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回报便只有这些,往后的日子可比在东宫时艰难多了,可总算是有了盼头,只要等到承佑长大,就能请旨回封地去。

卫善顾忌卫敬容顾忌秦昰不能挑明事态,她也很能体谅,能帮她的就只有这一点,在甄氏跟前多忍,便是少生事端,少甄家与卫家少起纷争。

待到太皇太后说要去永福寺祈福,她立时知道卫家这是要抽身而去了,心里觉得卫善此举着实冒险,思量再三,婉拒了卫善,不去永福寺,而是去求了甄氏,挪居三清殿,与太姬们一道,为秦显抄经。

三清殿是前朝冷宫,发落有罪妃嫔的地方,在皇宫最偏僻的角落里,太皇太后一走,便顾不得那儿住着的太姬们,姜碧微自亲去三清殿,正中甄氏的下怀。

宫里多的就是欲拍太后马屁的宫人太监,都不必甄氏特意吩咐,底下的太监们就给办了,给三清殿的食水炭火,只要晚上一些,就足够这些太姬们受的,姜太妃在长安殿中他们还不敢如此,入了三清殿,便得跟这些太姬们一同那零敲碎打的罪。

缩身在三清殿里,倒确是安稳了些日子,除开日日请安还得看回脸色,蓬莱殿中的宫人再打发太姬们做些袜子罗带,说是给太后娘娘做的。

其中数李太姬苏太姬两个分的活最多,说她们做的袜子针脚细密,太后娘娘穿着合脚,卫敬容在的时候谁也不敢,她一离宫,这些小鬼一个个都钻了出来,打着甄氏的旗号折腾人,再拿了袜子罗带到甄氏跟前邀功,说是太姬们自愿做了孝敬娘娘的。

如此一来,太姬们也就不能再往大福殿中去学那些琴棋书画,三清殿里除了诵经声,就是读书声,姜碧微日日教导承佑背书。

承佑的课是跟着承吉上的,原来是承吉学得比承佑深,等到承吉生病,病好之后倒把学的忘了一半,好容易才捡起来,来来回回还是那几篇。

碧微便自己教导儿子,开蒙还不要紧,再深些的自比不过大儒,便让儿子看哪位先生待他们公正,承佑便常拿了书册去问翰林讲师中的姚谦。

直到承吉身边添了伴读,这事便被捅到了甄氏的面前,她最受不得别个说承吉智缓,宫里只有这两个孩儿,承佑还比承吉小了一岁,比他学得慢更是应当的。

大雪天里让她亲手去摘红梅,冻得手指头一块一块红,跟着生了冻疮,指尖发痒,待天热拿生姜擦手才能养回来,痒的时候连笔都拿不住了。

甄氏自来不懂得什么叫作见好就收,露了手上的冻疮给她看,她反而能收敛些,谁知她竟安然起来,不再宣太姬们伴驾游梅林,也不再找人陪着她打双陆。

清晨去给她请安时,便见她眉目神态不同以往,两人同在一个宫檐下住着的时候,比和秦显一处的时候要长得多了,还从来没在甄氏的脸上看见过这样和缓神色。

甄氏懒洋洋靠在锦枕上,有一茬没一茬的听她们说话,几句话里出了几回神,底下几个凑趣说话,她根本就没听入耳中,嘴角微带笑意,衣裳也换了浅色,望着窗外一片雪色都笑得高兴。

别人只当她是太皇太后不在宫中,这才舒心的缘故,可碧微知道绝没有这么简单,当年秦显还往正殿去时,第二日她便有这样的笑意,秦显都已经没了六年,她这笑意又是从何而来?

回去便说自己要养手上冻疮,这些日子倒春寒便不出门了,又吩咐饮冰炊雪几个这些日子不要生事,更不要往前殿去。

承佑自小便会看眼色,他和母亲的日子过得并不十分舒心,原来在东宫就要看甄氏的脸色,承吉又在正元帝的身边养出一付霸道性子,何况娘亲是怎么交出私库的,他听小禄子几个说了许多回。

这回母亲生冻疮,也是因为他读书读得比承吉更好的缘故,炊雪饮冰偷偷落泪,他都看见了,心里觉得怎么孝敬母亲都不足,想来想去,想替母亲也去梅林里折一枝梅花回来。

让她在殿中也看看一□□,三清殿里虽然人多,可不比长安殿奢华,殿前殿后只有绿树,没有香花,母亲在长安殿里几回说海棠开了必然好看,可没等到海棠树抽芽,他们就挪进了三清殿。

承吉想偷偷给母亲折一枝梅花,就插在白玉花瓶里,放在她的窗台上,她抬头看见必然高兴,便去央求和他最亲近的李姨娘。

李太姬是几个女人中最年长的,从承佑会爬就看着他长大,原来和姜碧微之间并无情谊,可因为孩子,倒亲近起来,替承佑做衣裳做鞋子,承佑去读书的时候,还替他做了一个笔墨套子,上头绣了蟾宫折桂,说要讨个好彩头。

甄氏欺压她们便罢,欺负个孩子,叫人不齿,若不然也不会把埋在心里几年的事告诉了姜碧微,她确是不曾想到东宫会死这么多人,十几二十个宫人,就这么没了,拿她们的命填了甄氏的命。

与姜碧微又停了走动,可承佑还常往她屋子里去,给她带几块小点心,早早就学起古琴短笛来,别个都受不住,只有李太姬,听他吹破音也笑盈盈的。

承佑爬到她膝上,趴在她耳朵边央求她:“给我娘折一枝,给李姨苏姨也折一枝。”

李太姬立时笑了,把他搂在身边,刮刮他的鼻子:“尽会胡说,给咱们是假,给你娘才是真。”心里既羡慕又宽慰,同承佑约定带他去梅林折花回来。

可怜这个孩子除了读书哪儿都不能去,寻常在学里还要受甄家伴读的闲气,想想更不忍心让他失望,去梅林不过折一枝花来,又有什么忌讳,满口答应了他。

这一日偏偏落起小雪来,细碎碎玉沫似的撒了满天,李太姬一看外头落雪了,便让他明日再去,可承佑打小就读诗文,说起来头头是道:“有了雪梅花才更显得精神。”

把李太姬逗笑了:“好好好,带你去了就是,免得日日来缠人,我这儿的果子点心都不够你吃的。”牵着他的手,带他出了三清殿。

梅林边的梅花都已经落尽了,花期将过,只有林中几株开得多些,雪越下越大,林子里寂无人声,承佑跟着李太姬,又带着小禄子,小禄子一看雪下大了,便对李太姬道:“太姬领着小殿下往阁中避避风雪,我去折花来。”

承佑还待不肯,李太姬将他抱在怀里:“不许再闹,把你冻着了,你娘可不得心疼死。”遣了小禄子和贴身的宫人一道去剪梅,自己带着承佑往素馨阁去。

阁门虚掩,从里头透出阵阵香甜暖意来,门边摆着一个绣墩,想是刚还有人坐在这儿,这会儿风大雪大,守阁人必是取暖去了。

阁外没有太后辇轿,李太姬便不欲惊动人,抱着承佑推开阁门,闪身进去避一避风,雪花从缝隙卷进来,还未关门便听见楼上传出细碎响动,仿佛是风吹窗框,一下又停了。

李太姬放下承佑,摸摸他手上有些凉,一面搓他的手,一面领他往里走,阁上的声音时有时无,仿佛是碎珠落玉声,李太姬领着承吉迈上了木梯,还迈上去就先看见软毯上扔了两只合色鞋子,一只红一只绿,绣得半边鸳鸯羽翅。

李太姬还道是哪个宫人侍卫在此,蹙蹙眉头,不愿惹事生非,牵着承佑下楼去,目光一扫,扫见地上一条罗带,颜色花样处处熟悉,定晴一看就是自家绣的,绣了献给甄氏的,她倒抽一口冷气。

阁上人喝了一声:“谁?”

李太姬惊慌之中反身要走,听见阁上人脚步近在耳边,推了承佑一把:“快走。”承佑不明所以,李太姬抢身往前几步,挡住阁上人的视线,只见齐王散了头发,她自知难活,拼力推了秦昱一把,喉咙口挤出一声来:“快走。”

承佑跑了几步,只看见李太姬被人拖上楼去,楼上一阵阵的惊叫声,他推开阁门去叫小禄子当帮手,好容易说清楚了,小禄子面色大变,一把抱起他来便奔,拉着宫人奔出梅林。

第340章 黄泉(上)

小禄子抱着承佑一路奔逃,大雪天里宫人太监都缩在房内, 御花园中静无人声, 两人奔出梅林逃到御花园假石山处, 这才敢回头看上一眼。

雪一点都没有小的迹象, 反而越落越大了,倒是一件好事, 能将他们几个的脚印都掩盖住, 小禄子猜也猜得出阁上人是谁, 若不是那一位, 李太姬也不会嚷着让承佑快逃,他抱着承佑, 上牙打着下牙,咯咯发抖问道:“那人可瞧见殿下了?”

承佑不住摇头,拿脚踢着小禄子,不停让小禄子回去救人,长到这么大,他从来未在宫中见过这样的事, 可小禄子一听就紧紧捂了他的嘴:“殿下噤声, 这可是…这可是要命的事。”

李太姬的贴身宫人惨白着一张脸,她一路跑一路哭, 从梅林逃到了假石山,这会儿哭得趴在石上直不起身来, 心中又惊又惧, 抖着身子问小禄子:“怎么是好?”

小禄子紧紧捂住承佑的耳朵, 对那宫人道:“你主子是断活不了了,眼下咱们能不能活还未可知,这事瞒不过去,总要禀报,报给太妃知道,叫她拿个主意。”

承佑口齿伶俐,早就开始背书,将他看见的说得明明白白,两个人听在耳中,连那人的名字都不敢沾牙,小禄子哄着承佑回了三清殿,把梅林中的事禀报给碧微。

承佑飞扑进母亲的怀里,扯住她的袖子,直到这会儿才哭起来,碧微一看见儿子哭,将他搂在怀中拍哄,还当他是在外头受了欺负,待听见小禄的话,搂着儿子的手一紧,刹面色惨白:“可有人看见承佑?”

小禄子身上衣衫早已汗湿,紧紧贴着后背,冷得不住打颤抖,牙齿咯咯直响:“阁中人并未瞧见殿下。”伸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梅林外不曾看见…不曾看见轿辇,奴才只当阁中无人…”

承佑眼泪还挂在睫毛上,他惊惶得瞪大了眼睛,揪住母亲的衣襟,他在路上苦求无用,此时又求碧微:“母亲去救李姨。”他眼睁睁看着一双手把李太姬从楼梯上扯了上去,若不是她第二声快逃,他动都动不了。

碧微指尖不住颤抖,心里一阵阵的后怕,伸手轻拍儿子两下,又箍住他的肩,郑重对他道:“你今日看见的,一个字也不能说,若有人问你,你就说雪天在屋里写字,半步都没迈出去过。”

承佑眼巴巴看着母亲,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小身子不住打抖,想问她为什么不去救李太姬了,可却只是睁着一双清水似的眼睛,直瞪瞪看着母亲。

“听见没有?”碧微还是头一回在儿子面前这样疾言厉色。

承佑睫毛上的泪珠啪哒啪哒往下掉,哽咽着不出声,拿袖子抹掉眼泪,怔怔点头。

碧微心知儿子这是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若不是李太姬,他今日就回不来了,双臂紧紧搂他在怀中,觉得他在自己怀中不住颤抖,自己也跟着颤抖,对小禄子道:“把人叫进来。”

这事无法置身事外,三清殿里再清静偏僻,也有这许多双眼睛,那宫人知道自己逃不脱罪责,只是一味哭泣,碧微问她:“你若只会哭,那你这条命我也保不住,你要是想替你们太姬报仇,就听我的话。”

到得此时还有什么路走,宫人含泪应下,哭得打抖,片刻大福殿就闹了起来,李太姬身边的宫人嚷嚷起来,说是李太姬不见了。

碧微跟着又对小禄子道:“你想法子托人出宫,将晋王妃请进宫来。”

雪天里走失了一个太姬,大福殿里闹得这么凶,前前后后十几个宫人太监去寻,前头几日暖和,湖上的冰已经半融,怕她走失落进湖里。又央着羽林军巡卫帮着找寻,动静越来越大,一直闹到了梅林边。

卫善不等碧微的信送到,先一步知道后宫这番闹腾,短短片刻就闹得阖宫皆知,御花园这么大,又有云梦泽又有小瀛州,一时缩身在哪个屋宇里还真找不出来,可李太姬从不是那等惹事的人。

等李太姬的尸身在素馨阁中被找到,脖子上缠着一条罗带的事传出来,卫善立时知道是谁下的手,想必李太姬不知因何撞破□□,这才被秦昱所杀,而宫里突然闹腾着寻人,秦昱不及收拾,匆忙逃走。

不论如何都是把计划全打乱了,她立时将保儿交给乳母,站起身来换衣裳,沉香见她沉着脸,满面都是肃穆神色,矮身替她换鞋,卫善手上系着扣子,隔着屏风对小福子道:“让王七去一趟长乐坊姚翰林家送信,就说…就说齐王太后私通,他自当明白该怎么办。”

姚谦在翰林院中供职多年,从中举到东宫学士再到翰林院翰林,出身清流,又是东宫旧部,是曾文涉头一批拉拢的对象,他这段日子确是和曾文涉身边人越走越亲近,写了许多奏章,出了许多主意,修大报恩寺的主意虽不是他出的,让各州各县捐银款选工匠劳役的主意却出自他的写,渐渐受到曾文涉的重用。

卫善一面整顿衣装进宫,一面紧蹙眉头,本来是相互商议好的,“魏宽谋反”这顶帽子曾文涉早就在串针引线,只待这帽子一成,秦昭跟着便举旗清君侧。

来不及再与秦昭通信,沉香给她披上斗篷:“外头雪还没停,公主带个手炉子罢。”

卫善掌心烫热,哪里还需要手炉,知道这事闹开与碧微不无系,她急急差人来报信,也不知究竟有何干系,一路出了二门,吩咐沉香跑一趟魏家,见贺氏告诉她素馨阁事败,她总会将事宣扬出去。

待卫善进宫,宫里风言风语一直吹到她的辇轿边,死了一个太姬这事足够耸动,隐隐绰绰夹缠着太后的名字,有说太后赐死了李太姬的,也有说李太姬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这才命丧黄泉。

宫中流言不及遏制就越传越凶,倒是卫善此时喜见的,她进了宫便直往三清殿去,路上问小太监道:“太后娘娘现在何处?”

“太后娘娘昨儿感了风寒,事儿才刚禀报,娘娘心善,哭了一回。”小太监也知自个前言不对后语,若不然宫里也不会传那样的流言了。

“哭了一回?”卫善简直无语可说,收回心神冷然问道,“既是在素馨阁中出的事,可叫人看管起来了?”

“羽林卫围住了素馨阁,这会儿已经报给成国公去了。”这事儿只怕不能善了,前朝剑拔弩张,后宫岂有不知之理,成国公若是穷究,甄太后怎么也逃不脱罪责。

卫善直往三清殿去,李太姬的尸身还在素馨阁中,宫人一去报李太姬死在了素馨阁,羽林卫立时将素馨阁团团围住,甄氏倒是让人收裹了李太姬的尸身,可无人听她的。

卫善到了三清殿先去碧微内室,承佑睡在床上,碧微一见卫善便紧紧握住她的手:“承佑也在,如何是好?”

屋里烧着炭盆,她却手指冰凉,承佑又惊又怕,她狠不下心来反复追问儿子细节,只得将小禄子说的再说给卫善听。

卫善先握住她的手:“姐姐稍安,他看见承佑了么?”碧微白着一张脸摇头,虽没看见,却肯定知道还有人在,若不然李太姬怎会拼死保下这人来。

怪不得甄氏缩身殿中,她心虚害怕是因为还有一个在场,她怕这个人站出来指证她,秦昱自不必说,一出这事必然溜之大吉撇清干系。

承佑受了巨大惊吓,一路又吹了寒风,这会儿沉沉睡着,身上却发起高热来,口里不住喃喃,却又听不清说了什么,碧微急宣太医,吃了药热度还未退,身上火炭一般,梦中那双手,将他也拉了上去。

碧微见儿子这样,心如刀绞,替他换过一条帕子,对卫善道:“这事躲不过去,待成国公来了,我便说是我与李太姬同进阁中,若不是她,承佑只怕也被一根罗带送了性命,我便拼性命,也绝不让他碰我的儿子一下。”

第341章 黄泉(中)

承佑生病的事瞒不过人,总会报到甄氏面前, 碧微望着床帐里的儿子红了眼圈, 压低了声道:“我并不曾拿她当作姐妹看待。”

跟李太姬天长日久住在同一个宫苑里, 两人当年也曾有过眉眼高低, 秦显去了,也不过和她们几个不咸不淡的相处着, 既不是朋友也不是姐妹, 喜好性情相差甚远, 可却偏偏是她, 拼死救了承佑。

碧微说完这话落泪如珠,她与李太姬实无太厚的情份, 此时想来不住后悔,这句感慨一出,叫卫善唏嘘,可她立时收敛心神问:“你想好了?”

碧微只看了她一眼:“承佑欠了她的,我来替他还。”

成国公魏宽冒雪进宫,卫善起身去了素馨阁, 姜太妃苏太姬几个都跟在后头, 李太姬尸身还在阁中,被勒死的人, 死相并不好看,指甲都折断了, 眼睛圆溜溜瞪着, 仿佛黄泉路上心不甘。

魏宽来时已经听了禀报, 他是外臣,不能近身去查看太姬的尸首,召来尚宫验看尸身,尚宫嬷嬷将李太姬被罗带勒得面色紫胀,脖间勒痕和指甲里的斑斑血迹一一说明,跟着又道:“李太姬手中罗带取不出来。”

她两只手还紧紧握着罗带,一只手的姆指被掰断了也不曾松开,天儿一冻,尸首僵得极快,这会儿已经僵硬,取都取不下来。

几位太姬连声抽气,苏太姬一向与李太姬走得近,自入宫选秀起便同吃同住,隔得远了看不分明,尸身上又盖着薄毯,听见她死后惨状,便能想到死前是如何挣扎,那人又是怎么将她勒死的,顿时失声哭了起来,口里不住叫着李太姬的小名,又不住央求成国公替李太姬主持公道。

魏宽派人去请太后,太后久久不至,宫人回禀:“太后感了风寒,身上乏力,实不能来。” 偏偏该主持公道的那个人却不出来。

魏宽来时便听贺氏说了这素馨阁中事,贺氏也没瞒他,直言是卫善透露的,机会就在眼前,不如除掉甄氏,甄家没了甄氏,自然也就抖不起来了。

这桩事落在魏宽的手里,不论如何处置,都有话说,他沉吟片刻道:“既是宫眷事,该请太皇太后回宫定夺。”

卫善挑眉看了他一眼:“太皇太后正在永福寺清修,宫里出了这样的事,当然该先问过太后,便是问到太皇太后门前,也是发给大理寺,成国公不如直接把案子交给大理寺来办。”说着转脸问那宫人,“太后既是感了风寒,可曾宣过太医,煎过药吃?”

她本就是假称生病,哪里会煎药吃,宫人倒还机灵,强道:“太后娘娘说夜里不曾歇好,睡上一觉发发汗便罢,并不曾宣太医。”

这回开口的不是卫善,而是苏太姬,她还带着哭音斥责:“太后娘娘金尊玉贵,每日都要请一回平安脉,她得了风寒,太医竟不诊治?”

甄太后不知为何躲避不出,阁中诸人面面相觑,成国公正要派人去请卫敬容,卫善心知这个闹法绕不过姑姑,心中自不愿姑姑看见这些腌脏事,她好容易才在永福寺里清静了些日子。先是出言阻拦再指责甄氏,将矛头对准了蓬莱殿。

成国公也不是傻子,卫善为什么把这刀递给儿媳妇,又为什么急急进宫来,他心中有数,看了卫善一眼道:“这事晋王妃只怕不能作主。”

姜碧微在此时立了出来:“太后娘娘不来,我便去蓬莱殿与她对质,问一问阁上人到底是不是她。”

此话一出,尽皆哗然,魏宽只当此事无人目睹,不料当真有人看见,还是姜太妃,立时催促人去将甄太后请来,姜碧微却冷笑一声:“只怕娘娘不敢来。”

她说着便淌下泪,素白着一张脸道:“我与李太姬同逛梅林,欲折一枝红梅回去插瓶,不料落雪,想进阁中暂避风雪,让宫人去折梅来,见阁门半掩,门前摆着一张凳子,未曾多想,进了阁中只听见楼上有隐约笑声传出。”

她说起来仿佛是自个儿亲眼所见,缓声慢语,将阁中人的目光都引到她的身上:“李太姬说必是些小宫人在阁中躲懒儿,咱们也不必相扰,谁知上头的声音渐渐变了。”

她一面说一面把目光投向苏太姬,苏太姬被两个宫人扶着方才勉强站得住,听见她声音平静无波,忍不住打颤:“是…是什么声音?”

姜碧微看了她一眼:“自然是些不合规矩礼法,是些…背德的声音。”

苏太姬倒抽一口气,吓得脸色煞白,都忘了流泪,只怔怔盯着姜碧微,身子往后缩,既想听见又怕听见,跟着便听她又道,“我想拉她出阁去,她已经迈步上了楼梯,身子还在底下,突然让我快逃。”

屋子里落针可闻,人人屏息,话到此处,还有什么不懂的,李太姬撞破了□□,阁上人才用罗带勒死了她,这个人便是甄太后。

魏宽面色铁青,手背在身后握紧成拳,目光扫到卫善的脸上,他生得凶相,这样看人叫人害怕,卫善却似无所觉,紧接着姜碧微的话音问:“后来呢?”

碧微阖双目,仿佛想起当时情状似的道:“我不能动弹,她便疾扑上去,将阁上人推进去,不叫人看见我,又喊了一声快逃。”

她到此时方才哭出声来,声音嘤嘤咽咽,卫善见阁中人人蹙眉,这事听见的人太多,掩盖不住,却无人发问,沉声问道:“姜太妃若是此言非虚?既然你已经逃出阁去,为何不寻人来?”

姜碧微目光缓缓看过来:“李太姬看见的必是不能说的贵人,叫我逃命去,我唯恐惹祸上身,心里又着急害怕,便说李太姬走失了,想多些人寻她。”

她已是太妃,她口中不能说的贵人是谁,人人都明白,把这个“不可说”之人点了出来,魏宽面色由青转白,万千兵马他也指挥若定,可这事他当真拿不出主意来,甄太后是逃不掉了,她又与何人私通?

魏宽喉头一动,再次着人去请卫敬容回宫来:“不论如何请太皇太后回宫。”

自卫善进宫已经过去一个时辰,贺氏那儿的流言已经传出,还有晋王府替她添砖加瓦,跟着宫中派人急请太皇太后回宫来。

卫敬容这回不得不来,却只是她孤身一人来的,还将徐太妃几个留在永福寺中,进了宫便在甘露殿里听姜碧微又说了一回。

连月不见,卫敬容的气色好了许多,外头早已经是掌灯时分了,她进得宫来便面显倦色,卫善陪在身边,握着姑姑的手,卫敬容看她一眼,目光一触,看得卫善低下头去。

“你既如此说,我也该去问问甄氏有何话说,她不来,我自去便是。”带着人去了蓬莱殿,守门的宫人一见,立时拜倒。

承吉还未独居,就住在蓬莱殿中,甄氏不出殿门,任谁也不敢闯进蓬莱宫,当真闯宫便是造反,魏宽三请四催,她只咬死了不出殿门,就无人能动她,谁知魏宽会把太皇太后请回宫中来。

甄氏却还缩在床上不动,卫敬容都已经立在床前了,她竟还缩着不动,卫敬容指点宫人道:“将你们娘娘扶起来和我说话。”

宫人推着锦被中人,连声唤她,她都不出声,最后结香上前去,把被子一把掀开,卫敬容看着她道:“你来说一说素馨阁中事罢。”

甄氏哭是已经哭过了,整个身子不住打抖,秦昱勒死李太姬时,就在她眼前,她眼睁睁看着李太姬手指似爪子那样挠在秦昱的身上,瞪圆了眼睛直定定的看着她,甄氏怕得惊叫出声,等到她一动不动了,就听见秦昱又说:“还有一个人。”

甄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这是她第二次与秦昱私会,说是私会,两人不过坐在阁中说说话,心里明白往后会如何,可她还没有这个胆量,这回便是秦昱欺身上前,一把搂住了她,若不是李太姬闯进阁来,两人已经成了事。

锦被蠕动,从里头又爬出了承吉,他看看卫敬容又看看甄氏,伸了手要甄氏抱他,甄氏却一把抱住了卫敬容的胳膊:“母亲…是齐王勒杀了李氏。”说着她伸出胳膊,露出胳膊上的红痕来:“我才能逃脱出来。”

卫善隔帘听见紧皱眉头,当得此时甄氏竟聪明起来,反咬了秦昱一口。

第342章 黄泉(下)

卫敬容这两个月仿佛活在世外, 身边无人再提起宫中事, 在佛寺中晨听钟暮听鼓, 日子简单, 却是她一辈子也没有过的安宁岁月。连卫善都不欲去扰她清静, 不叫她想起前朝后宫这件件糟心心。

如今她就站在甄氏的床前,看甄氏抖着身子目光不住闪避, 头一句出了口, 立时满面是泪, 后头的便顺理成章,一句接着一句将齐王欲将行不轨,而她奋力抵抗,若不是李太姬赶到,齐王心慌害怕之下将李太姬勒杀, 她也正是趁着勒杀李太姬的时候, 逃出素馨阁。

卫敬容看着她说谎, 她反而越说越真了, 声泪俱下,好像当真是被秦昱所害, 卫敬容突然开口打断了她:“你的辇轿呢?宫人呢?尚宫呢?为何孤身在素馨阁中?”

甄氏怔住了, 她将阁中事一遍又一遍的细想过, 李太姬死前的场景在脑中盘桓不去,一闭上眼便是秦昱狰狞的脸, 和李太姬死前那双一直瞪着她的眼睛。

可她没想过自己为甚要去素馨阁, 她张口结舌, 怔怔抬头看着卫敬容,卫敬容也看着她,她背着烛火,甄氏却将她的脸色看得分明,从她脸上已经看不到失望的神情了。

甄氏记得她刚当上太子妃的时候,卫敬容对她有多么亲热,可跟着这份亲热渐渐没了,总是能从她的眼里看见失望忧心,叫她成日里提心吊胆,就怕自己又办错了事,惹得太子不高兴,惹得婆母不高兴,日子怎么都不安稳。

那时一心盼望能从卫敬容脸上能看见一回满意的神情,却未曾想到此时才是真的无颜面对,甄氏还缩在床上,承吉却怒起来,他站起来撑开手,挡在甄氏的面前,怒气冲冲盯住卫敬容。

殿中宫人太监跪倒了一片,人人脸色煞白,甄氏却似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搂住承吉:“是…是齐王说有能治承吉的药,让我去素馨阁取,这事不欲叫人知晓。”

她这番话漏洞百出,咬了秦昱又咬姜碧微:“她一心想要害我,我分明在阁上呼救,她怎么躲避起来,是想叫我也死在阁上。”

自个说着竟信以为真了,搂着承吉哭个不住,承吉的脾气不能对卫敬容发,对姜碧微发起来,搂住母亲的脖子,对她道:“打杀她!”

他此时还是小儿,等他长大,这样的言语便是圣旨,卫善掀了帘儿进去,睨了甄氏一眼,扶住姑姑的胳膊:“成国公已经去麟德殿了,李太姬指甲断裂,根根带血,只怕齐王身上也不好看。”

说着有意无意扫了一眼甄氏露在锦被外的手,养尊处优,指如白玉,指甲修得莹润有光,哪里是曾经反抗过的模样,甄氏不意卫善也在,满面通红,指尖一缩,想到她总是帮着姜碧微又道:“姜太妃见死不救,还请母亲主持公道。”

齐王尚且不知甄氏反咬一口,他急饮烈酒,又把酒倾倒在衣衫上,装作吃得烂醉,又让小禧子不拘到何处去捉猫儿来,李太姬死前反抗太过,他手上的红痕瞒不过人,总得找个出处。

承吉在她怀中就是最大的依仗,甄氏紧紧搂着儿子,心里怕得打抖,齐王看着柔情脉脉,对她更是处处小意体贴,谁知竟会这样心狠心辣,她紧抱承吉,虽看着卫敬容,话却是说给卫善听的:“请母亲责罚姜太妃。”

魏宽就等在门外,肩上仿佛压了千斤重担,便是力巨如他,也担不起来,比之当日正元帝在时还更疲累,不论是太后失德,还是齐王失德,都有一番动荡,待知道太后指证齐王欲行不轨,李太姬撞破此事被齐王勒杀之后,他便领着人去了麟德殿。

秦昱尚且不知甄氏反咬一口,他急饮烈酒,又把酒倾倒在衣衫上,装作吃得烂醉,又让小禧子不拘到何处去捉猫儿来,李太姬死前反抗太过,他手上的红痕瞒不过人,总得找个出处。

魏宽推开门就见秦昱醉倒在榻上,太监咬死了说他午膳之后就在吃酒,吃了醉了,一直都睡在殿中并不曾出去过,还有一个曾翰林替他作证。

魏宽却不管什么翰林,着人扯起秦昱,他心里明白正元帝当日是中风不能说话,若能说话,也留不下秦昱这条命到今天。

秦昱确是有几分醉意,不及温酒饮了半壶,冷酒下肚更易醉,摇摇晃晃喝斥面前人:“大胆。”

魏宽一挥手,曾翰林便被人架了出去,他自然要嚷嚷出声来,说魏宽对齐王无礼,他手下的兵力又拉又扯是侮辱朝庭命官。

魏宽管不得这些,指着小禧子替秦昱醒酒:“让你们王爷清醒清醒。”

小禧子一句大胆卡在喉咙口,秦昱去做了什么他自然知道,这么快魏宽就追查上门,他绞巾子的手不住打抖,根本使不上力,好容易绞了巾帕敷在秦昱脸上,秦昱这才醒了几分,认出面前人是魏宽,打着酒嗝问:“成国公所来何事啊?”

他假借酒意掩饰慌张,摇摇晃晃还待坐下,心里不信这么快查他的身上来,李太姬不是独身来的,可底那人不曾见到他,至多是个宫人,出了这事为了保命也不敢说话,正觉得此次还能逃脱,就听魏宽道:“太后娘娘告齐王殿下欲行不轨。”

秦昱刹时酒醒,盯住魏宽,他确是饮多了酒,吃得满面飞红,本就女相,此时更添艳色,倏地哼笑出声:“什么?”

魏宽看着他笑,待他笑完了才道:“人证物证俱在,齐王殿下可有话说?”甄氏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连那条罗带也说得暧昧,她这辈子也不曾巧言过什么,为了自保倒把谎编了个□□不离。

秦昱在女人身上还从未失过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甄氏会反咬他一口,她吓得只知道哭,秦昱急声让她收拾东西,怎么也取不出那条系腰罗带,勉强收拾干净了,又有人来报说羽林正在宫中找李太姬,两人匆匆分道,咬死了不知便罢,谁料她竟蠢成这样。

秦昱到此时还不惧,指着魏宽先泼一盆污水:“成国公,你恨我动你兵权,便如此诬赖于我,曾大人与我同坐饮酒,醉后又同榻而眠,难道也是假的不成。”

两名兵丁上前去,撸起秦昱的大袖,只见他胳膊上确是条条道道,小禧子跪倒伏地:“这是这是猫儿挠的。”

他就跪在秦昱脚边,被秦昱踢了一脚,踢得小禧子想起之前的吩咐,奔到窗前大声嚷嚷:“成国公要冤杀齐王。”

他一语未毕,羽林已经抢上前去,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曾翰林还在外头,见状跟着吵嚷起来,麟德殿中俱是翰林院的讲师,姚谦接了卫善的信报,跑了一趟曾家,跟着又急进宫来,此时挺身而出:“成国公这是要造反么?”

他声音洪亮,与曾翰林两个互换眼色,曾家等这个时机已经很久,魏宽寸步不让,不肯交出羽林,既然如此只好早点把这顶帽子给他扣上。

羽林在皇城中作乱,还欲冤杀齐王,传出去不论旁人信或不信,曾家都有借口京北大营的兵力来勤王,秦昱推开兵丁上得前去,满眼轻蔑看着魏宽:“成国公不过摄政,难道要替秦家坐江山?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动我。”

魏宽满腹气性被这一句激了出来,他担摄政一职,京中尽传魏家要谋反,让他忍气吞声直到此刻还在退让,可曾家秦昱却步步紧逼,羽林军不动,他先动起来,反手扭住了秦昱的胳膊,待他杀猪似的痛叫起来,才道:“你说我敢不敢。”

曾翰林欲直冲进来,被羽林团团围住,他不住使眼色给秦昱,秦昱不住挣扎,与魏宽拉扯起来,哪里动得了魏宽分毫,直撞上在魏宽胸前,反而弹了出去,人还在醉中,几步一退,竟栽倒在铜香炉上,脑袋磕在瑞兽首上,顷刻间血流如注。

秦昱捂着脑袋,见一手是血,人竟昏了过去。被羽林抬出麟德殿,甘露殿宣了太医,甄氏还是不肯出蓬莱殿,到卫敬容说要抬着秦昱与她对质,她这才抱着承吉到了甘露殿。

人证物证件件俱全,甄氏见了秦昱反而不敢再说是被他强迫,只一味哭泣,缩身在承吉身后,承吉对殿上诸人怒目而视,知道魏宽最凶,对魏宽道:“杀了你!”

这话他常听,自然而然学了出来,魏宽盯着这个丁点大的孩子,身上穿着皇帝常服,握着刀的手越来越紧,卫敬容喝斥承吉一声:“住口!”

承吉又瞪向卫敬容,他被魏宽看怕了,反身一把抱住了甄氏,若是不知内情,还当是魏卫两家在欺辱孤儿寡母。

卫敬容端坐殿上,曾文涉在外求见,她不等曾文涉进来,便与魏宽道:“齐王是先帝之子,虽犯大罪,也要留得性命,就此贬为庶人,甄氏言行不谨,就让她在小瀛州中正身修心。”

第343章 鬼门(上)

甄氏抱着承吉不住央求, 说她是为了承吉求药, 这才中了秦昱的奸计, 怀里抱着承吉怎么也不肯撒手, 承吉再痴也知道这是要分离他和母亲, 拦在甄氏身前,红着眼盯住卫敬容, 把上前来抱他的宫人嬷嬷伸手推开。

曾文涉进殿来时, 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也不必问究竟出了何事,儿子早已经在宫道上与他细说过了,急急奔上前去,挡在承吉身前,一付铁骨忠臣的模样:“魏宽贼子, 岂可忤逆君王。”

承吉与曾文涉在麟德殿中几乎日日相见, 等长大了, 就再也没人能够违背他的心愿, 他想干什么便能干什么的话,就是曾文涉教导他的。

不论是甄氏还是表兄, 都说曾文涉是清官, 是对甄家对他最好的人, 师傅们偶尔对他严厉,曾文涉必要从旁劝阻, 又许他吃点心少定功课, 原来正元帝在时日日都要习字, 一笔字已经写得很有模样,谁知曾文涉道:“陛下是帝王,帝王岂可耽于小技。”

跟着又同他说些古来帝王沉迷绘画书法而亡国的,劝导他道:“陛下有心习字是件好事,万不能将这看得太重了,当心怀天下。”

如今心怀天下他没说,只是从此承吉便连字也写得少了,日日要在御花园中玩上半天,只觉得曾文涉是这些臣子之中最听他话,最为他着想的。

这会儿见了他,一把扯住他的衣襟,曾文涉扭身便对承吉道:“陛下莫怕,臣来护驾。”跟着反身对魏宽道:“你若不是心有异志,为何执刀上殿?”

魏宽带刀进宫是正元帝当年特许的,除他之外,武官解刀进宫,魏宽到得此时反而不怒了,看了眼端坐殿上的卫敬容,竟不告退便转身出殿,还记得承吉满是稚气的那一句“杀了你”。

曾文涉一腔忠君之情无处宣泄,卫敬容道:“是我的旨意,这件事闹出来难道光彩得很么?”

曾文涉的矛头还直指魏宽,正要强辩羽林军是魏宽的人,听的是魏宽的话:“素馨阁中究竟如何无人知晓,凭这事要将太后软禁,如何能够服众。”

“太后性子浮燥,让她去小瀛州中是清修,何来软禁之说。”卫善开口驳回,看曾文涉的模样,姚谦也该办成了事,今日之前不成,今日之后也该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