来。

可正元帝这两天是不会来的,卫善说了一通抱着料子要走,杨妃果然忍耐不住,问她道:“昨儿太后娘娘宫里闹成这样,陛下可说了什么?”

她眉尖一蹙,眼里便似要流下泪来,卫善等的就是她问这一句:“姑父一向孝顺,我听说已经让礼部议章程去了。”

是给官还是封妃她没说明白,杨妃却只当是要封妃了,本来只她一个妃子,如今又来一个,揽镜自照无人有她颜色这样好,可那是太后的侄女,连皇后都要礼让几分…当真进宫,她贵妃的称号便捞不着了。

卫善还没走出珠镜殿殿门,就见杨妃身边的宦官李朝恩一溜儿小跑往前三宫去了,卫善心情大好,一路笑盈盈回了丹凤宫,往牙床上一坐,跟卫敬容道:“我想去飞龙厩挑一匹马来,跟哥哥学骑射。”

卫敬容正看礼部议出来的章程,把这烫手的山芋又扔到了吏部,果然袁礼贤把爵位卡得很紧,想着赵太后又有一番好闹,正自头痛,听见卫善这么说,头也不抬:“这有什么难的,让你哥哥陪你去就是了。”

卫善换上骑装出殿门,就看见正元帝往丹凤宫来,脸色很不好看,见着卫善一身骑装手执马鞭的样子,神色一松,冲她点点头往殿内去。

卫善拉住王忠:“王公公,姑父从哪儿来?”

这话王忠公是能答的:“回公主的话,陛下适才去了珠镜殿。”

卫善“哦”一声,压低了声儿招手,王忠弯着膝盖侧耳来听,听见她问:“姑父是不是生气,会不会跟姑姑拌嘴?”

他遥一摇头,含笑:“公主只管放心骑马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群里的妹子问我会不会反转

总有一种事情没这么简单的感觉

我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昨天咕噜小傻子捉小飞虫

每次一捉着,它就想看看

一抬爪子虫就飞掉了

于是咕噜生气了

拿尾巴拍地板,继续扑这只虫

扑一回它就好奇一下

终于…这只虫被累死了…

竹哨

正元帝之后果然有十来日都没踏进珠镜宫的殿门去,反而往徐充容那儿呆得更多,徐充容往丹凤宫也跑得更勤,除了日日请安,还给秦昰做了一身衣裳。

赵太后依旧在挑剔正元帝给的官儿太小,她娘家哥哥不能进宫来,便把娘家嫂嫂接进来陪她一道住,先头那个嫂嫂待她刻薄,可那已经是个死鬼了,如今这个是续娶的,对赵太后百般奉承,很得赵太后的意。

每天一到请安时,宫人们就要想着法子领那位赵太太出来,她半点规矩也不懂,还以为见的是外甥媳妇,太后坐着,她也坐着,反要皇后杨妃给她行礼。

寿康宫里乱作一团,卫敬容伸不进手去管,也不愿意管,有卫善在正元帝耳朵边上叹辛苦,又有徐充容帮衬,正元帝自己思来想去不是办法,武官不管这些,文人最讲究不过,他只得紧盯着赶紧把舅舅一家的封号宅院给定下来。

果然最后松口给的是思恩公,圈定宅子的时候倒犯了难,京□□勋人家早已经把大宅都占了去,出了太平门,一条街上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俱是一品二品的大员要员,赵家想往这里插一脚,根本就没有空屋子。

赵家人来京城时候不长,知道的却不少,赵太后的哥哥来了京城就出去打听,什么官儿最大,哪一家的房子最好。

这两样通通都落在卫家身上,卫家的宅子是前朝王府,自然气派非凡,赵太后的哥哥一打听就惦记上了,反正妹妹许了他的,说跟着上京要房子有房子要官职有官职,老婆一进宫,张口要的就是卫家的宅子。

赵太后再闹也知道要卫家的宅院是不能够的,她这两天也听翠桐说了许多朝上事,这个宰相那个尚书个个都出来挑刺,把儿子磨得头疼,一听要卫家的房,半天没作声。

后来还是礼部官员拿了办法出来,除了直系,把余下的都还送回去,乌泱泱走了一船人,来的时候当地的官员竟不奏报拦截,也吃了瓜落,来一趟再遣返,也算见识过京都繁华,各家再赏赐些绢帛金银,事儿就算了了。

一个个算下来,就只有赵太后哥哥这一家子。

里头带头挑事儿的也确实就是赵铁柱,给这么一个人封公,正元帝是捏着鼻子好不容易咽下的这口气,紧接着赵太后又要给两个侄孙要官。

卫平当了什么官儿,她就要这两个侄孙当什么官儿,卫平十四五岁就上了战场,到如今已经五年有余了,他这一趟跟着晋王还有大功,是要加官的。

可这些同赵太后说也说不明白,正元帝知道母亲是带着夸耀的心思,原来叫老家一票人看不起,如今要好好抖一抖威风,但这一回可没有卫敬容在里头周旋调和当挡箭牌了。

卫善“小病”一场,吃不下睡不着,躺在床上只缠着她,她一时分不出神来替正元帝管这些事,卫善脸上泛红,殿中又煎了苦药,请了医正来看,医正也摸不出脉来,含混其辞,说她底子弱些,天儿一热一凉,是容易不适。

杨妃顶了上去,可她除了生得美貌,甚事也不会,正元帝原来爱她娇媚,一碰事儿才知道她除了娇媚半点没用,倒不如徐充容,还能对得上几句。

杨家在这里头就是站干岸看热闹的,赵家人对京里的事儿门清,未必就没有杨家人在里头走动,卫善拿病拖住卫敬容,一天两天她还不觉着什么,三天一过,正元帝待她不同往日的体谅,忙着政务还特意让王忠赐了两道菜来,卫敬容这才觉出来,原来早些时候替他事事打点,反而没落着好。

赵家越是闹腾,丈夫就越是站在自己这一边儿,卫敬容干脆给自己找事来忙,譬如给思恩公家的赏赐是正事,打点儿子们回来要住的宫室是正事儿,秦昰就要开蒙读书,拜哪个师傅也是正事儿,三月下旬要开选采女,她更要关切,连卫善要移到仙居殿都往后挪,腾不出手来管赵家的事儿。

卫善便在这纷纷乱一场闹剧里“病”好起来,预备移居仙居殿,卫家还送了一匹枣红小马来,就养在飞龙厩里,她只要得闲就能去骑。

卫善给自己定下时辰,每天去跑一个时辰的马,让卫修教她拉弓,倒不一定要射得准,先练一练力气。

她跑得一身是汗回来,卫敬容正拿帕子替她擦汗:“太阳都要落山了,怎么跑了这许久,你身子才好些,明儿再不许去了。”也不许她饮冰露,非得喝热茶。

卫善答应一声,捧着茶盏一口一口吹凉,瑞香托了食盒跪在榻前,结香进来回禀:“娘娘,翠桐领着思恩公家的姑娘来了。”

结香一句话打了几个结,赵太后的嫂嫂连着生了一串儿,两个儿子讨了媳妇又生了一串儿,这个赵秀儿就是是赵太后嫂嫂最小的女儿。

赵秀儿身上已经换了打扮,她本就生得秀气,一身青绿珠扣柳叶春衫,头上两只斜插碧玉珍珠簪,倒把她容貌秀丽处衬了出来,走出去也有些像公侯府里的姑娘了。

卫善一看就知道是姑姑的手笔,她不开口,赵太后也想不着要替赵秀儿置办这些合她身份的衣裳,心中暗叹,姑姑心里分明已经明白过来了,怎么依旧还要做这些事。

赵秀儿进来就缩着脖子,卫敬容待她是很亲切的,越是亲切她就越是红了眼圈,坐着绞了半□□带子道:“表嫂,我想回家。”

正元帝不想纳她,她也不想嫁给正元帝。

赵秀儿一直跟在赵太后身边,见着这位表哥唬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再没想到表哥生得这个模样,头一回见他就失手砸了茶盏。

正元帝生就一双虎目,拿眼一瞪把赵秀儿吓得缩在一边,这哪里是嫁给皇帝,分明是嫁给了恶汉,这几天翠桐翠缕两个又时常在她耳边说她已经是公侯小姐了,满眼能挑的年青才俊,她的身份嫁出去就是正头娘子,要用八人大轿抬,穿大红喜服。

卫善一见她来,就知道那两朵金花没白给,翠桐翠缕也到了要放出宫的年纪,都是前朝的宫人,侍候赵太后不过三四年,赵太后又从来小气,手紧得很,要是姑姑不那么正,早就把寿康宫都捏在手里了。

卫敬容一怔之后立即回神:“这是怎的?可是有谁侍候的不好?若有不好的,你只管告诉我。”

赵秀儿更要落泪:“表嫂送我家去罢,我想回去了。”一张脸憋得通红,半天才挤了一句:“我…我没想着要当娘娘。”

宫里的娘娘都是神仙妃子,她往杨妃身上瞧过一眼,便知道自己是怎么也比不得的,听说还要选采女进宫来,全天下漂亮的女子都要进宫,可那是命苦,似她这样天生好命的怎么非得进宫。

赵秀儿越听越是,娘每每进宫便说家里又得了多少珠宝田地,亲爹又得了什么官职,她越是听,越是觉得自己当公侯府的千金小姐,宫里规矩这样多,翠桐不重样的能说一上午。

卫敬容一听,顺水推舟,脸上更显得亲切:“这本就是母亲的想头,也没人非得留着你,你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有我替你作主。”

赵秀儿很好哄,得了这句话,卫敬容又送了些首饰绸绢,又收拾了两盒雪花片金乳酥给她,让翠桐还领她回去,她来这儿说了什么求了什么,翠桐自然也会一一告诉赵太后。

卫善忍笑吃茶,等人一走,卫敬容便沉下脸来,让宫人都退出去,眼睛严厉的盯着卫善:“你自己说,你做了什么?”

卫善手上托着茶盏,茫然看着姑姑,卫敬容看她小脸雪白,眉长如画,眼底一片疑惑,伸手就把她搂在怀里,口气也软了下来:“怎可弄这些小机巧!”

知道侄女这是在心疼她,装病躲懒也还罢了,收买翠桐翠缕实太过了,可不能从此就钻到这些小道算计中去,日子一长便失了德行:“你一向是个心正身正的孩子,万不能陷于小巧。”

卫善看向姑姑,见她满面慈和之色,一只手抚在自家头上,轻轻拍哄,大有宽慰之意,姑姑说的道理,上辈子她听过,也照着做了,可结果又如何?

“我不服气!”卫善忽地挣开她的怀抱,身子发抖就要落泪,想到受的那些委屈,除了在姑姑面前哭还能在谁面前哭:“姑姑这样辛苦,可在祖母那里动辄得咎,横也不是竖也不是,杨娘娘就是个空好看的,无事有她,有事绝没有她,里里外外都是姑姑打点,累得病了,还不许人说,要是当这样的贤德人,圣人也早都委屈死了。”

她一面说一面流泪,醒来之后从未哭过,这还是头一回,卫敬容大惊,伸手要把她搂到怀里来,拍她两下,卫善孩子一般大声抽泣,卫敬容搂着她摇晃两下,眼圈泛红,面上带笑:“善儿大了,能见不平事,可不能生不平意,为人立身难道是做给旁人看的。”

她伸手替卫善解了骑装小帽,把散开的几条小辫子辫成一条长辫子,这么一看她又像个孩子:“我出嫁时比你大三岁,父亲招我入书房,给了我这四个字。”一面说一面指一指悬在玉石屏风上的卷轴。

“正身律己知行合一,谨言慎行不失本心。”卫敬容说完想起什么,反而笑起来:“你爹也往我屋里来,我以为长兄也要训导我,谁知道他给了我一支竹哨,说以后你姑父若待我不好,就吹这只竹哨,他这个当哥哥的来收拾妹夫。”可没几年卫敬禹便战死了,那只竹哨也就再没派上过用场。

卫善听说旧事收了眼泪,就听见门前一声叹息,竟是正元帝立在门边,手上抱着睡熟的秦昰,卫善背过身去擦泪,正元帝已经走到卫敬容身边,按住她的肩膀,手上微微用力,卫敬容只觉得身上发沉,听见丈夫问道:“你身上不舒服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我吃蛋黄肉松青团

不给咕噜吃

于是它单方面跟我感情破裂了

我们友谊的小船翻了

移宫

海棠吐蕊玉兰初绽,卫善移居仙居殿的日子就定在三月末,她的东西都先挪了过去,样样都预备齐全了,她便开始重新挑人。

姑姑能知道那些事,也不全怪素筝和冰蟾,她们本就是姑姑放在她身边照看她的,姑姑把她当孩子是为了护着她,可这许多眼睛,总不能瞒得风雨不透,只能提新人上来。

二十几个宫人送到卫善宫里,卫善先把初晴小鸾兰舟碧舸挑了出来,还依原来起名字,初晴小鸾年纪还小,先跟着沉香落琼,又捡几个看上去手脚灵活的在殿中侍候,跟着卫善又问:“你们有谁识得字吗?”

前朝宦官倒有识字的,宫人识字却不多,卫善便让人再挑了识字的送上来,要一个识字的太监一个识字的宫人。

过不多时人就领了来,那宫人生得舒眉秀目,声音婉转,只瘦得可怜,一把骨头似的,那个太监也长得很顺人意,问过确是识字的,便把这两个留下。

宫人叫椿龄,年岁正好,太监叫颂恩,都是打小就在宫里的,颂恩跑腿不便,但好在识字,卫善便让他把偏殿的书斋理出来。

椿龄百般谢恩,给卫善磕了三个头,她退了出去,沉香才道:“我听说这回打了胜仗,又有一批武官要加官,要从宫里挑些宫人作赏赐,要不是公主挑了她,她这一回也是在谱上的。”

上辈子卫善没挑过识字的宫人,那她就是这一回出的宫,许是嫁给武将作妻,差些的便当妾,卫善想一回又把她叫来,问她道:“你原来是在哪个宫里侍候的?你要是想出去也能出去。”

椿龄看着比赵秀儿还更胆怯,缩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声音压得极低:“奴婢不愿意出去,奴婢原在凤阳阁里侍候…侍候前朝的嘉合帝姬。”若不是跟着帝姬,也不能识字了。

前朝的嘉合帝姬是陈皇后的嫡女,破宫之前陈皇后在甘露殿四周浇满了桐油,一宫的宫人都在里头悬梁自尽,里面就有她唯一的亲生女儿嘉合帝姬。

卫善一时感慨,嘉合帝姬能死在母亲身边已经算是好的去路,除下那些,要么破宫之前都自尽而死保全清白,要么被□□至死。

当年沈青丝艳名动天下,她的女儿破宫时同嘉合帝姬差不多年岁,如今在教坊司中当官妓,想到自己也葬身甘露殿,卫善轻叹一声。

陈家当年也是煊赫人家,自前朝开国便掌管天下钱粮,哪里想到会碰上这样的皇帝,末帝沉湎温柔乡死的时候还在醉梦中。

陈家祖宗商贾出身,很有敛财手段,一税多征,暴敛之下各地粮仓充盈,说是用来积蓄防灾年的,可真到灾年却颗粒不取,等四处起兵,粮库就全便宜了起义的这些兵头子。

卫善看她跪着还在瑟瑟发抖,身子瘦得一阵风就能吹了去,知道像她们这样原来侍候过主子的,破宫之后忠心的都死了,活着的也担不上好差事,她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破宫之时才刚十岁出头,哪里懂得许多,冲她点点头:“你去罢,往后就在书房侍候。”

这一众宫人领得新衫纱衣,阖宫四月初四全换纱衣,卫善宫里自然不缺,才挑来的宫人原已经领过的,又再领一套。

卫善让素筝几个大开着仙居殿偏殿的一排花窗,她就卧在花窗下的罗汉床上,此时天气晴暖,殿外一株玉兰树开得正好,花大如盏形似堆雪,小顺子正带着几个太监在花树底下架秋千架。

殿外是两株宝华玉兰,殿内又是内库里特意挑出来的玉兰灯座,专用白玉雕出花形来,花盏中间插上蜡烛,夜里一点好似白昼。

素筝冰蟾两个专挑了轻红软纱作帐幔,殿内的水晶花插里插了两三枝桃花,梢头开得层层叠叠,蜂子钻进殿内绕来绕去。

落琼领着碧舸兰舟在廊庑下挂起三四只金笼,一只凤头白一只红牡丹一只橘冠一只虎皮,四只鸟儿在相隔的笼子里踱步,相互比较你来我往叫个不住。

熏风吹得人身上暖洋洋,卫善歪在绿底绣着缠枝花的大迎枕上,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上翻着袁礼贤胡成玉的奏疏,眼睛却盯着殿外看了满树的玉兰花,沉香拿着小玉锤替她捶腿。

宫人行过廊前便逗弄一回,拿蛋黄拌小米逗几个鹦鹉,卫善难得有几日舒心,看着便笑一笑,沉香看她喜欢这些小东西,道:“公主要是喜欢,再抱只猫儿来。”想说杨娘娘那儿养了一只很会讨人喜欢,又咽了回去。

卫善还记得小瀛台上那只碧眼断尾大黑猫,那一片都是它的地盘,她就是跟着它去捉的鱼的:“好啊,抱一只碧眼黑猫来。”

沉香应了一声是,抬眼一看小声说道:“公主,小林公公来了。”

小林公公是王忠的干儿子,一直跟着王忠当差,卫善一听便叫人请,林一贯进来先行礼,垂手禀道:“陛下请公主移步到太仪殿去。”

太仪殿是正元帝平日里读书的地方,正元帝下起苦功来,恨不得能悬梁刺股,他三十岁上才将将识字,到如今也是能读会写,赵太后回乡重修佛塔寺,里头的碑文就是正元帝亲自写的。

卫善立起来整整衫裙,把鬓边一朵金花拔下来扔在妆匣里,跟在林一贯身后,他侧躬着身子陪笑:“公主仔细着脚下。”

光瞧他的脸色就知道是好事儿,此时的卫家也绝没有坏事,盛极而衰,亘古不变。

从卫善在丹凤殿内大哭才过去三日,她哭了一场,正元帝反而待卫敬容越加好了起来,夜里天天歇在丹凤殿,卫善原来住的偏殿空出来当了书房,正元帝夜里便在偏殿批示公文,卫敬容就在一边做做针线读读书。

这是上辈子没有事,帝后二人结发十馀年,该当恩爱不疑的两个人,却是一个自顾自的贤德,一个便把妻子的紧德当作理所应当。

卫善才搬到仙居殿,卫敬容就送了一箱子书来,是前朝有名的贤后文皇后写的《省言》,一共二十四卷,把她当皇后的事事无巨细都写了下来。

卫善翻开一看,这些书册已经翻旧了,上头细细写了批注,她看着便叹一声,姑姑是想当文皇后那样的贤后的,可正元帝的脾气却跟建兴帝差得太多。

可这总算是个好的开头,万事起头难,开了这么一个头,他要怀疑妻子就难了,起码肯多听多看些。

卫善进太仪殿的时候,王忠守在殿外帘后,替卫善掀开帘子冲她笑了一笑,卫善回了一个笑,她进门等了一会儿,正元帝手上捏着笔,在奏折上写朱批。

写得会儿伸手去摸茶盏,里头早就空了,卫善忙去拎了茶壶替他续茶,倒出来一看,这茶已经煮得过了,正元帝却全完感觉,一口吃尽,他对吃穿住都没什么讲究,喝茶水还是喝白水与他都是一样的。

卫善再续一杯,他这才回神,见她便笑:“善儿来了。”他搁下笔,看着卫善道:“善儿跟我生份了。”

卫善一怔,他没用问句,这么说了,卫善反而不知如何作答,眼睛盯着正元帝,想到他躺在病榻上,山一样的壮汉瘦得只有一把骨头,眼圈一红就要掉泪,她自己吸吸鼻子,把眼泪吸了进去。

正元帝笑一声,冲她招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你父与我,既是师长又是兄弟,他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你明白么?”伸手摸一摸卫善的头,看她头上一无饰物只有几朵绢花,想到皇后是崇尚简朴的,可小姑娘家哪个不喜欢缎子花钗,叹息一声:“你要什么,只管说就是,受了委屈,也有我替你撑腰。”

卫善乌溜溜一双眼睛盯住正元帝,此时不告状还等什么时候,她抽一下鼻子:“姑父只会哄我,真把我当作女儿,你怎么不打杨思召。”

正元帝一时还真想不起来杨家小儿怎么得罪了卫善,平日里他们总玩在一处,也没见两人起什么争执,卫善跟着便道:“他往魏人秀身边一蹭,魏人杰就要搸他的,姑姑却怕伤了杨娘娘的颜面,不许哥哥们动手。”

正元帝略略一想明白过来,小儿女青梅竹马,云翘也在他面前说了许多两人如何和乐的话,没想到卫善竟这样厌恶杨思召,听她说的还是孩子话,又笑起来。

他一笑,椅子都跟着震动,拍一拍卫善的肩膀:“我知道了,往后他要是再跟着你,我来收拾他。”

卫善从袖兜里掏出帕子撸撸鼻涕,在正元帝面前,她越是像个小孩儿,就越是讨他的喜欢,可也知道正元帝还拿她当小孩子似的哄骗,收拾杨家人,且得自己动手。

才说了这两句,王忠便在帘子后禀报:“陛下,袁大人胡大人到了。”

卫善适时站起来,还皱一皱鼻子:“我走啦,姑父别吃这茶了,都煮过了,知道您不爱人侍候,总得留下个端茶的。”一面说一面还把茶壶拎了出去。

王忠赶紧自她手里接过茶壶,还让林一贯送她回去,林一贯这才给她道一声喜:“恭喜公主,辅国公世子随晋王回来,再有两日,也该到了。”

卫善大喜:“真的,我哥哥要回来了?”

林一贯满面是笑:“可不是,陛下还要到城门上亲迎呢。”

卫善紧紧攥住手,哥哥总算要回来了,她要怎么把太子将会遇险的事透露给他听呢?还有晋王,卫善深吸一口气,他也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动手滴人儿来了

巴扎嘿~

谢谢地雷票小天使么么哒~

加封

蜀地归降,也不是带着姜家姐弟就能回来,要收编兵丁,要检点户籍,要测算田地,是以太子还没回来,晋王的队伍就先到了。

秦昭此时还是晋王,能征善战身先士卒的名头就已经响彻天下,他后来还有一个更响亮的封号——中州王。

卫善在小瀛台里,听说中州王起事,就一心盼着他能打进皇城来,救下姑姑,可姑姑没能撑到那一天。

秦昭还未等秦昱上位便早早去了封地,正元帝要他镇守晋州,大约就是在封地上积蓄了势力,袁礼贤被诬谋反,替他平反的就是秦昭,他本是武将,又得了文人欢心,皇帝龙座上坐的还是秦昱这么个废物,若不是还有些正元帝旧部拼力抵抗,哪里还用打三年。

可惜她和碧微一同死了,要不然,碧微说不定能留在秦昭身边,太子喜欢她,晋王也喜欢她,大概从她当了秦昱侧妃的时候起,晋王就已经有了反叛之心。

他反的不是正元帝,反的是秦昱,君王昏聩无道小人把持朝政,打着清君侧杀侫臣的名头起的兵,逼得秦昱为求安稳把杨家人一个个拎出来杀掉,可他杀一个,晋王就能列一条他的新罪状,余下的臣子见君主如此,哪里还有臣服之心呢。

可惜她没看见中州王坐上皇位那一天,但姑姑养育了他,叔叔教导了他,他列的罪状之中,就有卫皇后死后秦昱不以皇后礼仪发丧,还不许他回京城去祭拜母亲。

卫家人必会昭雪,可昭雪也已经没用了,一个人都没留下,也只能修一座好看的坟罢了,就算有人清明烧纸中元放灯四时祭拜,又有什么用呢?

卫善的把晋王将要回京的消息告诉了姑姑,卫敬容待他虽不如秦显是从小养到大的,可也一样拿他当儿子看待,宫室早已经理出来,侍候的太监宫人也都一一调-教,新做的春衫鞋袜重又拿出来洗晒一回。

卫善磨着卫敬容让她也跟着去城楼,卫敬容拍她一下:“胡闹。”可看她眼睛亮晶晶的,知道她是心里挂念哥哥:“你哥哥押着人落后一步。”到底不忍心拂了她的意,哄她道:“城楼上哪儿你站的地方呢,他总要来拜见我,你就在这等着便是。”

正元帝一迎,文武百官都要去迎,卫善站在里头也确实不成体统,她想一想应下来,也不告诉姑姑她告了杨家的黑状,姑姑哄她,她便笑嘻嘻去挑衣裳,内库里又赐了两箱子的纱缎宝石给她,王忠亲自跑了一趟,说是陛下赐给公主的,女儿家该穿是活泼些才好。

正元帝特意赐下来的,内库总管自然了最好的,卫善让素筝冰蟾两个一样样理出来,对上号,宝石便收起来,衣裳有能穿能用的也都收拾起来。

旁的东西只且还罢了,却有一条宫裙铺展开来极其华丽,铺金叠翠织了金线孔雀羽,暗室之中也生光华,素筝“呀”了一声,卫善看了一眼,便道:“把这裙衫收起来罢。”

这是前朝有名的宫制花样,末帝为了沈青丝身上的裙子,肯费十万贯购买明珠金翠,就为了替她装饰裙摆。

内库总管特意挑出来,也就是因着王忠特意吩咐了要挑花色鲜亮的,卫善原来确是喜欢华丽衣裙的,她没受过穷,卫家也从来不缺金子银子,可也没有这样华丽的裙子,缀珠铺金,这一件怕要值千金。

这样的裙子穿出去,卫家还不叫人参一本,卫善看了这件裙子一眼:“赶紧把裙子收起来罢。”

花缎这样多,也不少这一条裙子,以卫善的年纪,此时穿它也确是过份奢华了些,挑了几匹杏红银红的销金薄纱,送到尚衣局去制宫衫,素筝遣了沉香去,卫善盯着那条贴金织翠的宫裙,把沉香召到身边来:“你去了尚衣局,便把我得了前朝宫裙的事宣扬出去。”

沉香不明所以,卫善笑一声:“我得了这样好的东西,当然要叫旁人知道。”特别是要让杨云翘知道,她是很喜欢这些东西的,宫里时兴的衣裳花样都从珠镜殿里起,杨家又有财力,近来正元帝又不到她宫中去,只要传到她的耳朵里,过不多时她就能有一件了。

卫善歪在榻上,落琼指着那箱子文皇后《训诫》问她:“这些书可要摆到架子上去?”满满一箱子,光是这一箱,就能把半边书架给塞满了。

“摆出来罢,抽一卷来我看。”卫善是不打算照着姑姑期望那样长成了,上辈子倒是照着尺子养出来的贵女,可结果如何,她自己心里知道,重活一回,便得按着自己的性子长。

《训诫》真是一本无聊出奇的书,上辈子卫善就曾看过,那会儿她一心以为自己是要当皇后的,看了又看,就怕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如今翻过一页就丢开手去,让小顺子取一套袁礼贤修的书来。

沉香很快带着碧舸兰舟回来,告诉卫善事情办妥当了,她知道公主跟杨家有些不对付,特意告诉她:“我去的时候彩鸳正捧着宫缎要替杨娘娘做新装,听我一说,拉着我问了好半日。”

卫善旋即笑了,伸手褪了自己一只金花镯子给了沉香:“你办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