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人虽残疾却一直坐得极端正,背挺得直直的,并没有窝在椅中,是以人虽残疾,却没有萎靡之态,虽然嗓子不好,谈吐清晰,语态温文,可他听见正元帝封了卫善当公主,人竟往椅背上靠一靠,露出一点不屑笑意来。

卫善一直盯着他瞧,虽是稍纵即逝,却也落在眼里,她知道一点旧事,只怕林先生在卫家当幕僚的时候,正元帝还在父亲当亲卫,这才心中不屑。

叶凝见这两人说话,自己转身往石炉中添柴,柴火一旺,差点儿燎着头发,青霜在院外笑嘻嘻的道:“我来帮你生火罢。”

她从小跟着上官娘子住在田庄上,这些事都是自己干的,卫善不会魏人杰不会,那几个宫人也都不会升火看灶,只有青霜会。

叶凝冲她点点头,魏人杰还呆呆站着,卫善伸手点点他:“你去取酒菜来。”看他立时转身,还添了一句:“让他们自行在山中消遣,别往这儿来。”

想让魏人杰也自己去消遣的,却不知道要怎么把他支走,别人也还罢了,魏人杰却不能命令,抬头看见他身上背着箭囊,灵机一动:“魏人杰,你能不能去打几只山鸡野兔子来,我看这山里也没有大东西,有山鸡也很好。”

魏人杰就是心里没有卫善,也还有颗十分滚烫的胜心起,如今又有了卫善,看她一眼,必要打个獐子回来,把手一挥,蹬蹬就下了石阶。

卫善把那两壶梨花白摆到桌上,拍开一壶,倒在杯中,想敬一敬林先生,最好能再探知一些业州旧事:“既是父亲旧友,我来送酒倒也不算叨扰。”

谁知道叶凝笑起来:“这可不是他爱喝的,这是我爱喝的,他不吃酒,只喝茶。”说着把另一碟腊鱼也端出来,魏人杰的酒菜都送到了,却没有好茶。

眼看两人过的是极简朴的清贫,院里还晒了干菇,叶凝切了干菇扔在饭上,笑着对她们道:“不知有客来,饭蒸少了。”

魏人杰匆匆送了食盒上来,卫善提过铺在石桌上,她是公主之尊,做这些却一点不悦的神气也没有,一碟碟小菜取出来,里头还有醉蟹,这会儿螃蟹初肥,吃的就是才脱壳三回的六月黄,满满的膏黄都浸足了花雕酒,才取出来,叶凝便笑:“是该到河里人捞蟹了。”

魏人杰不在,卫善分明知道林先生看不见,却对他道:“那一个是卫家的武婢。”意思此间已无外人,他若有什么想问想说的,尽可以说。

林先生却没开口,他双眼已盲,腿脚又坏了,心里早已经不存什么治国报复,听见卫善这么说笑一笑,别人吃菜,他手里只有一个碗,碗里放着一把勺子。

叶凝把鱼肉切得细细的,拌在饭里,加上山菇,香味扑鼻,这么个长相俊秀的人,似小儿拌饭那样,慢慢吞吞把这碗饭吃了。

青霜一向爱说爱笑,见着什么脸上怎么也掩不住的,这会儿却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手脚都不妄动,拿着一双竹筷子,只往自家食盒里挟菜。

卫善几次挑起话头,林先生也没有一句多的话,几人饭都吃了一半儿,魏人杰拎着两只山鸡,两只野兔子回来的,这山上果然没有大东西,却不肯认输,对卫善道:“这山上没什么大东西,咱们该去密林里打。”

山下就是农田,山间也有住户,大东西要往深山里才要,他孤身一个真遇见了,也围不住。叶凝收过去,把竹筐倒扣,扣住兔子,跟着又把山鸡倒挂起来:“这下便可三五日不出门了。”

魏大呆子来了,就是有事也不能问,林先生本也不待说,把饭吃完了,问卫善会不会下棋,魏人杰手里捧着饭碗,看他眼盲腿断,想不出来他要怎么下棋。

叶凝收拾了碗筷笑起来:“她才多大,怎么陪你下棋。”这两个一个做事,一个出神,随口说出棋盘上几个格子来,卫善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是下盲棋。

魏人杰在船上是学过下棋的,还钻在里头出不来,一听见他们随口你来我往,心里先还记得数,倒还能记住黑白,再过十步,一片模糊,这两个还能对答,一点都没含混。

魏人杰目瞪口呆之际,卫善把在思量,这两个看着也不是脾气古怪的人,非但不古怪,人还很和气,跟她说话请她用饭,也肯谈两句旧人,怎么偏偏这样恼了小叔。

她目色微动,就见青霜一直都乖乖立着,眼睛盯在林先生的脸上,面上少有的凝重神情,卫善忽然想起,上官娘子的夫家也姓林,是父亲的副将。

就是叔叔不说,上官娘子总能知道些旧事,打定主意回去问她,冲青霜招招手,给了她一颗好玫瑰糖,青霜弯弯眼睛,神情依旧肃穆。

天色将晚时,山色烟气升腾,叫龙王山也就是因着此地山虽不高,可每到清晨日暮就云山雾罩的,都说这是龙王进出,这才起雾。

卫善不能久留,叶凝送她出去,送到山道边,眼前身边无人了,抚摸她的头发:“旧事便不要再问了,此时天下已定,局势再难翻盘,又何况徒若烦忧呢?”

卫善闻言生意,抿唇道:“只怕卫家忘得了旧事,有人却还记得,不求翻盘也得求自保。”

叶凝一向拿她当小姑娘看待,神态天真,人又貌美,不意竟会说出此等言语,怔得一刻就见卫善冲她摆摆手:“下回再来看您。”

依旧骑在马上快马回城,耽搁一天连田庄都没能去,魏人杰脑子里糊糊涂涂全是一张四方大棋盘,上头密密麻麻落着黑白子,都骑到城门口了,这才想起来,那野鸡和兔子都是专打给卫善的,兔子只伤了腿,还是活的。

家里妹妹半点见不得这些,打到的兔子便要养起来,他还以为卫善也会想这么玩,结果她看也没看那兔子一眼,马匹慢下来,张张口,又觉得自己这样太小气了,那先生瞎了眼没了腿,说不准就是打仗打的,过得这么清贫,自己怎么也没脸去讨要两山鸡。

马匹进城慢了下来,卫善缓行到家中,吩咐青霜:“把你师傅请来。”就是卫善不说,青霜也要去的,上官娘子匆匆过来,一看见卫善便道:“那人生得什么模样?”

她一向持重守礼,见着卫善总要行礼,此时却连行礼也顾不得了,语意激动,神色里满含期待,卫善把林先生的相貌说了,又说他会下棋,上官娘子面上喜色淡下去,轻道:“那是拙夫的兄弟。”

林家兄弟一个习文一个习武,投到业州,称得上是卫敬禹的左膀右臂,竟不知这么多年,他还活着,卫善想问的不是林家兄弟当年如何,她要问的是为什么会恼小叔。

上官娘子情知瞒不过去,抬眼看看卫善,叹了一声:“想必二弟是恼恨当年国公爷救援不及,这才满城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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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亡魂

当年如何各人嘴里说的都有出入, 卫敬尧自罪自责,年轻的时候就好酒,后来出了事,喝起酒来更不要命, 他这样馋酒, 领兵的时候却一滴酒都不肯沾,就连正元帝犒赏三军,他也绝不吃酒, 只在家里喝个烂醉。

这辈子卫善还没见他吃得这样,上辈子却是见过的, 喝得人事不省,到哪儿都得有人看着, 就怕他失足跌到池子里。

卫敬禹派秦正业攻青州,当时青州城里已轮换了几股势力, 若不是占下青州丛寿荣有吞并业州并州营州三地的贼心, 卫敬禹也不会出兵。

秦正业顺利拿下青州,跟着又吞并了青州城外几处小县, 以青州作了据点,向外扩张势力。卫敬尧被派去驻守营州,营州靠得青州更近些,但比青州要小上许多, 三座州府之间互为助守,一城有难,另两城派援军来。

业州青州之间相隔不过四五百里的路程, 若兵临城下,骑兵先至,步兵后至,紧急行军三日开外便可到达救援,以此守望相助,扛过李从仪的大军,却被周师良攻下了。

卫善不知小叔是什么地方延误了战机,只听说青州城当时守得也极艰难,周师良人更多,来势更猛,接连吃下吴州邢州一路杀到商桥。

吴州宋仙师与卫敬禹之间早有君子协定,互能商贸,绝不互相干涉,若有强敌,自要相助。吴州在业州之前,中原两只大虎攻来,要杀到业州就得先吞下吴州。

吴州失守,青州营州也已不远,当时业州城里的兵丁便派出一万多人马,助吴州守城,谁知营州又被围攻,来报信求援的,先去了青州,再来的州业,当此情形不能不救,卫敬禹弟弟父亲都在营州,又派出一万多人去。

业州城也并非没有兵丁,建了这样厚的城墙,又架机弩又挖河道,闸楼两边都是射孔,瓮城一开都能扫灭小半敌人,不出城迎战光是守城守上三四个月也绝非难事。

周师良的人攻过两回城,伐下周围树木造攻城楼,来势极猛,可业州城却没撼动半分,他的攻城梯架起来,一排五六个兵丁爬上去,上头就架起木栅栏来,这些人上不来,又被推下城去,城下尸首堆叠如山,那些攻城梯也被尽数烧毁。

当时林参将被派到营州,人人都道业州城能守得住,谁知却偏偏没有守住,后来再问便是城中被人潜了进来,可怎么潜进来的却没人知道了。

卫善小脸雪白,手指头紧紧绞在一起,墙那么高,闸楼里处处都是兵丁,怎么能被人摸上墙来,她望着上官娘子,上官娘子摇一摇头:“逃出来的都是多民人,只知道城里乱起来,到处都有人放火,人人口里传的都不一样。”

这些民人还当业州城破了,还破得悄无声息,夜里急慌慌上街要逃,自己就先乱上一回,城中一乱,虽立时平息,也给了人可趁之机。

后来便是苦战,周师良竟跳过青州直取业州,除了卫敬禹的名声更响亮之外,业州城里兵丁派出去一半,是三城之中兵力最少的。

“那…那姑父没来吗?”卫善听得脸色煞白,嚅嚅问着上官娘子。

上官娘子看她一眼:“来了,来的晚了。”四五百里日夜兼程两三日便到了,何况周师良大军进攻,也一样围了青州,他打退敌人再出来,用了八天。

卫善掌心潮了一片,战事她不懂得,也无从懂得,可却听吴副将说过,秦昭赶赴云州,大军八日行进一千二百里,骑马有马走的还更快些,四五百里路程,纵有敌人拖着,也不该行得这么慢。

上官娘子的丈夫就从营州赶回来救援时,在城外战死的,她为人严肃不苟言笑,两道眉间刻痕尤深,此时露出苦意,摇一摇头:“公主纵是把亡魂招来,一一问个清楚,又能如何呢?”

卫敬尧知道林先生竟肯给卫善开门,还留她吃了一顿饭,冲她点点头:“那善儿就多去看看他,他是大哥的好朋友。”

林家两个兄弟,一个是属下,一个却是朋友,卫善料想亲爹恐怕少有门户之见,想想也是,若有门户之见,也不会收下秦正业,教他识字了。

卫善不愿意去戳叔叔的痛楚,他援手不及心里痛悔万分,何必再往他心上扎刀,上辈子他就没有一刻开怀过,走过去道:“我看他日子过得清贫,既是跟爹一道殊死作战的,他腿脚不便又目不视物,是不是接进府来…”

卫敬尧原本好端端坐着,听见林文镜目不能视物,手里握着的杯子一下子被他捏碎了,虎口鲜血混着酒液一道流下来,卫善轻声一叫,卫敬尧人已经在门外了。

外边天色已晚,此时出城,回来时城门已经关了,卫敬尧急急出去,卫善告诉了卫平,卫平也骑马去追,叔侄两个一夜都没回来。

第二天天亮了,两人才回到家中,卫敬尧抱着坛子吃得烂醉,还是卫平把他背到床上,卫善头都来不及梳,一把乌黑发丝用个金环扣住,拉着卫平的袖子:“你见着林先生了?他怎么说的?”

卫平摸摸鼻子,小叔叔站在门边,林先生只说了一句话:“我早说过你年轻浮躁,优柔寡断,空有侠心没有将才,不能当大任,他偏偏不肯信我。”

卫善还待去龙王山,怎么也要把林先生请出来,可连着几天都没寻着功夫,只派人不停往龙王山去送东西,多是日用之的,送些米面送些菜蔬再担些柴,凡是她送去的东西,叶凝都收下了。

永安公主到了业州的消息吹风似的传遍了全城,卫敬尧回来的时候,消息就已经传了出去,便似停靠在几个港口时一般,官员富户又一涌而上,送了许多东西来。

珊瑚盆景宝石珠玉,什么稀罕就拿什么奉上来,都说是孝敬公主的,卫管事每日不停与这些人打交道,卫善看他一个忙不过来,干脆让椿龄也去,她这一路见得多了,胆子也大起来,侍女里就只有她识字最多,隔着屏风看一看,也认一认人。

金银珠宝也不稀罕了,再富丽也比不上大夏的内库,椿龄很快进来回报,竟有人送了两对儿绿毛越鸟来,问公主这东西收不收,收下来又要往哪儿放。

卫家是养了两只越鸟的,卫平在云州的时候收罗了来,运到京城就只余下一对儿,这人竟能拿出两对鸟来,说是重金购来专为了献给公主的。

越鸟在业州只怕只有这两对,除了送鸟,还送了一个养鸟的仆人,卫家的那一对儿就一直养着,越鸟羽毛富贵炫烂,可也不过就是普通禽鸟,看见这鸟儿就想起内库里赐下的那条裙衫。

卫善想了一回,把那两对越鸟和仆人都送到船上,珊瑚玉树的宝石盆景也挑出来些,把这些东西一并送到京城去,说是业州民人奉给陛下和太后的,既是送给正元帝的,那怎么奢华都不过分了。

正元帝其实是喜欢这些东西的,譬如他最喜欢的宫室是珠镜殿,里头装饰奢华,纱帘垂珠是雨珠落在镜面上,平日里也不知说了几回,若能再有一座离皇城更近的离宫就好,也不光是全为了腿疾。

可国家还有大仗要打,这些年来修的工事也多是通运河通道路,宫阙不敢说,青丝宫还有一半儿荒废着,修甘露殿还可以算是为了体统,再兴建宫室,大臣们是怎么也不会赞同的。

赵太后和正元帝这对母子也有相像之处,只一个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大不了跟儿子哭一哭闹一闹,而正元帝的约束要强得多,一个想青史留名的袁礼贤就足够他头疼的。

姑姑上一回有孕,赵太后就不住给她添堵,怀了秦昰已经艰难,这会儿按下了杨云翘,也不能让赵太后再给姑姑气受。

卫善收拾了礼物送上京去,里头还有几样针线,东西送到京城,已经进了九月末,天气凉爽起来,一众宫眷也早早搬回了皇城,正元帝确是高兴的,眉眼却淡:“这个善儿,很胡闹。”

他当上皇帝已经十来年,越是日子久就越是难捉摸,口里说不好的,未必心里就真的恼了,王忠把头一点:“公主在外都不忘记孝敬陛下,真是孝顺。”

这些东西正元帝也不过看一看,随手就把这些全给了皇后,卫敬容见那信上分明写着献给太后,挑出一大半来,把这些金银珠玉送去了宜春殿。

徐昭仪眼看就要生产,卫敬容自己也身子沉重,秦昱的伤早已经养好,正元帝一回宫中来,他便长跪在紫宸殿玉阶下,痛哭伏首,不住高声为自己分辨,声明绝非故意祸害乔昭仪。

哭到声音嘶哑,人都直不起来,喉咙口吐出一口血沫来,正元帝这才饶了他,让医官抬他下去,又让王忠到珠镜殿里传下口谕,说希望齐王往后制怒克己,悌孝友爱,不再恣行妄为。

秦昱伏在地上对着紫宸殿方位磕头,眼泪早已经哭干,一日未尽水米,萎靡困顿,唯唯应声:“儿子绝不敢负父皇教导。”

这样方才解了禁足,杨妃摸了金银赏给王忠,王忠怎么也不敢受:“是咱家份内事,不敢受赠。”原来他往珠镜殿来,却没这样小心。

杨云翘受了冷落,连容色都大不如前,原来那付天真的神气收去了大半,竟还懂得跟王忠陪小心,两人才说了两句,林一贯进来道:“徐娘娘发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着写着基了起来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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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年晋江没河蟹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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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妃位

王忠闻言“哎哟”一声, 装模作样掐掐指头,面带凝色:“这可不足月份呢。”

杨云翘便没听清第一句,也已经听清了第二句, 她先还想着是卫敬容, 跟着便知是徐昭仪,先是心底一颤, 跟着又欢喜起来。

她们母子二人才刚解禁, 徐昭仪月份不足就发动生产同他们再无干系, 算一算才刚八月有余, 若是早产,能不能保得住也不一定。

谁知林一贯跟着便接了一句:“太医说是已经落了盆。”

阖宫里人人都知徐妃这一胎只要生下来, 不论男女都能升到妃位, 先时不过还未生产,先在昭仪位上呆着而已, 徐娘娘从来都得皇后的喜爱, 若不是贵妃位只有一个, 说不准会抬她到贵妃位。

皇后虽也疼爱杨妃, 可这些日子, 却有好几桩事办的让她失望, 倒也依旧为她求情,关也关得够了,难得宫中中秋大宴,竟无贵妃在侧么?

她解禁倒比秦昱还更早些,可卫敬容一旦流露出了对她失望的态度, 关于杨云翘那些不仁不慈的事便在宫里流传。

卫敬容倒不是故意装作不知,总是等流言传扬起来,她再把这些胡乱传话揪出来责罚,原来她身上没有身孕,便拿要给乔徐两位肚里孩子积德的名头轻罚这些宫人,等她自己有孕,越加不苛责了,让训导尚宫把人提下去罚洗衣扫地,连板子也不上了。

她如此宽和,正元帝便全算在她肚里的孩子身上,看她从来不信佛道的,在丹凤宫中竟供起观音玉像来,日日都去上一柱清香。

卫敬容本来就养气功夫极好,对着赵太后这样胡搅蛮缠的都能温声柔语,因着有孕,对宫人宽和那也并非悖理之事,正元帝还从库里挑出一块白如截肪质地温润的羊脂白玉,命匠人雕了观音像来,让她供在佛堂中。

谁知便是这尊观音又惹出一桩闲气来,那玉凝脂白,这样大的一块已经极为难得,又请高僧念过《观世音解厄经》,雕得阔耳慈目,通身璎珞衣饰无一不精,赵太后听说了,便闹起来,想把这座观音像要到自己佛堂中,埋怨儿子有这等好事竟不想着她。

皇后得了这样的奇物,自是宫中人人知道的,正元帝不知从哪儿听来,这话是杨云翘传到赵太后的耳朵里的,把那玉像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只看一眼便似听得佛音。

赵太后在儿子耳朵前念了两三回,她讨要东西从来是光明正大,对儿媳妇抠门,对娘家倒很大方,妈有夸耀的心思在,恩义侯夫人又却是会哭,连恩义侯也知道怎么拍这个妹妹的马屁,多念些原来的苦楚,把死了的老子娘再拎出来哭一回,说若能活到今日,也不知道有什么样的风光。

正元帝最不耐烦听舅家事,再怎么也忘不了当年微时对赵家这几个亲戚还要低声下气,虽知道亲娘趁着中秋节赐下许多东西去,也只当作看不见。

可这菩萨是他特意着人雕的,何况赵太后不是没有,她的屋里不知供了多少菩萨,回乡时一路更不知收了多少金银珠玉,妻子把进献上来的东西分给她一半,她倒好意思伸手要这尊菩萨。

到第三回,卫敬容“悄没声”的着人把菩萨抬到宜春殿去了,卫敬容哪里真会计较这些小事,侄女送回来的东西里头就有一座水晶观音,晶莹剔透,衣描金边,供在小佛龛上,就在靠墙床柜上,一睁眼就能看得见。

杨云翘挑唆,赵太后胡闹,卫敬容倒似让着两个小儿,把这事给抹了去,可正元帝的气却没消,他是几桩事夹杂在一起,旧事未消又添新债,太子生母陈皇后家被参贪墨,让他对儿子感同身受,父子俩都有个扶不起来的舅家。

对着卫敬容便道:“你待她一向甚厚,便是昱儿犯了那样的错,你也时时着人探望关切,原来只看她一派天真,哪知道她竟还有这样的心。”究竟是与不是,也无人查问过,也无须查问,传的人多了,不是她做的也是她做的。

卫敬容笑一笑:“她还小呢,见着新奇玩意儿多说两句也是有的。”杨云翘将要过三十岁整生日,哪里还能再说她小,宫妃个个都比她小些,却一个个都比她懂事,知道皇后辛苦,多有帮衬,只有她不能帮手便罢,偏偏还要弄些事出来,越发见弃。

林一贯才把信报给王忠,便见杨妃俏脸色变,先喜后嗔,美人嗔怒欢喜都别有妙处,可她对着两个太监,喜怒都无用处,王忠告罪一声,告退出去,丹凤宫想必也已经得着信了,数着日子怎么也还没到,怎么提前就先了。

好在宫里早已经预备了产室乳母,徐昭仪这一胎身子极沉,她自个儿丰腴,肚里的孩子更有劲头,天天在肚里头翻腾,脚踢手打,她自己都笑:“这么有劲儿,别是个女将军。”

卫敬容笑起来:“又胡说,我看是个小子,只他哥哥们这么能干,等他能骑马引弓了,天下也尽归大业,就给他娘打些狐狸獐子罢了。”

不意真的急着出来,徐昭仪在丹凤宫请安,说了几句笑话,徐昭仪一笑便破了水,赶紧预备起来,又报到紫宸殿去。

正元帝五十岁上又有了第四个孩子,自然关切,可他再关切自己也不会来,派了王忠去盯着,若是落了地,赶紧报给他知道。

乔昭仪符美人几个也都等在宫门外,卫敬容已经显怀,穿了一件松身石榴红宫装坐着辇来了,徐昭仪宫里的紫芝红药赶紧出来迎她。

杨妃不在,乔昭仪便是里头份位最高的,扶住了卫敬容的胳膊:“娘娘怎么不歇着,若有了信儿早早叫人报过去便罢了。”

卫敬容捏一捏她的手:“她头回生产,月份又不足,心里必然害怕。”嘴上一面说,人已经往里去了,紫芝掀开帘子,引她进去。

徐昭仪人倒还精神,才刚破水,这会儿吃着光禄寺送上来的吃食,还能躺坐着,见到卫敬容来了,欠身行礼,被卫敬容拦住,看她精神尚好,问她有什么想吃的,又许诺她:“许你娘进宫来看你。”

徐昭仪就是京城人氏,旁人都是选上来的,只她还有一个娘家在京城,徐家又是读书人家,徐昭仪还有兄弟姐妹,她一个人在宫里,家人都得恩泽,听见亲娘能进宫,越发要行礼:“谢娘娘恩典。”

王忠把卫敬容坐镇拾翠殿的消息后给正元帝,正元帝正在议政,听见了便道:“赶紧让她回丹凤宫里歇着去。”

劝了两回,卫敬容这才离开,又把事儿托给乔昭仪:“阿乔老成,若有不妥当的且得赶紧报上来。”这两个原就在徐昭仪宫中住着,两人要好,徐昭仪也从来不许宫人嚼舌头,只说是小姐妹亲昵,如今徐昭仪生产,自然要尽心。

徐昭仪平日城仔细将养,太医说走就每日不间断的走上一回,身子虽沉,精神倒好,还有力气在里头谢恩,卫敬容会到辇上,靠着软垫,这么一来一回已经疲倦,叹得一声:“到底是她年轻呢。”

徐昭仪先还撑得住,还能吩咐紫芝别慢怠了宜春殿派来的人,赵太后自己也要来,得看着她的孙子降生,好歹把人劝了回去,这番倒看得出卫敬容因何抬举起她来,躺在床上还能事事想得周到仔细。

人早就从主殿抬到产室去了,屋子里处处都用细布塞了缝儿,京城民人的习俗是将要生产的时候把埋一双筷子到地下去,且得用父亲用的筷子,正元帝的筷子是不成了,徐昭仪就让小丫头把自己用的筷子给埋到地下去,讨一个好口彩。

疼了一日一夜,参汤也拿小银勺子抿过了,生得倒算顺利,孩子一抱出来,便满宫的道喜声:“是位皇子。”徐昭仪没能如愿,真生下个儿子来。

她身子再好,也经不得这样的痛法,早已经痛得晕了过去,听见是个儿子,眼皮都没来得及抬一下,人就睡了过去,是紫芝红药两个替她发下赏钱去。

此时天蒙蒙亮,正是月落日升的时候,拾翠殿里急往丹凤宫和宜春殿报信,赵太后觉短早起,卫敬容也一直在等着消息,坐着辇往拾翠殿去。

婴儿已经洗净裹在大红绸的包被里,在肚里就已经长开了,落了地洗干净白胖胖的惹人喜爱,正抱在乳娘怀里吃奶。

徐昭仪被人从产室抬回主殿去,裹得半点儿不着风,她生子有功,只怕今日就要升为妃位,紫芝红药满面都是喜意,连赏人的金珠银珠都早早预备下来,等到阖宫给徐昭仪磕头的时候,好发下赏去。

知道自己又得了一个儿子,正元帝抚掌大笑,议政的大臣自然只有好听话,正元帝发下旨意,提了徐昭仪的份位,还给了她一个字的封号,称作“淑妃”。

原来礼制未定,杨云翘便一向称作杨妃,并未有封号,此时定下四妃位,正元帝既给了徐妃一个淑字,那按礼也该给杨妃一个字,可他倒似浑忘了这件事。

既封了妃位,便该赐下宝卷玉印,除了皇后和贵妃,妃位拿的都是玉印,到昭仪充容便只有宝册没有印章,再赐下一把金玉如意。

从此徐昭仪就是徐淑妃了,正元帝又下令改后宫妃嫔份位,前朝贵妃独尊于四妃之外,只在皇后一人之下,如今把贵妃列为四妃之首,淑妃排在她贵妃之后,一应用度礼制两人都是一样,等再补妃位,便是四人相同,说是列为首位,其实不分上下。

杨云翘煞白了脸接下旨意,奉上当年的贵妃宝册金印,还没接过王忠手上的东西,人就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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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上奏

正元帝改后宫妃位的事连卫敬容事先也听到一点风声, 不意这么快就办了下来,起奏这事的正是胡成玉,他因小儿子求娶衍圣公族中女儿惹得正元帝发怒, 还多赖卫敬容替他说了两句软话, 这才没被发落,这段日子正元帝待他却不比以往。

如今办了这么一桩事, 恰好合了正元帝的心意, 两三日前才上了奏折, 今天便下了旨意, 贵妃封号本就是前朝末帝为了沈青丝自己加封出来的,不仅单独加封, 还把四夫人改为四妃, 排在贵妃之下。

陈皇后有名无实,手里空握着皇后金印, 发下去的号令却无人尊从, 前朝后宫哪个不知道, 贵妃压了皇后一头, 若是再生下个儿子来, 说不准陈皇后连后位都岌岌可危, 末帝若以无子而废皇后,大夏的皇后和太后就都是沈氏了。

沈青丝本就是四妃之首的贵妃,末帝把她又拱上去一位,在她怀着孕的时候改了妃制,只可惜生的是个女儿, 还待往后能再生一个儿子,哄得皇帝建了青丝宫,两人就在青丝宫里作一双鸳鸯,再无别的妃嫔,偏偏没能活到那个时候。

胡成玉上了奏折,把《礼记》搬了出来,又痛说起前朝末帝的荒唐事来,这个“贵妃”不同于四夫人之首的“贵妃”,陛下既然要诸臣工修定礼制,那自然要先为表率,拨乱反正,把前朝那些不合礼制的荒唐法度都废了去。

胡成玉还言及前朝末帝说了许多次的“惜无子”,他倒不是真的没有儿子,只是最宠爱的沈青丝没有儿子,话里话外便是等沈贵妃有子才能绵延国祚。

跟着袁礼贤附言,这位宰相说的话便要老辣得多,人生已半百,正元帝早已经在修陵墓,与其全身后山陵事,不如全身后国之绵延,嫡长既立,更得规行礼制。

简而言之就是这位杨贵妃的份位太高了,其德不配其位,不论是母以子贵还是子以母贵,这个“贵”字都不该只退皇后一步。

正元帝打着规范礼法的名头把自己原来办的胡涂事给抹了去,杨云越曾文涉都不及上奏,曾文涉也无法上奏,他既最讲礼法,这事便无可辩驳。

卫敬容听见怕杨云翘还未接玉印就先晕了过去,怔得一怔,她也不曾想到,十来年如斯宠爱,临了竟如斯无情,心中一时感慨。

可这不论对秦显还是对卫家都是好事,卫敬容面上焦急,手撑在腰上,扶着结香的手下阶两步,沉声道:“你们娘娘可是着了暑气?宣太医了没有?赶紧让太医好好看看。”不能直说杨云翘是被降等这才昏过去,话里还要替她打个圆场,跟着又道:“往陛下那儿也报上一声。”

挥手就让结香派人叫了步辇来,结香赶紧扶稳了她劝她道:“娘娘歇一歇罢,虽进了秋,也依旧暑热,娘娘这一来一回的,身上可受不住,等日头落些再去不迟。”

珠镜殿都派了人来,去自是要去的,卫敬容胃里泛酸,结香搀着她坐到榻上,瑞香捧了金盆来,卫敬容喝一口酸汤心里这才受用些,抚着胸前衣襟,瑞香手里捧着盆,嘴上对李朝恩道:“娘娘此时身上不好,等身上好些了再说。”

李朝恩只得退了出去,满面都是恭顺笑意:“娘娘凤体要紧。”本来好好一个贵妃,只在皇后之下,又有一个将要成年的皇子,说不准这两年就要成婚了,身子好了再领差事,虽此时失了宠爱,办上两件好差,也能再有体面。

卫敬容坐在榻上,本来只欲抬起徐淑妃来,后宫总不能除她之外,就只有一个贵妃,后头这些也得一个个提携,可真要跟杨云翘比肩,三五年间不可得,没成想会是正元帝把亲手捧起来的女人又给压了下去。

她一时感叹,对杨云翘竟有些可怜,半点也不能快意,等到日头落了正元帝那儿只派林一贯去看望一回,卫敬容亲身往珠镜殿去探望。

杨云翘只是一时气没提上来,这才软倒,醒转来依旧全无办法,想见一见嫂嫂忠义侯夫人,只能继续装病,她已经知道,自己任性,正元帝也不会再纵着她了。

见着卫敬容竟红了眼圈,嚅嚅叫了她一声:“卫姐姐。”还是旧时称谓,心境却大不相同了,原来这么叫是恃宠生娇,此时这么叫竟有些凄楚。

卫敬容对着她依旧还是那个模样,握了她的手:“你也不必心里难受,陛下重定礼制本就应当,你身上不好,我便让忠义侯夫人进宫来看看你。”

杨家本就急得要跳,一得着皇后旨意,忠义侯夫人立时进宫,不曾先去珠镜殿,先来了丹凤宫,对着卫敬容先是行礼:“娘娘一片厚意,妹妹却不能领受,臣妇在家时常自责,原先把她娇惯的太过了些。”

忠义侯夫人的年纪比卫敬容还大上十来岁,杨云翘便是由她领大的,拿她当半个母亲看待,卫敬容知道这对姑嫂一向亲如母女,外头也是这么宣扬的,杨云翘当了贵妃也依旧事事听从嫂嫂,对她多有优容,此时笑一笑:“劝劝云翘,别拿这个跟陛下置气。”

一句话便把杨云翘晕倒的事说成了置气,忠义侯夫人低头称是,皇后越来越难捉摸,性子没变,可原来回回能占着好处的事,如今一次好处都没讨着。

忠义侯夫人退出去,结香蹙了眉头,奉了玛瑙葡萄来,看卫敬容捏了一颗送到嘴边,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娘娘早先一步也不许忠义侯夫人进宫来,怎么这回又许了。”

卫敬容笑看她一眼,拍一拍她的手背:“不叫她进来,怎么知道杨家后头要走哪步棋,压也压得够了,跳还不知跳到哪个屋檐上。”

结香抿嘴儿一笑,凑趣一句:“不论落到哪儿,总跳不出娘娘的手心。”

卫敬容伸了指头点一点她:“这话可不许再说了。”结香立即点头,同瑞香两个相视而笑。

忠义侯夫人一路去了珠镜殿,进了殿门便先把一干宫人打发出去,大步迈到内室去,看杨云翘果然躺在床上装病,额上绑了帕子,眉尖微蹙,脸儿雪白,把珠帘一掀,帘子“哗啦啦”的响,杨云翘一看见她便急急下床,忠义侯夫人冲她冷哼一声:“没用的东西,这点儿就受不住了?”

杨云翘一听是她的声音,从床上坐起来,委委屈屈挨到嫂嫂身边,把脸儿靠在她肩上,杨夫人虽然动怒,却只斜她一眼,伸手戳了她的额头:“你哥哥明日便上奏章,要称颂此事,若不是皇后特许,且不知道如何送信进来,免得你又矫情起来。”

杨云翘瑟缩一下,依旧还是靠在杨夫人肩上,却落起泪珠来,脸上在哭,牙却紧紧咬着:“天杀的胡成玉。”若不是他突然上奏,哪里会改换妃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