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他走的时候卫善已经醒了,散了头发裹在锦被里,只露出巴掌大小的脸来,迷迷糊糊看见他一身劲装,揉揉眼儿道:“二哥往哪去?”

秦昭反身亲她一口:“我往武卫所去,今儿比箭。”

卫善一只手扒着枕头,看他说话的样子哼哼了一声,一脸不信,秦昭只好道:“我去乐平,快马去快马回,看一看长城究竟损毁如何。”

怕她担心,这才没说实话,卫善这才放他走了,懒洋洋爬起来,让沉香几个把衣饰首饰都出来挑一挑再让小丫头把铜熏笼摆在殿中,预备着熏衣裳。

这是卫善头一回出现在晋地这些官眷诰命的面前,既是头一回,便要显得隆重,穿的衣裳用的香料戴的首饰,挑的俱是内造物。南缎花色浅花样巧,样式虽好,依旧易得。

内织局送上来的云缎蜀锦都是贡物,寻常人家难得,卫善送了十来匹贡缎给师清如大婚用,师夫人才道她这是有心体贴,是个好相处不多事的小姑子,还知道替嫂嫂撑脸面。

沉香落琼两个前一日就指派丫头们把几只箱笼都收拾出来,正屋里摆开衣架子,把大婚时做的王妃常服都挑出来让卫善挑选,里头有些根本都没上过身。

卫善嫌弃这些云凤飞龙的花样不活,妆花麒麟织金蟒龙又太过了,是预备着年里进宫时候穿的,看来看去,挑了一件大红织金仙云鹤的袄裙,底下是蓝织金福山寿海纹样的暗花裙,再添上一双高底凤头啣珠鞋子,倒比在京城里穿得还要华贵得多。

卫善在大铜镜前试衣:“这会不会太过了些。”

沉香笑起来:“公主在辇中,这才没瞧见,我看晋地那些富户衣衫并不比京城里差多少,京官儿穷,地方上都富,这回请的都是四品往上的官夫人,只有更华丽的。”

地方官儿都富倒是真的,刘刺史家里便能养活十几个歌姬乐工,光是一年的衣裳香粉算一算又得费去多少,这么一想干脆把姑姑赐她的那件珍珠衫取出来挂上。

卫善有一把好头发,可要戴十三年成套金饰,还得戴上假发髻,额间再贴花钿,眉尾微微向上勾起,敷上宫粉,眼尾抹上胭脂,难得这样打扮,瞧着竟有十分的威仪。

卫善见几个宫人都看住了,这才露出笑意来,她一笑又是冰消雪融,沉香掩了口:“可了不得了,还当是哪个女菩萨呢。”

京城寺庙中便有壁画,女仙女菩萨也并不是人人都慈眉善目,挑起眉尾手执法器的也有许多,长眉一挑便叫人心头一跳。

卫善撑不住自己笑起来,捏捏面颊,确是瘦了,眼睛也更大更长了,原来脸盘似玉盘那样的,怎么发怒都带着喜气,这会儿神色一缓便似在笑,眉间一怒看着上去便气势十足。

她拿了小镜照个不住,还想把这妆留住了给秦昭看,可他夜里不曾回来,这才叫来了小福子,小福子吱吱唔唔:“王爷只说去一日,身边带着王七唐九。”

王七武功高强,唐九灵活机变,可卫善依旧悬心,他还从来没有食言过,说甚时候回来就必然回来的,叫人点起殿中座灯,铺开晋地的域图,随手拔下鬓边金钗,从域图上划过去,若是快马,一天里确是能到乐平,怕是有事耽搁了,这才不能回来。

她立时道:“明儿就说王爷昨日出城打猎去了,不知几日才回。”王七唐九都不在,连夜召见吴三:“你挑几个妥当的人,出城门外几里地等待,若是明日还不回来,你亲自去找。”

吴三当年护送卫善去业州,知道这位公主与寻常女流不同,夜里召见立时便来,领命而去,等到天明开城门便赶了出去。

秦昭一夜未回,卫善夜里便睡不实,听见些响动就以为是他回来,点了玲珑夜光灯,睁眼一看确是黑袍将军弄出的动静。

自从嫁给秦昭,已经许久不要人守夜了,沉香睡在外头,听见里头细碎声不住,干脆进来抱黑袍将军抱了出去:“明儿还有宴呢,公主赶紧歇歇罢,王爷必是有事耽搁了。”

卫善自己也知道,可就是放心不下,夜半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只觉得还没歇够,沉香便来叫起,撑着起来,眼睛底下有些发青,落琼赶紧拿香膏调了珍珠粉替她盖上一层。

面上薄薄扫一层胭脂,看着便容光满面,一直等到刘刺史夫到了,沉香这才请卫善出去,刘刺史夫人到了,便是底下这些诰命们都到了。

卫善虽是主家,确是王妃,晋地再没有比她更尊贵的,等人都入座了,这才姗姗来迟,手搭在沉香的胳膊上,缓缓步进殿中。

诰命夫人们接连行礼,沉香安排了坐次,哪一位是司兵夫人,哪一位是司功夫人,轻轻抬抬手,卫善便侧头打量一眼,冲她们点一点头。

卫善是座中年纪最轻的,偏偏坐在最上首的嵌珠宝座中,坐定了对这几位夫人点点头,着意看了一眼刘夫人,朱唇微翘:“免礼罢。”

卫善华服金冠,冠上缀的凤凰羽翅轻颤,身上明珠珠泛流光,目光停在刘刺史夫人身上:“这位便是刘夫人罢,倒要多谢刘刺史送来的女乐,正好助兴。”

刘夫人四十来岁的年纪,看着眉目刻板,眼睛凹陷,皮色微黑,一看模样便知其出身不高,穿了一件宝蓝衣裳,头上戴了大冠,耳朵扎着白玉葫芦的耳坠子,手上拢着两对金镯,确是比京城里三品大员的夫人要富贵得多了。

刘夫人赶紧立起来回话,对着卫善恭恭敬敬:“当不起王妃的夸奖。”

卫善轻声一笑,态势拿捏了个十足,身上披的珍珠璎珞泛出的光华映着她的脸,看上去莹莹生光,高坐堂上叫人不敢逼视:“怎么当不起,刘大人很当得起了。”

这话一出口,座中人人都看过来,目光在卫善和刘夫人身上打了个转,一个个都噤了声,原来这晋王妃还是只胭脂虎。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善咩进化了

谢谢地雷票小天使吧唧亲一口

第227章 下脸

晋王妃年纪虽小, 可举目抬眉间尽是一付威严相,面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刘夫人, 声音落珠也似,刘夫人便只得站着, 脸上还要陪笑, 把这两句话硬生生的扛过去。

只听这么一句话,便晓得这位王妃脾气不大好,想想也是应当,卫家的独生女儿,又生得这样美貌,还是公主之尊, 相必是极受宠爱的。在宫里自不必说, 到了封地, 还能当面刺一刺刘夫人, 那便是晋王极爱重她。

几位夫人匆匆换过眼色,把头压得更低, 不去看刘夫人面上的尴尬神色, 也不敢再直视晋王妃。刘刺史送了女乐的事,家家都知道了, 这些夫人们连着几日给晋王府送食盒来,换着花样的送, 还要着人去别府打听,别跟人送得一样。

回回门上都有回礼,俱是些南造的小点心, 确是晋地少见的风味,这样客气,还当晋王妃是个好性儿的,可坐下来这会儿,这些夫人们身边的丫头就已经打听过消息,晋王府里除了王妃,别说是良娣良娣了,承徽昭训一概都无。

一听便知道这王妃不简单,晋王成婚都已经一年多了,成婚当日晋地在京叙职办事的官员还送了一批贺礼,讨了一杯喜酒吃。

成婚一年多,还能把王爷管得服服帖帖的,晋王一看便是极有主意的人,绝不软懦,房里无人倒真是桩奇事。纵是晋王妃这付天仙般的相貌,又有哪只猫儿不偷腥,这么一想,怕是永安公主在帝后身边从传言中的还要更得宠爱了。

刘夫人到得最晚,除了卫善,便是她最大,自然要来得晚些以示身份贵重,这些事便无从打听,吃了闷亏,也只得捏着鼻子咽下。

刘夫人来时便想着要有这么一遭,人是刘刺史让送的,挑却是刘夫人来挑的,样貌个个娇美,年纪也是乐姬里最鲜嫩的,管事回来禀报,却道这事儿晋王作不了主,王府的管事怎么也不肯松口,还是请了王妃身边的丫头,这才把事办妥了。

她老着脸皮扛下这两句话,卫善这才拿眼去看别人,特意点了曹夫人的名字,曹司判是主管晋州军事的,他既有意交好,卫善也得看他几分薄面,冲她点一点头:“那枝白梨花极好。”

曹夫人立起来谢恩,她本就是南人,想想王府里甚样东西没有,看着回礼是南造点心,便知道公主爱吃南食,自己做了几样点心,又折了两枝白梨花添在食盒里,洒上些水,瞧着鲜灵灵的。

曹家第一日送了几枝花来,第二日干脆就剪了枝条,两枝白梨插在红瓷瓶里,摆在条案上,卫善倒多看两眼。

那些吃食送来了,卫善也不会吃,秦昭吩咐过了,沉香几个看得紧,外头的东西怕不干净,一碰都不让她碰的,食盒送到跟前过过眼,眼儿一扫,瞧着什么好了,让典膳送上府里做的来。

曹夫人得了这句夸奖,一面谢恩,一面去看刘夫人的脸色,见她神色如常,更不敢露出过份欢喜的容色来,只含笑道:“原是府里的梨花晚开了,想着王妃三月一路都在坐船,怕是无暇赏春,这才送了两枝花来。”

卫善冲她点头,余下几位夫人便都暗想曹夫人好钻营,往常在刘夫人跟前就惯会奉承的,如今来了晋王妃,这是要改弦更张了。

略坐得片刻,宴席一开,先送上一碗二色丸子汤,一样只有一颗,丸子只有桂圆大小,汤又鲜美无比,席上都用鎏金碗水晶盏:“这是高昌进贡的葡萄酒,拿银瓶盛了送来的,这些日子商路不通,就只有这点都叫我讨来了。”

一人不过分得一杯,葡萄酒甜汁似的,水晶杯衬着琥珀色,饮过一杯再换甜酒,曹夫人眼睛尖,一看卫善桌前不摆酒,喝的是甜羹,立时明白过来,这怕是身上有孕了。

怪道来晋城的那天不下辇来,原来是有孕了,想必日子还浅,这才不说,当下也不揭破,只同交好的两位夫人互打个眼色,彼此知机。

卫善摆宴是按着宫里的规格来的,头道上汤,跟着四干果四蜜饯,接着六道大菜,吃完这一轮,便拍了巴掌让刘家的女乐过来歌舞助兴,品过香茗,再汤羹热菜,摆一回宴,总有三十多道菜品要上。

曹夫人已经占了先,余下几位看卫善爱花,便纷纷说自己家里养得好芍药,有请卫善过府的,也有说要送花过来的。

晋王妃除了刺过一句刘夫人,余下倒都还可亲,送上来的菜品,除了晋地少见的,也有几样是晋城宴会必上的菜,甜咸软硬几样都兼顾了,光是看这菜单子就知道晋王妃不是个光会嘴上厉害的。

只问过一回,这些夫人丈夫是谁便都能说得出来,侧一侧身问:“韦夫人听着有些清河口音,娘家姓什么?可是清河人士?”跟着便能把清河几家都说出来:“我回乡祭祖时曾路过清河县,这回来晋地也在清河停留,多听了几句清河话,清河县令可是夫人的本家?”

还真是韦夫人的本家,韦夫人不意卫善还知道这个,清河崔氏闻名天下,如今朝里的崔尚书便是家里的旁支,一时满面红光,越发挺了胸膛,把卫善捧起来。

韦大人是司仓,曹大人是司兵,这么一场宴,便把一兵一粮都拢到身边,往后常常走动,刘刺史有什么动向,可就都捏在手里了。

这么一只胭脂虎,怪不得晋王这样纵着。

这一班女乐只来了两三天,还不及排新舞,跳的还是原来在刘家排的旧舞,卫善心里知道,看上一段摆一摆手:“都是旧的,就留下丝竹,不必歌舞了。”

歌姬们一脸惶恐,一个接一个的退下去,刘夫人的脸上更不好看,要说上两句罢,又实不知道说什么好,自己家里那个还当拍了马屁,谁知道是摸了老虎屁股了。

经得这一遭,几位夫人心里便明镜似的,晋王妃看晋王看得紧,眼睛里头容不下沙子,不独府中没有良娣良媛,连歌姬舞姬都不能容,经得这回,可是谁也不敢在再往晋王府里送人了。

卫善要的想的就是这个,总归她年纪小,办事不圆也是寻常事,送礼也得送得动动脑子,叫人不敢再随意给王府添人。

何况她身后还顶着金招牌,姑姑在京城里必是要给她做脸面的,等她怀孕的消息送到京城,正元帝必要御赐,姑姑再添上些,把她极得宠爱的名声传出去,对秦昭也是一样助力。

刘夫人闹了个老大的没脸,偏偏有苦说不出,又不能似那品阶低年纪轻的官眷那样,伏低作小的给晋王妃陪小心,倒跟凑趣儿的丫环似的。

曹夫人立即倒戈,也知道晋王晋王妃有拉拢自己丈夫的意思,韦夫人便是卫善看中的下一个,与其落在人后,不如抢先一步。

藩王入晋,从此就要在晋地生根传承,看这态势晋王是个极有主意的人,自家丈夫回家日日都在感叹,说晋王名不虚传,这才短短几日,就在武卫所里有了人望。

当兵的都比读书的更简单些,肚子里头没这许多的弯绕,谁的拳头硬,谁打胜的仗多就听谁的,刘刺史虽掌管兵事,可二月里北狄那一仗,打得伤了许多人,瞒下不报,连抚恤也只发了一半,底下人早就不服气他。

曹大人便是其中之一,他既能当官,脑子比手下兵丁要机灵些,还让夫人探探虚实,晋王若果然强势,投到他的麾下只有好处。曹大人还想着观望,曹夫人却当机立断,几位官夫人中,便数她最殷勤。

卫善自然不能全然冷落刘夫人,等她开口说句软话,余下几位夫人帮着一并说合,这才面色稍霁,让沉香给她桌上添一碟鸽子玻璃糕。

刘夫人这下知道了王妃的脾气,卫善递了台阶,她赶紧就势下来,心里气不平,面上却不露还笑问一声:“王爷今儿可在府中,咱们这样喧闹可扰了他的清净。”

卫善笑了:“昨儿就出城打猎去了,我想要件鹿皮小袄。”说得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好像这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几位夫人一听,越发咋舌,这都已经四月天了,早已经换上了春衫,这会儿去猎鹿,还要晋王亲自去,可见是夫妻两个为着那班女乐着恼,卫善故意发脾气的。

曹夫人立时凑趣:“这会儿猎来可得到明岁冬天再穿了。”

卫善笑看她一眼:“那就做个脚垫子。”这样任性,可配着她的容色,偏让人说不出不好来,把晋王怕老婆的名声坐得更实。

一轮热菜上过,卫善起身回去更衣,沉香扶着她的手,轻声道:“吴参将派人送了信来,正在后厅等着。”

卫善一听赶紧过去,那人听见珠玉声响,不敢抬头:“唐典卫受了伤,吴参将已经领了兄弟往乐平去了。”

卫善心口一跳,唐九怎么会受伤,他受了伤,秦昭要不要紧?指甲掐进手掌,沉声问道:“唐典卫在何处?”

“唐典卫人在城外。”

卫善抿唇道:“派车去把他接回来,我有话问他。”说完了几口气,这才撑住身子往屋外去,沉香扶着她的胳膊,才要开口安慰,就听见卫善吩咐:“让张太医到偏房候着,我回去换身衣裳。”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君

今天双更第十天啦

二十天的挑战

第228章 流匪

离座太久, 不换一身衣裳回去,难免叫人起疑。此事也不知与座中这些夫人们的丈夫有没有干系, 更不能在她们的面前露了形迹。

卫善坐在镜前, 沉香几个替她拆换头面, 铜镜映着她的脸, 满面都是肃穆神色,沉香是知道事的,拿抿子把散下来的发丝抿上去, 低声在卫善的耳边道:“公主要不要派青霜跟着去看看。”

卫善也想过青霜, 可她虽是上官娘子养大的,性子却活泼跳脱,寻常陪着习武且还罢了, 交待她这样的机密事, 怕她走漏风声。

两三年下来, 她宫里的规矩也只学了半截, 装个样子还成, 到底没有经过尚宫姑姑的戒条, 学了个形, 沉香与她呆在一处时候最长,既然举荐她,便是信她。

青霜是女子,行动比男人更不起眼,何况只是去看看情况,卫善咬咬唇:“那就让她去。”

沉香轻声应了, 出门找到青霜,叫她换过一身粗布衣裳:“你总盼着公主有事儿交待给你,当真给你差事了,你可不能办砸。”青霜用力点头,回屋换衣,女子骑马出城反而更引人瞩目,以她的脚程也不必骑马,还更谨慎些。

卫善再往宴上去的时候,换了一身玉色暗花织凤纹的衣裳,底下是大红织金江水无崖纹的裙子,不穿珍珠璎珞,换了烧红宝石的凤头累丝珠串璎珞,依旧一身华贵入了宴席。

几位夫人原来看她去了这么久,还当是府中有什么事,原是换了一身衣裳,卫善方才大显威风,撇下满殿诰命去换一身衣裳,倒无人起疑心。

曹夫人韦夫人这会儿便满口夸她身上的珠玉宝石,这些东西都过于贵重,打这么一付璎珞,金子倒还罢了,这上头嵌这样大块的宝石便不易得,看着倒像是前朝内造的。

卫善笑容如常,歌舞不足兴,让肖管事又安排了百戏人来,先听讲书,京城里也有书场戏场,大多挨着寺院,还有专讲佛教故事的,也有劝人向善的意思在,慈恩寺戏场便极有名头,每天节日书场里里外外都挤得水泄不通。

最火的一出便是《大业英雄志》了,官方推广再加上这出戏确是写得好,文镜先生执笔,传扬天下,据说书场里场场爆满,都没个踏脚处。

正元帝有禁令,不许五品以上的官儿逛东西坊市,可书场却没禁忌,只是那样的地方多是三教九流,卫善从未去过,在京里办宴,倒不比在外头这么宽松。

晋地也是如此,永寿寺戏场是最有名气的,既是王妃办宴,让王府下人去请了一干百戏,前头跳舞不过是专用着刺一刺刘夫人,从她往下再没人敢献美。

讲的还是《大业英雄志》,因着卫善在,说书的便着意讲了卫王这一段,林文镜笔下的卫王自然是文武双全的不世奇才,说上一折,这一折正是卫王无限风光的时候。

卫善听见林先生把父亲写成是护法星君,专门入世来辅佐帝王,心头微哂,人靠在宝座上,几人见她凝神听着,便也不说话,陪她听着,预备掐着点儿把后半折书给截住。

卫善看着是在听,心思却不在书上,还得加紧写信给叶姨,请林先生到晋地来才是,心思一恍又转到秦昭身上,他可从来没办过这么不妥当的事。

书说了一折,刘夫人便道:“晋地还有一出戏流传得广,王妃可有兴致一听?”她说的便是刘刺史专门找人编撰的《天圣菩萨下生经》,专为着拍正元帝的马屁所作,其中故事牵强附会,愚民听了便罢,还大喇喇拿出来要在卫善面前讲。

这事不能驳,卫善打着精神装作极有兴致的样子:“刘刺史献经有功,我在京城都听说过,如今慈恩寺戏场里也在说这些呢。”

刘夫人面上有光,底下几位夫人也跟着奉承她,哪个不知刘刺史是因着这部经书升上去的,都陪着说好话凑趣儿。

卫善听着《下生经》,想到刘大人当年那些政绩,若说才干自然是有的,没当刺史之前也是四品官,可人一旦走了捷径,便不肯再踏踏实实办事了,一门心思钻了这些小道。

殿中书说过一场,又看了几样彩门戏法,跟着又去紫藤园中赏花,上了一碟十二种花做的小点心,卫善一整日里耳朵都灌满了好听话,再清明的人,连着听上百日千日,那也分不出好恶来了,还真当自己有话里说的这么好。

刘夫人趁机请端阳宴,卫善把手搭在腹前:“到时候再说罢。”

她这么一动,几位夫人立时知机,这是王妃有孕在身了,刘夫人才刚缓过神来,立时面色一僵,怪不得她火气这样大,原来自家是在孕中送美人,越发殷勤小意。

卫善却越是等越是燥,直到沉香上了一盏燕窝,奉上来时冲着卫善点一点头,卫善立时打了个哈欠,曹夫人赶紧道:“王妃若是乏了,只管去歇,咱们都是一处玩惯了的。”

就在紫藤架子底下架起矮桌来,摸牌下棋打双陆,堂中依旧演百戏散乐,丫头僮儿侍候着,金盏银碟一轮轮的换上来,典膳献了许多凉果子花果子,卫善一看人人得趣,便对刘夫人点点头:“我确是乏了,小歇过后再来。”

刘夫人把她送到门边,等卫善一走,她又是席上品阶最高的,眼看曹韦二人转头奉承起晋王妃,偏偏压不住她们,曹夫人又笑:“王妃可真是端丽可亲。”

刘夫人面皮一动,身边这许多丫头看着,不能当场说些什么,晋王人才刚来,手里甚也没有,曹家倒先搭了板子跳船,也不怕板子太短,落到水里。

韦夫人又道:“可不是如此,王妃如此谦和,倒是晋地百姓的福气。”一个二个变着法的夸奖,后头品阶不如的,也都凑趣,刘夫人听了只能笑着点头。

宴上还在打口舌官司,卫善已经急步去了后院,沉香一路走一路道:“青霜没跟着唐九一同回来,唐九人还清醒,说是在平乐县外遇上了流匪。”

卫善脚下一顿,被沉香牢牢扶住,吸一口气,进屋直冲到唐九的床前,唐九一听响动赶紧抖开被子把自己从头罩到脚,一使力牵动了伤口,“滋”的抽一口气。

“王爷在何处?受伤了吗?”卫善挥了手让张太医过来,知道自己这么盯着小唐,他不肯看诊,转过身去又问一声:“流匪有多少人,吴三带了多少人去增援?”

张太医一听汗都冒了出来,知道这是听见了要紧事,恨不得捂住耳朵,只得一声不出,假装自己一句都没听见,给唐九清创上药。

唐九还是头一回见卫善,见她满身珠翠盛妆而来,一时屏息,可她一发问,他便回过神来:“王爷还在乐平,属下打马回来时,王爷和王七都不曾受伤,流匪约莫有十五六人,想抢马匹,我一时不慎才着了道,看模样…不像匪,倒像民。”

唐九本就不擅武功,他和冯五一样是专打听消息,办些隐密事的,跟着秦昭这么久,身上也只挂了一个小官职,便是为着不惹人眼。

这回办差也是唐九打头,三人骑马从小道上走,他骑在最面,入了林子越行越无鸟雀声,觉出不对才要返身,身上就中了一箭,那人藏在长草里,唐九躲避不及,伤了手臂。

卫善一听秦昭无事,又听唐九说是些流民,就更不担心了,若是真的匪徒,十五六个马匪一同围攻还叫人担心,既是贫民,王七和秦昭都战场上拼杀过的,□□个人等闲还近不了王七的身。

乐平一带多山,去岁冬日遭了雪灾,二三月间被北狄抢过一回,正是春耕时节,天灾加上**,还有刘刺史这么个贪名逐利的官员,连修长城的钱都贪没了,赈灾的款项到底发没发还真难说,贫民无所依,当了流匪倒也不奇怪了。

卫善松一口气,依旧还是悬心,让张太医好好替唐九,等着青霜回来,回屋躺了一刻,还回宴上去招呼几位夫人,对刘夫人也客气了几分。

刘夫人倒有些受宠若惊,不知卫善怎么就转变态度,心里还打算着明日要给卫善送礼来,看她喜欢珍珠,家里正有一匣子南珠恰好能当礼物,虽不比她身上的东珠贵重,也是难得一见的品相了。

一直到黄昏宴将要散时,青霜吴三一同回来了,外头已经闹得纷纷扬扬,晋王出城打猎,遇上了流匪作乱,捉着四个活口下狱。

吴三是当堂禀报,几个夫人胆小些的都吓住了,还有的轻叫出声,曹夫人到底是司兵的夫人,寻常听许多兵事,人还镇定,抬眉去看卫善,见她神色如常,心中称奇。

卫善一听便知秦昭是想把这件事闹大了,在乐平县外捉着的人,却一路带回了晋州城,这是要借刀痛宰刘刺史了,他们才刚到晋城五日,这么做是有些冒险。

她冲着吴三点一点头,浑不在意的模样:“王爷什么仗没打过,捉几个流匪还大惊小坏,我要的鹿皮猎着没有?”

几位夫人又惊又奇,都这个时候了,晋王妃还不着急,拿眼去看刘刺史夫人,刘夫人到这会儿了,心暗道不好,这才到晋州几日,就让晋王遇上了这样流匪,才要请罪,卫善便笑盈盈的道:“我这儿的下人不懂规矩,什么小事就来宴上嚷嚷,让夫人们见笑。”

刘夫人心知不好,面上变色,才要掩饰,卫善的目光就已经看过来了,还冲她轻笑:“流匪作乱剿了便是,刘夫人怕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小太阳愫今天起晚了

干脆下午才上班

哦吼吼

第229章 剿匪

谁也不曾没料想到这场宴会这么收场, 人人心中惊疑,急着回去打听消息, 都有些神思不属, 沉香却满面笑意, 早早把预备好花色点心盒子拿了出来, 并两枝府里开的芍药花,递到各位夫人丫环手中。

卫善还冲曹夫人点点头:“你方才说藤箩饼儿做得好,特意叫厨下给你多包了一分, 回去带给孩子吃。”曹夫人有两个女儿, 说女儿最爱这个,还问卫善要方子,回去学着做给女儿吃。

但凡妇人怀孕, 便原来不喜欢孩子的, 也多一份慈心, 当了娘的, 尤其看不得抚孤院那些个贫儿凄苦相, 曹夫人特意说自己有两个女儿, 不料卫善当真记住了, 赶紧谢恩。

刘夫人脸上一时红一时白,到底还有些安慰,晋王无事便罢,若是入晋五天就有事,就算是正元帝那点不可告人的隐秘心思,也必要拿丈夫开刀, 非得罢官流放才能平怨。

这会儿心里七上八下的,倒没功夫计较曹夫人比她得体面的事,急急告辞,先上了马车,这些夫人也都要等到刘刺史夫人出了巷子口这才坐车离开。

曹夫人缓留一步,曹夫人先是谢过那一盒子藤箩饼,跟着便道:“王妃有什么吩咐,只管差遣我就是,旁的我难打听,司兵的事倒还能说上两句。”

卫善冲她点点头:“多谢你了,下回把你两个女儿都带过府来叫我看看,我们王爷极喜欢女儿的。”曹夫人喜笑颜开,女儿虽小,可若是能得两句王妃的夸奖总是好的,赶紧回去,跟丈夫打听今日的这事,哪里来的匪人这样胆大,连王爷的猎队都敢袭击。

刘刺史接到信报的时候正搂着小妾,知道晋王出城打猎去了,还算盘着怎么继续拍他的马屁,正元帝的意思他很明白,可明白归明白,他还想稳稳在这一片土地上好好发财。

心里也打了算盘,一样都不让秦昭插手是不能的,藩王到了藩地便是接手军政的,看秦昭的性情也至多拖上一拖,他本就是领兵出身,军事可归他管,可余下的户**仓,还得自己捏在手里。

他一肚子的盘算没打完,手下人便急奔进来拍门,知道这会儿刘夫人不在,刘大人正和小妾取乐,却不能不拍门。

刘刺史裤带子解了一半,听见动静也知道必有急事,脸上难免有些怒意,合了衣裳打开门,听见说晋王出城打猎碰上了流匪,手下猎队中的人还受了伤,扶着门框抽一口气。

急换上官服想往王府赶,那人一抹脸:“晋王已经纠集了武卫所的人,出城剿匪去了。”

秦昭雷厉风行,把捉住的流匪往武卫所中一扔,三两句便鼓动起军士,带着人剿匪去了,信报送过来的时候人都已经出了城。

刘刺史赶紧换过骑装,腰悬配剑,才要叫人去召曹司兵,曹司兵已经跟着秦昭出了城,刘刺史气得面皮紫胀,骑马出府,就在巷口遇上了刘夫人的车马。

刘夫人一掀帘子,看见丈夫竟穿了铠甲,大惊之下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指了他好一会儿,刘大人一鞭子甩在马夫身上:“不长眼的东西,赶紧让开。”

刘夫人惊魂未定,进了家门叫来管事一问,才知道晋王还真的出城剿匪去了,她目瞪口呆,这晋王晋王妃夫妻两个,还真是随心所欲,想什么就是什么,天皇贵胄的脾气,兼之年纪又小,往后的日子可当真难过了。

刘夫人想的是这个,卫善想的又不同,秦昭去而复返,跟着又领兵出城的事,她一送走这几位夫人,立时叫来青霜,青霜脸上手上还带着些尘土,眼睛却灼灼的:“四个里头我捉着一个呢。”

是王七先把人打伤了,青霜跟着捉住的,笑眯眯看着卫善把赶过去怎么围攻那些流匪的事给说了,他们万没想到惹着了晋王,里头有几个是悍匪,余下的都是民人,投奔流匪,不过想换一口吃的,不是穷到活不下去了,谁也不想干这掉脑袋的营生。

青霜越说兴致越高,沉香瞪她两眼,她这才想起来:“王爷去了卫所,领着兵丁出城去了。”山林子里还藏着十七八人,捉着的活口把山寨在何处都说了,其实就是些无处刨食的农人上山纠集,专抢南往的皮货商人,有的连家伙都没有,拿着锄头就上了山。

这些人还未成气候,若是成了气候,便算是断了一道商道,都已经落草为寇了,便不能再当一般平民看待。

卫善还当他要先回来的,不料他去的这么快,倒不是打流匪措手不及,而是打刘大人一个措手不及,把晋王领兵剿匪的事给坐实,顺势收回刘刺史手里的军权。

要不然王府守备就有五千人马,还非得去什么卫所要人,统共就带着一百快骑出城门,从城西到城东,闹得满城都知道了。

卫善昨日便没好睡,担心了一夜,午间又跟着忧心,听说领了一百人的小队出去了,反而放下心来,想着他一日都没吃软食了,让厨房拆骨炖听鸭子,等他回来了,好用鸭汤给他下面吃。

“吴参将人呢?叫厨房给他预备饭食。”卫善扶着桌子坐下,宴上整日都没胃口,进上来的东西都只尝了两口,到这会儿心中大定,才觉出饿来。

沉香早就叫厨房里预备着,这些日子她多进了两口的东西都上了些来,卫善捧了碗,吃了半碗鸡丝丸粥,知道吴三是特意回来禀报,立时又出城去,咽了口粥道:“让肖管事去预备酒肉,到外

头去寻个馆子,把烧炉的猪肉羊肉都叫上些,预备足一百人吃的。”

落琼应得一声便出去传话,肖管事一听就知道这是犒军用的,虽是剿匪,也不敢怠慢,这么壮的声势,必要把事儿办得漂亮。

卫善想一想再没旁的遗漏,这才卸了钗环,换了家常寝衣卧到榻上,盖着羽纱薄被,还想着要等秦昭回来,谁知一阖上眼儿就睡了过去。

直到迷迷糊糊听见沉香的是:“王妃昨儿便没睡实,今日又一天都没吃下东西,才刚吃了半碗粥,乏得很了,刚刚睡过去。”

跟着便是帘子轻响的声音,可他就站在绸帘边上怎么等也不过来,卫善嘴唇嚅嚅一动,就听见秦昭轻笑声:“我身上脏,洗净了再来陪你。”

卫善听在耳里,心里更定,也不知道秦昭是什么时候回来陪她的,只知道自己一觉睡醒,已经天明了,秦昭正预备出门,连着几天两人都没好好呆在一处,连一起用顿饭的功夫都没有。

卫善揉揉眼儿,就听见他歉然道:“等忙完了这一阵,我带你在城里好好逛逛。”

卫善趿着鞋子走过去,伸手替他整整腰带:“我听说永寿寺的书场极热闹,等忙完了,想去那儿看一看。”她哪里来的听说,是昨儿才知道晋城还有个永寿寺的,既然书场红火,那必是香火鼎盛之处,随口说要去看看。

秦昭一听,眉目一宽,她要是没有想看的想逛的,他反而不安心,伸手揉揉她的头:“好,等过一阵咱们就去永寿寺听书,喝八宝茶。”凡是书场总有八宝茶喝,哄得卫善笑了,这才出门去。

前脚才把秦昭送出门去,后脚曹夫人便到了,卫善穿了一身家常衣裳,取出一条东珠长链来,在脖子上绕了两三圈,腕上套了金镯,手上两只宝石花戒指,等曹夫人吃了半盏茶,这才打扮好了,往花厅里去。

曹夫人一见她便立起来称颂,半点没有不耐烦的神气:“王爷昨日真是英勇,把乐平那一波流匪全剿灭了,自城东到城西敲着锣进来,城里到处都是人,卫所里闹了半夜。”

这个热闹卫善还真不知道,她睡过去了,心里倒有些可惜自己没能去瞧一瞧,面上还是那付骄矜神色,捧了蜜茶吃着,指尖在点心碟子里挑出个莲花卷来,咬了一口才道:“这有什么,王爷当年征云州,那可是百官在城楼上迎他进的得胜门。”

曹夫人一听,肃然起敬,心里越发庆幸自己见机快,看她兴致不高的样子,想想征云州十二个城是什么样的大功劳,剿匪而已,晋王说是就当围猎了,这么一看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