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善看着秦昭的眼睛慢慢亮起来,伸手捏住她的鼻尖,对她笑道:“这算什么脏。”说着两只手托住她的脸,在她脸上胡乱搓了两下,满是老茧的手磨得她一阵麻痒。

秦昭大笑起来:“这才是脏。”

攻城巢车被热油浇过,烧得乱成了几截,堵住了庆州城门,秦昭亲自带队,将城门前的断木挪开,手上一片黑灰,还没来得及擦洗干净,这会儿大半都留在卫善的面颊上。

他胸中畅快,两只手撑住卫善的肩头:“走,我为你接风洗尘。”

夺下庆州,正该犒赏兵丁,宰了猪羊抬出美酒,就把宴席摆在庆州官衙内,劳军宴上,卫善就坐在秦昭身这,与他一同举杯祝酒。

这些将士,听的最多的传说不是晋王如何骁勇善战,攻不无克,而是晋王妃身穿红甲千里奔骑救兄的故事,此时见了真人,怎么不好奇。

见她身穿甲衣立在晋王身边,看着身材小巧,一双眼睛却灼然有神,怎么也不能把一个纤细弱女,同传闻那个巾帼联系起来。

卫善看他们把目光都投在自己身上,越发大方,举杯敬酒,大战在际,吃的都是薄酒,连卫善都喝不醉,更别说是这些将士们了。

她坐下来便悄声问秦昭:“这是怎么了?”怎么座中人人都在打量她。

秦昭忍不住轻笑一声,就连卫善自己都没有听过这些事,传闻将她越编越神勇,甚个一箭能贯穿两个敌人都能编得出来,这哪里是卫善,当世也只有魏宽有这个臂力。

换上红甲征战,是攻下潞州之后,林先生与她商量的,他能写出一本《大业英雄志》来夸耀卫敬禹,就能再写出一本书来夸耀卫善。

卫善马术箭术都不差,可要上阵还差得太多,林先生也不必她真的当个女将军,只要她骑马挎箭,就能鼓舞士气,连晋王妃一介女流都能抗击叛军,他们更得奋勇杀敌。

林先生用了六个月的时间,将卫善打造成了晋军的另一面旗帜,黑底红字的“晋”旗,与身穿红甲的晋王妃,吴三能够这么快攻城夺回失地,也有卫善的功劳。

卫善越听越是稀奇,千里随军确是事实,可上阵拼杀当真没有过,流匪她倒杀过几个,初时还会心慌害怕,后来胆子大了,便不害怕了。

秦昭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饶有兴致的挑了几件告诉卫善,秦昭自己也不曾听过,等知道了才失笑,怪道那些日子帐中小卒都要多瞧他两眼,原来是将王妃当成了个女力士。

卫善握着杯子,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这些可不是林先生写的。”

林先生的散篇诗作一经流传,再经由人杜撰,越传越广,还一直传到了京城。再加上秦昭推波助澜,卫善的名声的流传出晋地,人望越来越高了。

不住有将士来给她敬酒,卫善也站起来对饮,酒劲不大,可这么多水却喝不下去,秦昭挡了两杯,卫善便道:“我不擅饮,就抬猪羊给大伙,饱食之后,再振旗鼓,夺回京城。”

这几句倒有些像那个传说中女英雄的模样了,秦昭酒量极大,今日几杯薄酒水却吃得面上泛红,眼看一多半人吃得涨肚,卧在阶上,拉起卫善的手往后衙去。

寻着味儿找到了厨房,打火烧柴,给卫善做了一碗肉汤。说是肉汤也不过是把烤过的肉在热水里煮一煮,再搓上些盐,烧滚了盛在碗里。

卫善光是看见这滚开的汤锅就不住咽着唾沫,接连几日下雨,连火都升不起来,每日只靠着干粮裹

腹,溪流涨水,连干净的溪水都取不到,皮囊里的水也早就饮尽了,只能接雨水喝。

好容易吃上了热食,顾不得烫,吹上两口就喝起来,秦昭拍着她的背,看着她接连喝了碗汤,放下碗来便忍不住叹喟一声。

行军途中连月吃的都是干粮,卫善虽比旁人吃得好些,也没有软食可用,奔波一日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干肉干饼又柴又硬,熏制之后也不知放了多久,可再难以下咽也通通吃个干净。

她这些日子早已经吃惯了干食,这会儿喝上两碗汤,就觉得通身舒泰,搁下碗来道:“什么金莼玉粒都不如二哥这碗汤好。”

秦昭揉揉她的额角,并不想她这么辛苦,当日求娶便在心中允诺要将她当掌中明珠那样对待,生怕她受一点苦楚,可当见到她千里而来,心中竟难以自持,喉中梗住,半晌才道:“那我往后年年都给你煮汤喝,你今日说的比金莼玉粒更好,来日可不许说这是涮锅水。”

卫善立时笑了,六个月积攒的劳苦顿时烟消云散,与秦昭一同回到厢房中,婢女已经将屋子都收拾好了,送上两壶热水。

卫善自己提着铜壶倒在盆里,拿巾帕绞过擦身,身上肌肤似雪,颈间面上却要黑黄得多,秦昭看着又心疼起来,从背后环抱住她,绞过巾子替她擦拭上身。

两人两年未见,相思之苦彼此心知,卫善被他一触,便觉得后颈上被秦昭喷了一口热气。卫善转过身,伸手环住秦昭的脖子,秦昭低下头,吮住双唇,没了胭脂花香,尝着的是盐汤肉汤味儿,却叫他难以自持,情动不已。

好容易才吸气平复,两人彼此对望,都没有想再进一步的意思,秦昭将她轻轻抱起,抱到床上,替她盖上软被,躺在她身边。

陇州庆州等地连日阴雨,到得昨日雨才住了,此时月亮从阴云中探出头来,映了满室清辉。秦昭把手伸到卫善身边,握住她的手,两年不见,他自然想将她搂在怀中,可却只是握住她的手,磨着她手上的茧子。

秦昭长年打仗,总怕自己手上的茧子刮疼了她身上肌肤,到此时才终于不怕了,可又止不住心疼,半晌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拿羊奶浸就好了。”

卫善一沾着枕头便昏昏欲睡,途中没有一日沾枕,人才睡进软被里,就已经睁不开眼睛,闻着秦昭身上的味道,很快便迷迷糊糊滑进梦乡。

秦昭侧身看她,目光流连在她的眉眼中,借着月光看清楚她此时的容貌,对她道:“我从未想过,我的妻子,我的善儿,能与我同衾同椁,同袍同泽。”

第359章 雄心

第二日太阳还没升起, 秦昭就已然醒来,鼻尖满是卫善的气息,让他一场好眠。自离京以来, 他已经许久没睡过这么安稳的一觉了。

一睁开眼便先去看卫善, 看她沉沉睡着,蒙蒙晨光映在她的脸上,不忍将她吵醒,轻手轻脚离开床榻。他一动,卫善倏地张开眼,待见是秦昭, 复又安然, 迷迷糊糊喊了他一声“二哥”。

这半年来卫善少有能在床上安眠的时刻, 有时能宿在城中干净的民居里,有时只得夜宿密林中, 早

就比过去警醒得多,方才还熟睡,身边一有动静,立时就惊醒了, 见是秦昭, 方才露出笑意来。

跟着伸手揉揉眼, 翻身坐起来, 穿上裹胸, 系上腰带, 动作麻利极了, 没一会就掀开被子站在地上,把脚塞进皮靴里。

秦昭自小看到她长大,她从是个丁点儿大的奶娃娃的时候,就知道伸着手等人替她穿衣,又最爱挑剔衣裳,什么颜色什么花纹,都要看过才点头肯穿,见惯了她盛妆打扮的模样,还是头回见她这样穿衣。

“天还早呢,你再睡一会罢。”一路苦战,终于攻下庆州,虽该将士们稍作歇息,可立时就要布置之后的攻防,重建工事,整编队伍,一刻都不停歇。

秦昭欲将庆州当作主攻京城的最近的一处后备军营,前面的屏障更难冲破,要在这里站稳脚根,许多事要从头办起。

他心中想的,魏宽自然也想到了,是以大军撤退之时,官衙官居粮仓军械所,城中能烧的都烧了个精光,官衙一半着了火,卷宗图册付之一炬,还是兵丁进城之后才抢救熄灭的,整个城都是一股烟火味。

卫善来时不及细看,可也想到城中必然处处破败,她早就已经习惯了所过之城的烟火味和哭喊声,安抚百姓,重建城防都迫在眉睫,一刻耽误不得:“你去忙你的,我忙我的,有小唐青霜跟着我呢。”

她将沉香留在清江,沉香一路苦撑,到了清江还想再跟着卫善到庆州来,这可不比原来行军,总有能停下修整的时候,卫善怕沉香撑不住,强把她留在师清如的身边。

秦昭想不到她要忙些什么,眼中疑惑一起,卫善便答:“你去监造工事,我去安抚百姓。”说着推了秦昭出门去,替他整顿衣衫,笑盈盈道:“你不必担心我,给我二十个作差遣,只管忙你的去罢。”

秦昭不意她立时就能想到这些,必是自己亲手料理过的,抚一抚她的额头:“你在我身边,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在晋地时他独守永宁城,王府中也只有卫善一个人,她一样把采石场跑马场的事办得很好,秦昭并不担心她做不好这些事,只是怕她连日劳累,都没好好休息就又要操劳。

看她执意起床,也不再劝,出了门便吩咐身边小卒取些米粮,到城中找找人家,看看能不能换几只鸡来,让伙头兵杀鸡炖汤,好让她补补身子。

小卒取了半升糙米往城中去,庆州城一片破败,民居被焚烧劫掠过,来不及全抢走,便一把火烧光,打了这许多时候的仗,城里储备的粮食本就不足,郊外农田被毁,米店更是被抢了个空。

这半升糙米,在城中绕了一圈,当真换了五只活鸡回来。百姓本不敢出门,待见晋王大军进城,无人喧哗,这才敢探出头去,待见个小卒拿米换鸡,纷纷肯换,一家分成一合米。

这些鸡在乱中有飞走的也有磕死的,就算活鸡养着也费米粮,活人都吃不饱,哪里顾得了鸡,缠着那小卒问,可还能拿鸡去官衙换米。

卫善整顿出门,青霜小唐立时跟上,小唐早已经将庆州城的域图画了一份出来,他是晋王府的家将,又是王妃的心腹,往营中去取域图,却要先核实身份。

那会儿屋里已经熄了灯,王爷王妃两年未曾见得一面,还不知如何缱绻,谁敢去扰了他们,小唐不敢敲门,凭着一双脚把东南西边四处城区都逛了个遍。

回来全画了份细图,城中何处屋舍损毁得少些,何处有寺院济民所能收容灾民,通通摸了个干净,将这图纸奉给卫善。

秦昭就派了章宗义跟着卫善,他在秦昭军中是专督粮草的,他佝着身子给卫善行礼,卫善一时都没认出他来,原来他就已经有了年纪,这会儿已经是个干巴巴的小老头了,对卫善行了大礼:“公主举荐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卫善曾经举荐过他,秦昭也确实帮了他一把,一路混到了甘州当派粮官,官位不大油水很足,秦昭一到,他又立时投到秦昭的门下,就此走了大运,一路当上了秦昭的帐内亲事。

卫善一听他的官名,便知道他在秦昭身边得力,帐内亲事也就是七品官儿,与章宗义相比,权柄大得多了:“章亲事不必多礼,别来无恙罢?”

章宗义这才直起腰来,猜测着还无人将秦昭这一路的事告诉过卫善,便以这个打头,将自己如何投到秦昭的门下,又如何拿下了甘州刺史,接着如何接到京中信报,又如何举旗讨贼。

一路说,一路将卫善引到了个早点担子上,让摊主给卫善几个下一碗汤面。官衙门口这一条街已经清扫过了,铺子还未开门,却有人打扫,比昨日看着好了许多。

天还没亮章宗义就带人巡城,安抚过百姓,又催开商户,打仗归打仗,日子归过日子,告诉他们往东去的商道都是通的,翻过山也依旧还能做生意,军粮不足,须得征召民夫运粮,郊外农田也要恢复耕种。

匆匆先将城中情形理过一遍,再专门找了几个卖朝食的,叫他们挑出担子来,就在官衙门摆摊,进进出出办事的跑腿的,都更方便。

卫善还真没有吃过东西,让小唐青霜都坐在一桌上吃得额间冒汗,这才往各城去,章宗义夸了一声小唐这图画的精细,带卫善看过大觉寺,又看过六疾馆。城里有几个大夫,伤亡人数多少,他都了然与心,卫善一问,便能答出来。

章宗义原想着卫善必不曾亲自过手,原来的事全是底下人办的,他既被派到卫善的身边,就要把事办得漂亮,还待献几条计策,显出自己得用来。

谁知卫善竟是办熟了的,接连问了几句情况,发觉比她往日所过的城池都更糟糕,立时道:“叫人先将受灾重的百姓送到大觉寺中去,壮丁去修城墙建工事,女子孩童先安顿下来,慢慢再分派事。”将进十月,就要入冬,这些兵丁可都还没有冬衣。

章宗义一一应下,只要出工的都给饭吃,卫善跟着又道:“天虽晴了两日,只怕又要落雨,农田也要派人去看,看看损毁了多少粮食,能抢收的先抢收了。”

粮食少些也总比没有要强,这样一场仗打过,正元帝积攒下的家业又被毁去大半,大业本就家底不厚,往后还不知要歇几年才能南下。

小唐找来了打更的,让他满城跑着敲锣,让那些个无依无靠的人都往大觉寺中去,白云观便空出来给兵丁交士们歇脚。

卫善干脆将有家有口尚能支撑的百姓们都划在东城居住,无主的民房便把物资搜刮干净,将要入冬了,佛寺道观都不够居住,还是得寻些民房安顿下来,与其军民混居,不如单划出一块地来,两边互不干扰。

多数军士都在城外驻扎,既修工事,又抢收粮食,干得热火朝天,人人都知将要入冬了,今岁入了秋起便比寻常年月要更冷些,

各坊的里长保长来劝说百姓挪屋,东西都尽可带走,空出城西当军所用。为建工防将那些无主之屋拆掉砖块修补城墙,官衙也重修起来,因有卫善在,后衙不便安排住人,章宗义还又往那富户家中寻了几个婢女来,安排在后衙侍候卫善。

这些婢子在大户家里做事,也未曾见过这样的贵人,个个都怯生生的,章宗义便道:“也不必你们做什么,王妃寻常也不会在府中,只人在时预备着热水便罢。”

章宗义才刚吩咐了,青霜又来:“王妃吩咐了,将前头空地花圃都给铲了,种些菘菜,也好过冬。”今年这仗是打不完了,一下雪,马匹辎重都无法过山道,宁州邠州都以山相隔,秦昭急着打下庆州来,就是为了屯兵以待来年战事的。

卫善整日忙碌,直到黄昏时分这才重回官衙,一进后院便闻到了鲜汤味,她问明白是秦昭买来专给她补身的,自己并不喝,焖在沙锅中,等秦昭回来两人一起吃。

秦昭却直到月上中天这才赶回来,一进屋就见卫善撑着头,在桌边昏昏欲睡,沙锅里的汤早就已经凉了,结了一层厚厚的油花。

卫善看他回来立时把汤热过,锅盖上摆了四个馒头,等汤热了,馒头也跟着软和了,秦昭喝一口汤,在桌前铺开域图,手指画了一个圈给卫善看:“咱们不仅夺回京城,还要领兵南下,江山一统。”

第360章 悲喜

秦昭眼中光芒四射,是卫善从没见过的模样, 也是卫善想像中秦昭该有的模样。

他总是谨慎忍耐, 小心翼翼提防着一切从正元帝手中射过来的明枪暗箭。兵来将挡, 水来土淹的日子实在太长, 还是头一回手中握有千军万马, 可左右整个大业的格局。

卫善目光动容, 含笑望着他,两年未见,二人都跟过去不一样了,秦昭困在凉州的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未曾消磨掉他的雄心壮志,反而越加催生他的心志。

秦昭说完便将手指点在大夏朝都城金陵,指尖微微用力,唇角噙笑:“江宁王想趁着大业内乱拿下清江,真是痴人说梦。”

卫善见他眼底光芒, 伸出手去, 与他双手交握,沉吟片刻还是道:“我去清江, 亲眼见了水寨战船声势浩大, 与江宁王确能一战, 只是如今几乎全国陷入战局, 北狄部族更不安份, 就算南下, 也得五年十年之后了。”

这一路上她见了太多家园被毁的民人百姓, 大家不过盼着安份度日,若不然吴三也不会接连破了魏宽几座城池,听见秦昭心中蓝图,忍不住出言提醒他:“各地粮仓军械毁之大半,这些事都要攻下京城之后说了。”

百姓也得休养生息,魏宽手中还有西南十几个州府,她不想浇秦昭冷水,说完了便有些忐忑的看着他,秦昭倏地笑了,一把将她揽在怀中:“善儿还不知道清江的战报罢?”

这样的大事,城中竟无人来告诉她,官衙里确是该再添几个人手了,小唐脑子太活,不得安份,青霜又玩性太重,跟小唐城南城北的跑,这些临时雇来的婢女又分不清重缓急,还得再挑两个机灵的送到她身边才好。

卫善先是一怔,见他笑得这样,知道是好事,还未问就先跟着笑起来:“什么战报?”

“厉振南的战船烧毁大半,江宁王只怕不会饶他。”江宁王是想夺回清江的,魏宽与他合作不过是为了暂时解自己的困局,想借江宁王的手扫平清江,让秦昭失一助力。

谁知这仗的这样狼狈,不仅没把卫平困死在清江,反而折损了大夏的大半水兵,厉振南退守一城,清江不仅未被困死,还多得一座城池。

此事脱不了林先生的功劳,卫善走时他正与卫平定计,战局到了眼前这个地步,秦昭更得让自己看得远些,他抚着卫善背,隔着衣裳摸到她肩胛,她瘦成这样,不忍心再叫她烦恼,只将喜讯报给她,未曾将袁含之的信告诉她。

卫善喜笑颜开,合掌笑了起来,到此时方才露出一点娇态,秦昭看她欢喜,更不能将信报告诉她,只将地域图搁在条案上,把袖子卷到手肘,替她盛一碗汤:“先用饭罢。”

桌上只有一锅鸡汤四个馒头,卫善在外头跑了一天,还没功夫打理官衙中的事,把馒头撕成小块泡在汤里,泡软了一边吃一边道:“明儿市集就能重开了,让丫头多做几个菜。”

秦昭见她泡软了才吃,知道她这是行军的时候养成习惯了,笑道:“有肉汤还不够好的,你别操心这许多,有事也别自己亲自去跑,吩咐底下人办就是了,章宗义这个人还是能办些事的。”

“今儿看他,确是个仔细的人。”话是这么说,可卫善哪里能歇得住,口里答应了,第二日一早依旧骑着马往城郊去。

章宗义跟在后头,也骑在马上,一大清早地里就已经有了农人兵丁,壮丁几乎都被魏宽的军队征走了,不得不调派兵卒过来抢收,也幸亏连着下了几天的雨,这些稻子小麦才得以保全,没被一把火全烧了。

除了抢收下的粮食之外,将士们的寒衣也该做起来了,十一月霜冻,十二月落雪,日子眨眼过去,这些东西此时预备已经晚了。

庆州被拉走的壮丁许多,留下孤儿寡妇无以为生,都缩身在大觉寺中,日日等一口粥食。卫善在潞州时将这样的人分派去照顾伤员,洗衣做饭,换些钱粮渡日。

眼前几万个兵丁将士需要冬衣,这些人手且还不够,还得发动各州各府一同做冬衣,再陆续运来,好让前线战士,守城兵卒都有冬衣换。

卫善是夏日里随军的,经过酷暑没经过严寒,小唐倒能说上几句,当年赵太后的哥哥便干过以次充好的事儿,拿芦花当棉花塞在冬衣里,不扛冻的咬着牙还打颤,还有人将稻草塞进衣裳里保暖,被袁礼贤奏上去,正元帝一怒之下把赵家的差事撸到了底。

这事儿卫善还记得,赵太后好一通大闹,不敢去跟儿子闹,闹到了丹凤宫来,赵家动了军衣又动军粮,从此之后再没担过职,一向都是虚衔,只有一个赵二虎还算勤恳。

卫善骑在马上,望着稻田回过神来,把这事交给了章宗义,有他帮衬,确是省事不少,她才刚说一句,章宗义便把按件算钱,以衣换布和棉花的事宜全提了出来。

想是肚里已经打过腹稿了,卫善还没想到的细处,他想了个七七八八,还赔笑道:“防着里头有偷布偷棉的,王妃给她们活路,这些事也得先计较好了,往后才有法可依,免得给王妃添恶名。”

卫善听了也觉有理,先点头赞同,又摆一摆手:“此须小节不必理会,先将大事办了再说。”当务之急是冬衣,若有偷工减料的,只要抓着一次,就再不许接这活计。

章宗义应得一声,将这事记下,复又禀报道:“官衙中总有人进进出出办事,真种上菜蔬也不好看,就在后头开了块地,土都已经翻过了,菜籽也都种下了,有专人守着,王妃不必担心。”

章宗义寻了个由头把菜地放到衙门后头去,王妃的法子倒是想得好,可她哪里知道种菜是个什么味儿,她长到这么大,怕连皇庄都不曾去过,就算亲耕亲蚕,那些东西也是洗得干干净净,摆得漂漂亮亮,当真看见挑了粪浇菜也太不雅相。

卫善抬眼看了章宗义一眼,这会儿才明白过来,笑一笑,也不说自己没想到,只对章宗义连连点头,道:“章亲事事事仔细,这便很好。”

章宗义深知卫善在秦昭心中的份量,她夸上一句,比别人说上百句都更有用,哪里敢不精心,在她面前尤其要显得自己能干,连称不敢,等回到城中,又将今日的事一件件报给秦昭。

秦昭听见卫善夸他仔细,颔首道:“你办得好,事事须得想在王妃前头,叫她不要操劳,城中大夫里头若有擅长调理身子的,派一个去给王妃摸摸脉,我看她这两日脾胃不适。”

头回用饭还不知道,待见她把馒头泡在汤里,才想到怕是这一路行军她脾胃不适,还得找大夫看看,往后吃软食调养回来。

章宗义连连应是,便是庆州没有这样的大夫,秦昭开了口,他也必得办到,连秦昭未曾吩咐的也先办了,派人寻摸了个做南食的师傅,在官衙中专给王爷王妃做饭菜。

出了门便去清点布铺棉花铺子的存货,庆州城中还存得有多少布多少棉,按市价折算收取,满城打锣将肯来做冬衣的妇人们聚集在大觉寺中,把自己妻子派去当监工。

他一直没找着机会让妻子来拜见卫善,也投到卫善身边当个跑腿管事的,这下可寻着了机会,章娘子本就是个爽利妇人,这事儿交给她,办得有条有理,见了卫善便将寺中有多少人做冬衣,一日能做出几件,报给她听。

卫善也还记得她,一面听她说,一面在纸上记下,手快的妇人能做一件冬衣,算一算布匹棉花半个月后就不够用了,按进度到落雪之前,城中一半人都还没有冬衣。

章娘子看在眼里,她也不识得字,记帐都是记在心里的,当面报数,回去便把小儿子带在身边,让小儿子记下来,隔两日往卫善身边送帐目,卫善见这孩子字写得干净仔细,倒像他爹,便许他到官衙里来,帮书吏整理毁损的卷宗。

卫善写信到晋州,一封给徐太姬,一封给碧微,问孩子们如何,如意可好些了,跟着便将冬衣的事交给了碧微,晋州参军的男丁极多,军眷都能发动起来做冬衣。

这事自有人督办,让碧微一并跟着,是想叫她多出出门,别成日闷在王府中,也带着如意一道出去,多走走多看看,心境会开阔得多。

她才刚落笔,青霜闪身进屋来,欲言又止,卫善落笔不停,余光扫了她一眼,难得她身边最不会扭捏的人倒扭捏起来了。

卫善嘴角一勾笑了起来,这些日子青霜成天跟着小唐进进出出,她有许多事不通,小唐却是个鬼精灵,肯带着她跑进跑出,动的什么心思,人人都知道。

只有青霜自己,懵懵懂懂的,一味好玩,她年纪不小,小唐看着跳脱,实是个靠得住的人,若真有喜讯,倒能替他们办场喜事,热热闹闹。

卫善还当青霜要说些什么,忍住笑意道:“说罢,你这肚里能藏什么心事?”

青霜眨眨眼儿,她还当卫善已经知道了:“原来公主都知道了,袁含之休了妻。”

第361章 取舍

卫善只当是小唐青霜两个好事将近, 青霜跟在她身边这许多年, 从来也没这么扭捏过, 心中还一时感慨, 这些年不得安定, 身边的丫头一个个都到了年纪, 也该替她们打算打算, 青霜若是点了头,便把上官娘子接来,替他们热热闹闹办场喜事。

连要置办什么嫁妆都已经在心里列出两条, 听见这句, 一时怔住了, 沾墨狼毫顿在纸上,宣纸立时氲开个大墨团, 卫善收了笑意, 把笔搁到笔架上,问道:“你是听谁说的?”

青霜低下头去, 她自然是听小唐说的, 小唐肚子里头也不知几百个心眼子, 对青霜却没有隐瞒的心思,张嘴便说漏了,说完便心中懊悔, 生怕她告诉卫善, 哄她道:“这事儿连王爷都还没说呢, 你也得瞒着, 别叫王妃心里头不痛快。”

青霜当时是点头答应了,一转头便觉着还是不能瞒着卫善,她这些年跟着沉香,早就事事以卫善为先,可除了忠心之外,也学了一点人情世故。

魏人秀原来和卫善走动得多,两人很是亲近,闺中互赠爱物是常有的事,连青霜都跟着卫善跑过几次魏宽,魏宽做的事,算不到他女儿头上去,魏人秀被休了,卫善知道心里也不知作何想。

“昨儿听小唐说的。”青霜嚅嚅,脚尖磨着青砖地蹭到卫善的身边,小心翼翼觑着卫善的脸色:“听说是袁家与魏家义绝。”

袁慕之袁含之兄弟两,将父亲的灵柩扶回家乡,青牛峰下都要替袁礼贤立碑,老家龙门山自然早早就替他修起了大屋,连他原来讲书的那间草堂,也又重新修缮,还派了族人千里迢迢上京城去,求袁礼贤提字。

袁礼贤连门生故旧都不肯轻易给一个字,这块草堂上摘下来的匾额要他提字,也是一样不肯,袁氏族人只得将这块无字匾带了回去,也不知如何传说,竟把这事传得神乎其神,说无字便是袁相提的字,挂到了草堂正中,从袁礼贤的诗集里撷取一个名字,叫作“天心堂”。

袁礼贤从没有回去过,等两个儿子回到家乡,才见到这间草堂,两人还是日夜读书,家产归还之后,置下些田地,由母亲谢氏打理。

袁慕之已然厌政,他在狱中身上眼看着父亲身上被浇了这许多脏水,能够回到乡间,每日晨起教童子读书写字,乡间耕读,虽不比过去门前车马似流水,倒也安得其乐。

袁含之却还有一腔雄心壮志,虽受挫败,也未曾消磨志向,他时刻关心朝中局势,经得事多了,倒不似原来那样意气天真,眼看朝中风向不对,与秦昭时有书信来往。

正元帝将江山交给孙子,就已经与袁礼贤的主张相悖,待袁含之知道永平帝是个痴儿,魏宽摄政挟帝退位让权,便不再忍耐,举旗勤王。

卫善将袁含之的诗遍刊印成册的时候,只希望通过他的诗作替秦昭传扬美名,他的诗确是写得有情有景,用词浅显朗朗上口,小儿女子都能传诵,让人读之便似塞上风光尽在眼前。

当时并不曾想过,有一日袁含之也会是竖在秦昭身后的一面旗帜,他的诗名远播四海,这番举旗应和秦昭,替秦昭招揽了一批文人雅士。

袁含之身份特殊,又有才名,肯在此时不当书生当个武生,倒让原来瞧不上他诗作的文人,也得夸他两句,声势越造越大,将不投降晋王都说成了乱臣贼子。

可他既是袁相的儿子,也是魏家的女婿。

卫善将那写花了的帐册撕掉一页,团起来扔到炭盆里,青霜难得这样有眼力见,拿火钳替卫善把炭盆拨旺:“公主要不要添茶?”

卫善冲她笑一笑:“你去大觉寺里看看冬衣进度如何,这些事儿用不着你。”

青霜见她神色如常,还当她无事,脆生生应了,转身便出了门,卫善见她走了,重又提笔沾墨,写上几个字停了下来,望着窗前开的零星几朵素梅发怔,若无战事,魏人秀同袁含之是很相配的一对。

袁含之不会为了妻子便放下大义,魏人秀也不会因为丈夫便对亲人刀剑相向。

秦昭不欲让她知道,她便装作不知,让婢女添上热茶,天越来越冷,倾了些杯中茶水融开墨汁,搓搓指尖,将章宗义送来的帐目列在帐册上。

秦昭回来,桌上已经摆上了粥菜,大夫替卫善摸过脉,确是说她脾胃不调,此时若是仗着年轻底子厚,不回以保养,到年老了且有苦头好吃。

卫善立时想到了秦昭,他是打小就在军营里头摸爬滚打过来的,随过军才知,便是主帅在野外也一样吃苦,这些年只怕也是一身伤病,特意让大夫写了日常保养的方子,照着替他做了软和饭食来。

庆州不靠水,吃不着鲜鱼活虾,牛得留下耕田,猪羊所余不多,得留着过年犒军用,官衙中住着许多副将参将,总好日日杀鸡,糙米换的那些鸡,留下来下鸡蛋用,煮了细粥,炖上蛋羹,再点上几滴麻油,两个人吃得既简单又暖胃。

秦昭还没进门便闻见香味,他每日回来总是脚步轻快,桌上有饭食,屋中有卫善,虽日子过得苦些,却比在王府时山珍海味披锦围裘更合他的意。

卫善替他盛上粥汤,先说说今日她都做了些什么,太初写了信来,说保儿成日里吃饱了便是睡,挠他脚心他也不动,实在不乐意了便哼哼两声,是个脾气极好的孩子。

卫善取了书信给他瞧,点着灯火看太初那一笔大字,写得方方正正,这么一封信都不知道要费她多少功夫,秦昭抚一抚墨迹:“太初写都写得这样好了。”

太初的字是临秦昭写的帖子学的,根骨极正,又隐带风流,离京的时候她才刚刚握得稳笔,手腕且还转得不圆,竟写得这么好了。

卫善闻言一笑:“她跟着姑姑,每日都要写足十张字,有一个字写得不好,一整张都要重写,这才把字儿练出来了。”

如意也是这么练字的,卫敬容身边带大的每个孩子,字儿都写得好,就连秦显也是一样。秦昭听见她说起姑姑,将她揽在怀中,两人未曾提起过卫敬容,可心里想的却是一样的。

卫善靠在他胸膛上,把信纸抻一抻,翻过一页去,太初急着要教弟弟说话,可保儿除了会吐奶泡泡,甚也不会,屋子里烧了地龙,他也不愿意爬,爬上一会就趴在褥子上,实在被烦得很了便动动脚丫子敷衍人,和年老的黑袍将军倒是一对儿,一个动脚尖,一个动尾巴尖。

“这丫头自个儿是个急脾气,不会走就想着要跑,当她弟弟也同她一样呢。”卫善怎么不想儿子,也不知道保儿这会多重了,带他出京的时候小小一只襁褓,这会儿都快满。

秦昭从没见过自己的儿子,他离开京城卫善就怀上了身孕,孕期生产都不在她身边,这会儿看见什么都想夸两句:“这才稳重。”

卫善扑哧一声笑出来:“我说他是把劲头都用在早出世上了。”除了吃奶有劲头,别的事都懒洋洋的,生下来的时候丁点儿大,双满月就成了个小胖子,肥嘟嘟的脸蛋儿,拿指头戳他,他也只会咧着嘴笑。

秦昭从怀中取出一方印石来,有鹅蛋那么大,是块和田玉,秦昭在凉州当地找了玉雕匠,把保儿的小脚丫子给刻了上去,就是照着卫善寄过去的信刻的。

这块玉他时刻都带在身边,想到家人便拿出来摩挲一回,摸得玉色泛光,放到卫善手上,恰是保儿

刚出生时脚丫子的大小,卫善没想到他会着人雕一枚玉石收藏,挽住他的胳膊,笑道:“日后拿这枚玉跟保儿的脚比一比,看他长大了多少。”

秦昭便是这么想的,把这玉交给了卫善:“有你在此,我便不用再望玉思亲了。”

婢女收拾了桌子,秦昭在灯下看奏报,卫善把做了一半的针线取出来,她用簪子挑亮灯火,一针一针扎在袄上,秦昭略一抬头,看见她手里拿着的是一件女袄。

再有大半个月便是寒衣节,她这会儿做的,是预备烧给姑姑的寒衣,秦昭看她仔仔细细在袖口上绣上花,又在襟中袖口滚边,知道她心里想念卫敬容,对她道:“再过些日子,我带你去大觉寺放灯。”

庆州城里死了这么多人,不到节庆人人都为了生计奔波,到寒衣节家家送寒衣祭祖先时候,是必要放水灯祈福的,卫善藏起线头,拿剪子剪去余线,一面点头,一面把袄子抖开来,看看还有何处不妥当的。

卫善不仅给卫敬容做了寒衣,还按旧例将挑出几件厚袄来,预备着节日那天赏赐给秦昭身边得力的将领们:“虽不是锦袍,也能御寒,是我的一点心意。”

夜里二人同榻而眠,秦昭将她整个搂在怀里,心知她已经知道袁含之与魏家义绝的消息,抚着她的背道:“含之岂是无情人,召告天下是为了她好。”

魏人秀人在半途时,接到了父亲谋反的消息,魏宽派去的兵丁接应她回京城,袁含之既要举旗便只得休妻,两人还未成大礼,魏人秀在京中还能再嫁人。

秦昭说完,隔得许久卫善才应了一声,叹二人有缘无分,秦昭将她搂得更紧,卫善用手缠住他的胳膊,良久方才阖上眼沉入梦乡。

第362章 破镜

卫善还是看到了袁含之写的那篇《休妻书》, 小唐自知办差了事, 摸着鼻子抄下来送给卫善看, 青霜立在卫善身后,冲小唐直瞪眼。

袁含之说是休妻, 倒更像是宣战檄文,前半篇字字句句都在攻击魏宽,极尽刻薄挖苦之能事,后半篇又先忆父再自省,挥剑斩情丝,用辞用典偏生文雅极至, 既有怒又有情, 一时广为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