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凝扶起林文镜,他虽然清瘦,到底是男人,叶凝一个人竟能勉力扶住,传旨太监员一个眼色,跟在身后的人出来帮手,一边一个扶着他,两条腿无知无觉弯曲不得,整个人伏在地上。

叶凝紧紧咬牙忍耐,一句话也不说,两个人听了圣旨,依旧还扶他坐到椅上,接过御诏,捧在手里,叶凝将将站定,林文镜喉咙里传出嘶哑声:“请御使稍等。”要写一封信交给正元帝以谢其恩。

千里迢迢来都来了,也不在乎这一时三刻,他一个废人还能写些什么,不过就是满口歌功颂德的话,可传旨太监员心知皇帝对这人倒很看重,未来之前也当他是隐世高人,说不得皇帝赏赐之后就要封官,便是袁相,也没得过这样多的赏赐。

待看见出来一个断腿盲眼的,还不信他就是林文镜,把他从上到下看了又看,确是个瞎子跛子,自己这马屁是拍不上了,便露出娇矜之意来。

叶凝取了竹叶泡茶,请他在院中石凳稍坐,自己进去磨墨写信,屋里寂无人声,二十来只箱子这院子里连放都放不下,这两人住在深山,日子清贫,乍然间得了这么一大笔的财富,也不知有没有福消受。

两千贯钱两百匹绢,一路吹打过来也不知惹了多少人的眼,这一个瞎子一个女子,又住在山间,守着这些只怕明天就被人害了性命。

传旨太监员掀着袍袖给自己扇风,竹林里坐得久了,果然凉爽,倒去了些浮躁意,吃了两三杯淡茶,看看这家里确是穷得很,想着回去要怎么禀报。

隔得许久,才取出一封信来,叶凝交托上去:“请御使代为传达,多赖赏赐,心中感念。”说着打开箱子,从里头取出五十贯钱来,奉给传旨太监员。

跑了这么一趟,路上如此奔波,只得五十贯钱,传旨太监把手一挥,自有人接住,这些东西暂时放在院中,告辞下山去。

卫善来时,就见院子里头堆满了箱子,一只叠着一只,她一看便知是内库赏下来的东西,姑姑虽写了信来说有诸多赏赐,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掀开箱子上的锁扣,里边绢帛光华灿烂,叶凝看见她便笑:“还得寻几个人拖下山去,换成钱来。”

正元帝赐下这些,本就是给他当钱用的,可已经有二千贯钱了,还特意去换作甚,九月里皮子才卖得出价,绢帛价贱,这时候换钱也太亏本了。

“叶姨要换就等明春丝物还未织出来的时候换,那会儿价钱最贵。”卫善挠挠脸儿,也不知她要干什么,林先生也不会想要拿这些钱在乡间当个田舍翁的。

叶凝手上切着鱼肉,笑了一声:“果然是当家了,还知道初春丝贵。”笑完问她,“你日日从城中来,可去书场听过书?”

卫善还没往书场去过,卫敬尧把卫家业州一大片土地全给了卫善,从此就算是公主的田庄,正元帝还没给的,小叔叔全给她补上。

就在秋收之后,卫善派卫管事到田庄中去,一把火烧了卫管事辛苦换算的田地租子,报的就是虚数,统共五万多两银子,折成谷子,得有几万担粮食。

永安公主免去佃户十三年的田租,而田庄里这些佃户,便都是公主的佃户了,还有富人带田来投,肯当公主家奴,只为求一个出身。

烧田租债券那一天卫善换了衣裳立在人群里看,卫管事命人敲了锣在田庄里来回奔上一圈,把人都叫到晒谷场来,当着所有佃户的面,宣扬了公主恩德,跟着一把火把这十三年的陈年旧债全都烧尽了。

卫管事挨家挨户的算帐,田庄上人都知道,这个老先生也不是不好说话,可十三年的田租也确是要交,到哪儿都没有白种了田地白吃了粮食,却分文不交的道理。

何况一十三年时移世易,还有积蓄成富户的人家,原来的旧债也是到了该还的时候,卫管事人虽和气,身后却跟着兵丁,一看这两个当兵的,那是怎么也不敢硬顶。

有几家困难的便饶去三五担,若有那挑事的刺头,领着人找着锄头就要来“讲道理”,卫管事便笑一笑:“公主来时,护驾的便有千人,要我说,你们倒不如去城中哀求,公主心善,这一片田地又是她的,十月里是卫王诞辰,你们多去卫王祠里献些香花鲜果,公主知道了,许就免去这一片田租了。”

这些人也是无法可想了,果然陆陆续续往卫王坟去,这坟里埋得许多人,建了一个大坟包,说里面就埋着卫王和他的将士,多是业州人,每岁清明飘钱中元供饭下元点灯,四时都不曾少。

卫家回来了,就在卫王坟前盖庙立碑,这事儿城中人人尽知,山后还要立卫王夫人墓,建得楼阁宝塔,农闲时还有人去赚一天百文的工钱。

卫王祠还未修成便香火鼎盛,市井商户小贩看见,都在寺前摆摊,这是民间庙宇,有卫敬尧在,官府也不能过问,何况建成之时落葬,永安公主还要亲自致祭。

拜得人多了,便有传言说永安公主感念民人不忘其父,想降惠于民,免去田租,传言越来越多越来越盛,这些佃户早就等着,心里惴惴,心中不信这几万担的粮石还能一笔勾销?

不意真有此事,个个欣喜,家家拿了锅勺出来敲击,比十月里的秋收节还更欢欣,本来当今年收的粮食总有一大半儿要交出去,分明是丰年只怕连肉都难吃上一口,没料着不仅免去了前十三年的,连今岁要交的粮食也能稍减两成。

这一笔结结实实记在卫善身上,她站在人群里,看这些人先惊后喜,有喜极相拥的母亲女儿,也有老泪纵横的年老翁妪,家里的劳力汉子身上背的重担一下子轻了许多。

原来那些个挑唆乡人闹事的庄头,都被卫管事提了出来,他既是公主的管事,身后自然跟得有兵,永安公主可是例同亲王的,往后建公主府,该有二千兵丁把守。

那几个庄头不过暗地里游说,也不敢办出什么事来,原来就有乡民念念不忘卫王恩德,此时大喜之下念了永安公主又念卫王一两个跪下冲着城中磕头,跟着就拜下一大片。

卫善退后几步,退到晒谷场边上那棵大槐树下,看着那个佃户非得把卫管事留下来,原来看他好像看仇人,此时看他便是救命的仙人,又要杀猪又要宰鸡,请他留下来过秋收节。

从此没建成的卫王祠前更是香火不断,还有农人进谢卫王,传得越来越神,有说是永安公主夜梦父母,说在地下受了香火,已成地仙,要降福祉于民。

免去的田租数额也越吹越大,本来那五万两便是往少了算的,合一合业州的粮价,哪里止这点银子,从五万两吹到十万两,越吹越多,却无人戳破,反而交口称赞,来投的佃农富户更多,短短一月,田地就多了将近千亩。

卫善闹出来的动静不小,林先生自然知道,前一半事是卫善自己办下的,连卫平也没想到小妹能办下这样的事来。

后头一半也有林先生的手笔,他从叶凝口中听见此事,良久都不则声,隔得会儿才轻笑起来:“泉下若真有知,该当高兴了罢。”跟着便提议要在卫王坟前立英烈碑,两边偏殿要立参将像,把心里日夜记挂的那些兄弟姓名都刻在墙上,供人瞻拜。

这些功德记在女孩儿身上,秦正业再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也无话可说,民间人望无有功绩再不易得,两事合为一事,隔得十三年又把卫敬禹当年事绩捧到人眼前,说书场里便有人写了传颂《卫王传》。

秦昭接到王七信时,才刚给卫善挑完了胭脂,想到她年纪渐长,花粉珠钗都能用起来,又让人去寻好珠,不拘什么挑好的送上来,大的要如龙眼,小的要似黄豆,给她缀裙角也好,缀在鞋子上也好。

手里握着鎏金牡丹纹胭脂盒子,这里头的红就似她上回契约上按手印的红,想来是喜欢这个颜色的,一拆书信,顿得一顿。

王七写得明明白白,这事是从遇见林先生之前就已经在布局的,以他所知必不是小舅的主意,不料善儿还能有这样的谋划,手指头在牡丹纹样上轻抚一回,把这胭脂盒子放到箱中,派人去寻弓箭箭囊来,把香云皮揉成红色,上头描金画一幅秋猎图送给卫善。

作者有话要说:【吓掉了二哥手里的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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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双生

正元帝是个好武的皇帝, 年轻的时候就爱上山打猎下河摸鱼,没有一样不精通的,凭着这个手艺, 和寡母两个也常能吃上肉, 猎来的毛皮便换酒吃。

后来年纪渐长势力渐大,打猎摸鱼便不为着饱肚了, 林文镜的信千里迢迢送回来的时候, 正元帝正领着一从武将围猎。

草场上设下大帐, 正元帝居黄帐之中, 余下小帐星罗密布,今日围猎, 秦显大显身手, 头一箭正元帝射中了鹿眼,第二箭是秦显射中了鹿心。

这一片草场原是大夏建国时开国皇帝圈下的, 年年都要秋围, 只到后来一个个皇帝都只重文不重武, 连围猎都不再去, 这片草场上养的军马还有被盗卖的, 周围田地更是被贪官侵占成了私田。

正元帝半场便收获颇丰, 早有人骑着马出去把猎物往他的围猎圈中扑赶,黄羊獐子麋鹿猞猁满载而归,挑好的皮子先送回宫去,让皇后分发。

卫敬容身子沉重不便跟来,派了乔昭仪和符美人两个伴驾, 随驾的宫嫔都住在小帐之中,以乔昭仪为尊,可她并不会骑马,符美人倒是会,她今儿也猎着两只兔子,是宫奴用网兜给套住了,倒也不算空手而回。

几家封了侯爵将军的人家都随驾在侧,世家子弟也有从小就习六艺的,箭术不比这些武将们,却也都有所收获,人人马背边总是有牵着些大小猎物,大营中间架起果木架,当场剥鹿皮放鹿血,烤肉做菜分送到各个营帐之中。

里头猎到猎物最多的是秦显,他挑了几块皮子,有送给卫敬容的,也有送给碧微的,身边的小太监一看皮毛艳丽的便知是送给姜家姑娘,捧着皮子急忙忙去。

姜碧微也跟了来,男男女女分属营帐,姑娘家里是得东西最多的却不是箭术最好的魏人秀,她看什么都不忍下手,一见灰毛兔子就想射中耳朵回去好养起来,最后才猎了一头獐子。

她跟碧微一个营帐,自卫善走后,两人在宫宴上见过几次,倒也熟识起来,若有宫宴便坐在一处,这回围猎杨家女儿也一样跟着,魏人秀同她们说不来,而姜碧微对杨家也有所忌惮,干脆二人同住。

碧微只会骑马,不会打猎,也穿了一身骑装跟在魏人秀身后跑马,秦显上半场远远近近的跟着,倒没猎到多少东西,只随手两箭,箭箭都有收获。

他这么跟法,哪个人瞧不见,有几家女儿当面不说,背后咬唇笑话,到下午半场,她便红了面颊,自己拉着绳子反身奔向秦显:“你自去罢。”

秦显笑起来:“打这个没意思,年年都猎。”可却是头一回看她穿骑装,月华广袖穿在她身上已是风致楚楚,不意换了骑装别还有一番意态,纤腰削背,坐在马上那一回眸,还要什么獐子黄羊。

碧微咬一咬唇,当着这许多人,面上晕红一片,颈项低垂,伸手轻轻拍着白马,抚了两下道:“可我…想要一双鹿皮靴子。”

秦显朗声一笑:“这有何难。”手上缰绳还未扯紧,左腿轻踢马腹,大黑马转了一个弯,急奔出去,碧微看他跑远了,这才松一口气。

秦显是太子,身边有随侍,有拉网的有助力的,他身边跟着十好几个人,不远不近的跟在她马背后面,都觉得四面八方全是窥探的目光。

太子倾心长宁公主的事,早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了,中秋大宴卫敬容便让她坐在身侧,人人都是盛妆,只有她因要守孝,并不穿金红色,可依旧极美,桌前物品不沾半点荤腥,连筷子都是竹制的。人人都在看她,都知道她必为太子妃嫔,可纵拿挑剔眼光看她,也依旧挑不出差错来。

越是打量她,她便越是守礼仪,规行矩步纹丝不错,如今叫人这么看着,仿佛能在她身上戳出十七八个洞来,这才想法子支开秦显。

傍晚秦显当真给她送了鹿皮来,魏人秀咬着嘴角笑起来:“这么老大的一块,做件贴身袄子都足够了,姐姐明岁就能除服了,这件花的正合适。”

碧微拿手细细抚摸鹿皮上的白毛斑点,抿了嘴角笑起来,炊雪打赏了送皮子来的小太监,凑趣道:“这么多都够做件毛斗蓬了,除夕宴时正穿上。”

碧微摇一摇头:“把这皮子收好了,明年天寒时再说罢。”

饮冰知道她是一向小心的,应得一声是,这皮子也确得送到尚衣局去,才刚打算,就听见碧微又问:“皇后娘娘那儿得了没有?”

炊雪笑一声:“我问了,不独娘娘那儿有,永安公主那儿也有,小殿下猎着一头黄羊,已经派人送回宫中去了。”

小殿下就是秦昰,他哪里会打猎,人还没有猎叉高,自然是有人凑趣叫他猎着的,碧成也是一样,这头黄羊就算是他们俩一起猎到的。

两人住在一个帐蓬里,碧微带了点心果品去看弟弟,才走出帐外,就见杨家帐蓬里头出来两个年青姑娘,是一对双生子,衣饰头发,举步动作,乍眼看去一模一样。

看衣饰不像侍女,头戴金簪身敷香粉,碧微打眼一瞧,眉尖一蹙,眼看这两个姑娘被簇拥着往东边去了,举目一望,便是大帐。

碧微收了目光,猜测是杨家献美,还寻了这么一对儿孪生姐妹花,碧微往那两个姑娘身上扫过一眼,姐妹两个竟能步态也是一样。

以她所知,正元帝也并不是个不好色的人,这一对姐妹怕是杨家进献上去,补上杨妃失去的宠爱。她脚步一顿,炊雪饮冰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两个人都跟素筝落琼呆得久了,眉头一蹙:“这事儿要不要告诉皇后娘娘?”

碧微咬唇一想,确是该告诉皇后,可起程回宫时这一对儿姐妹必也是要跟着的,这时候送信落人口,何况皇后有孕,宫里还有这许多妃子,年年都有新人进来,难道还惧这一对姐妹,再说杨家帐前献美,也实在太**份了:“待回宫时你再往丹凤宫报信。”

正元帝接到了林文镜送来的信,先召了传旨太监,让他把所见的都细细说来,知道他确实断腿盲眼,全身伏地接旨,须得人抱才能下竹椅,心中有一时的痛快,跟着又有一时可惜。

初到青州的时候,他样样都学着卫敬禹,招揽谋士门客幕僚,可心里却一直觉得这些人都不及林文镜,自己也比不上卫敬禹。

第一个说他比卫敬禹要强的人是袁礼贤,袁礼贤当时的风华他曾在林文镜的身上看过,于是当他摇着扇子淡然道:“我观阁下强过卫王。”

正元帝心中狂跳,却不曾张口反驳,只因私心之中也盼望自己能有比卫敬禹还强的那一天,这样的念头根深蒂固,而前人又不超越,心中怎么也不信林文镜会过得这么凄惨。

待他拆开那封信,心里那份快意更胜,暂居人下又如何,四海江山此刻都握在他手里,自视甚高恃才傲物的林文镜,竟这么低三下四的替卫敬禹求一块匾。

他已经许久没这么看人书信了,纵是奏折战报,心力交瘁时也让王忠读给他听,宫里也只有管库太监还识字,王忠原来便是管库的太监。

一时之间仿佛上天都眷顾他,心里隐隐浮起四个字,是当年袁礼贤对他说的四个字“身有天命”,这四个字又略加变幻,成了“朕有天命”,天命让这世道乱起来,天命让他肩负江山,若不然为何降生之时地动山摇?

正元帝多年未能宣之于口的心思,今日又一次翻腾,仿佛回到他初露峥嵘之时,此刻想一想,确是一步一步都似身后有双手,把他捧起来拱上这个位置。

心中畅快大笑出声,林文镜求一块匾能挂在卫王庙,那就赐他一块匾,他的字习自卫敬禹,如今却没有半分像他的地方了,此刻胸中意气奋发,落墨笔意淋漓,亲手写下“卫王”两个字,心中快意又多加三分,原来给一个死人封赏竟是件这样让人高兴的事。

就在他高兴的时候,杨家送了那一对儿孪生姐妹花进帐来,杨家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既是武将,便跟着一同围猎,夫人女儿一道,有几个侍女服侍也是寻常,正元帝看见愿意临幸,那更是一件常事。

正元帝此时兴致颇高,天气一凉他腿疾痛苦日轻,还能跑马打猎,当年过州过府时,每到一地便有人进献美人,这两个女子一送上来,正元帝便知是送到他床上来的。

他召美人入帐,姐妹两个早受调教,尽力奉承,第二日便留在大帐中侍候,问知姓宓,便一个叫作大宓一个叫作小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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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香火(捉)

正元帝围猎还未回宫, 丹凤宫里就收到了杨家献美,献的还是一对儿姐妹的消息,两份消息一早一晚, 乔昭仪那里先送了信来, 王忠也跟着送了信来。

乔昭仪自不必说,王忠的信报来的也很及时, 后宫添人自然都归皇后管, 给什么位份住什么屋子, 也要她来安排。

王忠把信送回来, 打的就是这个旗号,可正元帝才得了这对姐妹两天, 王忠就能送回信报, 就是这对儿姐妹是得了正元帝欢心的。

卫敬容早知道杨家有这想头,杨夫人才出珠镜殿, 她便已经知道了, 屏退了宫人是不错, 可杨云翘那幅惊慌神色瞒不过她身边的宫人。

卫敬容看过信报便搁在一边, 吩咐了结香:“叫人收拾出两间屋子出来, 真的带回来也有地方安置。”结香觑着卫敬容的脸色, 生怕她在孕中气动,看她脸上淡淡的,这才敢问:“不知该预备个什么规格的?”

“先定下一位宝林一位才人罢。”才人在前,宝林在后,两姐妹便不能住在一处, 各有侍候的宫人,地位又一上一下,卫敬容阖了阖眼儿,手抚在肚子上,肚里的孩子已经四个月大,倒是个好动的孩子,想起她怀秦昰的时候,还能在肚皮上踢出小手小脚来。

她脸上一显露笑意,结香瑞香便互换一个眼色,上前扶住她:“娘娘要不要往殿外走走晒晒太阳。”一看卫敬容点头,立时吩咐赤芍卷柏几个拿坐褥带食盒,又问夜里要用些什么。

卫敬容自然知道这是几个丫头怕她心头气不顺,可她从来也不会为了这些事气不顺,笑一笑扶着结香的胳膊,慢慢走到露台上,抬头一望便是甘露殿刚架起的屋檐。

檐上两边一边一只飞凤,夜晚霞光落在凤凰羽翅上,风轻轻吹来,翅膀便微微颤动,卫敬容轻笑一声,她怎么会难过,高兴且还不及,极目处远山如画,点点墨色,等了这些年,总算是等到了。

王忠的信里除了报告这个,还有一桩大事,正元帝亲赐匾额,“卫王庙”三字一出,就是金口玉言。卫敬容还不知卫王的名头重又响彻业州,抚着镯子上那一颗颗宝石,吩咐结香命匠人扎彩亭送到业州去。

正元帝打完秋围回到宫中时果然带着这一对姐妹花,消息送到丹凤宫来,卫敬容笑一笑:“总要把人领来给我看看才是。”

一众没能跟着去秋围的宫妃都挨次坐在丹凤宫中,徐淑妃手里抱着孩子,挨着卫敬容坐着,两人逗弄新生儿,杨云翘就坐在左首,她一听说添了人,心里明白是杨家送上来的,她也不知会是一对双生子,心里念了几回儿子,这才气平下来。

宓家姐妹身上已经换了装束,在家里也早就学过礼数,杨夫人看杨云翘半点不通事,原来是皇上爱她娇憨,可后头一个接一个的小宫妃,她儿子都要十五了,还怎么娇憨,再是美貌也显得作态。

这才特意教宓家姐妹规矩,告诉她们私底下对着皇帝怎么撒娇都成,只要男人喜欢,狂浪些也没什么,可在宫里别处,若还不知礼,总有收拾她们的办法。

两人进大帐之前,杨夫人只有一句话,进了宫看的就是皇后的脸色,让她们夹紧尾巴做人,想想不是没把杨云翘给带出来,她可不就是尾巴翘上了天,被人一盆凉水浇下来,成了落水狗。

宓家两姐妹并排进来,一路都低着头,只听见珠钗轻响环佩声不绝,再往前两步,又闻见香风习习,人人都拿眼睛打量她们,越发不敢乱动,到了卫敬容面前跪下来磕头。

叫一声抬头的不是卫敬容是徐淑妃,卫敬容还逗着她怀里的孩子,眼睛都没扫过来:“这孩子又胖了些,白嫩嫩的,等陛下回瞧见了,一定高兴。”

徐淑妃说一声抬头就跟着低头看孩子,小小婴儿打了一个嗝,把两人都逗笑了,宓家姐妹才刚只能看得见一段一段的裙裾,上头金丝银线绣了花,可到了皇后面前,面前三个人,一边织锦一边挑金,正中这个倒只穿了暗纹的衣裳,一时不知该往何处拜下去。

还杨云翘脚尖一动,她们知道家里这位姑奶奶是很爱红爱俏的,脚尖上一只金雀头,在裙底下一动,两姐妹赶紧拜了下去,坐在当中这个,自然就是皇后娘娘了,看来皇后娘娘不爱奢华的事倒是真的。

卫敬容还没细看两姐妹的长相,杨云翘便先看了一回,走进来的仪态,下拜时的娇怯,倒真像是家里调理出来的人。

她心里自有一番品评,容貌不论,两姐妹一模一样,光是这一条就足够讨人喜欢了,杨云翘在正元帝身边自然也有报信的,知道这姐妹俩是一同入帐侍候的。

杨云翘觉得这对儿姐妹容貌也没什么出奇的,徐澜清扫过一眼却知道杨家是用了心的,姐妹俩生一模一样,可眉目间风情不同,大的风流妩媚,小的天真稚气,同样一张脸上能有这两种神情,怪不得能讨正元帝的喜欢。

她手里拍拍孩子,笑一声:“真是生得一样,倒是难得。”

卫敬容此时方才看过来,看婴孩吐泡泡,比看这对姐妹舒心得多,后宫添人也不是什么大事,王忠又送了信来,这两个怎么安排只看她的,卫敬容微微一笑:“倒也分不出大小来,总不能一样的位份,一个宝林一个当才人罢。”

随手指了那个风流妩媚的当才人,那个天真娇憨的当宝林,两人因是正元帝特意带回宫来的,比采女御女还更高些,一同住在掖庭,只不是一间屋子,能得的衣裳首饰也不相同。

姐妹俩初初进宫还不明白,底下这些妃嫔却是明白的,譬如往丹凤宫宜春殿请安一事,才人能来,宝林却不能来。

俩姐妹磕头谢恩,杨云翘的眼睛落在妹妹的腰肢上,跟着又收回目光,也逗起孩子来,仿佛这两人同她没甚关系,也并不是她家中献上来的。

安排完了美人,就要分派猎物和皮毛,宜春殿里得的最多,赵太后把自己不要的都赐给了赵家,又千里迢迢送了一份给赵二虎,家里就只有他一个孩子出息,便是赵太后都多有期待,跟着去了吴江,若是能立战功,赵家也不全是靠荫恩了。

跟着就是列位宫嫔,秦昱跟着一同去围猎的,自有东西送给杨云翘,就连秦昰都猎到一头黄羊两只兔子,把一条黄羊腿送给正元帝,正元帝一高兴,赏了他一把好弓,他此时虽拉不动,连拿都拿得勉强,可还是高高兴兴抱着。

余下未去的按着份位得赏,眼看就要入冬了,各宫里都添了些新毛料,卫敬容还给秦昭也送去些,一样是赏,知道赵太后专赏了赵二虎,便也凑了一份。

秦昭也回了一份,寻了好皮子,赶制宫装斗蓬送给卫敬容,还给卫善也送了一件去,大红满绣金线牡丹花的缎面,里头是白狐皮的内衬,斗蓬帽子上还嵌了一块火烧红宝石。

那件斗蓬是估算着身量做的,卫善接到大锦盒时,业州将要下第一场雪,抖落开来一看,里头还有一个白狐皮的暖手筒,里外都是毛料,做得精细,里头还能搁下一个暖手炉子,也嵌着一块红宝。

卫善把这一身披在身上,斗蓬正到脚踝,配上小靴,冬天就是穿了这个出门去也不觉得冷了,她把这一身披在身上,卫修看出些端倪来:“二哥怎么尽送你这些东西,我跟大哥两个,他连一针一线都没送来过。”

卫善不好告诉小哥哥她跟秦昭有了约定,只拿眼儿看看他:“这有什么的,二哥从小就疼我,你不知道?”这么个疼法,卫修有点牙酸。

待到业州下了第一场雪,卫王庙也已建成,正元帝那落了御印的三个字,刻成匾额挂在寺庙前。卫善这件斗蓬,头戴金凤冠,耳里扎着金嵌红宝小葫芦,坐在车中,跟在叔叔哥哥的身后,去祭父亲母亲。

早有民众涌在庙前,人人都想看一看公主金面,卫善在庙前下车,雪薄薄一层落在肩上,远远一眼便能知道永安公主美得眩目,那庙中神像,倒极有□□了。

卫敬禹雕像正坐堂中,身边是一同战死的爱马,手执书卷,微微带笑,因战死时年纪尚轻,雕像便是个白面书生模样,一双眉毛又极英气,眼睛带笑,未曾见过卫王的都要赞一声好相貌。

曲夫人像供在庙后芙蓉阁内,有一片莲花池,结了紫藤架,还有一片幽竹林,跟卫王坟遥遥相对,阁上还设了闺房,里头摆着一张瑶琴,还有一盘下了一半的棋局,这些都是卫善亲手布置的,就是家中那幅花上的半局棋。

卫王庙除了纪念英烈之外,卫王又被传成了地位,拜他便能保佑来年收成,而曲夫人则传成了保女子姻缘美满的地位,光看卫王雕像便能知道,再看卫家这几位,个个龙凤之姿。曲夫人的芙蓉阁前,还有一棵姻缘木,挂彩条彩灯求好姻缘的姑娘家渐渐多了起来,还有买那彩绶编的同心结的。

林文镜散尽那二千贯钱立英烈碑,为守城武将文人作小传,又为卫敬禹立汉白玉碑,既已是正元帝亲口认下的卫王了,这寺庙的规格便比着王侯的规格来建,曲夫人也按着王妃的规格大妆,芙蓉阁里挂上二人画像,从此受世人香火。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啥也不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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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正妃

清江大雪, 雪花似盏,落进江心白茫茫的一片,江岸叠石上落雪成冰, 船上旌旗整块冻住, 劲风一吹便一下下磕在旗杆上。

秦昭立在战船甲板上,头束玉冠, 身披乌云豹斗蓬, 数九寒冬呵气成冰, 秦昭睫毛上凝着霜花, 一只手反搁在背后,眼睛望向江心, 按进度来算, 战船是不及在预计的工期内建完的。

江宁王带着财宝逃向吴江时,在半路上就接到大业军队挺进京都的消息, 刚刚逃至吴江, 又接到皇城攻破, 皇帝和宠妃沈青丝一起殒命的消息。

末帝也不是没有儿子, 跟着江宁王一同逃命的就有大夏寿王福王, 福王年纪还小, 寿王却已经成年结亲,这两个原是能当皇帝的。

可江宁王那时便存了取而代之的心,就算只有吴江一地,只要把住关口,让秦正业的兵马攻不过来, 他也可在吴江修养生息,再图反攻,于是江宁王到得关口便一把火把这些带不走的战船统统灌上桐油烧去了事。

后来干脆就在水面上倒油点火,一刹时吴江上连片火海,下游飘浮着战船上烧毁的残木,这火烧了几天,江面上一片火海,千里黑烟。

烧掉战船,大业想要南攻便得先得造船,要用民船攻击战力不足,而再造战艘或是调来战船,一是耗费民力财力,二是所备战船不足,短时间内无法攻下吴江。

江宁王这个盘算确是不错,也已奏效,正元帝马战了得,水战还从未有过大捷,几番进攻都败在水战上,吴江还在不断督造战艘,名将厉振南又最擅水战,正元帝定下明年五月攻打吴江,就算兵丁已经操练好了,战船器械也不及造好。

苦差自是他来担的,譬如攻打云州,云州地广林密语言不通,林中还多生瘴气,一进云州兵丁死伤众多,两边各有战事,补给艰难,跟着他的几个老将都有支撑不下去的。

打云州是场苦战,苦则苦矣,载誉归来也是好事,经得苦战便是原来欺他年轻的老将也都能同他把酒言欢,以秦昭看来,此时并不是攻打吴江最好的时机,贸然出动,赢面不大。

连年征战虽不利民生,江王宁确是在平定吴江叛乱,可南边反叛一直都未成气侯,李从仪周师良的残部还有投效旧朝廷的,大业军队又未曾打过水仗。

秦昭是想把这件事做好的,可朝中款项却迟迟不拨发,造船的这些民夫兵丁,要用的各样木料清漆,人要工钱,材料更有花费,又要造战船,又要建殿宇,从云州运来的木料一半要先供到甘露殿去。

可甘露殿是建给卫敬容的,秦昭再如何也绝不能开口让甘露殿的木料等一等,心中焦急,面上不露,写信给秦显,只说兵部还未拨款,秋收已过,粮库充盈,纵款项不到,也该先把军粮拨下来,或可在清江一带先行征粮。

总不能仗还没打,粮先不够吃了,秦昭站在船头许久,落了一身雪花,手脚一抬,就见立在身边的人耳朵面颊都冻红了,替他抖落雪花,这才瞧见是赵二虎。

“怎么在这儿站着?有甚事么?”秦昭拍去肩头雪花发问。

赵二虎被冻得牙齿打颤,结结巴巴:“让回说要寻的好珠,已经寻着了。”

赵二虎自卫善出宫回去业州,倒觉得守门无味,见不到小仙子,回去又要听爹娘哥哥吵嘴,听见晋王要领兵去吴江,思量再三在秦昭出宫的时候,把他给拦住了。

对着秦昭倒不结巴了,把自己想随军打仗的话一说,秦昭点头应允,赵二虎回去收拾行囊了,家里且还没人知道他要行军去。

思恩公夫人知道儿子要随军,抱着赵二虎大哭,死活不许他去,打仗那可是要死人的,万一刀枪无眼,戳个窟窿,便是活着也是个废人了,好好的当差守城门又有什么不好。

赵家只觉得混吃混喝,到哪儿都还有行礼已是极好的日子了,可赵二虎却知道满城的勋贵没有一个看得起赵家的,攀着皇帝的裤腰带,不思进取便罢了,家中子弟只有一个领了差事在看城门,内库那个职位还被撸了去,虽未降罪,赵二虎也有很久都抬不起头来。

同他一道当班的便劝了他,好好谋个出身去,他是次子,往后家里什么也没有,似他这样,哪有好人家的女儿肯嫁给他。

最后一句戳中了赵二虎的心事,他对卫善念念难忘,却知道卫家是怎么都不会看上他的,癞□□想吃天鹅肉,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

心里明知绝无可能,却又忍不住有一点期盼,跳过身份辈份,总不能让她这辈子都只在过宫门的时候看他一眼,赵二虎连着几夜都没能睡好,跳墙逃出思恩公府,依旧还是从了军。

思恩公夫人跑进宫里抱着太后的腿便哭,可赵太后自己的儿子就是军队里打出来的天下,赵家有子侄从军倒也不是烂泥扶不上墙,何况儿子还答应了,只要赵家有人能立功,就加倍的赏赐。

思恩公夫人见哭也无用,只得咽了泪,替儿子把那还没得的功劳先夸上三分:“这孩子跳墙头都要从军,都是想替陛下出力呢。”把要报效的心说到十分,赵太后赶紧赏下东西,跟卫家是已经比不得了,可跟秦显的生母陈家倒还能比上一比,心里觉得自家比陈家体面许多。

赵二虎只是一门心思想叫小仙子能看得见他,在她心里自己不止一个守城门的,也能在宫里进出,也能跟她靠得近些。

他跟着秦昭,秦昭纵不得叮嘱也会把他看好了,调到身边来当亲卫,越是离得近,赵二虎便越是知道自己离卫善有多远。

他识得几个字,也常听说晋王爱给永安公主送去各样稀奇物,不计千金送东西过去,衣裳首饰不必说,他还瞧见过一对玉树石榴的盆景,上面的石榴一个个龙眼大小,透雕出石榴籽来,据说这么一对盆景极为难得。

巧匠在吴江,光是把原石托过去制造就要过一道道的关卡,赵二虎原来甚也不懂,还是到了此地才懂得甚是钞关甚是私货,夹带私货过关卡,等匠人雕好了再带过来。

旁人只道是晋王对永安公主极好的缘故,可赵二虎却知道这不相同,遇见心爱的姑娘,自然要把什么好的都给了她。

拿自己跟晋王比那是样样都比不过他,可依旧还是想替卫善尽一点心意,晋王常派他去市面上走动,有订好的就去取回来,赵二虎知道这些都是送给卫善的,跑得尤其勤快,掌柜打开来给他看一看,他便想着这些东西戴在她身上有多好看,心里期盼自己有一天也能送她些什么才好,等他也能送得起这些的时候。

秦显收到信件的时候,宫中正预备办冬至大宴,掖庭里那三百来个备选的采女经过两轮只余下二十来人,就从这二十人里挑出角逐太子妃。

不论选出来的是谁,来年春天大婚礼成,卫敬容挑了又挑,能余下来的都是个中翘楚,模样自不必说,连性情也须得是一等一的好。

卫敬容不喜见后宫有挑唆生事之人,这些姑娘初选过后便一直在学规矩学礼仪,个个都要读书,读的便是文皇后的训导。

真能做到养气少怒的,才留了下来,这二十个里得选出太子妃,太子良娣和太子良媛,秦显到此时还未放弃想立碧微为正妃的念头。

袁礼贤站在秦显这一边,姜家不论如何也有名望,正元帝不愿意儿子在七姓大家之中挑选女子为妃,总不能真选个民人女儿。

太子是先说动了袁礼贤,跟着再去磨正元帝,这回冬至宴后就要定下名份,各人都得宝册玉印,从此就是太子的嫔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