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说辞到哪儿都入情入理,高昌新国王正在上京路上,高昌公主的名声传遍丝路,她当了秦昭的妾室,自然对秦昭接手西州是个助力。

卫善既是来闹的,哪里还管这些,仿佛被正元帝两句话说动了,鼻尖一噏一噏,找不出话来反驳他,干脆嘟了嘴儿扯着他的袖子:“那就把二哥换回来,换三哥去便是,他…他又没有正妃,娶十个百个又有甚么要紧。”

正元帝被她拉扯着袖子,不住打量卫善的脸,不怕她闹,怕她不闹,她这样又哭又跳,反而让正元帝疑起收买魏宽的人并不是她。

就算秦昭把她教坏了,她自己又如何有这样的能为,看她这样闹腾不休,不悦道:“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尽说些孩子话,跟你说这是家国大事,你怎么能插手这些。”

卫善把脸一扭:“我才不管什么家国大事,姑父叫二哥打仗,二哥都打胜了,余下的我不管,我要二哥回来,也不许他有别的女人。”

夹缠不清许久,到正元帝当真升起怒意,乔贤妃立时拉过了卫善的胳膊:“陛下服药的时辰到了,公主且先回去,我帮着劝一劝就是。”

卫善依旧满面是泪,转身出了殿门,才要抹去泪痕,就见太子妃捧着托盒立在外头,里头摆着几样小菜,显是已经等了许久,看见卫善出来,冲她露出一个笑意,心里还指望卫善能替自己说和,先与姜碧微修好,日子长些再把承佑抱到身边一处养。

捧了托盒劝卫善道:“妹妹也不必过于忧心了,二弟在外头身边哪能没有个侍候他的人,你是王妃,那一个是番邦人,哪里就能越得你呢?”说着看向她的肚子:“还是赶紧生一个孩子要紧,立了世子,就更不必忧心了。”

卫善每回见她,总不知她心中究竟作何想,这一回倒是明明白白,她说的是天下女人为妻之道,可她担心的又怎么会是这些。

“多谢嫂嫂,可父亲怎么也不肯应我,他要是真敢收了那个公主,看我打断他的腿!”说着掏出帕子来抹泪,心头不住焦急,小福子也该回来了。

太子妃听了这话,并不接口,心里怎么也不信,连年看着晋王夫妻恩爱似神仙眷侣,那也不过是中间没插进这么一个降国公主,就算这会儿不收,等上几个月难道还能不收。

想到降国公主,又想到了姜碧微,一时感同身受,心里竟又替卫善叹息起来,待她份外温和:“妹妹宽心,你肚还有个孩子呢。”

卫善哪里知道她已经想得这么远,敷衍她几句,急着要回落霞阁去,这些时候小福子该已经得了消息了:“多谢嫂嫂了。”

太子妃心意未改,只觉这是个契机,当年杨宝盈来同她亲近,也是从说这些事起的,想到杨宝盈,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对卫善道:“妹妹不必放在心上,等我得了闲,再去看妹妹。”

卫善总算脱身,回到落霞阁中时,小福子正好奔回来,奔得一头一脸都是汗,抬手抹了一把脸道:“圣旨虽发出去了,可朝中大臣并不支持。”

卫善露出些喜色:“可是兵部?”

小福子摇摇头,也觉得纳罕,留军镇守确该是兵部的事,可兵部却没站出来反对:“是户部的崔大人,这会儿正要给陛下上奏折。”

卫善略略一想明白过来,留军在那么一个荒漠之地镇守,驻军最少得有几千人马,隔几年还得换一轮驻军,一来一回所费甚巨。

高昌在丝路之上,那里终年高温,正午酷热,入夜又似寒冬,将士军丁多有水土不服的,伤病便比别地的驻军更多。

自立军户以来,对兵丁的抚恤给的更厚,这几千人中每有伤亡便要供办衣衫,奉养亲眷,养到儿子长大,首先拖累的将会是陇右的财政。

而西州又已纳入大业版图,再没有属国藩臣岁贡,反而要管着高昌二十二座城中人的吃喝民生,怎么算都是一笔要亏本的买卖,怪不得崔大人要站出来反对。

已经八月,到年末对帐也没多少功夫了,各部的财政正是吃紧的时候,正元帝在这时候不曾问过户部就添那么一大笔的开支预算,崔大人可不得跳脚。

卫善一时之间神清气爽,正元帝再想留下秦昭,也得看看财政允不允许,户部之中还当真有个熟人和晋王府打了多年交道,当年对帐就是他,后来去晋地查帐的又是他,这些年都不曾缺少礼数,到正可走动走动。

兵部里那一个侍郎一个朗中暂且不必动用,先看户部如何,崔尚书若是能让正元帝收回成命,便一切好办,若他还不更改心意,百姓能经得起折腾,朝臣与学子可由不得这么折腾,秋闱刚过,选官的那一批学子,还未离开京城。

卫善才刚派人往户部姚侍郎家走动,按着节令给京城各家送中秋节礼,姚侍郎心知晋王府所为何事,在家中辗转不敢应,紧接着正元帝便收到了秦昭的请罪折子,言道高昌公主逃往西突厥境内去,是否追捕,还是外交传书,让西汗王交出高昌公主来。

算着日子他还没能收到圣旨,正元帝先是接到了请罪折,跟着又接了崔尚书的折子,最后是监察御史上书,话里话外隐隐指责正元帝不顾国家财政大扩版图,置民生不顾。

正元帝按下不发,还未有定夺,京城隔了五年之后又一次地动,正元帝时隔五年又一次下了罪己诏。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月里没做的工作把我压倒了

我去填表格了

第315章 谋反

五年前地动, 正元帝在宫中并未受到震动, 隔了五年再一次地动, 他睡在正殿榻上,整间宫室都在摇晃,王忠奔进来还跌伤了腿, 小太监们被砸落的玉瓶瓷器砸伤割伤, 王忠正倒在瓷盅上, 小腿上鲜血淋漓。

反是正元帝躺在床上,盖着锦被, 只略觉得晕眩,还未支撑着坐起来,地动便停了, 因着靠近山林长清宫受灾比皇城里还更重一些。

正元帝的罪己诏由翰林院草拟, 写完了呈送上来, 只扫过一眼便被正元帝掷到案上,如是再三也依旧不能让他满意, 最后亲自点了叶惟仁, 由他来起草。

叶惟仁当堂提笔写就,墨迹还未干便送到了正元帝跟前,正元帝扫过一眼, 微微点头,神色满意,说了一个字:“可。”

等下了朝堂,翰林院几位问他添了什么, 叶惟仁摇一摇头:“并不曾添,只是略减了几条。”将原来诏书上的几条给轻轻抹去了,其中一条便是兴兵祸。

正元帝不愿在史书上留下穷兵黩武的印象,接连两回罪己诏中都不曾提及用兵这一项,叶惟仁不过是循旧例将上一次诏书再搬出来罢了。

地动虽古往今来都被世人当作天示,可却不能在这时候用到朝堂的奏疏上来,纵是崔尚书再想正元帝收回成命,地动示警这几个字也依旧不能提及。

虽不能提地动,可这件事人人心中都过不去,塌了多少房屋,伤了多少人畜,就在京城郊县,正元帝的眼皮子底下,赈灾拨款是怎么都饶不过去的。

崔尚书先是将这一季的财政支出奏报上去,将近年关帐上本就没有余钱,今岁因发兵出征高昌,陇右地方早财政吃紧,正元帝还欲在西州设州县衙门,这千把人的衣食都由朝廷来出,崔尚书心里那把算盘一打,这年关便难过。

“西州一地自古便不产作物,只因在丝路商道之上,靠通商支撑一国税上,米面粮油皆靠外国贩卖,军户驻军屯田,以田养军本在别地可行,西州不可行。”崔尚书面呈奏疏,当堂反驳正元帝:“驻军西州一季费银百贯,三年轮换费银万贯,费粮更不必说,这笔钱拿不出来。”

高昌是拿下来扩充版图的,南边久久不能开战,拖得时候越长,离正元帝心中那个一统天下的梦就越是遥远。

东极于海,西至高昌,南尽林邑,北抵大漠,是正元帝心中给自己画下的版图,前三十年里走得顺顺当当,纵艰难些也是攻无不克,眼看江山一统,谁知到太子身死急转直下,仿佛真龙运势在他身上拐了个弯,又绕走了。

正元帝久不出声,崔尚书便又取出这一回的赈灾奏折,京城郊县所需粮款所需多少,损伤资财又有多少,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再设西州那是雪上加霜。

可正元帝并未更改心意,卫善看了正元帝的罪己诏,连向上天罪己都心不诚,他自己办了什么错事,难道心中不知?到泰山还时刻记得让清虚埋下除罪金简,可见他心里明白得很,对着上天也依旧不肯承认。

崔尚书磨破了嘴皮,也依旧不能扭转正元帝的心意,跟着兵部蒋侍郎上奏,西州实没有设驻军的必要,正元帝又不想征突厥,何必在西州驻军,岂不是让突厥以为大业有西征之心。

本已有玉门关镇在陇右阻挡外族入侵,丝路之中再设州县除了劳军伤财之外,实是半点都派不上用场。本来也派不上用场,正元帝只是想将他作为弃子,扔在大漠里。

崔尚书铩羽而归,蒋侍郎也是一样,正元帝是为了胸中抱负也好,为了把秦昭困在沙城中也好,越是有臣子上奏折,便越是被他看作秦昭一党,隐隐心惊,秦昭何时在朝中埋了这么多的钉子。

他一人顶住了文武大臣,崔尚书对着当年财政叹息了又叹息,鬓边也不知添了多少根白发,不等年关对帐,也不等户部审发赈灾款项,便乞尸骸告老还乡,撂挑子不干了。

正元帝看了奏折,忍住胸口一团气:“崔尚书为国为民,肩上挑了这么重的担子,也确是该歇一歇了。”只这么一句,便首肯了,把户部侍郎提起来当尚书,跟着又下赐金银,还赏赐崔尚书一双官靴,派人送他离京。

卫善在落霞阁中来回踱步,若是当真设立驻军,那秦昭便远在玉门关外,当真有事,只要正元帝派兵守住玉门关,他一时三刻还进不来。正元帝不过是咬死了秦昭不敢谋反,可维今之计除了谋反,他再回不来了。

沉香手里捧着托盘,隔着帘儿瞧见卫善捏着信件来来回回,已经进了九月,卫善人再消瘦,小腹也微微降起,她比头回怀孕的时候瘦得多了,到这会儿披上披帛还看不出孕相。

卫善在宫中一日更比一日沉默,此时谋反必会背负骂名,上辈子秦昭等了那么久才起兵,这一口窝囊气梗在胸中这么多年,明知姑姑困于宫城,他也没有动兵。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好容易等到秦昱当皇帝,随意寻些无道的由头便能起兵,何况秦昱本就无“道”可言。

卫善用眉笔在袖角上写了个蝇头小字,又拿手指头搓掉,黛色眉笔在袖间花纹上一搓就失了色,卫善对着灯火怔怔出神,这个字一旦出口,无可更改,势必血流千里,秦昭肯不肯立时就反,又肯不肯背上骂名?

秦昭一得胜,便快马回朝,他心知夜长梦多,换作他是正元帝,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钉在高昌,进退不得,进玉门便有谋反之嫌,而出了玉门关,他又无用武之地。

他一人尚可快马加鞭回朝,可身后还有三万大军,又得收拾战局,高昌一个小国,因为地处丝路要塞富得流油,国库中的宝石金器装了几十车都装不完,更不必说丝路上那些异邦美人了。

秦昭指派官员收点高昌国库,又将高昌高官们送上来的美人分给部下,每日站在城楼遥望东方,善儿虽有意瞒下她有了身孕的消息,王七又怎么会瞒过他,就算王七能瞒他,正元帝也会把这个消息大张旗鼓的送到高昌来。

他出征之际,善儿将手上戴着那枚两面戒给了他,这还是未成婚时秦昭买了哄她高兴的小玩意儿,一面刻着昭一面刻着善,她戴在中指还嫌大些,取下来套在秦昭的小指上,善字那一面贴着肉,戒指一取下来就能看见他手指连掌处有一个烙印的“善”字。

每至深夜无人时,秦昭便取下戒指,戒指勒得越紧,“善”字就越是深,他两只手交握,指尖摩挲那个善字,远征这么多回,这回行得最远,也最让他不能安心,仿佛有什么事将要发生,而他赶不回去。

高昌都是土楼,土楼之中铺设锦帐,秦昭已经接手了皇城,却并不住进皇宫,依旧住在城边帐中,沙漠土城之中,一抬头就能看见满天繁星。

守帐小卒星夜中看见一对人影走过来,是一对儿窈窕的影子,被月色拖长,他挺直了身子,喝声问道:“来者何人?”说完打了一个喷嚏,来人身上香风袭袭,是他从来没有闻过的那种香料味。

那窈窕身影掀开了面纱一角,露出里头牛奶色的肌肤和星辰一样的眼睛,细白额间一枚宝石在星光下闪着隐秘的光彩,是丝路上美名盛传的高昌公主。

小卒只看见她半张脸,连刀都抱不住,怔怔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公主身后跟着一个会说汉语的侍女,侍女近前一步,低声问道:“将军可在帐中。”

星夜而来,又打扮得这么美貌,小卒不自觉点一点头:“在。”

侍女喜笑颜开,回了公主一句,公主将面纱拉上,藏住容貌,轻声说了一串话,侍女又问道:“将军在做什么?”

侍女一面说一面取出一个绸袋里,拉松了绳子,里头俱是金币,与中原的不同,打得又轻又薄,上面还刻着不同的花纹,似这样的金币拿出去能换中原两倍的金子。

另一边小卒挠挠头:“不好说”说着冲前一个挤挤眼睛,两人轻声打趣:“这个时候应当是在想老婆。”

侍女怔在当场,公主听不懂他们说的话,美目望向侍女,侍女不知应当说些什么,依旧央求小卒:“请让我们公主见一见将军罢。”

小卒可不敢,秦昭军令最严,若还在城外设帐,这位公主还没接近帐前百步,就已经被弓箭射死,自己要是开了帐门,必被军法处置,他吸吸鼻子:“我替你禀报。”

高昌公主被她兄长献给了秦昭,被秦昭严词拒绝:“你父亲已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将公主献给了陛下,此去京城,公主如何处置都由陛下定夺。”

才刚掀开了帐子一角,就见秦昭又坐在窗边的毯子上,抬头望天,一只手摩挲着小指上的金戒指,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根细枝,在落笔划拉着什么字,被土城的夜风一吹,散了满地的黄沙。

小卒退出来,对公主道:“咱们将军在想念王妃。”说着又觉得不对,又换一句:“将军在想将军夫人。”

侍女一字不差把这话翻译给公主听,公主一怔,城中美妇有情人是寻常事,他既在思念夫人又在思念情人,公主望向帐顶,知道今日不是时机,转身回去。

秦昭扔了细枝,沙地上还是那一个字,风一吹便半边字便不见了,落霞锦袖、土城黄沙上写的都是一个字,“反”。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依旧事多

明天双更补昨天的更新

第316章 称臣

大漠七月, 夜间星辰最亮,秦昭夜夜望着头顶星光, 算着回程的日子, 只要一日不曾接到圣旨,一日便是平安的。

秦昭不住催促手下官吏加快收捡高昌国库,东西装车运走, 再将高昌新王押解上路,至于丝路公主,她既是丝路明珠, 就把这颗明珠留在大漠,要献妹那也是高昌降王的事,自七月占领城池,到八月中大军终于启程回朝。

秦昭心中隐隐难安,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刻, 他办每一件事做出每一个选择, 总能明明白白看见眼前的路,可到此时,马蹄踩官道上却依旧还不安稳。

副将与秦昭多年相熟,自清江起便一直跟着秦昭, 笑了一声:“将军回朝, 正可赶王妃生产。”既在军中便以军衔相称,外人听了不明其意,秦昭一听,眉间透出些笑意来。

谁都知道将军与夫人恩爱甚笃, 夫人有孕在身的消息一传到高昌来,秦昭便着人寻摸各色玩物,丝路上的宝石与中原不同,衣料花样也别有意趣,秦昭挑了各色织金织银的纱料,装了三四只箱子,预备带回去给王妃郡主。

不到京城心中难安,秦昭骑马行在队中,身后跟着几十辆装满了高昌金银的车马,还未行过陇右官道,就见对面黄土飞扬,一行七八个人骑马而来。

小卒一见便自军前跑到队中,到秦昭马前大声回报,似这样的行军,路人早早避过,岂敢与大军争道,对面奔驰而来的,要么是军报,要么就是圣旨。

秦昭轻夹马腹,往队前去,两边军士自动停下,分出道路来让他前行,副将一见便知事情有异,紧紧跟在身后,待前头那行人离得近了,便能看得见官服花色,果然是来传旨的。

正元帝下令设高昌为西州,令秦昭返回西州,建州县设官衙,身后三万兵丁就地散去,各自领队行军回原先州府中下设的军户,只余下千余人到高昌当守军。

秦昭骑在马上,身后一片哗然,好容易离了土城,谁还愿意回到那少水干燥的地方,两位副帅看向秦昭,只见他一只手按在剑上,一只手勒住缰绳,久久都不下马接旨。

传旨官员一行七八人,其中还有个洋洋得意的曾文涉,此事过后,他非但不曾贬官,反而升任回京城,官虽小了,却是明降暗升。

秦昭身后是披甲带剑的三万兵丁,他不动,身后的人便跟着静默下来,初时的哗然过后,队中人人都不再作声,队前千余披甲兵丁似立在土上的木桩,连人带马都一动不动看向传旨官员。

这样的寂静仿佛拉紧了的弓弦,不知何时便利箭便会射出,连曾文涉都收了笑意,忍不住缩了缩步子,他们既要传旨便个个下马,这几匹官马,又怎么能和军马相比,低下头去,踩着蹄子往后。

曾文涉手握圣旨,牵着马绳退后两步,喉头不住滚动,左右竟无人作声,他提起声调,手指秦昭,大声道:“晋王还不下马接旨?是要抗旨谋…”

他越说越是气弱,呼喝晋王时中气还足,说到“抗旨”两个字时,只觉得眼前数不清的兵丁目光齐刷刷看过来,待到喉间“谋”字刚刚出口,便在秦昭眼中看见一抹轻蔑笑意。

秦昭居高临下,曾文涉仿佛一只被人捏住了喉咙的鸡,那个“反”字被掐在了喉管里,抬着的手指僵在原地,心中不住转念,必要将此事报给正元帝,晋王对圣旨不敬,便是对正元帝不敬,就是心里有谋反之意!

两边僵持不下,山风过处似乎还能听见军丁手中铁刀枪剑戟传出的嗡鸣声,短短一刻,七八人便吓出一身冷汗,就连曾文涉也不敢再开口,要是秦昭此时行凶,管他谋反能不能成,他们几个的小命可统统难保,就此葬送在这黄土大道上。

秦昭手指头紧紧扣在小指戒指上,见对面几人抖如筛糠,这才开口:“陛下可还有旨意?”

领头的那个摇了摇头,秦昭眉锋一动,就见那人身子都躬紧了,他又问道:“陛下竟没旨意封赏三军将士?”

打了这样的胜仗竟一个子儿都没赏下来,虽然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已经发了笔小财,秦昭是个大方的将军,高昌又是个富庶的国家,二十二座城,城中宝库搜刮一空,靴子帽子里多多少少藏着金银。

可自己扣下的是一回事,朝廷的封赏又是另一回事,再是个大头兵也想尝一尝朝廷分发下来的酒肉,秦昭这么问,身后个个看向了传旨官。

此时已经七月末,陇右早已经入了了秋,传旨官却满身是汗,想抬起袖子去擦,又怕失了体面,晋王既这么问,那便不是要反的意思,原是不平将士不曾受到封赏:“圣人旨意岂容置喙,圣意又岂可揣摩,陛下只让我等传旨,晋王下马接旨罢。”

秦昭侧身下马,身后副将跟着下马,他虽下马却不曾下跪,对传旨官道:“身披胄甲,不便下跪,陛下有何旨意,秦昭躬聆圣训。”

传旨官员哪里还敢强要他跪,离得近了,仿佛能听闻得兵丁铠甲上的血腥味,三万人行军而过,山林鸟雀都散尽,何况人烟,他们要是不明不白死在山道上,就是过后追究又有何用。

传旨官喉间滚动,不敢再和秦昭相争,宣读圣旨,其中一条便是将高昌公主赐给秦昭,秦昭一听便道:“请罪折三日之前已经送出去,高昌公主外逃突厥。”

高昌公主夜夜都往秦昭帐前来,每夜都换穿一件纱衣,可帐中将军仿佛瞎眼石人,只顾思念夫人情人,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如此美人竟不动心。她本就是以美貌求生,眼前既无生路,便与侍女相商外逃。

秦昭听到了奏报,她要外逃突厥,离得最近的是西汗王的牙帐,秦昭攻下高昌,突厥却再未有讯息传来,立时三刻便抛弃盟友,高昌公主就算逃去,也不过是帐中一个妃子,掀不起风浪。

可必要的时候,她的外逃也有用处,秦昭放她一条生路,着人偷偷纵了她去,至于能不能到突厥就看她的造化。

传旨官只想尽快离开此地,怎么会管那公主外不外逃,又不是个王子外逃,不过是位公主,这事也归不了他来管,草草点头,赶紧上马,七八人依旧绝尘而去,比来的时候要快得多。

副将看向秦昭,圣旨不接就是抗旨,接了又要再出玉门,秦昭方才咬紧了牙关,这才生生忍住,若是当场挥剑,不反也得反了,妻女都在京城,此时谋反,背上骂名不提,善儿和太初又如何逃脱。

飞奴一来一回得有十日光景,秦昭困于土城,不知京城之中有何变幻,可只要善儿还在京城一日,他便只能死守高昌。

秦昭的信件还未传出去,便先接到京城飞书,先户部反对,再由兵部出面,与他信中所写并无二致,秦昭看过便笑,跟着又敛了笑意,正元帝果真不肯撤消驻军。

那个反字在他心中思索良久,难以决断,若是反了,各地纷纷起兵勤王,他便是千夫所指,而他又远在高昌,晋地兵马调动不及,清江营州虽可应和,京城之外又还有八个州府要攻克,羽林军神策军万余人便可守住京城。

不是不能打,而是赢面太少,胜负实不可知,连旗子都扛不起来,又怎么能将妻女性命押在这个“反”字上。

中秋大宴摆在长清宫中,因京城地动,这回大宴都是素食素酒,宴上妃嫔也都不比去岁那些着意打扮,只在高台上摆出几案,预备些果品点心,预备着夜里赏月用。

太子妃既被正元帝放了出来,原来的罪责应当洗涮干净,名不正则言不顺,可无人提起,太子妃自己倒是提过,可她被关怕了,大半心思又都放在承吉身上,分不出神来想旁的。

徐淑妃乔贤妃谁都不去揽这摊子事,连御史的眼睛都盯着西州和地动的事,谁也无暇来管太子妃的事,甄家经过上回,元气大伤,本就是正元帝抬起来的花架子,官职没了体面立时就没了,围拢在甄家周围的那一批闲官也都作鸟兽散,自然无人提起替太子妃正名的事。

卫善更是度日如年,夜夜都不能安眠,她虽知正元帝命不久矣,可这皇位花落谁家,前世今生都是一次鏖战。

二哥当年能辅佐秦显,也仅仅只是当年,如今他肯不肯辅佐昰儿?上辈子舍他其谁,这一世是她保下昰儿不死,皇位又当如何归属?

二哥当年能辅佐秦显,也仅仅只是当年,东宫学士就是他早早给自己安排的后路,如今他又肯不肯辅佐昰儿?上辈子舍他其谁?

这一世是她保下昰儿不死,皇位又当如何归属?二哥分明天子,又怎么能看着他称臣?

卫善心中天人交战,想见一见姑姑,又怕见姑姑,这些话该当如何宣之于口,连跟秦昭都无法剖白,可时间已经不等人了,若是顺势而为,今生便会皇位易主。

落霞阁窗前停着几只白鸽,卫善用眉笔在细纸上写下“清君侧”,这三个字送到高昌,二哥必能知道她心中何想,可她写了又涂抹掉,迟迟不能决断心意。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二更

下班要先跟朋友出去吃个饭

回来再码字

大约晚上十点

第317章 义子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主意,所谋者不在正元帝, 而在承吉。

卫善眼见白鸽飞出, 渐暗的天光中只留下一道虚影, 她心口怦怦直跳,矗立在窗边直至月华初升。才过中秋,月似圆盘,京城与高昌, 隔得再远看的也还是同一轮月亮,卫善指尖抠住窗框, 但愿二哥能明白她的心意。

大夏早在群雄起兵之前便已是强弩之末, 气数早尽, 一人举旗便各方响应,短短几月摧枯拉朽土崩瓦解,打败大夏官军并没有花多少功夫, 各地战乱多是豪雄之间争斗地盘,扩张势力所致。

此一时彼一时, 秦昭此时想要动发兵的念头, 面对的将是整个大业, 正元帝只要将玉门关内凉州河州都州的兵力齐聚,秦昭师出无名打不过来。

大业初立到建国十余年, 虽连年争战,可这些年来并未有大的天灾饥荒发生,袁礼贤开革冗官、精简官制,秦显细分户籍、划田劝农, 卫魏两家连年保边界平安,运河两岸商贸繁华,大业库税收款一年比一年更多。

大夏朝才退守吴地十来年,□□苛捐记忆犹新,对百姓来说,大业朝比起大夏朝欣欣向荣的多,虽改了户籍制度多征了钱粮,却并未曾加劳役,十几年来尚算得风调雨顺安居乐业。

能叫他们吃得上肉的皇帝就是好皇帝,原来十家之中有九家骨肉不能团圆,而今落军户能减免税课,分给田地,边地百姓十之三四肯入军籍,战力储备比大业初年多出四成。

正元帝在百官眼中,勤政爱民、不纵外戚不重私欲,实是个十全九美的君王,就像秦显在百官眼中也是个十全九美的太子一样。

秦显美中不足是少了寿数,而正元帝则是在立储一事上枉顾臣心一意孤行,直到如今百官心中也更倾向卫后所生的嫡子秦昰为太子。

昰儿年纪越长,生的便越像卫家人,也越长大越和正元帝不亲近,小的时候还会扒着父亲的腿撒娇,越是长大,就越是恭敬,就连如意也是一样,她这一回便不肯到长清宫来,宁愿陪着母亲在宫中茹素。

正元帝自然是不高兴的,他的不满连年日增,卫敬容却没再劝说儿女顺着父亲的心意。

沉香手托着披风走进内室,见卫善还立在窗边,轻手轻脚替她披上披风:“山风寒气最重,公主可不能立在风口里。”说着半阖上窗扇。

卫善这才回神,双手扯紧了披风系带,松了眉头道:“不必关窗,不打紧的。”人在孕中体热,宫人们早已经换了罗衣,她还穿着纱衣,掌心发烫,仿佛肚中揣着个日头似的。

沉香知道她体热,可她这些日子不曾好睡,时时头疼,哪里还敢让她着风,依旧阖了半边窗:“公主要赏月也得立在无风处。”

窗外本是月光满地,山风一起云雾缓缓流动,大片云彩在空中游弋,明月被掩盖,外头倏地一暗,卫善抬眼一望,但望见山间一处点点星火。

片刻山风吹散了云雾,月光一盛,又瞧不见那光亮处了,卫善觉得古怪,指一指山间:“那是什么所在?”长清宫是皇家园林,正元帝此时正住在宫中,山间楼阁岂能无旨意便点灯火。

沉香眯着眼儿看了半日:“莫不是白鹿观?仿佛听说要祭祀太阴星君的。”中秋节当祭太阴星,可年年都是提前办祭礼,到了正日子供上香花净果,如今中秋都已经过了,怎么观中还在办道场。

若说是办道场又无鼓乐锣声,也没有道士们的念经声,何况清虚回来了大半年,正元帝既不叫他瞧病,也不叫他炼药,怎么这会儿叫他办起道场来。

卫善眉心一蹙,宫中半点消息也无,若不是方才乌云掩月,露出山间道观灯火,她也不会知道,心中一动叫了小福子:“你去打听打听,山上在做什么?”

小福子领命而去,却没打听出什么来,还未行到山下,就见羽林卫队守在山道下,闲杂人等一应不许出入,离得近了,更见灯火明亮,可却依旧听不见山上有什么声响。

王忠自从地动伤了腿,似这样的差事便轮不着他来侍候,小福子转了一圈都没打听着信,只知道确是白鹿观中的灯火,既有羽林守卫,那正元帝必在观中。

卫善听了禀报,长眉轻蹙沉吟片刻吩咐道:“明儿你去问问小唐。”跟着又道:“留个人看着,那灯甚时候灭。”

山风变幻,云雾来去,白鹿观中灯火时明时暗,直到就寝时分也依旧不曾熄灭,卫善换了寝衣立在毯上,隔着漏花大窗望向山林间,方才分明心中一松,此时却又提起心来。

越是夜色浓重,白鹿观中灯火反而更见明亮,清虚身着金银丝绣的天仙法衣,正点灯念经。正元帝一样身着紫色道袍,听着清虚口中念念有词,不时舞动拂尘,终于等到他一篇经书念毕,立起来行到长案前,将长案中立着的一座紫檀木雕花屏风的木板抽了出来。

那屏风上雕的是老子骑牛授经于童子,一直当作是一座屏风,战乱兵祸时,也无人看重这又沉又不着金玉的木座屏,长清宫中能抢的早就被抢了去,屏风木料倒保存极好。

清虚恭恭敬敬请出屏风中的一卷经书,奉于正元帝:“这是我派所藏《三清经》,是开派祖师留传下来,历经二百年只有这一卷,有灵宝五符,星图七元,陛下所求乃是星图。”

那经卷上画得日用星辰龙凤八卦,正元帝捧在手中:“这一卷为何到此时才方进献?”

清虚指一指观外星天,口边含笑:“原来不当说,而此时当说,交子时分可得一卦。”

正元帝阖上《三清经》,递还给清虚,他这许多年,确是吃着清虚的丹药有效,他一回来那药又灵验起来,这老儿为了留在帝星身边,倒还真是使出浑身解术。

他丹药灵验,可他却不曾占过卦象,在泰山祈秦显魂魄入梦也从未灵验过,此时又来说些星图灵符的话,正元帝倒并不十分相信。

清虚虽瞧了出来,却并着急,将那《三清经》摊开,引正元帝到观外去,指一指天上明月星斗,铺开图录:“陛下可以一观。”

若说方才正元帝还心中存疑,看见这图时便神色一凝,上面所画与此刻天象仿佛,清虚道:“到得交子,正合天象,可得一卦。”

正元帝不置一词,清虚也不贸然再问,隔得片刻才听他垂眉敛目道:“占家国。”

正元帝知道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也在弄些道家紫姑术,扶乩占卦,便有些瞧不上,可清虚既能献出《三清书》来,倒也不妨看看他能占出什么,眼皮一阖,观中香烟便在周身萦绕,到得交子时分,就见清虚立在神案前,既不说也不动。

正元帝这许多年早已经改换了年轻时暴躁脾气,十分沉得住气,缓缓立起沉声问道:“卦象为何?”

清虚恍然回神,抬笔写下卦象,将那寥寥数语交到正元帝的手上,伏地跪拜不起,正元帝接过黄纸一看,胸中气血翻涌,上头只有五个字“孤星承帝脉”。

正元帝压住血气,嗡声问道:“孤星为何?”

寻常人在正元帝如此目光下,早已经说不出话来,清虚伏在地上,还能开口:“一时不占二卦,此卦也不可再得。”

观中只有正元帝与清虚二人,正元帝捏着黄纸看了他最后一眼,返身出了观门,跟着白鹿观便被羽林军团团围住,不许出入,观中占卦的天水卦台被羽林军抬下山去,搬到飞霜殿中。

卦台一事见的人极多,却只知正元帝将白鹿观中的神台搬了下来,又派羽林围了道观,究竟为何却无人知晓。

小福子将事报给卫善,卫善也想不明白清虚能因何事触怒正元帝,又仅仅只是围住了道观,并不曾拿他下狱,无端端横生枝节。

皇家有皇家寺庙,自也有道观,清虚不解卦意,正元帝自然能找得出人来解卦,孤星为何,他心中也早已经有了定论。

一疑生百惑,何况正元帝本就对秦昭心存忌惮,皇子之中,就只有秦昭是颗“孤星”,这五个字被反复推敲,究竟是秦昭待他百年之后夺取帝位,还是他本就是帝脉?

皇帝深疑晋王,此事人人尽知,既有似师朗这般清正直言的官员,也有似曾文涉那样因利而趋的官员,更有首鼠两端,只揣摩帝王心思的官员。

皇帝宠谁时,便为谁锦上添花,厌恶谁时,就跟上去唾上几口踩上几脚,正元帝厌恶晋王,已是人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