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是给秦昭的,胡成玉头一个想到的人就是秦昭,他心知秦昭此时志得意满,刘刺史一拔除,连带着上上下下要撤换的的官员起码几十位,秦昭不过就是再多写上两三封请罪折子,正元帝至多说他纠察不力,晋地这摊子事,此时还甩不到他头上去。

胡成玉要保不是命,他想把手上的权力也保住,拿出来的香饵是立嫡,除此之外,还愿意更多的倾向秦昭,他在晋地,也得有人在京城替他保驾护航。

“那他要什么?要你杀了刘成范?”卫善扔开花样子,面上露出笑意,抻一抻腰,挨到秦昭怀里,秦昭抚着她缎子似的头发,沉吟道:“杀了沈向南。”

沈司马是提供帐册的那个人,刘刺史在家中早就把能烧都烧了,在刘家翻了个底朝天,也只有金银珠玉古董字画,这些价值远远超过了刘刺史的俸禄。

余下的帐册都烧成了灰,连这许多年的礼单名册也都烧了,只要沈司马死无对证,这份帐册是真是假,就还有文章可作。

“那这个饵可真够香的。”卫善把脸挨在秦昭腿上,一边是太初一边是她,太初睡得迷迷登登,眼睛眯开一条缝,张着嘴打小呼噜。

秦昭垂下目光望着她,伸手握住她的手,两人十指交缠,卫善被他一望,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些:“我不是那样不分轻重的人,二哥要干什么,自然是想我和太初的。”

此时还不能动,握紧晋地,不要挑战正元帝的容忍底限才是最该做的事,而不是听上两句立嫡,就一门心思掺和到太子之争中去。

秦昭知道她能明白,可听她这么,心中依旧喜悦,眉梢一动便似春风拂面般浸润人心,手指头刮过卫善的眉毛,一只手托了太初,忽的眉毛一挑,对卫善道:“太初…吐了个泡泡。”

刘刺史一行人才走出晋州的地界,下车换船,只要上了船,就能一路顺顺当当的去京城,偏偏是在运河上出了事,刘刺史被人推下了水,捞都没能捞起来。

官船在水上遇袭,官员受伤,人犯身亡,整个朝野震动,正元帝雷霆大怒。

这案子的关键人物竟这么死了,消息传到晋地,卫善瞪圆了眼儿:“这事真是胡成玉做的?胡成玉不是只想要沈向南死么?”

秦昭叩着手指:“胡成玉不会这么做,对他没有好处。”

刘刺史之后如何被收拾,那是以后的事,此时他还不能死,只要沈向南死了,刘刺史也不必费劲去咬胡成玉,两人都把罪责推到沈司马的身上,说他上下欺瞒也好,说他挑唆作假也好,把自己身上的罪责降到最低。

可刘刺史死了,不论他之前那些是不是为了推诿罪责的构陷,他人一死就都成了真,胡成玉就算原来还能翻案,此事一出,只怕正元帝就先疑心了他。

沈向南那本帐册倒成了唯一的证据,地方卫所派兵跟随,护送官员犯人进京,当天胡成玉便下了狱,这回正元帝没再给他留情面,直接押去大理寺受审。

胡成玉若是倒了,他那一批门生也一并跟着倒霉,刘刺史手底下那些人是怎么替换受审的,朝中也是一样。去岁秋闱还是胡成玉主管,由他选官,晋地不过几十人,朝中究竟多少人受牵连,还得看正元帝的心意。

朝中局势不稳,从三月到四月,这三十日中,胡成玉的身边人下狱的下狱,被贬的被贬,这个雪球越滚越大,从贪污案变成了贪污杀人,目无君主。

从古至今的目无君主之罪,可生可死,有被申斥两句便罢的,也有调官贬官的,自然也有夷九族的,秦昭养的一对飞奴常往京郊的庄上去,带回来的消息都是案子还在审理。

秦昭便道:“看来陛下是有心想留他一命。”五万贯钱若是用爵位抵罪,那便不伤分毫,可胡成玉是在大业进京之后才得以重用的,他身无爵位,与袁礼贤差着一头。

卫善一声不吭,隐隐知道胡成玉这回是逃不脱的,眼看就要四月了,今岁四月会天生异象,客星压帝,当年出了这事,司天呈表上奏,正元帝连月祈福斋戒,自省罪行,直到三个月之后,这颗星方才黯淡。

地以星光为精气,以星辰为吉凶。客星也一样分瑞凶,依旧由得司天这张嘴,凶吉都有说法,一样的星星有的吉有的凶,这一颗若不是出于紫微帝星之侧,光芒隐隐有盖过紫微星的势头,司天也必是把这颗星当作吉星呈报的,譬如林文镜把卫敬禹写作辅佐正元帝的周伯星。

卫善原来一直提着心,怕正元帝把这妖星算在秦昭的头上,可如今一看,算在胡成玉的头上是必然的事了。

四月中,司天果然呈上奏折,有客星出于紫微帝星旁,其大如盏,光华大胜,光芒虽不比紫微星那样明亮,却依旧是凶兆,主兵乱。上辈子正元帝把这颗星星横空出世的星星当作是秦昭,把凶兆也算到了秦昭的身上。

正元帝还依旧似上辈子那样,到斋宫中去祈福斋戒,胡成玉本来还有活路可走,不到四月底便被判了刑,胡家满门流放,两位宰相,一位悬空,就只有袁礼贤一人担着宰相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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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2章 襟怀

正元帝要斋戒祈福, 自下旨之日起, 便搬到了皇城外的斋宫中居住, 跟他一并往斋宫去的,除了卫敬容就只有承吉了。

斋宫是皇帝斋戒之所, 四时祭祀都要在斋宫中独宿五日, 不食荤腥, 不近声色, 焚香沐浴,以示祭祀天地的心意赤诚。

大夏笃信道教, 除开每隔三岁便要祭祀仙山星君之外,斋宫也兴建得华丽非凡, 当中一座明堂有百尺高, 比紫宸殿的地势要高上许多,皇帝入明堂登顶,在离天最近的地方向上苍祈福。

紫微星旁这颗星, 是周伯星,大夏初年也曾现于天, 可那时候并不在紫微星边, 自然便不是主凶的,而是主天下大吉。

这回周伯星再现,隐隐有比紫微星星光更胜的势头,光色煌煌,悬在天空,每到夜晚不必点灯, 都能照见人影。

正元帝杀了胡成玉,这颗星星却没有黯淡下去,依旧在紫微星旁,还有两夜盖过了紫微星的光芒,正元帝成日在明堂中不出,到了夜里就到最高处的楼台,眼睛盯着那颗客星。

四月虽是春天,站在高处也依旧风寒入骨,王忠捧了披风立在一侧,见正元帝背手昂头,一动不动的盯着那颗星星,余下的人一声都不敢吭,缩在明堂木柱的阴影里。

正元帝这么看着这颗星星已经连续几夜了,肩膀微微一动:“你看,这颗星可是黯了些?”

能让正元帝开口问的,内侍之中就只有王忠了,王忠躬身上前,风拂在面上,带着春日里的湿润气味,明堂建在城郊,四周都是田垄,风里夹杂着泥土作物和田间野花的气味,正元帝被这风一吹,心绪似乎开阔了些。

王忠侍候他这些年,都不必去看他的脸色,听一听话音就知道正元帝的意思,手搭在身前,眯起眼睛盯着那颗搅动得朝野不安的星星,仔细看了又看:“前些日子星光还有六角芒,今日没了,确是黯淡许多。”

这是正元帝想听的,又听王忠能说得出所以然来,越加满意,“嗯”上一声问道:“皇后带着承吉睡了吗?”

王忠依旧弯了腰:“皇后娘娘还在等陛下,小殿下已经睡了。”小儿觉多,斋宫又不似宫中玩的东西许多,处处都庄严肃穆的,连承吉惯常骑的木马都没带来,又都是吃素,承吉闹了好几回,这两日跟着卫敬容学读书,才有片刻安宁。

正元帝点一点头,斋宫说是斋戒之所,地方却很广大,分了前后殿,还有百来间屋子,两队金吾卫正前后巡视,见正元帝往后殿去,都立住身子行礼。

每夜他看完了星星,都要往后殿去,卫敬容早早等着,听见外头脚步声,知道人到了,让瑞香去取吃食来。

他们已经在斋宫里住了七八日,卫敬容心中难免有些焦躁,秦昰如意都在宫中,眼看这星星光芒依旧,且不知在要斋宫里住上多少日子。

心里虽急,面上不露,见正元帝来了,立起来迎接他,既是来斋戒的,两人都不着华服,卫敬容只一身宝蓝色梅花暗纹的寻常衣裳,头上也换下金饰,戴了玉簪,耳朵里一对白玉葫芦,一身素淡,对正元帝一笑:“我做了素包子,陛下要不要尝尝。”

再是食素,也依旧吃得精细,素馅的包子里也有七珍八宝,素菇的野菜的,正元帝爱吃素菇的,里头调了酱料,吃着味儿厚,嚼在嘴里跟吃肉似的。

瑞香捧了食盒送上来,包子一个个蒸得极大,可拿在正元帝的手里依旧显小,他两口就吃掉一个,卫敬容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今天心绪甚佳,便说上几桩承吉的趣事。

在身边养得久了,两个孩子中正元帝便偏向了承吉,承吉年纪更大,这会儿已经能背诗,而承佑小上一岁就显得小了许多,他原来是打算着两个孩子一起养,如今承佑也已经两岁了,他却没开口把承佑挪到紫宸殿去。

卫敬容心中有数,更不焦急,绝口不谈朝中事,只偶尔说一说秦昰的功课,眼看正元帝的身体比过去更好,心里打算着真等立了皇太孙,就让秦昰早早到封地去。

雍州离得京城很近,回京城的路途并不远,秦昰身后有哥哥舅舅,一州之中当个藩王,比争压大位要安稳得多了。

她存了这个念头,待承吉便越加慈爱,让秦昰领着承吉玩,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若是打小存下情份来,往后是绝不会起乱子的。

这番心意正元帝仿佛知晓,看待卫敬容更不相同,只是如今承吉还小,这些话不能说破,他也还没能定下心意,承吉虽得宠爱,说不准是承佑人更聪颖。

正元帝也就松快了几日,他在斋宫祈福一月,客星依旧明亮,还再次显示出了六角芒,司天几乎隔日就要从城中到斋宫来,似这样的异像,翻遍了古籍也未曾找到过。

正元帝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脾气也越来越暴躁,一整日都说不上几句话,连承吉都无法哄着他高兴,连着吃了一个月的素食,再美味的素斋,他也挑上几筷子便不再吃了,每日都由卫敬容亲手做些包子送到前殿去。

斋宫中的东暖阁作书阁用,日子一久就从书阁成了朝事阁,大臣们都在东暖阁中回报政事,袁礼贤再一次进谏,求请正元帝立雍王为太子。

正元帝拂然不悦,却不曾多言,把请立太子的奏折都按下,可从四月到六月,两个月中上奏折请立太子的人越来越多,大有秦显刚刚身死时的势头,正元帝并不下旨,那颗妖星也依旧光华大胜,没有半点黯淡熄灭的迹象。

正元帝足足斋戒了六十日,司天依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从古至今未曾有过这样的天象,须得百官一同祈福。

等到了七月,妖星未曾熄灭,光色还由黄转为橘色,百官共同祈福也没能让它的光芒淡下去,司天被斩杀,正元帝案前的奏折越来越厚,在七月初时,他升任了曾文涉为宰相。

正元帝的心意到此时已经极为明了,他做这些不过故布疑阵,提起曾文涉来,是让立长立嫡两派争斗,齐王一系一直都被袁礼贤压制,胡成玉的态度又暧昧不明,如今曾文涉已是宰相,那些摇摆不定的小官员,都围拢在曾相身边。

秦昱自以为离太子之位又近了一步,七月中是他开府的日子,从延英殿搬到齐王府去,从此和朝臣往来就更方便了。齐王府门前一时车水马龙,把奉恩伯甄家都给比了下去。

京城中人心浮动,晋地却依旧相安如初,各县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北狄四五月中未在草原再现踪迹,一是去岁冬日元气大伤,二是北狄王庭再一次起了纷争,各部自老汗王死后已经争了两年有余,终于要分出胜负。

乌罗护部的首令派使者呈送书信到大业,愿与正元帝结盟,希望正元帝能在汗王之争伸出援手,从此愿与大业永世修好,不再兴兵戈。

袁礼贤又一次进言,认为大业应当同意此事,永世修好自然是不能够的,但换边境几年的安稳,便可把全付精力都用在对付江宁王上。

北狄是正元帝心头一根刺,这根刺只要想起来便是锥心之疼,可他竟点头应允,曾文涉原是太常寺卿,便把与北狄的交涉交给他,两边立定契约,大业会派出兵丁为乌罗护部作助力,而北狄从此对大业称臣。

乌罗护部在营州一带,立定契约之定便得经过卫敬尧的手,两边立起大帐,正元帝此番派出了三位大臣,其中还有从高昌回来便一路升官的叶惟仁。

可一直等到两边立下契约,那颗客星依旧还在紫微星侧,每天夜晚,抬头便能看到它的光华,正元帝没了耐性,杀了第三位司天官元,便是这时清虚又一次出现,说这颗星星百日而熄,陛下不必担忧。

这颗星星实在太亮,隔了这许多年,卫善都还记得被囚丹凤宫时,她在廊下看这颗星星的模样,那会儿却没这许多变故,秦昱作为唯一的皇子跟着正元帝去斋戒祈福,而秦昭也被视作唯一对帝位有威胁的客星。

卫善和秦昭两个一同抬头去看那颗星,她靠在秦昭的怀里,星星的光芒照得庭院花树分明,秦昭把她搂在怀中:“所幸不是大旱星。”

只要田地丰收人畜相安,这颗星挂着便挂着,倒似夜灯一般明亮,晋州城中这些日子以来连摸门撬锁的都没了,若是月色一好,街上巡兵能看到五十步开外,更没人敢小偷小摸。

卫善手指头在秦昭手背上画圈,她想了半日问道:“都说这是凶星妖星,二哥以为呢?”

秦昭一听见她叫二哥,立时低头吻她一下:“凶吉与星辰隐现又有什么干系。”他不信,可正元帝却深信不疑,想到了便笑一笑:“你猜江宁王作何想?这颗凶星在他看来就是大业,紫微帝星才是夏朝。”

卫善一怔,她还从未这么想过,略一思索便道:“那江宁王是不是也在斋戒祝祷?”整个大业如临大敌,跳出来看,却叫人发笑,她也果真笑了起来,倒在秦昭身上。

卫善反手摸上秦昭的脸,感他襟怀开阔,秦昭被她柔荑一拂,喉结微动,低头在她耳边问:“善儿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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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狼皮

太初撑着地摇摇晃晃站起来, 在软毯上试着迈开步子, 脚尖才动一下就软倒下去,两只手撑住软毯, 抬起头来,用黑葡萄似的眼睛盯住卫善, 张嘴就喊:“娘!”

小儿唤人总是扯着嗓子, 一声娘叫得丫头们都围到她身边, 怕她摔疼了, 卫善脆生生应她“哎”,跟着又对沉香几个道:“不许抱她, 叫她自个儿起来。”

地上铺着连片的羊毛软毯, 在上头学步摔了也不疼, 太初从会爬开始,卫善便叫人把殿中的摆的宝座书桌通通挪出去, 空出一大块地来,铺上软毯, 让她在这上头玩。

太初一屁股坐下了,喊了一声娘,见卫善不搭理她,噘了嘴儿生气,喊娘不成,张嘴喊爹。扯着嗓子连喊几声,沉香赶紧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拍哄:“王爷在永宁呢, 再有两日郡主生辰,王爷就回来了。”

秦昭这半年依旧不得闲,常往永宁跑,还不时就要出关去,乌罗护部的首领自与大业签订契约之后,大业便派兵丁助他夺得汗王位,从此对大业称臣,营州盐湖城重通商贸,永宁县外的胡汉商市也一并开了起来。

既通商市,便要针定赋税制度,任用市令官,到能开市已经是九月初,每年到此时都是北狄进犯掠夺的时候,今岁北狄的日子却好过,既定契约,他们要上贡,正元帝也要下赐,再用马羊到胡汉商市买卖。

胡汉商市初立,潘聂常三家供货,秦昭免除他们在胡汉商市中交易金额的赋税,让他们降低货价,引来一批胡商,此地不比丝路货物精美,却都是日常必不可少的东西。

商人贩皮毛马匹,胡人要盐粮,秦昭也从闻讯来做生意的突厥人手中,以千金买了一批马匹,就养在卫善的草场上,等待来年马匹繁衍,再练骑兵。

就算与北狄签订契约,秦昭也不信北狄从此真能臣服,必还有仗要打,只在早晚,此时练骑兵,是有备无患。

太初丁点儿大就知道爹是极忙的,一听他就要回来,笑眯眯的点起小脑袋来,卫善冲她伸伸手,她立时就要到卫善身边去,桌前铺了许多玩意儿,太初眼睛盯着,伸手拨弄。

再有两日就是太初周岁宴,秦昭是必要回来的,宴上还要抓周,卫善便在捡点太初要抓周的器具,女孩儿抓周都些脂粉钗环,针线刀尺,再摆上书卷笔墨,可既是郡主的抓周礼,就还有金印,太初这会儿便伸手去抓金印,拿在手里不住摆弄。

沉香赶紧教她,明儿许多官眷要来观礼,总得讨个好口彩,抓金印就是最好的口彩了,卫善把碟子一搁:“爱抓什么就抓什么罢,难道还有人敢说不好听的。”

自刘刺史身死已经过了半年多,原来刘刺史的亲信要么被牵连进了胡案,要么就被秦昭调任,如今上下都是秦昭任用的人,他这个土皇帝越当越顺心,从上到下哪一个还敢逆了他的意。

七月里卫善生日,办的比刘刺史着意拍马的那一回还更热闹,东西二城街口都扎起花树来,城中三日灯市不歇,人人都知道,晋王自己是不好过生日的,他的生日就请官员吃一碗面,连寿宴也不摆,新任的参军录事不知上了上奏折给正元帝夸过几回,赞晋王简朴。

可晋王自己不作生日,却爱替妻子女儿过生辰,越是盛大喜庆,他就越是高兴,上有所好,底下的哪一个不凑趣一番,富户献扎彩挂灯的花树,门楼前都要挂上彩幡,更不必说下面呈送的贺幛贺礼了。

那回承办的人是沈向南,他因检举立功,被从宽留任,任职八年无过,才能升迁,本来是要贬官的,可秦昭把他留下了,没人比他更知道刘刺史背地里的勾当,留他一日,就震摄晋地百官一日。

沈向南自己知道除了投诚晋王是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已经这样,不如牢牢巴结住晋王晋王妃。人都有所爱,这两年里晋地的官员也都慢慢品过味来,晋王并不爱财,实则也不好武,练兵开市都是为了晋地百姓。

他就只有一样是偏爱的,爱妻爱女。

这才人人都往晋王妃面前拍马屁,七夕节晋王妃芳辰,举城欢庆不算,各县纷纷敬献贺幛贺仪,这些东西一抬抬的献上来,比过去只多不少。

如今郡主的周岁宴,自然也要大办,寻常小儿周岁不能扎彩棚,郡主却不一样,连永寿寺方丈都说她贵无可及,还有什么福气是压不住的,扎起彩棚来,太初的这个生日,过得比如意当年还更风光。

沉香嗔了卫善一眼:“公主可真是,就算她们不敢,也得讨个好口彩。”教太初把金印牢牢攥在手里。

初晴从外头进来,身后跟了个人,满面都是笑意:“公主再猜不着谁回为了。”

卫善看她这样笑,眼睛往她身后一扫,打眼一看却没认出是谁来,初晴笑起来:“是小顺子。”

叶惟仁走了一趟高昌,高昌国王上表忏悔,愿意把扣押的逃民送回大业,边境再开商市。边市一开,常家能带的货物就更多,还有从聂三娘那儿置换来的丝绸茶叶,低价买进,高价卖出,赚的铜板只多不少。

小顺子原在卫善身边不过打听打听消息,替卫善跑腿递话,这回跟着常家驼队走丝路,才算是真的长了见识,一身细白皮肉晒得黝黑,进内院来回事的时候,初晴一把他拦下来:“你是何人,内院也敢闯?”

小顺子冲她咧嘴一笑:“姐姐怎不识得我了。”

初晴只看见他一口白牙,他黑得这样,瞅上两眼这才认出来,捂了嘴儿便笑:“赶紧去给公主请安,你这样子,可别吓坏了郡主。”

小顺子来进内院来给卫善请安,自然仔细收拾过,这么说不过打趣他,他也不恼,笑嘻嘻的跟在初晴身后,还似原来那样一骨碌给卫善行礼:“给公主请安。”

行了礼便把帐册呈上,卫善翻看一回,倒有些吃惊:“这么多东西?”小顺子已经不是跑头一回了,他跟了常夫人两回,卫善便打算把商铺开到京城里去,生意是其次,探听消息才是紧要的。

京城地动,西市火灾,烧了千家商户,只要多转几道手,货物又都是丝路上的东西,再没人会疑心到秦昭的身上。

可惜小顺子是太监,若不然倒能让他当掌柜,有一家自己的商号,各地都立分号,传消息用人进货物都方便得多。

小顺子把丝路上几回遇上沙匪的事告诉了卫善,沙匪用的弯刀,和中原兵刃不同,刚一碰上吃了好几回亏,小顺子头回碰见劫货的,只敢钻到骆驼身子底下,把自己蜷起来。

等遇上的多了,便不那么害怕,自己也敢拿一拿刀,卫善听他说话还似宫中时逗自己开心,学着说书人的把戏先抑后扬,一屋子丫头都听得入神,连太初都瞪圆了眼睛看着,仿佛听得明白的样子,冲小顺子拍拍手。

卫善原来可惜他是个太监,此时看他样貌大变,人晒黑了不说,说话也粗起声来,心里知道这是他跟着商队诸多不便,这才把声音压低了,赏了他一碗糖蒸酥酪,等丫头新鲜劲过了,便人都屏退:“你敢不敢回京城去?”

小顺子一顿,抬头看向卫善:“公主只管吩咐。”走了丝路才知道外头有这么多的不同,若是一辈子都在皇城里,什么也见识不着,太监是缺了东西,却不能少再了心志。

卫善便让他进京城开商铺:“这一路怎么通关换牒,怎么交税买卖,你都清楚,换一个身份进京城,在西市开商铺来,丝路刚通,必有大批商户涌进,你此时去开商铺,也不惹人眼。”

小顺子一阵激动,知道这是卫善彻底重用自己了,把头点个不住,他一去两年,跟着商队吃苦受累,原不过想当个管事,不意公主这样信任他,搁下碗重重磕了个头。

卫善给了他一笔本金,又点给他几个人,小顺子还改回本名,叫作王顺,他立起来便道:“要进京城这会儿已经晚了,走的路不同,先去胡汉商市换些皮毛进京。”他一向机灵,如今又学一肚子的生意经,本来也没想着让他赚钱,点一点让他去了。

秦昭在太初周岁前一日回来了,带回来两箱皮毛,俱是在胡汉商市中置办的,白狐火狐,还有一匹白狼皮,卫善取出来一瞧便咋了舌头:“边陲还有这样的能人。”这块白狼皮半点损伤也没有,必是一箭中了眼睛,整个剥下来,齐齐整整的一张。

太初爬在秦昭身上,秦昭张开两只手,防着他掉下来,眼看卫善抚摸狼皮,沉吟片刻道:“近来确有一神射,只射眼睛,不伤皮毛,猎了皮毛在商市中贩卖,这样的皮毛难得,这块白狼皮便值百金。”

卫善听见只射眼睛,眉间一动,抬头看向秦昭,她在业州时和魏人杰打猎,魏人杰回回都中眼睛,皮毛毫发无损,他就是靠这个换钱买酒吃。

太初正爬在秦昭的肩膀上,揪着他的头发,嘴里含含混混,仿佛有许多话要跟她爹讲,手没扒住,身子一摇,掉了下来,被秦昭一把抓住了后颈衣裳,拎小猫似的把女儿拎起来搂在怀里。

抬头看见卫善的目光,不再瞒她:“我派人去寻,不曾寻到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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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4章 抓周

秦昭自然不能大张旗鼓的去找魏人杰, 嚷嚷出去就是害了他的性命, 只让人暗访,看这一带可有神射手, 可这些边民交易, 卖皮买粮之后就又出了城, 根本不住在城中, 无处寻访。

魏人杰就算真的还活着, 也不能现身, 更不能回京城去。正元帝因为魏宽的儿子陪着秦显一同战死,给魏人杰封了右将军,这是让他死了之后也陪伴秦显, 当秦显的将军。

正元帝无法在自己活着的时候给儿子追封帝号, 这才一门心思要让孙子称帝,只要秦显的儿子称帝,他便明正言顺的追封自己的父亲, 把明德太子的谥号换下,追封他当皇帝。

正元帝赐给魏人杰银章青绶, 便是正三品将军才能够拥有的冠服,心里还曾想过, 他与魏宽君臣相得, 魏宽的儿子也追随太子,到地下也侍奉他为君。

魏家也因此更得正元帝的信任,连袁礼贤这样的功臣,正元帝还要抬起胡太玉曾文涉牵制平衡, 兵部却从来都是魏宽说了算。

秦昭反手托着太初的小身子,看见卫善怔怔出神,走到她身边:“这也不过是你我猜测,就算是真的,只怕他也不敢现身。”魏人杰再莽撞,这样的大事也知道轻重。

卫善怔怔站了一会,脑中浮现出魏人杰的模样,他在雪地上打马放鹰的样子,猎了红狐狸要把那块毛皮送给她做围领的样子,还有她打杨思召,魏人杰出手时的样子。

若不是因为她,魏人杰根本就不会去边关,不会跟着贺明达,自然也不会身死,卫善曾想过他也许没死,就连秦显也许也还活着,可如今一样,若他真的没死,也是有家不能回,从此再不能以“魏人杰”这三个字作名字行走在世间了。

卫善不由自主叹息一声,秦昭知道她心里一直都有这个疙瘩在,这才想尽力把魏人杰找出来,别的地方不好说,在晋地却能让他安稳生活,娶妻生子,只是从此他这一身的武艺都没有用场。

太初便在此时伸出带着四个肉涡涡的小巴掌,拍了拍卫善的面颊,甜丝丝的叫她:“娘。”小儿最知机,就算说的话她听不懂,却听得懂叹息。

女儿软绵绵的小手抚在她脸上,卫善立时露出笑意来,伸出手刮她的鼻尖:“是不是又馋吃桂花栗了?”每到这会儿她便缠着要吃桂花煮栗子,糯米牙咬在软栗子上,一顿能吃三只。

十月里满院都是金簇簇的桂花,隔着窗都得闻得见香气,丫头们收了新桂花,庄上又送了新下的栗子来,司膳知道卫善爱吃这个,赶紧煮了送上来,被太初闻见味儿,给她吃了一个,从此便不肯放了。

秦昭卫善都爱甜食,他们俩的女儿自然也爱吃甜的,一味见糖糕味儿就要流口水,秦昭抱着女儿便笑,太初最会跟秦昭撒娇,她把脑袋往秦昭的肩膀上一挨:“吃。”

秦昭拍一拍女儿,又看一眼卫善,笑意染上眼眉间,太初这撒娇的样子和小时候的善儿一模一样,惯会睁着一双大眼睛,娇滴滴的要糖吃。

太初自己捧着碗,肉乎乎的小手握了银签子,栗子炖得酥而不烂,颗颗晶莹饱满,她吃了两颗,把余下的一颗送到秦昭嘴边,非得看着秦昭吃下。

秦昭嘴里嚼了栗子,这下更忍不得,善儿小时候这么讨了糖吃,就怎么也要分人一颗,绝不肯吃独食,他看一眼卫善,又是叹又是笑:“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夜里落了帐子,两只手在她身上揉搓问她:“你记不记着,那年春夏分樱桃,你也是这么分给我的。”卫善哪里还记得这些,连在青州时的岁月都忘得差不多了,伸出雪藕似的胳膊缠住秦昭,两人唇舌相交,秦昭把自己深深埋在她暖玉一般的身子里。

卫善经不得他这样动,轻喘一声,就听见身上人闷哼一声,床帐四角挂着香袋儿,里头搁着香珠香球,床是摇晃不动的,可香袋却被摇得落在床上,木樨香珠儿滚落了一床。

卫善周岁抓周抓着一只凤头金钗,轮到太初,也一并替她摆上些金银首饰,金打的凤钗,玉如意,玉灵芝,件件都个好兆头。

东西就铺在那块白狼皮子上,太初不是头回见这许多人了,每到年日家里总是闹哄哄的,白姑姑原来还怕她胆小,防着生人靠近,可谁知她半点儿都不怵。

穿了一身红衣裳,把她放在中间,那些个如意金凤胭脂玉尺都放在她周围,她拿在手里摆弄了一回,摸摸金凤凰的头,又去拿玉灵芝。

身边人一串串的吉祥话,唱曲儿似的说出来,太初听不懂,她有些不耐烦了,这上头脾气不像卫善,小眉毛一蹙,伸手抓住了金印,伸开手要秦昭抱她,两字说得极明白:“爹,抱。”

秦昭这么宝贝这个女儿,这才有满堂的宾客凑趣,把这两个字说成是郡主天生聪明,恨不得说她也是星宿下凡了。

太初却有些不高兴,想回到后院去,外头太吵闹了,扒住秦昭的脖子,哼哼唧唧的摇着身子,秦昭见的她的时候很短,可一下就知道她要什么,叫人把满屋子的宾客请出去入席,自己一只手抱着太初,一只手牵着卫善。

越是绕过廊道安静下来,太初就越是满意,她不再趴着,直起身子冲秦昭笑眯眯的,卫善又好气又好笑:“真是个小骗子。”

太初仿佛知道是在说她,可卫善的语气太亲昵,她翘翘手指头,笑嘻嘻把抓着的金印递到卫善手里,秦昭抱着女儿,握住卫善的手:“京里送了信来,母亲想见一见太初。”

卫善怔得一怔,立时知道这是王忠送来报信的,他们走的时候卫敬容恨不得他们不再回来,给的那几箱子衣食,掀开来底下俱是薄薄的金片。

自来姑姑就只有一个想头,她希望她所有的儿女都能平平安安,怎么还会把他们叫进京中去,连藩王三年一回进京岁贡,卫敬容都在想办法替他们回绝,又怎么会流露出想见太初的心思。

“这话母亲不说,总有人说。”秦昭握着卫善的手,手指头摩挲她的手背,意带安抚:“善儿放心,纵是有一日当真要去,我也不会让你们孤身去的。”

卫善却一把反握了他:“胡说,当真要去自然是我自己去,二哥必得留在晋地。”正元帝有意年后把卫善和太初召进京城,现成的借口便是皇后想见一见孙女了。

这是个无法拒绝的借口,晋昭既不能亲自送妻子女儿进京城,却也不能不送她们去,秦昭怎么也没想到正元帝会这么性急,还有一年之期,才是藩王进京城岁贡的时候。

若非有王忠早早窥知其意,等过到年里正元帝露出这个意思,便叫人无法推拒了,等翻到王忠信上最末那一笔,才知这是秦昱挑唆的,想来也只有他了,此时正元帝只是意动,得赶紧送信回去打消他这个念头才是。

卫善抿唇一笑:“你放心罢,我自有法子。”让秦昭执笔,把太初抓周摸了金凤钗的事写在信中,跟着又道自己这些日子忙碌,感了风寒,身子不适。跟着又写了一封信急送给椿龄,让椿龄进宫给卫敬容磕头行礼的时候,把信里的话告诉她。

信送进京城,卫敬容一看便道:“当了娘的人且不知道照顾自个儿,若不是昭儿写来,我还不知她这样胡闹呢。”

信中写的是卫善打猎时吹了风才风寒入体,卫敬容收拾了一堆药材,在正元帝面前念叨个不住,接连来的信有时说她好了,有时说她身子未好,卫敬容便道:“也是得有昭儿看着她,嫁了人倒娇纵了。”

跟着便把秦昭身边从无别人的事说上一回,笑盈盈道:“到底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两个人针都插不进呢。”接着又叹:“可善儿这么不知保养身子,太初都已经周岁了,善儿怎么还没喜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