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善却从这里头看出些旁的来, 原来阿秀以未嫁之身, 替袁相穿孝, 又与袁含之的母亲谢氏同室而居,两人三书六礼, 本只余下最后一礼未成,只待孝期过了,便拜堂洞房。

袁含之称她为妻是真心实意的。

小唐见卫善久不言语, 摸着鼻子道:“这会儿魏家姑娘在寺中清修。”

求娶魏人秀的大有人在, 大业朝廷没有垮, 就连当官的人数也没少多少, 魏宽“正正经经”从永平帝的手里接过了帝位, 魏人秀便是公主, 她不肯受封,却拦不住别人求娶。

卫善听说倒不惊讶,袁含之这一封既是战书,又是情信,字字未见缠绵,却又字字都有缠绵意,直言魏人秀替父亲穿孝,又说她与自己母亲同室,便是以敌的立场来替她证明,她是个清白姑娘,是个能侍奉翁姑的姑娘。

魏人秀一进京中便是公主,怎么会少人求娶,可袁含之还是将俗世评断女子最要紧的两样替她补全了。其中用心别人不明白,魏人秀如何不明白。

这封休妻书传得沸沸扬扬,魏人秀与袁含之两地相隔,两人早已经断了音讯,她心里不止一次后悔被骗回家来,心中也早已经料定了袁家要与魏家义绝,可身边却无人能回龙门山替她传信,就算送信回去,袁含之也没有法子带她走。

她一身武艺,本可自行远走,可走了又能如何,她依旧还是魏家女儿,袁含之秉承父志,绝不肯背叛大业,就算她回到袁家,难道就能看着夫家与娘家兵戎相见不成。

第二日竟换了妇人打扮,对魏夫人道:“他写这个是给我报信,心里认我是妻,我就是他的妻子,绝不二嫁,娘还是歇了旁的心思罢。”

魏夫人待这个女儿比待两个儿子心软得多,自小没有一样不依,女儿又乖巧懂事,长到这么大,从没对她说过一个“不”字,偏生是在这样的事上反抗了她。

“此一时彼一时,我可从不喜欢那个袁家小儿,光会动笔杆子有甚用处,你在他家还得洗手做饭,如今娶你哪一个不把你供起来。”魏夫人自有看过那封休妻书了,若是袁含之此刻在她眼前,魏夫人能抡起大刀把他生劈了,自家好好的女儿,在家时脚没沾过厨房,嫁了人还得自己烧柴做饭,怎么不心疼。

魏人秀知道母亲说的是哪一句,是她与大嫂谢氏两个一同给婆母下厨做饭,都到了乡间,袁家身边没这许多仆妇,谢氏也得自己裁衣缝补,还给天心堂里的孩子们做书袋,让袁慕之分发。

魏人秀在家里一样都没学过,别人虽不叫她动手,她也不能成日在屋里闷着,她跟嫂嫂贺氏理过家事,可这些女工厨事还是不通,是谢氏手把手教她的。

谢氏出生世族大家,养得一付温和脾气,她错几回都是面上带笑,魏人秀觉着过意不去,越是怕出

错就越是错得更多,觉得自己手笨,谢氏看她这样悄悄告诉她说:“小叔子给我作揖行过大礼,说你别过父母兄长孤身来此,心里害怕,叫我好生待你,我岂能白受这些礼数。”

魏人秀一张脸红的能滴出血来,被谢氏温言软语打趣几句,学着做了鞋子,给父亲兄长都做了一双,最后那一双,是给袁含之的,她手劲大,纳的鞋底厚,做鞋子比做衣裳更拿手。

做是做了,可却从来没见他穿过,还以为他不喜欢,又是谢氏悄悄告诉她:“乡里都是泥地,外头走一圈,新鞋子就成泥鞋子了,小叔子舍不得呢。”

两人在袁家确是循规蹈矩,连说话都少,可抬头不见低头见,袁含之每日晨昏定省,恭恭敬敬来给母亲请安,早上出来之前来先报给母亲知道出门做什么,黄昏回来再说一说今日过得如何,见了什么人,吃了什么东西。

魏人秀极爱听,听他说这些便似自己也跟着出了门,如是几回,袁夫人便趁着儿子不在的时候半笑半恼的对她说:“下回他再来请安,你给他倒盏茶,也不知我儿甚时候学得这么碎嘴了。”这话话都是说给她听的,他看不清人影,却知道母亲身后站着的就是魏人秀。

纵是想想这些,她也绝不肯再嫁。

魏夫人一把搂了女儿,心里自是心疼,可事已至此,再谈这些全无用处,依旧劝她道:“纵你肯守着不嫁,他难道不娶?”

魏人秀听见这一句方才哭了,咽咽哽哽哭不出声来,抖着身子肝肠寸断,魏夫人这才跺脚:“早知道如此,就把那小子一并骗来,养活着他就是了。”

谁知魏人秀听见这话,竟然渐渐止住了哭声,抬脸怔然,许久才又开口,也不知是对谁说话:“他必不肯如此苟活,万幸没有将他一并骗来。”

魏夫人一儿一女皆为情痴,拿他们都无办法,贺氏劝她道:“小姑这会儿还没回过神来,待日后再说罢。”私下又对魏夫人道:“慢慢告诉她袁家儿郎已经娶了妻子,她许就肯再嫁人了。”

魏夫人这才依了女儿的心思,肯让她住到寺庙中去,外间求娶公主的人不少反多,魏夫人想着女儿

喜欢读书人,便专从文官里挑选,看看哪一家有白面儿郎,待她忘了袁含之,正可撮合。

秦昭人不在京中,眼线探子依旧派得上用场,卫善知道魏人秀进了寺庙,想想袁含之不易,也挑了一件袍子给他,让人给他捎过去,对秦昭道:“算是谢他厚意。”

袁含之对有关秦昭的大小事,都恨不得能写首诗,这回送去的袍子,他只是写信来致谢,改了从前唠唠叨叨的毛病,秦昭握了卫善的手看信,袁含之虽不说,心中必是十分神伤:“倒不该给他寄袍子,该给他寄一坛子酒。”

秦昭也果然送了酒去,拎在手里那种小坛子,装了两坛,再加一包下菜的油炒花生,袁含之酒量见长,从原来饮一杯便倒,这会儿饮一坛才倒,吃醉了大声吟诗,心里多少痛快了些。

寒衣节将至,城中早已经挂霜结冻,各州府赶制的冬衣送来大半,将士们领了衣裳,能过一个暖和的冬日。

大觉寺中的孤儿寡妇,也因着做针线能换些米粮匹布过冬,其中有许多再结成亲的,初进冬日军营里便办了好几场喜事。

说是喜事,能盖一块红布,吹打一番,切一刀肉开两坛酒,就已经算是办得热闹了。小唐眼看着别人成亲,自个儿也意动起来,他时常出城去在各州府走动,七八日回来一趟,每回回来都给青霜带些小物件。

一付耳钏,两色胭脂,等到送她宝剑时,青霜又扭扭捏捏进了卫善的屋子,在她身边磨蹭,卫善看她嘴上连胭脂都点起来,轻笑一声:“你可问清楚了?”

小唐身世她都不知道,若不是跟着秦昭这么多年,卫善还真放心不下,青霜又不似沉香性子沉稳。卫善不问便罢,一问青霜除了知道小唐叫唐九,身上有个官职之外,余下的还真是一概不知。

听见卫善问了,这才嚅嚅:“小唐该是南边人,他说过学口音学得最像的,还是南人。”

除了这两个竟一问三不知,卫善看着青霜直摇头:“我不说你,若是沉香在,你且不知道被她怎么教训。”

青霜瞪圆了眼儿:“她自个儿还不是跟王七好,才不会说我呢。”

卫善讶然,这才想到她才刚到濉州时,沉香赶来侍奉,替王七求情的事,说路途之中实在险恶,王七不得已对如意多有冒犯,央求她不要怪罪,原来竟是有了情宜。

卫善板了脸:“沉香可比你明白得多,你将小唐叫来,我问问他,预备怎么成亲。”

小唐立时来了,当着卫善的面,把自己抖了个底朝天,卫善这才知道,小唐看着十七八岁不会长大的模样,原来是生面嫩,不过比秦昭小上一岁:“这些年的薪俸我都没支过,要娶媳妇一并支了,全给她就是。”

青霜听了反而摆手:“不要不要,我要这许多钱作甚。”

卫善不由头疼,待秦昭回来,与他商量二人的婚事,秦昭一听便笑了:“他心思活,却是个靠得住的人,城中布店裁缝店里预备预备嫁衣,再置些花烛,替他们办了喜事罢。”

卫善知道秦昭并没拿王七唐九几个当家奴看,若不然也不会一路提拔他们,趁着还未落雪,让章宗义寻了一处民居,凭下房子来,小唐干脆就把这些年攒的钱都拿出来请客,反正新娘子只要宝剑,不要金镯。

他这些钱取出来,足够请一营的人吃酒吃肉,秦昭睁一只闭一只眼,酒是不许喝的,肉却能吃,架起火来烤肉,一个个吃得满嘴是油。

这一日偏遇上落雪,秦昭围着黑斗篷,难得纵容他们胡闹,告诉卫善道:“今日且由得他们乐,明日我们便往凤州去。”从西边入手,欲将京城围成孤岛。

第363章 寒衣

寒衣节这一日, 庆州城内的人家, 家家都供酒食烧纸钱祭拜祖先,城中驻守的兵丁,也在寒衣节这一天, 给战死的同袍烧纸钱绕纸衣。

这一日偏又大雪, 满城飞白, 秦昭带领大军围攻凤州, 卫善留在庆州, 她捧着给卫敬容做的那件袄子, 到大觉寺中去。

城中损毁的房子大多经过修缮,大觉寺中却依旧有不无家可归的人, 丈夫儿子被魏军押走充了壮丁,就是有人出力修屋, 也难过年关,就在大觉寺中,叠些纸元宝剪些纸钱,挎着篮子沿街叫卖。

卫善也不坐车,步行到大觉寺中去, 庆州城中无人不识得她的, 大觉寺里做寒衣是给孤儿寡妇活路, 修六疾馆免医药看诊,重建州学给孩子们读书, 这三件事办下来, 便成了百姓口中的活菩萨。

卫善从潞州起便着手在办这些事, 战后重建才最是紧要,名声越传越广,她那一身红甲在百姓妇孺口里越加神化,称她作红衣娘娘。

卫善一路出行,一路都有人给她行礼,她看挎着篮子的妇人,总要买上些纸烛元宝,夜里放水灯的一并烧化,给过路的孤魂神鬼。

大觉寺的大殿已经空了出来,楠木菩萨前重又挂起莲花经幡,卫善捻三支香,跪在佛前蒲团上,将香举过头顶默默祝祷,三拜之后插到香炉中,再将寒衣搁在铜盆里烧化。

这件衣裳她做了大半个月,袄子里塞了五色纸,袄衣上也用五色线绣了纹样花样,先烧纸锭纸钱给过路小鬼,托他们将这纸钱袄衣带给姑姑,只盼姑姑在天有灵,能够知道她此时境况,不再担心她。

青霜也跟着跪在蒲团上,小唐随秦昭出征出去,她既是唐家的媳妇,就替小唐烧纸给唐家的祖先,嘴里念念有词,希望唐家的祖先能保佑小唐大胜归来。

自己念完了又对卫善道:“公主不求一求太皇太后保佑王爷么?”

卫善跪在盆边烧纸,闻言摇一摇头:“姑姑一辈子也没有安生过,叫她在天上安心些,不要再管这些凡俗事了。”

青霜看她说得认真,不敢再说话,等那铜盆里的纸锭元宝都化作飞灰,被风卷着一路上天,青霜眯了眼儿望着半空中飞扬的纸灰,对卫善道:“这是太皇太后收着公主的心意了。”

卫善立在门边,待那铜盆中大半纸灰都飞上天,飘得看不见了,这才拢一拢斗篷,冷风灌进袖口,搓搓指尖才觉得有些暖意。

她来的时候只有两件换洗衣裳,身上这件斗篷是秦昭的,改小了披在她身上,余下的皮毛她替秦昭衬在靴子里,雪天行军,最受罪的还是脚,眼看外头雪越下越大,算着日子该到了凤州城外,这一仗可不好打。

庆州城中处处显示出快要过年的气象来,红纸糊着的灯笼早早便零零星星挂了出来,商市重开,因着秦昭驻扎庆州,自凉州来的商队都一窝蜂的往庆州来,竟比过去还更热闹些。

这一仗不知还要打多久,一时难分输赢,说不准会各立朝廷,秦昭便是兵最有力的竞争者,商贩们闻风而动,他们一来,填补了街市上大半的空缺,整个庆州城热热闹闹迎新岁。

街市上还能闻见酒香肉香味,她缓行几步,识得她的总要送上些果子点心,卫善统统不授,依旧缓缓步回官衙去。

到了官衙门前,见着个熟悉的人影,裹着袄子还冻得鼻尖通红,一见着卫善两眼泪汪汪的,上前便给她行礼:“给公主请安。”

青霜一下子跳起来,咧着嘴巴笑得合不拢口,窜过去一把抱住了沉香的胳膊:“姐姐怎么来了?”

沉香先是笑着打量她,待见她做妇人妆扮,又沉下脸来,伸出指头戳她一下:“我来做甚?我来给你添妆!”

青霜被她一戳,身子便往后缩,吓得退到卫善的身后:“都是公主做主的。”大军出征在即,亲事办得急,可小唐颇懂得礼数,实是一样都不少,还给沉香送了布匹缎子去。

沉香一把捏了她鼻尖:“你可别推给公主,我还不知道你,兴兴头头就答应了?你就不能拖他一拖?”本就没有父母在身边,哪有一开口就答应的了。

卫善忍俊不禁,小唐是孤身一个,娶了青霜,不仅有了个厉害的丈母娘,又添了个厉害的大姨子,这两个怕都不能饶过他,卫善开口替青霜求情:“你也别说她,说说你自个儿,要不是青霜告诉我,我还不知你与王七的事。”

沉香刹时面上通红,王七年纪比她大得多,这些年南征北战未曾娶妻,沉香喜欢他沉稳妥当,逃亡的路上对她关照有加,有两回乱中救下沉香,沉香平素最妥帖不过,估摸着王七的身量,给他做了一件袍子,算是谢礼。

说是谢礼,已经有了旁的心思,只是面薄,不敢说破,王七收下了袍子,还了她一只雀儿银钗,上头嵌着米珠,沉香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落琼几个早就看了出来,便只当不知,怂恿她带在头上。

沉香到底面嫩,收下了钗儿,却不敢立时就戴在头上,待又遇见王七,看他目光往自己发间搜寻,这才定下心来,咬牙把那雀儿银钗簪在头上,大大方方往他跟前一站。

王七自然瞧见了,面上颜色不变,依旧是那付沉稳模样,连话都没跟沉香多说一句,沉香只当他没瞧见,伸手要去摸那只钗儿,王七这才开口:“正好。”

闷声闷气的吐出这两个字,脸盘黝黑,也瞧不出来他是不是面红,两人这就算是定了,只待事情过去,慢慢商量着成亲的事。

卫善听了眨眨眼儿,怕沉香害羞,想笑又忍耐住了,正色道:“待你们成亲,我给你办一份厚厚的妆奁。”

沉香满面羞红,好容易才退了下去,待退了红晕,才又道:“公主瞧着比原来气色好了许多,世子夫人一直都说该多留你几日,反是世子,说王爷才是你的一帖药。”

卫平的原话是说秦昭卫善,是各自的良药,让他们两地牵挂,心病不能好,气色就更不会好了,倒不如早早放她出来,两人相见了,自然就好了。

沉香说完料理起卫善身边事来,看官衙之中是有婢女服侍的,可几个人却不成章法,便将那四个婢女统统叫到身边训导,一个个分派她们事物,一个管针线一个管厨事,各司其职,青霜看着连连吐舌,缩在房里一步都不迈出去。

沉香教训完了,这才吩咐人将马车里的东西搬进来,都是些吃的穿的,才刚被青霜一茬忘了紧要事,这会儿想起来,赶紧将林先生的信取出来交给卫善,虽给了卫善,上头写的却是秦昭的大名。

卫善心里隐隐猜测林先生会说什么,倒不急着拆信,先问沉香战局如何,沉香还心有余悸,告诉卫善道:“那日放火烧吴越的船,江面上一片火海,火连夜都不熄,风越吹就烧得越,听说江宁王气得把厉振南抓回去定罪。”

林先生成日坐在楼顶,让叶凝陪在身边,他双目已盲,无人知道他在楼顶上做些什么,后来才知他是辨了几日的风向,派“水耗子”潜过去,往水里倒油,放火烧船,烧了大半船只,吴越这才退兵,连厉振南的水寨都攻下了。

厉振南还在苦守,江宁王除了他,余下的更不能信,只是写信来狠狠斥责一番,把厉振南骂得狗血淋头,让他戴罪立功,若不能收回失地,便提头去见。

换下厉振南,下面的还不如他,江宁王自己并不会打仗,眼见大业打得分崩离析,还想要分一杯羹,谁知偷鸡不成,反而蚀掉了水寨大营,又损失了几万人马,急得增派人手,这回也不想着能打下清江了,只要不被卫平再打过来就好。

卫善听见战事如此,更加确定林先生会在信里写些什么,可这信是写给秦昭的,她自不能信自拆读,派青霜去问章宗义,今日可有战报传来。

秦昭的大军围住了凤州,自冻霜到落雪,凤州的属官将水从城墙上浇下,土城墙浇过水,寒风一吹立时结冰,兵丁难以攀爬。

围了数日,守城将士日日用水浇城墙,冰结得一层比一层厚,秦昭的兵丁根本试过许多回,都无法攀冰而上。只得眼睁睁看着城楼上的兵士们喝热汤,而大军却在寒风里苦守。

接连守了十日,凤州城还像冰球,无从下手,守城的属官便自以为得计,秦昭要攻也是春暖花开时节,送上去的战报也都是自己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凤州守得似个铁桶一般。

这还是秦昭大军头一回,攻城十日没有寸进,属官又让兵丁们在城楼上架起篝火来,看底下的攻城兵烧雪水喝素汤,自家却架火烤肉,吃得满嘴是油,就算要战,也得来年再战。

前几日秦昭帐下的兵丁还能与城楼上的守军对骂,越到后来寒风越紧,骂声越弱,还有冻倒在城下的,城上人越发得意,还当这一道冰墙无人能破。

眼见秦昭营地的暖火越来越少,便渐渐放松了戒备,等到下雪下得一片片白茫茫,冰珠打得冰墙“噼啪”直响时,守城兵丁便缩回屋中烤火,又饮酒驱寒。

白茫茫的雪花掩住了视线,耳中听得几声急响,再一细辩,还当是落冰珠的声音,一个个搓着手,抱着酒壶,直到晋军翻身上了城墙,都不及插出刀来,就被他们手掌上绑着的马蹄铁割了喉咙。

第364章 尊封

凤州城的守城将领是被秦昭从庆州打退的邓先, 城中兵丁眼看着秦昭军中每日点的军灶越来越少,升起来的炊烟总是过不得许久就熄灭, 以此推断晋军后续粮草运送不及。

光这一桩邓先还不肯信, 等再听见晋军阵中马匹悲鸣,还当是前来攻城, 接到信报立时登上城楼,可隔着白雪看不分明, 只听见悲鸣声不绝。

片刻便恍然大悟, 拍着属下的肩膀道,大声笑道:“哈哈,秦昭这是没了粮食,杀马吃肉了。”他们虽是大败离开庆州城, 临走之际放火烧了粮仓军械, 让晋军无法补给。

哪一个将军不爱惜战马, 真到了要杀马的地步,可不是弹尽粮绝, 怪不得雪天出征, 实是想拿下凤州,开凤州的粮仓, 救庆州城的急,救几万兵丁的急。

邓先在秦昭的手里吃了个大败仗, 十多年前跟着魏宽打天下自然也输过, 可那时是输给李从仪, 再没像庆州这么窝囊过, 被一个小辈逼得弃城而逃。

战报送上去,老脸都挂不住,魏宽若不是信他,又岂会将他派到庆州驻守,不料秦昭的军队来得这么快,邓先当即便想派兵出城,趁着晋军饥寒交加之际,也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反是手下将士劝住了他:“秦昭领军七八个月里从凉州杀到庆州,兵力不可不谓不厚,况且又有晋地粮草支撑,如今西、北两边联成一线,杀马吃肉恐怕是故布疑阵,只怕今日就要来袭。”

邓先眉头紧皱:“杀马饮血自然是要拼命了,还待你说?只要守住了今夜,挫了他的锐气,三回过后,他就乖乖退回庆州,该是咱们整军出发的时候了。”庆州城里没了粮草,要攻下可不容易。

那一天果然没过多久秦昭的大军就带着攻城巢车和攻城锤杀到了城门前,凤州守城兵丁如法炮制,往攻城巢车上浇水,巢车很快也结起冰来,人站在梯上都打滑。

这一轮的攻势最猛也最持久,却依旧铩羽而归,邓先就在城楼上看着秦昭打马回营,朗声长笑,胸中恶气出了一半,赶紧写信报给魏宽,说晋军粮草断绝,秦昭已然支撑不住。

秦昭军队攻打庆州时,在城楼下对邓先百般羞辱,此时邓先得了机会,便在城楼上架火烤肉煮热汤,专叫兵丁把羊汤香味儿扇出去,看下底下兵丁扒开雪挖草根回去煮汤,大声喝道:“不如归降,进来分一口汤喝。”

如此十日之后,秦昭已经派兵丁攻过两回,这日的雪下得尤其大,只当对面已经失了士气,连营火都烧不起来,想着入冬以来属今日雪最大,明儿出城去,说不准倒卧一片,捡些冻尸回来,充作战功。

谁知夜里偷袭,邓先还在睡梦中,秦昭便已经入了城,邓先的美梦还没做完,先潜入城中的兵丁已经打开城门,迎接早就埋伏在城外的晋军。

魏宽还等着邓先再传捷报,等了几日等来凤州城头换下魏字大旗,挂上了晋王旗的消息,邓家的女儿还在京中预备嫁妆,与她定亲的便是魏人杰,此事一出,哭求上门,求魏王发兵求一求父亲,魏宽却迟迟没有点头。

凤州城中也有些庆州抓来的壮丁,城中传得人心惶惶,说庆州城已经断了粮,秦昭的军队将余下的物资抢掠一空之后,庆州已经是坐空城,城中妇孺一概不得活,待知道晋军攻来,一个个恨不得拼命。

待城被攻破,这才知道庆州城并非覆灭,又都抱头痛哭,求主帅能让自己回家去,这个头自然不能开,只是整编队伍,调派人手,这些人依旧当兵,只是回庆州当兵。

本来就是一群农夫书生,见着是个壮年男子便锁进队中,零零散散逃走一些,留下来的哪里打过仗,放他们回去守城保家,倒还可行。

卫善接到信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雪还未止住,但已经下得小了,她立时就想骑马赶赴凤州,沉香欲拦却怎么拦得住:“下这样大的雪,公主不如等雪停了再走。”心里也知道是劝不住卫善的,将要年关了,他们夫妻两年没在一处守岁,已经近在咫尺,如何还能拦得住。

卫善披上斗篷,戴上风帽,翻身上了马,沉香还在后头跟着絮叨:“就带这几样东西怎么度日?公主纵要去,坐车也好,还更暖和些呢。”

两人自从相见,就没有隔得这么远过,若不是怕他分心,早就跟着去了军营,此时一收捷报,片刻也等不得了,坐在马上,手里握着鞭子,目中灿然有光:“我去了。”

沉香跟着几步,一叠声的叹息,眼看章宗义带人跟着,卫善身边还有沉香,这才略安心些,自个儿收拾东西,又叫了车来,待雪停了,再将东西送去。

上回是冒雨,这一回是冒着风雪,身上总暖和,耳朵也裹得严实,可面上依旧冻得发红,眉毛上结了一层冰霜,秦昭看见她时,蹙了眉头,想替她搓一搓鼻尖,可当着下属又伸不出手去,看了章宗义一眼。

章宗义赶紧道:“王妃挂念王爷,这才冒雪而来,王爷王妃伉俪情深,叫人艳羡。”

秦昭不吃他这马屁,引着卫善进屋:“此地还未打扫出来,我还想收些东西给你送去。”

大军一进城,便将城中伪朝官员一举拿下,抄出来的东西,大半充了军资,余下的将士们分掉些,秦昭也睁只眼闭只眼,太守府中搜罗出一箱子毛皮来,其中有两块貂,正可给卫善做一件锦袄,配上素色给予子,襟口袖口再缀上一圈细茸,好让她暖和些。

卫善的东西除了沉香送来的,她自己并未添置过,战事吃紧,更不会让人从晋地千里迢迢送她的衣裳香料来,秦昭想着她没有冬衣,正想将这行料送去,不意她竟来了。

卫善看过一眼,先蹙了眉头,伸手去抻秦昭身上的衣裳:“就没有深色些的,你把你的给了我,自个儿穿什么,做个风帽也好。”

卫善穿着厚衣,头上套了观音兜,裹得浑身毛茸茸的,看着确是冻不着她,秦昭这才不再说了,指着城中挂起的红灯笼:“咱们先在凤州过年。”之后的事便没这么容易了。

还有几天就是年关了,太守府比庆州官衙要暖和精致得多,备下的衣食和侍候的人也更齐全,卫善点头答允,跟着将袖中林先生写的信抽出来递给秦昭。

秦昭接过去,看着是自己的姓名,随口问道:“写得什么?”

卫善微微摇摇头:“我不曾拆开,二哥自己看罢。”

不必拆开她也知道林先生会在上面写些什么,自濉州到清江的这半年里,林文镜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当时是时机未到,只待时机一到,他就要奉秦昭为主,将他奉作大业正统,不论秦昭肯不肯,这件事都必须要做。

召告天下人,魏宽接手的朝廷是个伪朝廷,若胸中还有一点忠义的,都该投效晋王,以明正统。

卫善在清宁时,曾与林先生舟中对坐,叶凝替他们清茶,舱中再无第四个人,林先生直言道:“你父亲便是拘泥固守,一朝身死,万事皆空,此时也,势也,非人力能左右。”

他分明目不能见,却将脸转向窗边,耳边听见起伏连绵的水声,仿佛怀念过去岁月,等杯中茶变得温了,才又道:“如今也是一样。”

卫善从来只当林文镜与袁礼贤不同,二人才华也有互补之处,似袁相这等人,竟不劝着父亲起兵夺取天下,而是另择其主,到得此时,她才恍然明白,袁礼贤弃州业而去青州投效正元帝,不是没有因由的。

卫善交信留给秦昭,自己转身出去,凤州不似庆州那样被损毁焚烧,城中秩序井然,抓了一批官员,又放出一批小官吏,没有他们,凤州城里许多事不能开展。

收管粮仓,整编兵士,若有藏匿的,也都一并揪出。兵丁们安营扎寨,忙得热火朝天,几个伙头兵抬了五六口生猪往营中走,路过的兵丁人人都咽一口唾沫,今儿又能沾些荤食,杀猪炖肉吃。

卫善看了一阵,就看见小唐从街那一头急赶过来见青霜,两人新婚暂别,十几日未见彼此看着并不说话,卫善嘴角一翘笑了起来,今儿该给他们单独分派一间屋子。

她不知林先生会怎么说服秦昭,也许自他有意南下进军的时候,就已经不必再被谁说服,他既能写信给秦昭,必是已然想好了后续的办法。

街市上到底不如寻常热闹,铺子商号原不想开门,被兵丁们拍开门来置办东西,竟还问价,自然不敢抬高了要钱,但看到大头兵拿东西还给了钱,一间间的门面都开起来,食店的生意最火爆,慢慢也热闹起来了。

秦昭出门来便看她立在风中,走过去牵起手,搓一搓指尖:“我听说南街有家卖江米小枣粽子的,裹得极甜,善儿想不想尝尝?”

卫善两只手都被秦昭攥得牢牢的,捂在手心里,她露出一点笑意,抬起下巴来点点南街一角:“可是瘐家铺子,我看见许多人排在门边,这时节还能卖出这么多粽子,必要尝一尝了。”

秦昭替她紧一紧斗篷,从兵士手里接过油伞,半边都挡在卫善头顶上,两人缓缓从街这头,走到那一头去,候在食客队末,等着买两只小枣粽子。

第365章 掂量

秦昭虽攻下了凤州,在西边打出了缺口, 战事也只有片刻停歇, 将近年关, 将士们已经一年未曾休整, 便先行驻扎在凤州大营稍作歇息。

卫善暂居太守府中,难得有这几日的太平光景,又将要新年, 吩咐婢女在府中挂起红灯笼,里里外

外打扫干净, 又将府库中搜罗出的美酒抬些分送到军营中去, 给将士们过年。

前院还当议政厅用,空出来的屋子收拾干净让秦昭身边的副将们居住,沉香自庆州赶来,这些事便都由她和章宗义一并料理。

这几日中不断有人陆陆续续送信来, 多是各州府的将领统帅派来的人马,信的内容与林文镜的那一封大同小异,欲奉秦昭为主。

林先生的那份信仿佛起了一个头,来的人越来越多, 齐聚在太守府内,送完了信也并不离开,非要等一封回信, 方才有个交待。

卫善便把这些各州来的信使都交给章宗义接待, 给他们安排饭食住处, 有些来时身上还穿着夹袄, 也一并送上厚衣,仔细招呼,却并不松口。

此时天下大军半已经投效秦昭,奉他为主是迟早的事,大伙举一杆旗才能一条心,各州府中原先秦昭的旧交旧将写信写得最勤,来的也最快。

秦昭回到府中,直往后院来,一路交待侍从送美酒佳肴到这些信使的屋中去,一路摸着怀里的纸包,自街上过来时,见着个糖担子,里头有做好的各色饴糖,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这样的担子。

他特意停下来,摸出一个铜板,买一小包元宝糖,卖糖的老人,敲下一小块糖块,烧化了倾在模中,十来只饴糖小元宝盛在纸袋里递到秦昭手上。

秦昭一掀暖帘就看见卫善立在桌前,桌上点着蜡烛,她正用簪子去挑灯花,“噼啪”一声,屋里倏地亮了许多,烛光投映在她脸上,倒显得她丰腴许多。

他的目光立时软了下来,解下身上的斗篷,从怀中取出那个纸包,塞到卫善手里:“许多年没见着糖担子了,这个给你。”

卫善捧在手里打开一看,袋子里装一只只黄澄澄的小元宝,还是她小时候爱的,在青州时常托仆从去买来,悄悄分给秦昭,哪里是爱吃,是觉着好玩。

她早不爱吃糖了,接过来含了一颗在嘴里,卷着舌尖甜味,目光中笑意更深:“二哥要不要先回信?”

余下的人还能晾一晾,那些旧将故交却是真心实意要奉秦昭为主的,卫善把这些信一封一封的挑出来,分装在三个信匣里,摆开文房四宝,让沉香取一匣蜡烛来,点上烛火,专等秦昭回来。

秦昭拆阅信件,卫善便坐在一边替他磨墨,偶尔看上两句,秦昭写信,落笔之前总要停顿片刻,在心中打好稿子,再一气呵成,写给什么人,便用什么口吻,用词用句也不尽相同。

两人之间并未议论过此事,可卫善知道这是势在必行的,除了各地的将领还有官员人不住写信来,自她到秦昭身边起,这样的信就不曾停过,秦昭若还举棋不定,反而扰乱人心。

可他却没有立时答应,他回完这些信,由卫善替他装进信封,烫上火漆,她心中自有疑问,把这些信都装进信匣,差人交给章宗义派发,这才问道:“二哥心中,可还有疑虑?”

秦昭搁下笔,伸手把卫善搂在怀中,下巴点一点糖纸包,张嘴等着,卫善从纸袋中捻起一颗糖,塞到他嘴里,两只手指一左一右搭在他额角轻揉,秦昭舒服得叹喟一声,闭上了眼睛。

一只抚着卫善的背,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唇角含笑,缓缓道:“善儿将这些信分作三等,分得极好,这些人奉我为主,心中缓急也分三等,有些不过试探,且在等等,还未到时机。”

这些人也在掂量秦昭,看他这个晋王够不够份量。

投效秦昭势在必行,可也要看看他德行如何,是否真的叫人诚服。秦昭在考量他们,他们也在考量秦昭。

各州府中来的信使便留在了太守府里,他们便是各州府官员们的眼睛耳朵,越是来的人多,卫善便越是约束底下人,吩咐章宗义,不可出错。

秦昭治军极严,军中令行禁止,又自来都礼遇文人,直到去岁,晋地学子还能坐官船进京赴考。有些事,文官的眼中,和武官眼中看出来的大相径庭,越是细枝末节处,他们便越是讲究。

正元帝在百官眼中实是个十全九美的好皇帝,不论是用兵还是为政,都有独到之处,有他立在前面,秦昭掌兵是足够了,赞颂他的诗篇也足够多,这些人既然要眼见为实,那么余下的好处,就得叫人看见。

办这些事小唐极有经验,这些信使都住在同一个院中,有的彼此上官交好,那也走动得近些,小唐领着这些人往街上去,就要过年了,便是战时民人百姓的门边也挂着灯笼,出去走走看看,总比闷在太守府知道的多。

济民所抚孤院,还有城中寺庙逛上一圈,确是见了许多德政,繁华景象能作假,可百姓笑颜却不能作假,待见着济民所中有许多窈窕美人,便有几个人问起小唐:“这也是城破之后无家可归的女子们?”

小唐咧嘴笑了:“这是王妃的手笔。”

这些都是太守府中的姬妾歌女,眼看晋王军队并不杀人劫掠,便从太守府小院中出来,求着沉香替卫善办杂事,做衣裳做鞋子甚事都肯,只求能留在卫善的身边。

卫善每日与秦昭同出,两人各有事忙,回来看见沉香身边围了这许多窈窕美人,一个个低眉顺目,走起路来裙角微动,自有涟漪,略一想便明白过来,这些便是太守府中蓄养着歌舞姬妾们。

因有卫善在,底下的副将官员们不敢乱来,这些歌姬舞姬便逃过一劫,先还缩在府中,待见无人过问,这才出来,与往日相熟的仆妇们打听消息,找到了沉香,想求一条活路。

卫善跟了晋军半年多,也知道攻下的城池中这些娇美姬妾下场如何,她们原来便是府中官员们的玩物,民人良家还能逃得过去,她们是怎么也逃不过去的。

只要她在,便不许底下的兵丁们行这样的事,他们若是三五成群去秦楼楚馆,若在府中行这些事,卫善自然不会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