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夫人脸上不耐烦,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她看着圆团团的和气,比之魏宽的夫人不知要面善多少倍,可她嘴巴一抿,杨云翘便不敢则声:“你还当这事儿胡成玉一个能办?皇后替他说好话,他自然要投桃报李。”

杨云翘一怔,这才想起卫敬容来,怪不得她一声不响就替徐澜清那个只会奉承的贱人请立妃位,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她为甚这样害我?”

杨夫人冷冷瞥她一眼:“蠢材蠢材,还不懂得么?你年纪大了,再充作那模样有什么用,皇上心里又喜欢起懂得规则的妃子来,你作这个样子,还想让他怜惜你么?”

杨云翘面上一红,杨夫人讥屑一笑:“第二个虽没养住,可你已有齐王,有宠爱自然好,没有宠爱,就不会学着皇后的样子多抬起几个来?”

杨云翘怔怔看着她,杨夫人一只手抚在她肩上,她立时仰起脸来,粉脸沾着泪珠,倒似梨花沾了雨露,杨夫人抚摸她的头发:“阿翘最能干最听话,那符美人不是腰细么,那封美人不是善舞么,家里也替你预备了几个。”

杨云翘面上不见欢喜,反而惊慌看了杨夫人一眼,身上轻颤一下,杨夫人拍一拍她:“提两个起来,就住到你宫里,符美人乔美人可不就是靠着皇后才得了宠爱的,你如今势弱,明儿赶紧去谢恩,咱家再上颂表,把陛下的拍得舒服了。”

杨云翘想到自己还有儿子,心中大定,就是再来两个,难道就能立时有孕,风吹似长到十四岁,倒不如顺着意思,往后好替儿子多筹谋些。

杨家上颂表,正元帝看了,面上和缓,觉得杨家识趣,总算还未到糊涂的地步,他底下这些个儿子,哪一个也别想盖过显儿。

看看杨云越确是一路都合心意,也就这一年里才办了些错事,真要论起来,看他可比看着袁礼贤舒畅,再不会有一事违逆,可心里也知道,一味顺意的不能办事,把奏折一搁,松一松杨家便也罢了。

他把这奏折搁到一边,手里翻着下一折,眼睛一瞍人便挺直起来,眼睛定定看着奏折上的三个字,心里默念“林文镜”,王忠从帘子外转进来,伏低了身子问道:“老奴耳拙,陛下要宣哪一位大人?”

原来他竟不知不觉把林文镜的名字念了出来,又坐得一刻,坐到王忠拿余光看他,这才握紧了拳头一挥,喉间一紧:“你退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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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浮金

正元帝把那奏折卷进袖中, 撑着桌子站起来,反手叩住后腰,一步一步慢慢走到紫宸殿后露台上, 紫宸殿是前三宫最末, 再往里便是后廷,抬眼望出去。

宫中遍植银杏, 此时银杏渐黄, 连绵一片, 仿若翠瓦浮金, 只有还未修成的甘露殿里种着百年梧桐,正元帝一看见林文镜这三个字, 便似他此刻并非身在皇城, 恍惚间又似还坐在业州卫家的大宅画帘堂的那株银叶树下,看卫敬禹和林文镜二人对弈。

他那时不过初初学棋, 才刚识得这些格子, 两人都不执棋子, 只报出格数, 由棋童把棋子摆到棋盘上, 两边都闭紧了眼睛, 谁先张眼看了棋盘,就算是谁输。

正元帝年轻的时候就极有主意,他不愿意耕田种地一辈子当个佃户,也不愿意走街摇鼓当个小商贩子,天下一乱, 他结交的本就是有些志的好汉,那会儿说的有志,便是心里有主意,趁乱发财也算得一样。

正元帝年轻的时候手上疏散,有几个钱便全撒了出去,随处认识的朋友,手上有了钱请人吃一碗粗酒,因着性情豪迈,倒也交上些朋友。

也正是这些朋友引荐他,说他手上有些功夫,身高力壮相貌威武,单看相貌便是勇士,正是用人之际,这样的壮士自然得召到麾下。

他到此时还记得当年头一回见到卫敬禹的模样,还当也是个大汉,谁知见着人却斯文儒雅,身着长袍头戴玉冠,哪里像个将领,倒像个教书先生。

他那时还是秦大牛,不是秦正业,卫敬禹看他力壮,留下来当亲卫。日子好过一些,也依旧见人行礼,卫敬禹有二十来个护卫,要想在这二十人里出头,也不是易事。

他不甘如此,眼看里头识得字的,就能多受提拔,他便着意结交书房书童,请他教自己识字,原来胸无点墨,识的字不超过一双手一只脚,堪堪会写自己的大名。

那些掉书袋的话说得白些,他都能懂,所欠的不过文理,谁知越学得多了,竟越有滋味,卫敬禹喜爱兵法,摆出沙盘推演。

他自有人论兵法,林文镜便是其中之一,只偶尔也让这些个护卫出出主意,连着几回问到他身上,他都能想出办法来,绝非束手就死,卫敬禹这才把他调到身边。

知道他在学字,还给他银两买纸笔,原来听他们说话总是云山雾罩,学得越多,越能听得明白究竟说些什么,这才知道自己原来那些志气有多可笑,也不再愿意回到乡间。

业州卫家势力越大,各方来结交的人便越多,直到青州城的叛军杀来,想吞并业州,太守急忙逃命出城去了,卫敬禹领着城中残兵和卫家私兵一同抵挡,从此业州城的城墙上便不再立着大夏的王旗,而打出一个卫字,秦大牛也变成了秦正业,一年里从帐前卒升到参将。

王忠取了披风来,正元帝摇一摇头:“我哪里就用得了这些。”年纪越大越是力不从心,试想自己若能年轻个十岁,又是怎样的天下。

王忠躬身低腰:“陛下才添了小皇子,自是龙虎精神,可奴既侍奉陛下便当尽心尽责,不敢有半点躲懒的。”站得久了,露台上的风扑面而来,已是深秋时节,站久了确是有些凉,正元帝顺势把披风披上,让王忠退到一边,这才把那份奏折拿出来。

林文镜若是活着怎么会这么多年都悄无声息,正元帝此刻能想起来的还是当年他们意气奋发的样子,他少读诗书,却知道两人月夜对酌时有多么激昂,待看见底下一行字,怔在远地。

断腿眇目,原来他成了一个废人,正元帝把奏折一塞,急步转身,身子一晃竟有些眼花,也不坐辇,直往丹凤宫去。

卫敬容正在操办满月宴,依着秦昰的旧例来办,对徐淑妃的娘家多有赏赐,既有了皇子封了淑妃,总得加恩,徐淑妃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叫作徐文清,听说也在念书,这回还考了秋试,只是没中,问一问是要加恩得封还是继续科考。

眼看正元帝急急过来,倒有些诧异,她怀着身子,不能伴驾,此时正元帝该去看看新生儿,徐淑妃还未出月子,符美人封美人两个就在偏殿,他怎么也不该这时候过来。

待见他脸上喜怒未定,心知有事,可王忠也不及送信过来,抬眼看一看,笑起来:“今儿光禄寺进的好鸭子,我正说这一桌子菜也太多了些,你来了倒正好。”

正元帝坐到榻边,看一看光禄寺送的一桌子菜来,确是用了心,荔枝鸡竹结鸭芙蓉蛋笑问一声:“可是善儿献上来的南菜师傅做的?”

卫敬容点一点头:“倒是她知道我,知道我不惯吃那油厚味重的东西,这一个师傅来了,我倒能多吃上些。”替他挟一片宝塔肉,夹在软面饼里,油肉比瘦肉还多,吸饱了酱汁,正元帝咬上一口,口里道:“一样的肉,这功夫就不比寻常,你要是喜欢,让他们常常送上来就是。”

卫敬容原来是再不碰这个的,自己也包了一块儿咬在嘴里吃着:“我原来最不爱这些大肉,倒馋起来,莫不是肚里的要吃。”

眼看今天正元帝是没心绪说家常的,使了个眼色,不叫秦昰过来,让他还在哥哥那儿玩,吃一半张饼正元帝这才问:“你可还记得林文镜?”

卫敬容微微一怔:“怎么?自然记得,找了那么些回,却没寻着,怕是早已经去了,叶姐姐只怕也跟着他去了。”

中元节里还替卫家那些英魂放过河灯烧过纸,不意正元帝突然提起,卫敬容一说完,他便道:“他非但没死,就在业州,善儿来信就不曾说些什么?敬尧就没写过信来?”

卫敬容手上一紧,把饼儿搁到盘上:“善儿哪里知道这些旧事,敬尧倒是写过信来,都是些胡话,怕是他醉中写的,我看过了也没当真。”

卫敬尧早早写了信来,却一个字也没有提起林文镜,只说自己罪孽深重,这是他的心病,二十岁未到那年就已经埋下,这许多年拔除不去,那两张纸上墨点溅得到处都是,想必写的时候也是心中激荡,一看就是醉后写的,要是没醉也不能够说这些话。

卫敬容使了个眼色,结香便把信匣取了来,卫敬容打开盒盖,都快装得满了:“一多半儿是善儿写来的,这些是昭儿写来的,那些个蜜桃茶叶绸子石蜜,都是他送来的。”

卫敬尧只写了三封信回来,都是些寻常话,全部拆开也是行的,她挑出来给正元帝看,正元帝一看便知果然醉了,卫敬容还想赞一赞弟弟的书法,依旧咽了声,等他看过才道:“林先生当真还在人世?”

正元帝心知卫敬尧是绝不会作伪的,他不提及就真的是自罪自责,心是隐痛这才不提,叹了一口气道:“人是还在,可却瞎了眼睛,又断了一条腿。”

卫敬容手里全来拿着信匣,听见瞎了眼睛,“啊”得一声,信匣滚落,掉在榻上,里头的信件散落一地,待听见断了一条腿,眼圈也跟着红起来。

正元帝看她这番情态自然是真,他叹得一声:“原来咱们不知,如今知道了总得封赏下去,若是他身子康健,还可重用,可惜…”

卫敬容抽出帕子按一按眼睛,心里却道,林文镜那个脾气,纵是死了也绝不肯当贰臣的,这么想着,心里一顿:“我只怕金银他不肯受,敬尧若是得着他一个好脸,只怕也不会写这么一封信了。”

正元帝却道:“不论受不受,给总要给的,难道眼看他困顿不成?”传了口谕下去,让赐银三千两,绢帛二百匹,令业州太守择屋室让其居住。

卫敬容依旧红着眼:“我也给善儿写封信去,叫她仔细照顾着,最好能问一问叶姐姐的音讯,男人家总不比女孩儿细心。”

说着当了他的面把信写就了,急令宫人传出去,正元帝都已经赐下东西去,她给的便不是金银,而是些衣裳首饰毛料子,业州一到冬日冷得刺骨,这些正好御寒。

正元帝抚一抚她的肩:“这都是天定的,你也不必太伤怀了。”夜里便宿在了丹凤宫里,心里那隔桌对弈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消散了,一个纵原来盲棋下得不好,此时必也极好了。

卫善接到信时,才打猎回来,穿了一身白色的骑装,领口袖口缀着一圈儿紫貂毛,纤腰一束,亭亭玉立,一只手拎着马鞭,猎物就挂在马背上,山鸡野兔已经不在话下,锦帽上一颗明珠,侧身下马,光彩照人。

她日日都往龙王山去,林文镜旁人不肯见,卫平和卫善是肯见的,卫平箭术了得,獐子猞猁打着了便送来,偶尔也跟林文镜比一比棋力,把在外打的那几场大仗告诉他听。

林文镜是一个秦字都听不得的,知道秦昭是养子,话里话外又和卫家十分亲近,先蹙了眉头,卫善提起他来满口好话,一口一个二哥,接连几回叶凝便悄悄问她:“善儿是不是喜欢你二哥?”

卫善解下小帽儿,提了鸡等着叶凝褪毛收拾,拿软泥糊了烤着吃,听见她这么问,灿然一笑:“是啊,我顶喜欢二哥了。”

作者有话要说:度假是美好哒

收获了新脑洞

高铁码字,码着码着字前面突然响起了佛经还一路外放,非常催眠了,但我忍了下来

到家只想和被子大魔王相爱相杀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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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卫王

卫善声音不轻, 在小院子里脆生生的响,似金玉相碰,叶凝看看她, 抿嘴儿一笑, 这些日子哪一天不从她嘴里听见这个“二哥”两三回,日日念夜夜念, 唱成曲儿那便是“由不得哥哥耳廓不热”。

叶凝是闽地人, 闽地多山歌, 她小时候也不知听了多少句山歌, 这么心心念念挂在心尖儿上的,不是情郎又是什么, 谁知道还真不是情郎。

叶凝一笑, 卫善便想到她跟秦昭也能算得上是“私定终身”了,忍不住俏脸一红, 拿着马鞭在骑装上刮来刮去。

叶凝才还当她对秦昭并无缠绵心意, 就见她露出小女儿态来, 想想自己的年纪能当她的娘, 便不再开口打趣她, 推一推她:“赶紧洗手去, 替你林叔泡一杯茶。”

泡茶的水是从龙王山山顶的泉眼里担下来的,叶凝每天上山,一桶水她提不下来,就用粗竹筒,两竹筒水足够林文镜吃一天的茶。

家里过得清贫, 平素也没有好茶,而林文镜的舌头又不肯沾粗茶梗子,都是初春竹叶才生时候收下一波来,铺开晒干,拿这个当茶叶,用山泉水泡出来,兼有一股清甜气。

自卫善知道林文镜爱吃茶,尤爱雨前龙井,便写信给秦昭,问他能不能买一些来,吴江是出好茶的地方,只这些茶叶都极金贵,采得新茶叶也片片贵似金叶。

不意秦昭真能办来,千里迢迢寄了两斤茶叶,俱是吴江百年茶树上摘下来的,若是要旧藏的还多些,可旧藏的怎么能送给善儿喝。

秦昭早知道卫善讨茶不是她自己喝的,小小丫头吃蜜卤调水也还罢了,哪里懂得吃茶,她又最是热性,大夏天恨不得一口热水都不要碰的,叫她吃茶,等茶盏放凉,也就小猫舔水沾沾舌头,怎的突然就想起要吃茶了。

张口要难得的好茶,必是送人的,吴三又送了信报给他,知道卫家回到业州,找到了当年的旧人,秦昭对这位林先生早有耳闻,他才当小校的时候就听这些旧事,这才看起了卫敬禹写的兵书,两本书里都有提到林文镜,说是幕僚,倒更像是知交。

这样的人物竟目盲脚跛,实让人痛惜,搜罗了好茶,又运了五桶好水,连着各色花蜜龙眼桃花荔枝,十七八只蜜糖罐子,一道送来给卫善。

一只只青瓷罐头上都带着花样,桃花蜜便烧几枝桃花上去,荔枝蜜便烧上一碟子青青红红的荔枝,上头还仔细贴了签子,哪样性热不可多食,哪样性温可日日调水吃上一盏。

这回的信无花无叶,全烧在了罐子上,卫善收下东西,把这十来只罐子都记下,告诉沉香仔细不能摔了,等蜜吃完了,还拿这些装小菜,送给秦昭,湖里收上来的好银鱼,先晒后浸做成银鱼鲊,给他配粥吃。

林文镜不曾问这茶是哪里来的,卫善便也没说,她三两日就知道林文镜听不得秦字,对正元帝成见极深,谈起他来总是不屑,不敢说茶叶是秦昭送来的,只说是特意寻得好茶孝敬先生的。

叶凝一说,卫善便“哎”了一声,她在这小院里来往惯了,也不必指点,自走到院墙边,拔开竹筒的木头软塞,把水倒进小炉里,先煮水烫杯,跟着才是泡茶。

林文镜吃茶与旁人都不相同,别个爱吃煎茶,加上果仁一道泡着喝,他爱吃清茶,杯里除了好水好茶叶,旁的一概不要。

卫善正蹲着给炉子生火,魏人杰一把接了过来,嘴里啧啧出声:“再燎着头发你就秃了。”两只手指轻轻一敲,打火石一碰就擦出火星来,茅草着了,往小石灶里一塞。

卫善是会生炉子的,在小瀛台里虽有沉香初晴作伴,各人也都有事,摘果的摘果,捞鱼的捞鱼,饿虽饿不死,吃也难吃饱,生炉子烧水煮鱼,这些她都干过。

就是一时手生,年纪越长,辫子越长,发梢叫窜上来的火星子燎了一下,烧了发尾,就是魏人杰扑上来一把拽住,拿两只手掌给扑灭了。

肉手碰着火花,烫掉一层皮,可本来旁边就是水,被他这么一扯一扑还更疼些,提起来卫善便没好气:“你那柴火劈好了没有?”

魏人杰想跟林文镜学下棋,要拜就要拜个高明的师傅,他的棋原是卫修教的,卫修在林文镜手底下勉力走了一百二十步,刚进中盘便支撑不住,干脆弃子认输,还谢林文镜手下容情。

魏人杰看得两眼放光,卫修下棋自然是拿着棋盘来的,林文镜说一步,他便在棋盘上落一子,再把自己下在哪儿说给林文镜听。

既要拜师就得有个徒弟的样子来,魏人杰左右无事,过来挑担砍柴捕鱼猎猪,百二十斤的野猪打下来,在土灶上炖的稀烂,他一个人吃了半锅。

卫善有意支开他,魏人杰却不知道,拿着柴刀自去劈柴,卫善这才抽出信来,拆开火漆,看看姑姑同她说些什么。

卫敬容的信里是再没有多余的话的,来信也从来都写得四平八稳,宫里大小事在她笔下总是寻常,卫善写回去的信也是一样,姑侄两个心照不宣,看一回便知道对方要说的是什么。

譬如上回信来,卫敬容写的就是徐昭仪升成了徐淑妃,改了四妃制,这件事当年正元帝是想做的,只是没做成,他把精力放在削弱卫家上,杨家又处处都合他意,可依旧还是动过这个念头,只是秦显死了,便不能这么办了。

这回拆开一看竟是正元帝知道了林文镜还在世,卫敬容只说要赐下金银来,信都到了,东西只怕也快到了,依着正元帝的性子,必要闹得人尽皆知,博个好名声才好,可林先生却绝不肯咽下这一口气。

卫善急急叩门,林文镜请她进去,听她脚步匆忙,声音焦急,笑了一笑:“怎么了?”

卫善长眉紧皱:“先生要不要去旁的地方躲上一阵?”她咬咬嘴唇:“我姑姑来信说,先生还些隐居的消息被姑父知道了,要派人赐下金银来。”

她只当林文镜是必在发怒的,谁知他竟没有发怒,冲着她站的地方点一点头:“差不多也该来了,比我想的还更慢些。”

卫善瞪圆了眼儿:“难道这个先生也料着了?”

林文镜行是拿卫善当小姑娘看待,十三岁的年纪该爱花粉,便是卫敬容那个年纪也只知道读书写字,有事只问卫平,朝中如何,各位大臣如何,卫家可还有旧人在朝。

不意告诉他的却是卫善,她奉了茶来,见二人对谈,搁下茶盏,头一杯先给他,跟着才给卫平,手里拢着托盘:“这个我倒知道,年年都有人给父亲寄祭表来,十几年下来,寄来的祭文是越来越少了。”

林先生面色微动,听卫善细说,她便把这些人在何地任什么官职,通通说了一回,她是头一回出门,走的又是运河,记性虽好,却也不至连这些人在何处作官,隶属关内道还是河东道都说得清清楚楚。

既不把她当小姑娘看了,这些事也可以说一说:“是我传出去的信,年深日久名头不显,这许久才传上出去,他既知道了,该派传旨官来才是。”

传旨官便是太监,卫善再没想到赏赐林先生会这么劳师动众,可她依旧不明白为甚林文镜要把这消息传出去,引得正元帝来见他。

他默默无闻十三载,卫善再不会想到有一天他还会自己扬名,林文镜依旧对她点头:“不要慌,我自有用意,待人来了,你便知晓。”

卫善只觉得心里慌张:“那要是他与你为难,又当如何?”

林文镜不再说这些,反而指一指门外:“水烧开了,再煮一歇就过了火侯,不能泡茶了。”说话间叶凝已经提了壶进来,消息是她散布出去的,眼看卫善惊慌,冲她笑一笑。

业州旧事难了,本已跳出这个是非圈,她劝也曾劝过,如今比不得过去,再不是激昂少年,可林文镜却不肯放手,既以国士相待,也以国士报之。

她冲卫善打了一个手势,不一刻魏人杰便进来了,大大咧咧的拎着两担柴,闻见香味儿就道:“叶姨,烧鸡好了没有?”

他跟着卫善一样叫,叶凝的年纪当这两人的长辈都足够了,她倒很喜欢这个少年,把壶搁到茶桌上,走了出去:“还得再烘上一会儿。”

卫善看这两个都不急,自己却恨不得挠心肝,哪里还吃得下烧鸡,看魏人杰大快朵颐气都不打一处来,瞪了他好几回,魏人杰拿紫苏叶子擦擦手,撕下一条鸡腿来:“给你。”他还当卫善馋吃鸡,女儿家面薄又不好意思说,把小半只撕给了她。

卫善更吃不下,米粒儿一颗颗的挑进嘴里,一顿饭光顾着为林叶二人担心了,等到回去的时候,叶凝依旧在石阶上拉了卫善的手,替她把碎发理到耳后去:“好孩子,你别忧心,他想为旧友办一点事。”

卫善迷惑不解,林先生的旧友就是父亲,可父亲都已经过世了,死都死了十来年,还有什么事未办呢?

叶凝拍一拍她:“为他著书作传,为他建庙扬名。”这是林文镜想要办的事,与旁人无干,也并非瞧在谁的面子上,他也只看他自己的面子。

卫王的封号是卫敬禹该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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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情意

卫善一时屏息, 卫家此时藏拙都不及,怎么还敢扬名,林先生怕是在此隐居久了, 不知正元帝的心意, 要是当真为父亲著书作传,传扬威名, 头一道过不去的坎就是正元帝。

叶凝看着她笑起来, 眼儿一瞪圆了, 便似只不解事的猫儿, 伸手就揉揉她的面颊:“你一路来,也挣了些虚名声, 难道还没觉出些好处来?”

卫善眨巴眼儿, 好处自然有,烦恼处也很不少, 她自己都没想到, 卫家门前会有这许多人, 有来求她降恩的, 有献女儿给她当侍女的, 还有奉上各样名贵物品给她的。

有些还根本就不是业州人氏, 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她的名头,千里迢迢跑来献物的有,千里迢迢赶来想要投到公主门下的也有,哪怕给公主当家奴,也比当个商家富户要强。

大夏取官先问姓氏, 后期虽有有识之士创立科举,可这科举也不过是摆摆花架子,朝中用人多数还是举荐,因其孝顺或因其有德行,这两条之前还得先看其姓氏。

年深日久,科举取士制也缓缓推行,士族以门荫入官,反而涌入一批寒门子弟,可这些士家大族也不蠢,眼看好东西越来越少,来占位的越来越多,原来七家大族分掉朝中官位,后来零零落落也有寒门小姓跻身上游,这些人独木难支,便互为依靠,竟也连成一片,互为婚姻,行的便是士族大家的通婚手段。

眼看地位不保,便也以科举入官,百年望族底蕴深厚,门下子弟应考,一时又占去大半江山,寒门子弟一百人里能取中一半已经难得。

升任官场头一个问的便是姓氏,若是大姓,见面便先礼让三分,纵非嫡系而是旁枝,只要沾上姓氏都能得青眼,有些人就干脆投到大姓名下,正统是不必肖想,还有旁枝别脉,大凡姓氏相同的,都能攀一攀亲戚。

卫家就是小姓,往上数三代是贩木材香料起的家,走南闯北很有些见识,又积蓄了一笔财富,家中日子过得好也无用,并无大姓肯结为婚姻。

科举是不必想了,干脆就捐官当个武官,手上有钱,上头就能有人,一步一步升到参将,知道自家商户小姓,捐官是头一步,可到此也算走完了,再要往上便得替儿子讨一个大姓旁枝的女儿。

儿子的儿子再读书科举,连着几代钻营好容易把商户出身洗个干净,可在大姓人眼里,依旧还是寒门小户,到了卫敬禹这一辈,天生便过目不忘,只要眼睛扫过,就牢牢记在脑中,怀抱在手上才刚能说话就能背诗,家中父辈对他寄予厚望。

谁知卫敬禹年纪越大越不愿意科举,眼看大夏要亡,家中人也不逼迫他,任由他四方结交,养人养马,世道一乱还有什么大姓门户,卫敬禹的妻子,便是是清河曲氏,一无功名二无出身,也一样娶到了曲家嫡出的女儿。

今岁秋天是大业立国以来头一回科举,这些人只当还循旧例,可连顶上的皇帝都换了人当,七姓有的也早都死了大半,此时来投,要么就是自知前程不会如意的,要么就是来借公主势的。

“可我有什么势力?”卫善依旧不明白,越是出名,越是让正元帝忌惮。

“有名望便是有势力。”七家望族,难道个个手里有兵不成?可哪一个造反也没杀这些人,反而还要诸多优容,降恩下去,衍圣公便是一例,多少年江山改换,他也纹丝不动,叶凝微微一笑,语含讥讽:“衍圣公一族都经历了四朝,若说为王室尽忠,怎么头一代不去跳长江,还传承几百年呢?”

卫善嚅嚅道:“怪不得胡成玉想给小儿子娶衍圣公族中女,姑父发了那么大的脾气。”明明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可八月二十七的至圣先师诞也依旧办得热热闹闹的。

禁止屠宰,祭文庙,太学国子监院中设祭祀,开琅嬛书库供这些师生瞻拜,这一代的衍圣公七老八十还从山东去到京城,为诸位在朝的皇子讲书。

卫善是懂得这些道理的,袁礼贤死时海内冤之,衍圣公连皇帝也要降恩,可卫家又有什么名声能让正元帝如此退让呢?

叶凝掐掐她的面颊:“这些事你再不必忧心。”手搭在眼前,这一片都是竹林,风一过竹梢便似有竹哨轻响,叶凝侧耳倾听,拍拍她:“去罢,明儿再来,把你叔叔也一道带来,我领你到稻田里捉泥鳅去。”

林文镜从不曾主动提过卫敬尧,这几个月中,小叔依旧还是派人送东西来,自己却不来,知道是林文镜请他去,还问了卫善一声:“当真?”

待知道是真,漱洗干净,换上干净袍子,倒出窖藏好酒,卫善鼻子一动,林先生不吃酒,那这三不五时往龙王山送的酒就都是给叶凝的。

有些事,小辈们心里明白也不说破,譬如卫修,拿他爹也没当爹看待,对他还是正元帝更像是父亲,姑姑像他的母亲。

跟着卫善往龙王山跑了几回,回回都得看一看叶凝,便是心里知道他爹待叶凝很不寻常,云头绸缎胭脂花粉,送过云一半儿的东西都是为了讨叶凝欢心的。

可这两人十几年来一室同居,叶凝虽还是姑娘打扮,两人并未成亲,可也朝夕相对,再看两人平日言谈,卫善心里叹息,小叔年轻的时候没能争过林先生,如今林先生眇目跛脚,更争不过了。

卫敬尧还当自己这点心思无人知道,却不知全被几个小辈看在眼中,只无人戳破他,卫善还替他挑了一件青竹布的袍子,一枝竹结簪子,把头发束起来,些许有些文士模样。

卫平一看便对妹妹摇头,卫善心里明白,这是让小叔心里好受些,叶姨看见了同看不见也没什么差别,心里也未必不知卫敬尧待她有些不同,可既有了林先生,那便如同定下契约,再有别人也不能更改了。

卫善把这些话写了信寄给秦昭,假托是她在业州见着的异事,秦昭一拆开便笑起来,手指尖摩挲着卫善的字迹,若是哥哥该当告诉她从心所愿,可若是丈夫便该告诉她磐石无转,心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给她,又看见她送回来的几坛小菜。

知道她跟叶凝学起做下酒小菜,却没想到她会送来这些糟蟹醉蟹和油浸泥鳅,上回送云的蜜罐子每一个都是他亲自画的画样,着瓷匠窑工做成罐子,每样只有一件,以十二月花卉为题。

既然不当哥哥了,便该送些不一样的东西,谁知道她还回来的礼会是这个,还特意用桃花雪洞罐头装着,打开来一股酒香扑鼻子。

跟着便把早就预备好的衣料子给她送去,已是深秋,将近冬日里,除了呢子的还有银鼠狐皮,夏日里送去的银红缠枝莲花纹亮地纱她裁了一条裙子,又说自己高了些,鞋子都窄了,叫她寄了尺寸来,让南边的工匠替她打首饰做鞋子,堪堪寄去就已经嫌紧了,也不知道小丫头这四个月里长得多高了。

除了几坛子小菜,还有一本棋谱,墨色尤新,倒像是新画出来的,墨点儿涂得也不甚精细,一看就是善儿的手笔,她自小不惯做这些,先还每个点儿都涂黑了,一眼就能看清黑白子,翻过几页便马虎起来,黑子画得不圆,也没有全部涂黑。

秦昭却笑起来,这一本棋谱怕是从林文镜那里抄来的,叫作《清乐谱》,一共二十局,已经甚厚,她连花样子都不肯描,小时候交绣件的功课都眼泪汪汪的,这会儿倒肯坐下替他画谱,看样子还是自己穿针用棉线把书钉起来的。

这么看来细心还不足,手上力道倒足了,一个一个孔拿针穿过,齐齐整整,封底封面都是蓝纸,写着“清乐谱”三个字。

秦昭把那本《清乐谱》就放在长桌上,手指压着书脊背,先给王七回信,让他把找到杨云越侄子的事儿告诉卫善。

人是找到了,当年他只有七八岁大,先回乡间还算能过活,后来战乱四起便逃难乞讨,受了诸多苦楚,人竟活了下来,还记得当年叔叔是怎么逼死了寡母的。

亲娘在杨家大门的门梁上上吊自尽,他抬头只能看见母亲的脚一荡一荡,家里仆妇捂着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又哭说丧尽天良,总有天收了恶人去。

如今也过得潦倒,家乡是不敢回了,也浑不知道自己的叔叔已经封了侯,在乡野间专替人办白事唱丧歌,有白事席的时候就吃席,没有便是去坟头间偷别人家供奉的祭酒祭食吃,吃得醉了便说一说当年蒙的冤屈。

王七走访多时,茫茫人海里把他捞了出来,他就是乡间一个醉汉,因着还会写几个字,也替人写写信,这字还是父母双全的时候私塾先生教的,一吃酒便要把原来富过的话说上一回,每每咬牙切齿,想到仇人不知在哪里享福就又跌足痛哭。

秦昭隐隐知道卫家总有一日是要对杨家开刀的,手里握着把柄越多越好,杨家侄子寻着了,要是能再把杨云翘的出身摸顺着线摸出来就更好。

两边消息还未通,正元帝派的传旨官便已经到了业州,拉着那两千贯铜钱,两百匹绢帛,浩浩荡荡到了龙王山,手里捧着御诏,叩开林文镜竹屋小院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秦昭:善儿给的那都是好东西。】

我话太多了

我要当个沉默的小仙女

哼唧。

第104章 立祠

传旨太监员也未想到林文镜住的这么偏, 皇帝千里迢迢要赏赐他,只看赏下的东西就知是极受看重的,到了业州便敲锣打鼓, 身后拉着一车车的东西, 一路从城里到招摇到了城外。

传旨太监好歹还是坐在马上的,到了地方却得爬山, 小道又窄又陡, 他手里捧着御诏走在前头, 身后跟着大队民夫兵丁, 一人一边抬着箱子抬上石阶,虽则天气凉爽, 走了一路也依旧口干舌燥, 那传旨太监员清清喉咙先叩开了竹屋柴门。

传旨且得有些闲话,天底下头一样会拿腔作势的不是戏台上的戏子, 而是深宫里的太监, 可传旨太监一看这林文镜身居陋室还让皇帝牵挂, 赏下这许多东西来, 便立在门外客客气气唤他的名字, 请他出来领旨。

等得许久也没动静, 这才提高了声音,屋前屋后统共这么巴掌大点的地方,莫不是不在家,还想就地坐下干脆等人回来,竹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先出来半张竹椅。

林文镜依旧坐在那张竹制滚椅上,叶凝把他推了出来,传旨太监一怔,一个女人一个跛子,圣谕上却没说他是个残废,传旨太监员迟疑一声:“你就是林文镜?”隔得许久才听见一管火烧过的暗哑嗓音,答他一句是。

先还想说速速跪下接旨,一看这人断了腿,可就是断了腿,也得伏下接旨,跟着就又知道这是个瞎子,全凭耳朵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