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善一眼先瞧见了袁含之,袁相的小儿子,长子袁慕之至死也不肯承认自家有谋反之心,在诏狱之中被折磨至死,而袁含之却生生硬扛了下来,关了三年,直到秦昭替袁家平反。

下过诏狱,又是谋反大罪,受了什么样的折磨卫善可以想见,此时袁含之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浑身书香,青竹也似,看他模样,更不知他是怎么忍受下来。

等袁家昭雪,袁含之一身伤病回了龙门山,把袁礼贤这些年来与各地官员互通的书信集成文集,刊印成册,取了一个《碎骨集》的名头,公道正义自在人心。

虽下了禁令,可当时朝廷自顾不暇,也无人去仔细定袁含之的罪,又改了个《袁崇礼文集》的名字,继续流传。

男有《碎骨》女有《断肠》,此君负臣心,夫负妻心,亘古之伤心语也。

卫善跟着便想到碧微,碧微娇滴滴一个女子,又是怎么能舍身饲敌十年之久的呢?她再看袁含之时,目光中便多了些不同的意味。

袁家三个行事有别于杨家魏家,一样是国公府出身的,可卫善身上有公主封号,三人见着卫善先要行礼,卫善赶紧摆手,侧身不受。

卫善有些不敢看袁妙之,家里获了罪,男子关在狱中受刑,女子却被发到教坊司去,前朝大臣的妻女就有受尽□□而死的,千金娇女发往教坊司,天还没亮人就已经冷了。

杨思召还拿这个吓唬过她,想迫得卫善就范,当时她就是以袁妙之为例的,袁妙之没等到迈入教坊,她是咬舌而死的。

卫善不曾抬眼去看,耳朵里却涌入一管跳珠落泉似的声音:“这对联写得极妙。”

她这才抬头,只看见袁妙之一张侧面,她单论长相还不如杨宝盈姐妹,可一双妙目好似一泉清泓,眉目间自有一股清气,抬目去看对联,手指跟着虚动,似在学字体,两句写完了,才看向卫善,对她点一点头。

卫善笑了,魏人秀是憨,袁妙之竟是痴,卫善本来就是生得很面善的姑娘,一笑开来袁妙之也跟着露出几分笑意,夸道:“静亭公的字真是好,你一定也写得很好。”

卫善伸手挠了挠了脸,秦昭忍住笑意,卫善很有些聪明劲,书画都能仿个皮毛,可真要细品,不下苦功是写不出来的,刚想替她打圆场,就听见她自己说道:“我哥哥写得好,我不行,以后也要下功夫。”

把爹娘这点东西都给丢了,要捡起来,别人说起她是卫敬禹的女儿,她却连一笔字都学不像,实在有些丢脸。

卫善大方承认了,袁妙之声音依旧冷清:“那也很好了,你要习字,总比别人见得多些。”家学渊源更强家中广厦良田。

她口吻并不客气,秦昭侧身看看卫善,怕她脸上挂不住,出声回护她:“善儿这样聪明,真下起功夫来,定比我写得好。”

魏人秀剪了一盘花来,这话便岔了过去,卫善却没生气,还挑了一朵送到袁妙之手里,白芍正好配她梅子青色的一身衣裙。

有女眷在,袁慕之袁含之两个都立在亭外,秦昭说上两句也到亭外去,邀了他们往靶场去看射箭,留几个姑娘在此一道赏花。

魏人秀当着袁妙之更不敢开口了,就怕自己有说的不对地方叫她耻笑,可三人坐着不说话却也古怪,于是便问卫善:“你怎么知道进城门的税收的?”

卫善笑起来:“我看了胡大人的奏疏,里头写了这些。”是一年的财务奏报,以肉来算,一年里城中收了多少肉税,便能算出今岁城中吃了多少头猪,较之去岁是多了还是少了,城中人口又添了几户,其余菜蔬新果又有多少。

“这样细的事也要报给陛下知道?”魏人秀不解,连袁妙之也不知道,她颇觉得意外,看了卫善一眼。

袁妙之读书便只在诗文上下功夫,叫四岁能诗,六岁能文,后来又专攻书画花鸟,通身才气,可这些俗务便是她不懂的了。

卫善略知道皮毛,手指头沾着茶水画了一座城,什么人从什么门进城,进城税收的越是多,百姓的日子便越是好:“正元八年收税不满三万,到去岁已经七万有余了。”

一面说一面看了一眼袁妙之,袁礼贤这样能干,要是早知有这么一天,当年出龙门山会不会绕过青州,取道业州,投到卫家门下来。

魏人秀瞪大眼儿,袁妙之更是对卫善刮目相看,卫善自己却觉得惭愧,这些东西明明就摆在眼前,她上辈子竟没有费心留意看一看。

至天色将暮,几家各要回城,秦昭还是派人挖了两株芍药给卫善装盆带走,她们骑马,袁妙之坐车,她掀了车帘儿问卫善:“过两日城外踏青你去不去?”

卫善一口应了,还同她约法三章:“踏青便踏青,我可不会作诗。”

“知道了。”说完这一句她便放下车帘子。

魏人秀听了艳慕,眼巴巴看着卫善,卫善笑起来:“你去不去?”

魏人秀圆眼一弯:“去。”

袁家魏家同朝中大臣几乎都无来往,魏家是刺头无人敢去招惹,袁家却是自忖清高朋而不党,卫善突然得了两个姑娘的喜欢,不仅卫修大奇,袁含之也问妹妹:“怎么竟同她交好起来?”

袁妙之抿唇浅笑:“敏而好学,言之有物,如何不能相交?”

袁含之也不是没见过卫善,倒不意妹妹能对她有这般评语,小姑娘家一道,不过打打秋千放放风筝:“那也很好,你也该出门多走动走动。”

回城路上已是傍晚,魏人杰同卫修两个又没比出高下来,约定了再比一场,魏人秀到了城门口便拿眼去看小吏收税,见行人把铜钱夹在耳上,小吏伸手摸了,一来一回都没人说话,把铜钱往藤筐里一扔,收了一天税,这些钱快满了一箩筐。

两家一个在街头一个在街尾,魏人秀对卫善依依不舍,卫善笑起来,拉了她的手:“住得这样近,你立时来玩就是了。”

魏人秀怕她爹不肯,想着回去要跟亲娘撒娇,用力点头:“嗯,我带我的弓来给你。”她小时候练弓时用的,卫善此时用着正好。

骑马踏花近郊赏春,袁妙之办了一场踏青宴,卫善也办了一场,清明送礼上门的人家都接了帖子,请女眷到京郊园中赏玩,原来只听见名头的,这回也见一见一人,卫善不摆架子,倒听了许多原来从不知道的细闻。

原不过看着袁妙之请宴上都是些袁礼贤的门生故交的女儿妹妹们,卫善立时学了来,把这宴会改得更有趣味些,还专让卫管家做了两种帖子,打着玩闹的旗号,把人请了来,没料到再小的官家女,嘴里也有卫善不知道的事。此时虽无用处,但往后总归有用。

四月里正元帝带着皇后皇子往□□陵设祭,打进都城,坐上御座的头一件事就是追封了正元帝那个短命的爹当皇帝,死了快要五十年了,还能得个皇帝的封号,按制修起陵园,四时有人祭扫。

还在奉先殿里设了他的画像,画像就是按着正元帝的模样来画的,画完呈送给赵太后看,赵太后哪里还记得这个短命的丈夫,看看差不多,点了头,就此挂在奉先殿中。

正元帝派人往业州去就在埋骨之地起出骸骨来,原来连件裹尸的衣裳都没有,如今却睡进金丝楠木的棺材里,一路运回京城来。

再让业州的地方官员把正元帝祖宗十八代都考查出来,若是有名人名家的便攀上一点血脉,发诏文的时候才能更好看些。

正元帝未能免俗,寻着业州当地百年以前的望族,拿出名头来也得叫得响亮,硬按在自己家先祖头上,那一家传承到如今还有后人在,一并都归在皇族之中,还给了田地银米派了差事,当一个“封口官”。

袁礼贤要编修五礼时就是以此起的头,追根溯源以立国本,国总得有个国的样子,追封正元帝父亲是□□皇帝,又在南郊建□□陵园。

四月里是正元帝亲爹的忌辰,正元帝要带着赵太后,卫敬容和两个儿子去致祭,礼部拟定一篇祭文,由官员诵读,正元帝拜他根本不知道长了什么模样的亲爹,再领着儿子们回来。

秦昰原想跟着到卫家来玩,既要祭祀□□陵,这几日便不在宫中,卫善依旧给他收拾了屋子,卫修还买了个小木马,屋里全是他玩的东西,就等着接他出宫玩耍两日。

到四月初八这一日,卫平和卫善到宫中接了秦昰出来,秦昰打扮得似个富户人家的小公子,几个人还从九仙门出来。

似这样的日子,当值的俱都不是功勋家的子弟,可这回当值的还是赵二虎,他一只手握枪站着,人立得直挺挺的,枪也直挺挺的。

卫善走过去了,还侧身望望他,这一望他,他就挺得更直了,大气都不敢喘,卫善觉得好笑,又扭过身来,逗卫平怀里抱着秦昰:“姐姐要去天仙庙,你去不去?”

“去!”秦昰哪里知道天仙庙是个什么地方,但听二哥说过有庙会,他就要去。

马车上收拾得齐整整的点心食水,不让秦昰吃外头的东西,又怕他馋,专叫府里的师傅做了几样,买了鲜果子浇上饴糖,拿磨秃的竹签了串起来,两个算是一支,搁在小碟子里。

卫善这样细致,卫平却心疼起来,抱了秦昰不撒手:“我来带他,你只管玩就是了。”说着把他抱到马上,秦昰欢叫起来,比起坐车,他自然更爱坐马。

才行到宫道边,遇上了秦昭,卫善坐在车里,掀了车帘问他:“二哥往哪里去?”

秦昭笑一笑:“祖母差我去城外药王庙领佛豆,说是吃了那个百病不生,我正要去。”他是日日都去赵太后宫中请安的,赵太后不定有多喜欢他,但她自来看男比看女顺眼,卫善怎么都讨不着她的好,她却能记得给秦昭预备吃食。

卫善扁扁嘴儿:“咱们顺路,一道去逛逛庙会罢。”

秦昰看见他,就不肯再坐在卫平的马上了,伸手就要抱,圆身子挨在秦昭身上,兴兴头头告诉秦昭想吃玉泉门外的凉果子,樱桃酪和榆钱蒸糕。

作者有话要说:对联写的是炭

燃烧了自己,温暖了别人

这是秦昭的冷笑话,好吧,这是我的冷笑话

是这样的…我跟编编定了是十号入V的

但日更的话我的字数就超了,正在想要怎么办泪目

竟然上了频道霸王票榜,谢谢小天使萌么么哒

天仙

天仙庙在西直门外玉泉桥边,供奉着碧霞元君,传说四月初八元君娘娘从天上下凡来,坐镇天仙庙中,保人安康听人祈求,是以每到此日城中女子都要来上香拜元君。

卫善从没来过,她先是长居宫中,后来又进了杨家,城中女子盛会,竟从来不曾见过,她先还坐车,后来马车难行,干脆就骑到马上,周围又围着常服打扮的兵丁,民人再挤,也不敢往她面前来。

出了西直门,一路就都是烧香的妇人,个个都打扮起来,富些的簪着银簪包了翠帕,贫些的扎两三朵绒花,臂上都挎着小篮儿,里头搁着供给元君娘娘的果品点心。

不独是天仙庙,永福寺药王庙前也都是人,只天仙庙里俱是妇人敬香,庙前集会便全是售卖胭脂水粉贴花片儿的,货郎担了担子叫卖,卖散珠儿的也有,卖仿生花也有,一支不过几文钱,插戴在头上也可添一件妆饰,挤挤挨挨都是人,骑在马上放眼望去一片红红绿绿。

女子一多便有城中泼皮在寺庙外闲转,偷摸一把沾沾脂粉也是乐事,是以五城兵马司这一天便特意派些人手到天仙庙前,防着拍花子拐孩子妇人的。

秦昭也不牵马绳,由着马走,他的马懒洋洋的甩着蹄子,一路直行,偶尔要伸头去看看道路两边卖的吃食,被秦昭伸手摸一摸,立马就老实了。

两人并排骑马,卫善的枣红马比秦昭的大黑马矮了许多,大黑马不住拿马尾巴去扫小红马的腿,小红马便快行两步,秦昭不紧不慢跟在后头。

卫善戴了帏帽,轻纱上缀着珠翠压帽,身边又跟着奴仆,一看就是有权势人家出来的姑娘,倒无人敢招惹她,只小贩顶着花翠跟在她马边叫卖。

围着的兵丁便挥手驱赶,卫善听见叫卖得有趣的也多看两眼,秦昰更是从来没见过,两只眼儿盯着不放,什么粗制的玩意儿都觉得有趣,还有他半臂长的串糖葫芦,哪里有自己家做的干净好吃,可红艳艳的插在草垛上,他看了就直咽唾沫。

怀仁钻进钻出,买了好玩的东西就送到马前,秦昰才骑一会儿就热得脸上淌汗,由沉香落琼两个陪到车里去,趴在车窗上看这个看那个,看看哪个都想要。

车还没到天仙庙,就已经堆满了东西,秦昭在外征战,见多了流离失所,逃难逃兵祸的灾民,多是衣不蔽体瘦骨崚峋,哪有这般繁华景况。

到了天仙庙前,卫平几个不能进去,卫善也不要人清庙,她常服来此,就是来拜元君娘娘的,原来不信鬼神之说,如今却不得不信,自也要捻香祝祷许愿求签。

沉香兰舟带着广白竹苓跟在卫善身后进了天仙庙,过了钟鼓楼香亭便是正殿,里头供着金身,两边垂帘挂幡,三月十五元君换袍,天仙庙香火鼎盛,前朝还有在庙外搭台给元君娘娘敬戏的,连唱两天方才换衣。

如今没有搭台的了,却还有富户捐帔,五彩丝绣帔一层一层盖在金身上,前边排了十好几个小娘子正预备求签。

卫善的愿望从来都只有一个,便是求得卫家平安,一家人平平安安过寻常日子,公主也可以不当,便是再回业州,守着这些家业也没甚不能活的。

前头挨着十几个女子,到了元群娘娘面前,便没有贫富之分了,卫善身边跟着沉香几个,落琼还在庙外照看秦昰,她衣饰华贵又面带威仪,也有人上香的民女拿眼儿打量她,错开几步怕冲撞了。

卫善是诚心求签,皇家寺庙她是去过的,这样寺庙不曾来过,都说元君娘娘灵验,这寺庙兵祸之中都还有香火,她想着要祈求什么,轮到她时便跪在蒲团上,拜上三拜,此时心中反无杂念,但问前路如何。

卫善手执签筒,举过头顶,心中暗暗祈愿,把签筒斜着摇上三下,从里头落出两只莲花头的竹签来,一左一右几乎同时滚落在神坛两边。

卫善放下签筒,伸手去拿,右边是第一签,左边是第五十六签,一左一右举着两支签不知该拿哪一支。

那小道姑看她衣饰富贵,年纪又小,问她道:“是解一支还是解两支?”

卫善不懂,沉香更不懂,卫善便问:“一支怎么解?两支又怎么解?”

解签是要给银子的,一事也不能多求,若是落了两支出来,便该把两支签儿塞回筒中,再拜一回元君娘娘,隔日再来求签。

后头人待要提点她,又恐惹了道姑,便不张口,眼看着道姑索要银钱,沉香伸手就从袋里摸了银珠子出来。

一个银珠子,换了两张红纸,所求诸事都在签文上,贫家不识字的便央着解一解签,卫善却不必她说,匆匆一扫,两张签里,一张是上上大吉,一张却下下凶签。

她指间一紧,捏紧了这两张纸,不及展开细看,叠起来收进袖中,笑盈盈的对沉香道:“我掣着两支好签。”

沉香才要唤她公主,又赶紧咽回去:“姑娘求的自然都是好签。”

身边人瞧见她衣饰华贵,头戴金莲宝石冠,身穿白底如意金纹衫,底下是大红金花裙,耳朵眼里扎着烧红宝石耳环,非富贵以极哪能这种打扮,又还能有什么不好的。

卫善出得门边,早就有人守着等她出来,兰舟撑了伞儿替她遮着头顶,这个排场已经是精简过,可依旧无人敢往卫善身前凑。

看得出她年纪虽小富贵无双,都避着她走,卫善坐到车中,卫平问她累不累,秦昭已经带着秦昰玩了一圈,秦昰圆脸儿红扑扑的,手上抓着泥人,捏的是一对儿金童玉女,大声告诉卫善:“二哥买给我。”

金童是他,玉女是姐姐,伸手就把捏的泥人递给卫善,卫善看那雕琢眉目果然有几分像自己,也是一样的头戴莲花冠,上身穿白下身着红,耳朵里有一点红泥充作红宝石,拿在手里就笑起来,秦昭这是还拿她当小姑娘看待。

“善儿掣着什么签?”秦昭手里捧着两个粗瓷小碗过来了,两个碗里一个是冰酪一个是酸梅蜜卤。

四月初四才换的纱衣,这会儿已经热得人出薄汗,庙会里便有小贩推车卖冰酪酸梅卤子的,一只只小瓷碗搁在碎冰上,小贩身前还有一个莲花筒,付上两文钱可以抽一支签,若是抽着头签,便白得一碗冰酪。

秦昭抱着秦昰到摊子前头逛上一圈,付了两文钱,那红头签儿一摸一个准,接连摸中了五次,小贩丧了脸儿,身边还围拢了一群人,起哄让秦昭再抽,他摆一摆手,摸了碎银出来,挑了几碗过来。

怀仁怀安捧着余下的,都给了碎银,担上的小碗拿了一半,给沉香落琼几个都尝一尝,怀仁还道:“二…二少爷真是好手气。”

卫善抿嘴一笑,可不是运气好,天时地利人和,他样样都攥在手心里,这才能当得上皇帝,跟着便想到自家袖兜里的两张红签,一个是上上,一个偏偏是下下签。

秦昭看她脸色猜测大约没抽着好签,也不知道她求些什么,总不会是求姻缘,笑一声:“哪里是运气好,是眼力好,他摆回去,我就能再抽出来。”

卫善立时信了,眨眨眼儿看着他,没想到他也会弄这样的小巧,“扑哧”一声笑起来,低头喝了两口冰酪,做得确实干净,可也不敢给秦昰多吃,略尝了一小口,还让他吃自家带出来的蜜水。

回城的路上,卫善心里还琢磨着两支签,秦昭骑在马上看过路巡城的兵丁,开口赞一声卫平:“子厚才接手五城兵马司这几日,想得倒很仔细。”

卫平得了勇毅将军的头衔,兼领了五城兵马司,五城兵马司虽是个官阶不大的衙门,却总管京城治安,夜里巡城至天明绝不可懈怠。

才刚上任没几日,这些兵丁看着精气神都不同了,浴佛节各个寺院门口还多派了几个人,防着节里丢孩子的。

卫平调了自己一队亲信进去,新官上任,连着请了三天的客,把东西南北四处副手都打点过,又立下新规矩,起火夜盗必一呼即应,绝不许有推诿懒政之行。

卫善听见秦昭夸奖大哥掀了帽前轻纱:“我大哥可能干呢。”想到那两支签,心里总难过去,轻咬嘴唇问道:“业州还有卫家什么人吗?”

秦昭才还当她因着掣了一支不如意的签文不快,不意她会问起这个来,长眉微皱,看了卫平一眼。

卫平想一想道:“业州有卫家庙,一片庄园田地也该还在,还有些卫家的旧部曲。”说完又笑:“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卫家的当年留在业州的旧部后来又编进新军之中,但那里还有守城兵马,约在五千左右,人虽不多,可也不少了,当年起兵也不过五千人。

卫善从不知道业州还有卫家的旧人,原来倒是听说业州还有些老人在,那么哥哥当年逃走极有可能去了业州,如果他们也都能退去业州呢?

卫善心中一喜,跟着又觉得自己太无用,甚事都没办,就先想起退路来,卫善先喜后忧,瞒不过秦昭的眼睛。

自她回家起,接连几桩事做得都叫秦昭惊讶,改门拆屋便不是寻常小姑娘能想得到的,接着又提起卫家的旧部曲,秦昭目光微沉,越发想到卫善那天对卫平说的话,且得留意问一问,她究竟是遇上了什么事儿,或者说,宫里究竟要出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明日入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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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问嫁

卫平要回兵马司一趟, 卫修要当差,一行人约好了就在家里摆宴, 从馔香楼里叫一桌席面回来, 回城一路上秦昭都在细想宫里能出什么事,怎么竟能让她小心成这个样子。

秦昭吩咐长随进宫送佛豆,自己先送卫善秦昰回家, 秦昰玩得累了,落琼领着他回去沐浴换衣,让他小睡一会, 卫善也解了头发, 换过家常衣裳软底鞋子,头发系成辫子,一身清爽的去了书房。

秦昭坐在书房里等着卫平卫修两个回来,面前沏了一盏香茶, 卫善鼻子一动就闻出是今岁新茶, 跟她们在庄上吃的是一样的, 秦昭在吃喝上了可比太子正元帝讲究的多了。

秦昭一抬头就看见她掀了帘子进来, 柳芽绿的撒花裙子, 鹅黄色绣杏林春燕的半臂,结着一条大辫, 面上干干净净,长眉小口的模样看上去显得更生嫩了。

卫善才刚在房中换衣时,拆了那两张签文,一支是云间独步, 一支是身投宪网。

好的那支样样都好,上上大吉,足踏青云,福寿无涯,求谋皆称心怀;坏的那支样样都坏,媒难信婚不成,明有人非,幽有鬼责,须得一心为善,方能破凶,若有一毫欺心处,便得十分恶报。

卫善初看觉得好笑,她所求只有一桩事,掉落出来的两支签儿却南辕北辙大不相同,笑过细看,心里倒觉得这两只签有些门道。

卫家生死富贵只在一瞬,好了便独步青云,坏了就身落宪网,两只都中便是五五之数,胜负还未可知,连菩萨都打起官腔不说详细,这件事也就只能靠自己了。

她把那两支签细细品味一回,放在荷包里,垫进几个紫檀香丸,挂在锦帐上,日夜看一眼,一刻都不能懈怠轻忽。

卫善摸了一本书坐到书房南厢的罗汉床上,南窗边种着两株芭蕉,满眼是绿自带清凉,倒把燥心去了几分,坐着翻开书,有一茬没一茬的看起来,看了半日才知道拿了一本诗集。

秦昭见她这会儿又放缓了神色,缩着脚坐在罗汉床上,两只鞋子一晃一晃,露出鞋尖上绣的一对儿金凤凰,同方才眉间含着忧色的倒像不是一个人了。

秦昭心里觉得古怪,知道她必是有事瞒着的,她不肯说,便也不问,连她都察觉出来宫中有异,怎么王忠竟会不知?

卫善也吃茶,吃茉莉双窨,沉香还给她搁了石蜜,薄薄一小片搁在杯中,饮到肚里,舌尖才觉出甜意来,她翻过一页书,算着日子太子也该到了,上辈子就是仲春时节见到的碧微。

碧微这样好,姑姑必也肯让她们俩个一道住着,姜碧城就跟秦昰一起读书的,烦心的事这样多,身边总有个人能说一说。

这么想着,眉眼间便又露出些喜意来,随手又翻一页,南窗外吹进风来,把书页轻轻卷起一角,卫善也不伸手去压,像是在看,又没在看。

有一忧又有一喜,秦昭看她还跟小姑娘似的面上作色,忍不住要笑,饮一口茶,低头又去看书,这一屋子都是卫敬禹留下来的的藏书手记,寻常人不得进来,倒是宝库,可以称得上是小琅嬛了。

等秦昭再抬头,就见卫善挨在软枕上睡着了,鼻尖翘起,脸盘尖尖,发间还带着些水气,孩子似的缩着,倒想起小时候把她背在肩上,她伸手摸自己头顶上疙瘩的事来。

卫善打小就生得好看,白乎乎的脸,乌溜溜的眼,自来藏不住心事,哭得大声,笑起来也大声。会走路就爱跟在哥哥们身后跑,逮着谁就要抱,别人敢跑,他却不能,时常落后一步,回回背着她回房的总是他。

后来他大了,跟到军中去,再回来时卫善已经是小小淑女,学着姑姑的模样,吃茶的时候要把小手指头翘起来一点点。

秦昭眼中含着笑意,取过软毯子替她盖在身上,这么个小姑娘,竟也藏起心事了,看她把脚儿一叠,缩在软毯里,轻笑一声,就坐在床沿继续看书。

他心底无私,可沉香落琼两个却红了脸,想出声又不敢出声,公主过了生日就十三岁了,两人共处一室,还挨得这样近,总有些有不妥当。

两人心里想着不妥,待要进屋弄出点响动来好把公主叫醒,脚才刚迈过门边,二殿下便抬起头来,对人还是那付神气,却轻轻摇头,不许她们弄出动静来。

梨花木细雕长案上摆的一壶雨前龙井才吃了一半,也不要她们进来续水,就这么摆着,放得凉了,便干脆不再吃。

直到卫平回来,进书房时便见秦昭坐在罗汉床沿上,一只手执书卷,一只手在书页上虚点,看得极入神,小妹就躺在床上,从头到脚密密实实盖着毯子,睡得脸上红扑扑的。

他咳嗽一声,秦昭立时抬头对他摆手,声音压得极低:“善儿睡了。”

卫善略略一动,醒转过来,她也睡得足了,看见哥哥站在门边,抬手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馔香楼的三鲜点心送来了没有?”

秦昭低笑不住,醒过来就想着吃,睡着了手里还得攥着她摆糖酪的小荷包,从两岁到十二岁真是一点没变:“估摸着也该送来了,掐点等着,正好吃热的。”

这两个没生绮念,卫平赶紧收了心思,秦昭确是瞧着妹妹长大的,从小也一并叫着二哥,只怕妹妹看他跟看自己没甚分别。

可他身为兄长,想的更多些,到底觉得不能长久这样,小妹此时不懂,也总得嫁人,家里的陪嫁那是连年都在预备着的。

这回护送姑姑去□□陵祭祀,姑姑就同他透了些意思,想要亲上加亲,把善儿配给太子当太子妃,往后太子登基就是皇后,让他探一探妹妹的口风。

卫平正自犹豫,就见妹妹满床找鞋,睡的时候根本没脱鞋,在软毯里一踢,那只云头金凤的软底鞋子也不知道缠到哪里,一只脚上有,一只脚上没有。

沉香才要进来替她找,秦昭就一把拎起毯子抖起来,小鞋滚落出来,卫善一把抓住,自己套在脚上。

卫平只觉得后槽牙都疼,妹妹一点没有男女之见,这事儿让他这个当哥哥的怎么好意思问!可不好意思问也得问,总不能误了妹妹的终身。

秦昰也醒来,先喝一碗热羊奶,夜里有些风,穿了件夹衣过来,坐在卫善身边,吃馔香楼的仙席面,眼睛盯着松菌鸭子,手上指着樱桃扣肉。

荠菜笋丁鸡肉鸽松的小饺子他吃了四五个,卫善待他是样样仔细,汤羹冷了热了,鱼肉挑没挑刺,灸肉吹凉切成小块才能入口。

秦昭不曾见过,看着大奇,问的话也同卫平一模一样:“善儿可是有了女官?”这哪里是把秦昰当弟弟,秦昭还记得她小时候玩瓷娃娃,就是这么折腾那几个瓷人的。

秦昭学字晚,旁人都去练习弓马,只有他还在书房里练字,卫善抱着瓷人就在他旁边玩耍,卫敬容有时做针线有时也要去前厅打理事务,房里只留他们俩个。

卫善学话极早,嘴里蹦豆子似的说个不停,学大人模样,把几个瓷娃娃摆弄来摆弄去,还有小床小桌,仿了姑姑见客时的样子,捏着嗓子请人吃茶。

他对着南窗向阳处练字读书,身后就是叽叽喳喳的小卫善,他自小流离颠沛,这倒算是幼时难得一点安宁时光。

秦昭面上带笑,卫修且不觉得,卫平却左右来回看个不住,明明他走的时候小妹还是一付孩子模样,怎么这回回来竟要论亲事了。

几个人用了饭,卫善牵着秦昰在院子里走动消食,秦昰正是爱吃的年纪,也不挑食,肉菜米面吃得津津有味,肚皮圆滚滚的,卫善怕他积食,吃完了就带着他绕院子。

卫修就跟在她们身后,卫平和秦昭两个在书房里布开行军图,论起战事来,卫平颇有些心不在焉,秦昭扔了手中小旗:“这是怎么了?可有什么难办的事儿?”

对他也没什么好瞒的:“姑姑问我,可愿意把善儿嫁给太子。”

秦昭失笑:“她才多大。”嘴上说着,眼睛往外看,卫善比寻常姑娘家都要高些,腰瘦腿长,背后已经有了女子模样,秦昭方才恍然,原来小妹已经能议婚了。

秦昭本要吃茶,手执茶盖儿将将撇去些浮沫,面上辨不出神色,饮得一口,苦中回甘方才又问:“那你的意思呢?”

卫平心中并不愿意,姑姑是舍不得妹妹外嫁,嫁进宫去就有姑姑照拂,她在宫中又是住惯了的,翁姑都能拿她当晚辈看,跟太子又是从小一道长大,也算是一桩好婚事。

可他在丹凤殿只坐得一会,卫敬容却一刻也没停过,采女进宫,各宫都要添人,要发到各司去学规矩,学成了再拨到各宫去,这一回东宫也是要添人的。

要是妹妹嫁给太子,往后就要当皇后,三千宫人妃嫔,保不齐也要受姑姑这样的闲气,就算有婆母撑腰,喜欢哪个女人还是男人的事儿。

要是在外头挑个人嫁了,善儿已经是公主之尊,背后又有卫家撑腰,谁敢待她不好,何必入宫去受那份罪。

可他又吃不准妹妹心里怎么想的,沉吟得会道:“得先问过叔叔。”

“不如问问善儿。”秦昭笑起来:“她看着还小,也很明白事了。”

卫平心中摇头,妹妹半点女儿情态都没有,哪里就懂得嫁与不嫁的分别,问她是不是嫁给太子,她只当是继续呆在姑姑身边,又怎么不肯。

真要问她,她许就答应了,他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不肯她受半点委屈。卫平打小是看过父亲母亲两个怎么恩爱的,月下对饮镜中画眉方是恩爱夫妻,妹妹却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