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上凤凰游 - 乐小米

第 1 章

火红的嫁衣郑重地摆在桌边。

一只栩栩如生的金色的凤凰正是冉冉欲出,宛若新生,双眼满是挣脱的欲望,丰翼的羽毛根根分明,双翅振起,全然是一副欲飞待飞的模样。这不难看出,这嫁衣的绣者该是如何手艺,又该是如何细心,对着这件宛若燃烧的嫁衣细细描绘斟酌。

一只白皙的手缓缓抚上嫁衣,每一处角落,每一种色泽,每一笔针线。一滴泪正掉落在凤凰的眼珠之上,湿润,浸透。这凤凰亦泫然欲泣。

顾忆安抬手将泪抹掉,对着一旁正在梳妆的女子歉疚道:“千代,对不起。”千代微微侧过头,亦是泛红的眼眶,微微摇头道:“小姐,别再这么说了。这是千代的福气。”

忆安的泪更是猛烈地掉落,她也不伸手去擦,任凭泪珠晶莹剔透似欲坠落悬挂在脸颊,转瞬便是湿透了凤凰的脸颊,金黄的色泽飞快地黯淡下来,凤凰的眼睛已是无神。她道:“千代,待过了那边,若有机会,就逃吧。”千代满面苦涩地笑起来:“哪里还会有机会逃呢?再说,我若是逃了,老爷夫人怎么办。老爷夫人待我有恩,我岂能这般无情无义。”忆安猛烈地摇着头,秀发微乱,不禁拉住千代的手。一滴滚烫的泪掉在千代的手背上,她由衷道:“千代,我和苏洛会一辈子感激你的。”

千代笑得愈发苦涩,愁苦不自觉爬上了眉梢,抬手抚上嫁衣,低声道:“小姐,苏先生的手艺天下无双,如今,能穿着他亲手绣制的嫁衣出嫁,便是对千代最好的感谢了。”

门外的丫头在唤:“小姐,时辰到了,该上轿了。”

忆安怔怔地回过头,满面的不舍,呆呆望着千代,动了动嘴唇:“千代,要么?”不等她说完,千代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小姐,小姐能亲手为千代穿上嫁衣吗?”顾忆安眼中愁苦更盛,她犹豫片刻,抬手擦净脸上的泪水,点了点头。

吉时已到,千代被小心翼翼地扶上花轿,一张绝望灰败的脸被盖头遮挡,无人目睹她此刻的憔悴,亦无人能了解她此刻的神色。身旁的丫头还在低声唤着:“小姐,小心脚下。”千代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就这样吧,成全小姐,成全苏洛,也了却自己的心愿。千代这样想着,一滴灼热的泪滚落下来。

花轿不知走了多久。千代将盖头扯下来,细细捧在手心。还是那样细致的针线,华丽的色泽,同样是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千代将它贴在脸上,反复擦拭着,小心翼翼,宛如手中是一件连城珍宝。

可以听见轿外的人声鼎沸。鞭炮,叫卖,嘻笑,游戏。这一切似乎都在循环,贯穿在千代的脑海里,不停地来回摇荡,震人心神。千代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哭出声来。要怪,只能怪自己命不好。若自己生下便和顾小姐一般是富家千金,又何至于是这般结果?想爱,却没有权利。

这便是命的不同吧。她也渴望过,渴望过像顾忆安那样呢。人常有言,万物皆是因果循环,善恶终有报,抑现报,抑生报,抑速报。如此说来,也是她前世不争气,这才换来了今世为婢的结果,就连要怪,都无从怪起。

只一恍神,便听外面尖叫声大作,花轿猛烈晃了晃,随即重重地摔落在地。千代伸手扶住一旁,盖头跌落在地,险些就要跌出轿外去。她的脑中顿时冒出的便是“抢亲“二字。她的心顿时高高悬起,眼睛兀的睁大,恐惧止不住蔓延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从未碰过这样的事,根本不及反应,甚至不知道将要面临的是什么。轿外的尖叫只是一声即纵,已是万籁俱寂,连鸟鸣都不曾听见,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声一声,甚是响亮。一阵风将窗布吹起一角,见已行至郊外,再望去便是山崖。她吞了一口口水,伸手去拉轿帘。

一只大手突地从外面伸进来,一把将她扯出轿外。她一声惊呼,眼光扫过周围倒地的一众尸体,已然见到一张极其恐怖的脸,肌肉萎缩,面无表情,只是睁着眼睛瞧着她。她却瞧不出他眼中的神色。她从未见过此人,心下恐惧,只下意识地不住挣扎。他的手撰得极稳,她挣不脱,想一口咬下去,又生怕他身上有什么疾病。他的手粗糙且冰冷,似乎布满了老茧,加之力大,直硌得她生疼。

她犹豫片刻,不再挣扎,抬目望向他,故作冷静问道:“你是谁?”他却也不答,依旧是这样怔怔的看着她。风不住吹起他黑色的长袍,一张脸更显阴森恐怖。她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再问:“你是谁?”他将目光移向别处,问道:“可是顾家小姐忆安?”她一怔,心道,他认识小姐,莫不是小姐也认识他。她犹豫片刻,又想,说不定他只在诓我?只继续问:“你是谁?”他冷笑两声,脸上却无丝毫表情,道:“若真是顾家小姐,又岂会不识得我?”

他果然是认识小姐的。她将头低下,依然是犹豫了片刻,道:“我是顾家小姐,但却实在是识不得你。你究竟是谁。”他又是冷笑,转身拖了她便走,说道:“既然说是,那就不会错了。”她一怔,不懂他言中何意,却已被他拖出了好远,只得跟上他的脚步,一边嚷着:“你是谁?要带我去哪?”他不答,脚下箭步如飞,身旁的树匆匆后退,转眼已行出甚远。她叫:“你慢一点,我跟不上。”

他依旧不做声,只一把拽上她的胳膊,将她提及起来,飞快奔出。行至一山脚的茅屋,他才将她放下,一把将她推入门中,反手便抽出剑笔直指着她眉心。千代吓得浑身一震,双手支撑不住,一下软在了地上。她惊恐地看着他,光线从屋外进来,他背着光,瞧不见他的脸。她也没指望能瞧见,只望他能看清了她的脸她的表情,瞧在她楚楚可怜的份上,放过了她。他冷声道:“你可以留下遗言。”

她几乎吓得说不出话来,脑中一片浑浊,只听见乌鸦不住地从头顶飞过,呀呀而鸣,似是兴奋地在催促着什么一般,激得她更是不住颤抖。他继续道:“要是没话说,我就送你上路了。”她全身骤然一紧,从喉咙里发出模糊地声音。他收回剑,道:“说吧。”她克制着恐惧,故作不屑冷笑两声道:“遗言若是说给你听,又有何用,你是能代为转告要告之人,还是能达成我愿?”他道:“你大可不说。”她心中暗自叫苦不迭,嘴上却道:“我当然要说。是否我有多少话要说,你便能听我说多久?”他摇头,道:“若我心中烦闷,不想听你说下去,那便立即结束了你的性命就是。”她道:“若我要听你说呢?”他早已了然于心,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杀你?”她点点头:“自然,若非必要,谁也不想白白牺牲了性命。可你既然要我死,需得让我死个明白才好。”他也不犹豫,只点头道:“你问,我答便是。”

千代撑着身子站起来,扶着身旁的柱子,顿时抹了一手灰尘,额头上汗珠滚滚而落,却也不敢多做些动作去擦拭。她站定了身子,问道:“我和英雄素不相识,何以要我性命,是受雇于人,还是闲来无事?”他也不隐瞒,道:“受雇于人。”她心中一震,想往昔,自己这一生小心翼翼有余,从未得罪过谁,怎的会有人想要置自己于死地?转念一想,又想他根本不知自己是谁,只道是小姐,如此说来,自己是要代小姐去死了?急忙问道:“受雇何人?”他一拂衣袖,道:“你应知,这个你本就不必问,我也不会答。”她怒极,嗔道:“你刚刚才说让我死个明白,却又不肯告知我是谁人要我性命,这算什么死个明白。”他道:“我从未说让你死个明白,是你自己说的。”她又急又恼又骇,只得继续问道:“好罢,总得让我知道我是死于何人之手罢?”他道:“与镜门黑衣杀手,乌鸦。”“乌鸦?”她顿时睁大了眼睛,脑海中盘旋着屋顶不住尖叫的乌鸦呼喊,浑身的寒毛立时竖了起来。“与镜门?你们是做什么的?”他道:“杀人的。”随即眼中浮现出了隐约的不耐烦,握剑的手也慢慢提了起来。

千代慢慢向后退了退,紧张地握紧了拳头,心下想着,他的剑落下来,究竟是逃还是不逃?只怕自己逃也逃不了反而会死得更惨,不逃却又心有不甘。当下踌躇,不知如何是好,眼看乌鸦手中剑反寒光,似蠢蠢欲动,只得将心一狠,横竖是死地赌上一把了。

定了决心,正准备扑向他逃出门外去时,一个小小的硬物正中颈部,她顿时浑身一软,瘫倒在地。她无助地看向他,却又想到,他既然杀心已定,定然不会放过自己,想别过脸去,却又动弹不得,只得呆呆望着他,不能指望他放她,只是呆呆望着他。

光线一暗,门外一人与乌鸦并肩而立,正好挡了汹涌而入的光线。乌鸦目不斜视,冷声道:“你来做什么?”一女子的声音娇然一笑,道:“她想要逃走,怎么你没有发现吗?”乌鸦并不做声。女子提剑正欲走近千代,他举剑拦住,道:“莫要多管闲事。”女子又是咯咯笑起来,道:“我不是想多管闲事,我是怕你想多管闲事。门主说过什么,我看你是全忘了。”乌鸦眼中怒气即起,道:“胡说八道。”女子绕过乌鸦手中长剑,上前两步,蹲在了千代面前。女子一身紫衣,头发用一根丝带尽数绑起,露出清丽的五官,眉目嫣然,流光转动,似星辰无意降落于眼眸,唇红齿白,肤若凝脂,似笑非笑的神色,不安立于红尘却又翩翩立于红尘,直挺挺地长在了悬崖峭壁之上,攀岩之人无不为之动容,尽望采撷,却又近不得分毫。

她伸手解开千代身上的穴道,眼见她直盯着自己看,眉眼一弯,笑道:“我是与镜门的紫衣杀手,祝福。来告诉你一句,莫要妄图反抗,妄图逃跑,这样才会死得轻松一点。”一边说着,一边扶千代坐起来。乌鸦长剑向前一递,直送到祝福跟前,祝福伸剑一格,顺势向后一跃,站定在两米开外。她怒道:“你做什么?”乌鸦挥剑上前,道:“我说过,少管闲事。”祝福微微侧身,避过一剑,随即一剑又到,只得再避,不住向后退去。

千代一时怔怔失了神,回过头时,只见乌鸦已将祝福逼到了墙根。千代一愣,登时爬起身来逃出门去。祝福正避过乌鸦一剑,看到门外人影一闪,立刻嚷道:“你搞什么鬼,人都跑了,还不快追。”乌鸦一愣,收剑立刻追了出去。行出好远,却不见人影,心下焦躁,反手便对祝福一巴掌扇了过去,长袖一甩,又回头往来路寻去。

千代生怕二人追来,不敢走大路,只得往树林草丛中钻去,遇见路面开阔之地或有人影晃动便远远绕开。这一下虽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却成了惊弓之鸟,见着风吹草动都疑心害怕,只觉处处避开才为上。

行至一溪边,千代口渴难耐捧了水喝。待喝过水后,便蹲在河边重重喘着粗气,一边心下揣摩着,究竟是何人与己有如此深仇大恨,以至非赶尽杀绝不可。无意瞥见水中倒影,只见自己头戴花冠,双颊绯红,一身红衣,凤凰璀璨,不由得悲从中来,想到自己的处境,若是真嫁到邹家去了,这一生便是无望,还不如就此死了算了。她一生孤苦伶仃,无家人,亦无朋友,唯一对她好的便是小姐,这样的好却是要她牺牲了一生去偿还的,究竟是值还是不值?她从小便被人作货物买卖,由别人决定来去,临嫁了,临了了,还是要由别人决定。想到这里,她的泪珠滚滚而落,禁不住后悔逃开,一死了之好过这一生漂浮,或许今生为他人做了奉献,来世也能换个小姐命,不用一生受苦。她越想越难过,歇斯底里地哭起来,直吼到嗓子沙哑生疼不能做声,泪也无法停下。

身后传来一阵冰冷的声音,道:“你可有哭够?”千代浑身一震,随即释然,想到刚才的念头,真恨不得立即就撞死在了他的剑上。她回过身子站起来,双眼还有泪在流,只是眼神冷了下来,动动喉咙轻声道:“我只求你干脆一些。”说着,眼一闭,头一扬,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

良久,却不见剑落下来,千代心中疑惑,犹豫着睁开眼,眼前却没了人影,不由得一惊。左右四顾,却是连人影都见不着一个。正疑心是自己心中所幻,却见地上掉着一缕头发。她拾起来,认出这是自己的头发,便确定不是自己胡思乱想,更是不懂乌鸦究竟是何用意。

再抬起头,心中顿时一惊,只见不远处的岩石上赫然坐着一紫衣女子,这是刚刚所不见的,她何时来,如何来,自己却是浑然不知。

她走上前去,问道:“你也是来杀我的?”祝福摇了摇头,道:“我们有规定,不会干涉别人的任务。”千代一愣,道:“那你刚才?”祝福不好说出被打耳光的事情,只得自认倒霉道:“刚才是出于好心想多管闲事,现下吃了脸色,不了。”千代急忙问道:“那乌鸦呢?他人呢?”祝福扑哧一笑,道:“怎么,他放过你,你反倒不乐意了?”千代求死之心只是一时心上冲动,现下冲动已过,固然不想再寻死路,结结巴巴顿时说不出话来。祝福继续道:“但你要记住一点,莫千代已经死了。”千代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呢喃道:“那我是谁了?”祝福道:“我怎么知道,你可以是任何人,就是不能是莫千代。”

莫千代已死。千代心中一凛,顿时愣住,自己明明是要代小姐忆安死去,怎的会说是莫千代已死?莫不是乌鸦要杀的人,分明是我莫千代?眼看祝福越走越远,心下无所依靠,慌乱之极,赶忙追了上去,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一开始还能跟上,接着两人相距便越来越远,千代几乎是用跑的,却也追不上她分毫,只见人影越走越远,转瞬便没了踪影。

千代暗暗咒骂,走到一棵树下去休息。抬眼却见四周十分陌生,竟是不识得身处何地,心下惊慌,又想到自己以后连姓名都没有,只怕死了也得做孤魂野鬼,更是觉得万分凄苦,急得又要哭了出来。

她正自伤身,忽觉一阵寒气直头脊梁而来,她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抬头一望,只见树上悬挂了条手腕粗的蛇,吐着长长的信子,蠢蠢欲动的模样。千代吓得一声尖叫,急忙向后一退,跌倒在地,两行泪珠迅速滑了下来。

突然一支箭从身后迅速射到,贯穿蛇头,将它死死钉在了树上。千代一惊,回过身来,只见身后站着一红衣女子,手中握着一把弓,背上挂了一柄剑。女子神色淡然,一袭红衣长袍如贯风中,说不上是艳绝无双,却丝毫不被红衣妖娆所盖,自有一番清冷意境在其中。

第 2 章

红衣女子走上前来,俯身问道:“没事吧?”千代心有余悸,连连摇头道:“多谢姑娘。”她摆了摆手也不多言,转身便要离开。千代急忙追上去,问道:“敢问姑娘大名?”红衣女子道:“贱名不足挂齿,姑娘请回。”千代不依不饶继续说道:“还烦姑娘告知姓名,小女子自当谨记姑娘救命之恩,他日必报。”红衣女子停下脚步,道:“报恩就不必了,你走远些,我还要赶路。”说着又欲走。千代只得再次拦住她,正欲言,便被她不耐之色给驳了回去,只得实话实说,嗫嚅道:“姑娘,其实,其实我是想向姑娘借些回乡的盘缠,还望姑娘……”话未说完,便被直接了当打断道:“我没钱。”

千代自然不信,知道不狠下心来下一顿饭恐怕就没了着落,反正她做了十多年的下人,被人奚落且低人一等的生活早已习惯,当下将心一横,直挺挺跪了下来,心想这回不过失了面子,总好过日后无依无靠失了性命,这样想着,眼泪又是呼之欲出,低声道:“姑娘既然救了我一命,还请好人做到底,若是姑娘不肯相帮,还不如刚才就不要救我。我过了一生的苦痛日子,今天好不容易要嫁人了,却被仇家追杀,现下是人也嫁不成,还得四处流离逃亡,姑娘再不相助,只怕我命也活不成了。”

女子将眉头一蹙,神色渐显不悦,道:“早知你如此难缠,我倒真不如不救你。”说着甩袖便欲要走。千代扑将过去,抱住她的双腿,哑着嗓子道:“姑娘若执意不肯相救,便用你手中长剑取了我性命去罢,好过我无所来去尸陈荒野。”她话音刚落,女子便将背后长剑抽出,指向她颈部,冷声道:“你当真要我取你性命?”她神色刚毅,点头不语。女子长剑直送,剑中带风,直刺过来。千代双目一闭,心下已做好决定,想再苦的结局,也不外乎两种,一是生二是死,如何生如何死,却是尽皆掌握在了眼前的红衣女子手中。

剑停在她颈上,剑尖微凉,能感受到肃穆的寒气,此刻生死命悬一线,千代半分不敢大意,却也不敢露出半点恐惧神色,只继续摆出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表情,心中却已凛冽至极。女子收回手中长剑,冷然道:“我不会白白杀人,你还是走吧。”千代一颗吊着的心总算是安稳落地,却还不能收手,道:“姑娘还是不肯帮我吗?”女子将剑收回鞘中,许久不语,犹豫思忖过了,这才道:“好罢,你跟我走。”千代急忙站起身来,紧紧跟在她身后,半点不敢分心,生怕落下了距离。

入夜。女子在客栈要了房间,她睡床上,千代打地铺,早早便熄了灯。这一路上,女子都未说话,千代也只顾紧跟她身后,生怕一个不小心,便像那紫衣姑娘祝福一般,转瞬便没了影儿。暂且不提说话,就连大气,也不敢多喘两声,这一路上是小心翼翼,惴惴不安。这回躺下要睡了,却又担心明儿早一觉醒来,人便又不见了。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了。千代试探性地轻声问了句:“姑娘,你睡了吗?”话音刚落便听见女子翻身的声音,她轻声打了个呵欠,问道:“有什么事吗?”千代爬起身来道:“我睡不着,想和姑娘聊聊天。”她应道:“这么晚了,还是早些歇息了,明儿早还要赶路。”千代急忙道:“那姑娘告知一下姓名罢,早先我问,姑娘都不肯说呢。”她又是一声哈哈,显是困极了,低声缓缓而道:“若笙。”千代一愣,又追问道:“姑娘姓什么?”她的语气露出了极其的不耐烦,道:“我是没有姓的,你莫要再问,睡吧。”千代不敢再问,只得躺下来,心中默默念着“若笙”二字,心中不免奇道,怎的又是个奇怪的名字。

一连赶了四日的路,若笙这才在一处山脚停下来,转身对千代道:“我是见你可怜,这才决定要收留你,留不留却也是要你自己决定。你可想好了,一旦跟我进去了,便是入了条不归路,反悔不得的。”千代却也并不犹豫,赶忙道:“与其在外面苟延残喘过活,还不如跟了姑娘,好歹算是有个去处有了个安身之地。”若笙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带了千代在山中穿梭,时而是山洞石窟,时而是树林草丛,时而是羊肠小道,时而是涓涓细流。

这才在一山洞面前停下脚步,回身看了千代一眼,问道:“你不问我,究竟是要带你到何处去?”千代心中也正自踌躇,疑心却也不敢多问,生怕一问便要被弃于山林,这山中路途崎岖,宛若迷宫一般,万一被丢弃于此,这条小命岂不就此了结。便想,只怕知道得愈多,危险也愈大一分,便故作淡定道:“来都来了,又能如何。”若笙冷笑一声道:“你就不怕我把你卖进了青楼,赚几两银子花花?”这一下正中千代心中所惧,转念又想,这青楼总归是不会开在深山里的,她既如此问,便定然不是。于是道:“我承蒙若笙姑娘救命之恩,姑娘便是要我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入青楼又何妨?”若笙又是一声冷笑,道:“好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话罢,便转身进了山洞。

山洞中阴暗潮湿,壁上布满了青苔,地上却甚是平整,显是平日里踏的人多了,将凹凸尽皆踏了去。越往里走便越暗,再走里一些,便是如双目失明一般。四周只得闻见呼吸声滴水声,一下一下,惊得千代愈发胆战心惊。想起才说下了一番豪言壮语,纵是想退缩,也不好言说,只得硬着发麻的头皮,跟着若笙往里走。

只见眼前光亮渐显,千代这才明了,这山洞外竟是别有洞天。出了山洞,更是惊得几乎要叫出声来,只是一眼瞥见若笙冷冷的神色,便收了口,不好作出惊呼。这四周都种满了花,各色各异,看上去开得杂乱无章,无意中再看却似有规有则,细看却又并无特异。平常见的,不常见的,甚至有路边野花,甚至有些乃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时节正宜,都纷纷开得正好,偶尔有风过,交互缠绵,如细腻波浪,涟漪颤动。花丛中间是一处宽广陈旧的别苑,带着前朝旧世的年岁味道,却又不失宏伟壮观,更显余味。别苑前方并无通到门前的道路,而后方和两旁都紧紧贴着的山壁,宛如是挂在了壁上的古画一般。

若笙一把拽起千代的胳膊,向前一跃,足尖轻点花丛,跃了几步,便到了别苑跟前。千代又惊又喜,不住赞道:“你真了不起,我要是哪天有你这样的本事,那就好啦。”若笙不以为然道:“不会太久的,每天都在这花丛上踏来踏去,又不可踏坏半分,总是练得出的。”千代又问道:“既然你这么了得,那之前为什么都用走的,不带我飞到这边来?真是白白浪费了好几日。”若笙带着千代往里走,一边说道:“刚刚带你是出于无奈,你可知带人施展轻功需得消耗更多气力,我为什么要为你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白白劳累了自己?”千代一怔,又道:“可是,你不施展轻功,至少多走了两日,这多出来的两日,不也是白白劳累浪费脚程吗?况且,这四日住客栈的银子,本来你是可以省下一半来的呢。”若笙斜眼一瞪,显出不悦,声音更是冷了下来,道:“你倒是挺会算计,早干嘛去了。”千代正欲说话,若笙又道:“废话少说,要知道,言多必失。”千代只得怏怏闭了嘴,默默跟着若笙往里走着。

别苑当真是很大。若笙带千代穿过前厅,便向右边的回廊走,回廊分了好几条纵横交叉的岔路,分别通向不同方向。若笙走的是最右边的一条,一直走到尽头,眼前便又是山洞。千代疑心,问道:“最中间的大宅,是有人住的吗?”刚才一从前厅出来,入眼的便是回廊,分别向左向右向前,左边的回廊,大概是和这边一样交错,前方的回廊则是通向不远处一大宅。若笙狠狠瞪了千代一眼,厉声道:“我才说过的话,你又忘了?”千代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话。这一路上,千代只觉,若笙的冷淡是从骨子里便冷清出来的,对一切都漠不关心高高挂起模样,这份清冷,裹在她一身红衣之下凛冽瑟瑟,装是装不来的。却从未见她有过半分疾言厉色,方才她严词厉色,着实吓了千代一跳。

这个山洞不像来时那山洞这般阴冷潮湿,只见洞内灯火通明,每隔几丈便点着火把,一路过去,光线有余,且不觉炎热。洞内有洞,四周还能瞧见许多的洞口。若笙不知从何处摸了支烛台点着了,带着千代进了最尽头的山洞。走不多时,便见有一木门阻隔。若笙上前敲了三下,朗声道:“厢主,若笙求见。”话罢,便推门而入。千代顿感一股凉意直透心头,背脊发凉,浑身寒毛不自觉竖了起来。

洞内布局摆设和普通房间没有什么不同,桌椅床榻,样样皆俱。榻上躺着一女子,同是一身娇艳红衣,似火般孤寂燃烧,长发从身下披散开来,落在地上。女子闻见动静,缓缓坐起身来,向若笙道:“这次让你办的事,可有办妥?”千代浑身一震,只见眼前女子脸色苍白,瘦若枯柴,宛若已死多时之人,眼神却凌厉异常,看似眼望若笙,实则瞟向自己。那若有若无的眼神,千代顿感脸庞如火烧一般,身子一软,几乎要站不住。

若笙上前将手中弓箭递给厢主,低声道:“梭罗弓在此。若笙办事,厢主放心。”厢主瞧了一眼弓箭,嫣然一笑道:“你办事我自然放心。我要休息了,没事的话,就退下罢。”说着长袖一拂,便要躺下。若笙忙道:“厢主,若笙带了个人来见厢主。”厢主这才正式看向千代,只见眼前女子身披凤凰嫁衣,双颊绯红,眉眼怯怯又略有清亮,似山中林木孕育而生,清新自然,亭亭玉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千代回过神来,站定了身子,垂首道:“我叫莫千代。”厢主眉头一蹙,喃喃道:“莫千代?”千代心中紧张,正自捏着衣袖不知如何是好,若笙忙道:“莫千代已命丧毒蛇之口,还望厢主赐名。”厢主再看向千代,只见她神色慌乱,身体僵硬,便向若笙道:“带这么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姑娘,一切都要从头教起,你就不嫌麻烦?”若笙斜眼看了千代一眼,道:“我既然带她来了,自是打算要教了。”厢主点点头,道:“好罢,你若要收,便收下罢。”说着看向千代,道:“从今以后,你就叫凤凰。”若笙拱手道:“多谢厢主,若笙先告退了。”千代心中却是暗暗叫苦,虽说莫千代这个名字是进了顾家之后才有的,却也跟了自己好些时日,如今改名叫凤凰,顿时想起了那鬼面男子乌鸦,心中不免难以接受。

向厢主告退出来后,千代便一直闷闷不乐,若笙带她到哪儿,她跟着走便是。若笙替她在旁边一处山洞找了间房给她住下,安置妥当之后也未多言,不知何时便已离去。千代独自坐在床沿发呆,也不知执意跟着若笙来到此,究竟是对是错,就连留在这里究竟是该做些什么,都还不清楚,便稀里糊涂拜了厢主,改了名字,将过往删得一干二净了。瞅着这身火红的嫁衣,绣着金色的凤凰,忆起苏洛,抚摸着他在这嫁衣上留下的一针一线,想象着小姐和他现在应该过着你耕田我织补的平凡日子,心中不觉艳羡。苏洛的音容笑貌,眼神言语,顿时挥之不去,不住萦绕。千代顿时有些悔不当初,怪自己不该鲁莽跟着若笙来到这里,就算自己仍旧是以莫千代的身份活下去,乌鸦也未必能寻到自己。说不定日后还能寻到小姐和苏洛,三人一起隐居山林就此终老,这也未必不可啊。想到这里,千代站起来,登时便欲要走。

若笙此时正好推门进来,将一件红色长袍扔在千代脸上,将她盖了个严严实实。千代顿感眼前一黑,立刻将长袍扯下来,嚷道:“你做什么?”若笙冷冷道:“你不要想逃,既然已经进来,逃就等于死。”千代一惊,结结巴巴顿时说不出话,只得“你,你,你”了半天,最终懊恼的将衣服摔在地上。若笙皱起眉头道:“你这身衣服可是穿了有些时日了,是舍不得脱下来还想要嫁人,还是不打算穿我给的衣服?”千代又欲争辩,话未出口又已觉无味,哀戚片刻,方默默蹲下了身子将衣服拾起,正欲开口,若笙又道:“你少东想西想,来这里是你决定的,莫千代已经死了,你现在是凤凰。我不管你是喜欢这个名字还是不喜欢,日后你就会知道,真名只会给你带来灾祸。”千代问道:“那么,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自从来到这里,千代只愈加感到不对劲,却又碍于若笙不能脱逃,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若笙冷笑道:“这下知道问了,早让你问你干嘛去了?”千代正欲争辩,若笙又道:“这里是与镜门。”千代浑身一震,虽心中早有准备,却仍是大感震惊,顿觉这一生已是无望,凄然道:“这么说,我以后,也会成为一个冷血无情杀人如麻的杀手?”若笙点点头:“可以这么说。”千代禁不住苦笑起来,眼中酸楚,泪水不禁又要落下,想不到自己竟是刚出了狼穴又进了虎巢,脑中闪现的是若笙冷若冰霜的脸,厢主惨无人色的脸,乌鸦丑陋狰狞的脸,祝福笑里藏刀的脸,想到自己日后不知该是以怎样的一张脸怎样的一副表情怎样的一双眼色举剑杀人如家常便饭,登时胸口沉闷难以忍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若笙一怔,心中不觉怜悯起她来,随即神色一冷,又将这份怜悯扼杀于心头,只道:“你又忘了,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千代瘫坐在地上,只是不住流泪,听到若笙的话只更是伤心难以自持,都怪自己自以为是,这才将自己亲手推入深渊困于牢笼,只怕是逃又逃不了,留又留不住,徒留伤悲独自殇矣。

第 3 章

剑房的剑都是上好的,柄柄皆由顶级铸剑师打造,立于剑房,不自觉威风凛凛寒光闪烁。剑房后面便是铸剑的剑炉,蒸的整个剑房闷热之极。若笙将额上的汗擦了干净,指着墙上挂着的一柄长剑道:“就这把罢。”说着回身看身后的女子。只见她神色黯然,眉头微蹙,一脸的无谓与懒散,定定往着墙上的剑,也不作声。

若笙叹了口气,道:“何必呢?”女子也跟着叹起气来,却仍是不做声,只是叹息。若笙将墙上长剑取下,递到她手上,道:“试试看可否称手?”女子却也不接剑,仍是将目光投于墙上,自顾自地出神。若笙嗔道:“你到底在看什么,我让你试剑你听见没有。”女子仍是不答,神色亦无半分变化。若笙一把扯过她的胳膊,怒道:“你这是做什么?何必这么固执。可是你自己决定要留下的呀!”她的神色顿时更黯了,喉咙动了动,这才低声道:“就是因为是我的选择,我才怪自己。”若笙无奈道:“既来之,则安之。这可是你说的?”女子神色一动,念念道:“既来之,则安之。既来之,则安之。既来之,则……”却仍是不解,无法想得通透。若笙将剑挂回去,无奈道:“这剑还是改日再挑罢。”

这几日,若笙开始教她武功,一边教招式,一边教心法。她心不在焉,有时记得住,有时根本未听。偶尔激得若笙恼了,也不理她,自顾自教着,教完了,并不管她有没有学会。

时不多日,若笙接了任务下山去,临走时,找了个叫初扇的姑娘教她。初扇年纪比她还小了一岁,功夫却是极好的,若笙说,初扇是从小在这儿长大,年纪虽小,却样样精通。初扇的眼神与若笙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副杀手的眼睛,埋藏于深处,隐隐若现呼之欲出。

这天,初扇教过她几招掌法,见她神色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便带了她到花田散心。初扇虽是在这阴暗环境中长成,性子是极其开朗的,俩人在一起日子久了,难免受到些感染,几日下来,她的心情也逐渐没那么沉闷,不再胡思乱想,日子过得倒也舒心。

花田是不能踏的,只有别苑门前一条横着的小路可供人行走。花开得已没有初来这般茂盛,过去的娇艳欲滴已露出了些许颓败,被这几日毒得发白的日头晒得恹恹而立。黄昏低调而沉沦,已不见太阳,阳光却仍残留,看不出哪儿是源头,只是四面八方溢出来,落在花朵上,无论是什么模样,也都晒成了一片灿人的金黄。

初扇告诉她说:“这里的花是不能摘的,若是被发现了,恐怕不知道会怎么死。”她不禁问道:“你可有摘过?”初扇点点头:“刚来的时候有,那时根本就不懂什么规矩,只见花开得好看,便伸手摘了。”她轻笑:“那你怎么还好生生站在这儿?”初扇也笑道:“当时刚摘完就被人抓走了。多亏了厢主,她见我年纪尚小,于心不忍,帮我求了情,这才留住了这条小命儿。”说着,将脸上的面纱摘下来道:“这就是当时被烙的。”

她一眼望去,登时猛然一惊,只见初扇一张脸小巧灵秀,晶莹剔透,笑起来嫣然而动,面颊上却赫然有一处铜板大的烙印,显是已有好些年岁了,深得触目惊心,心中不禁惋惜。初扇将面纱带上,笑道:“我跟你好才给你看,别人我都不给看的。”她也微微报以一笑,问道:“那时你多大了?”初扇扳着手指算了许久,道:“其实我也不记得了,算起来的话,大概是5岁。”她心中更是凛冽,声音微颤道:“不痛吗?”初扇轻描淡道:“痛,不然怎么记得那么清楚。”又道:“不过,已经那么多么久了,再印象深刻,我也已经忘了那时的感觉了。曾经带我的那个人说,一旦过去,每一刻都是过去。”她微微一动,问道:“曾经带你的人?是谁?”初扇耸了耸肩,道:“已经死了,也就不能再提了。”犹豫片刻,又道:“笙姐姐让我和你说,既来之,则安之。想那么多也是徒劳无用,还不如好好练功,说不定哪天就能逃了。”她神色一震,不觉握紧了拳头。初扇继续道:“我知道你不开心,虽然我不记得我刚来那时的事,但听那个人说,我很不开心,终日郁郁寡欢。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更是几天几夜都没睡好过。但我也终于想通了,既然不能选择,何不安然于此?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亦莫强求,静候因缘至就是。”

她没想到,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觉更是感叹环境的残酷。初扇一副已看破红尘的眉眼让人心惊,她本该享受的,是亲情友情爱情的天伦之乐,从她口中吐出的,更应是“生死有命不由命,我命由我不由天”这般的无惧无畏,而不是戚戚然然的顺其自然不强求。

初扇叹息一声,道:“回去罢。”回头却见不远处正站着一人,一身黑衣,面无表情,形如鬼魅。初扇顿时收敛了神色,站定行了礼。那人道:“来了新人?”初扇点点头,道:“这是新来的凤凰姐姐。”“凤凰?”他面露嘲讽,定定看向她。凤凰心中一惊,虽早知总会在此碰上他,心中有所备却也甚觉难堪,愈加恨死了这名字,凤凰乌鸦,这回总算是凑在一块儿了。她急忙道:“这名字是厢主取的,我,我……”乌鸦脸中讽色更深,道:“我知道。”凤凰懊恼之极,想也知道,他是早先入门的前辈,自然是知道这名儿是要由厢主取的规矩,这下解释,反倒是成了刻意,更是理也理不清了。初扇道:“若是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我还得回去教凤凰姐姐练功。”乌鸦点点头,问道:“她是谁收进来的?如愿厢主么?”初扇摇头道:“不是的,厢主只是给凤凰姐姐取了名儿,她是若笙姐姐收进来的。”乌鸦往旁边站了些,微微侧过身道:“你们走吧。”凤凰跟着初扇行了礼,战战兢兢过了他身旁,瞧见他似笑非笑的神色,不由得更是惴惴不安。

她问初扇道:“他是什么人呢?”初扇叹了口气道:“也难怪姐姐不知道,他是黑衣那边的,你刚才也瞧见了,长得是可怖极了,像我们这些杀惯了人的,什么都不怕了,也怕他呢。”凤凰微微苦笑,想当初在花轿上被他硬生生扯下来时,也以为自己是见了鬼呢。初扇继续道:“他是千里厢主的义子,也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他武功好,长得又可怕,这里人人都怕他。”凤凰问道:“他是从小便长成这样么?”初扇点点头:“我从小见他时便是这幅模样了,第一次见他,还被吓哭了呢。据说,他是因为长得丑,父母才扔下他不要的。”闻言,凤凰心中忽然有了些许同情,不觉联想了自身,问道:“这么说,他是一出生就被丢了?”初扇道:“应该是罢,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来了好些年了。”初扇喝了口水,继续道:“他平时不常在的,不知今儿个怎么回来了。”凤凰道:“他不常在么?”初扇点点头道:“是啊,他平时也就是闲的慌,所以凡是有人不接的任务,无论难的容易的,他都接,说是打发打发时间。”凤凰心中一颗石算是落了下来,又不免苦笑,看来,自己也是他闲着无聊,接来的一个任务呢。初扇道:“听说,千里厢主病了,好像快不行了,说不定,他就快要做厢主了呢。”

与镜门是以颜色组成,共有红黑紫绿蓝五厢,红衣这边由如愿厢主掌管,黑衣则是千里厢主,紫衣涓流厢主,绿衣绿姬厢主,蓝衣长垣厢主。凤凰所属的,便是由如愿厢主所掌管的红衣。时至今日,入门也已有月余,除了如愿厢主之外,其它厢主是一概没有见着,门主更是始终未曾得见。若笙说,门主平日是不见人的,出了什么事,都是由厢主说了算。而对凤凰来说,门主完全是以神话般不存在的方式存在着,看不见摸不着,只是听说,门主武功高强,以一敌百,十多年前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然而对于凤凰这样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会专心伺候的丫鬟来说,江湖是什么,是完全不存在的概念,只是不在其中,于是不知其然罢了。

若笙过不几日便回来了。自打听了初扇在花田那番话,凤凰也不再独自苦闷,时日一久,竟也忘了自己已是杀手的事实。初扇不再教凤凰武功,俩人见面的时日也就少了,偶尔见面,也只是点头示意,并无半分言语交谈,关系自然而然无知无觉也淡了下去。

若笙是个严师,日复一日,凤凰练得也勤,进步飞快。若笙在旁会心一笑,见她将剑舞得风生水起,不自觉便要感叹她的武学天分。与镜门的武功自成一家,均是由第一代门主传下来的。时至今日,与镜门规模更胜从前,历代门主亦都是武学奇才,更是自创了不少的奇特武艺传于后人。

已是隆冬,时日过得更是不留半分人情。凤凰依稀记得,入门时才正过春季,花田里的花开得正好,锦簇相拥,好不热闹。此时却已是雪花覆盖,除却一片斑驳白雪,见不得任何颜色。若笙冲她招手,示意她过去。见她到了跟前,便开口道:“总不能一直用我的剑吧,还是去挑一把罢?”凤凰将剑递还给她,笑道:“是了,再不挑剑,只怕我要占着你的剑不放了。”若笙禁不住扑哧一笑,随即又板着脸道:“你也就会贫嘴。”

两人一齐走向剑房。冬日里,剑房不再那么闷热恼人,反而多了几分温暖,令人进了就不愿出来。若笙依旧是走到过去挑的那柄剑跟前,道:“瞧,这剑还在。”说着取将下来。凤凰接过来,打趣道:“想是特意在这儿等着我呢。”举着挥了几挥,心觉略有不适,摇头道:“只是,这剑不大称手,感觉重了几分。”若笙道:“那是因为你用惯了我这柄剑,等你习惯了这柄,也就觉着称手了。”凤凰道:“你喜欢这剑,要么你拿去,我用你这把便是。”若笙眉头一皱,道:“这可不成,门主有规矩,挑下了哪柄剑,除非剑毁,否则便得执此剑终老。”凤凰道:“啊,这可得好好挑一把了,不然,这要陪一辈子的剑若是把破铜烂铁,岂不白白吃了亏。”若笙嗔道:“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一柄剑好不好,决定了你是胜是败是死是活。”凤凰顿觉若笙说得有理,剑是有灵气的,若是和主人心意相通,自可杀敌无疑,若是与主人心意背道而驰,只怕是神仙下凡,也未必能克敌制胜。

凤凰将剑重新挂上去,道:“如此说来,我就更不能用这把剑了。它与我并不相配。”若笙脸色顿时有些不好,只觉是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心中好不欢喜,也不说话,眼光转向了别处,细细看着其它剑。凤凰知她心有芥蒂,忙走到她跟前撒娇唤她:“若笙姐姐。”若笙并不应她,反而将头别得更开了。她不依不饶,继续唤着:“若笙姐姐,若笙师傅……”

正自说着,剑炉的门忽然开了,只见一身材矮小白发苍苍的老人捧着柄剑出来,左右四顾,正自踌躇应该把剑放哪儿好,一眼瞥见正在挑剑的若笙与凤凰,顿时喜笑颜开,老远便奔了过来,喊道:“若笙姑娘,若笙姑娘。”凤凰的撒娇被一阵苍老而又迟缓的叫声打断,心中不悦,狠狠瞪了奔来的老头一眼,压低了声音问道:“这是谁呀?”若笙看她一眼,并不作答,反而迎了上去,唤老头作“离远伯伯”,他因奔跑而脸色潮红,脸上却甚是开心,道:“若笙姑娘呐,我们可是好久不见了,你怎么也不来看看我?”若笙应道:“离远伯伯,我这段时间收了个新人,忙着教她练武,等忙过了,自然就去看你了。”说着,一把拉过了凤凰,在她耳边低声道:“还不叫人。”凤凰纵然极其不愿,也只得叫道:“离远伯伯好。”

离远正兀自高兴,摸着长胡子笑道:“好,好。”说着转向若笙,道:“怎么,今儿到剑房来挑剑?”若笙颔首点点头。离远将手中长剑向前一递,道:“这柄怎么样?刚出炉的。”凤凰不住扑哧一笑,心道,还刚出炉的,又不是卖包子。离远和若笙也都笑起来,离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我粗人一个,不会说话。”若笙从离远手中接过长剑,抽出细细看了看,摇头道:“离远伯伯,这把剑恐怕……”离远打断她道:“你看可不算,要挑剑的人看呐。”说着,得意洋洋地看向凤凰。若笙无奈,只得将剑递给凤凰,对她使了个苦楚的眼色。

凤凰看到这柄剑,并不以为然,只觉无异于其它剑,便漫不经心接了过来。剑一到手,顿感不一样。这剑无论是手工还是质感,都是十分细腻,握在手中并无半分不适,甚至有与剑融为一体之感。抽出一看,只见光晕平淡,虚虚笼罩,却令人一见倾心。凤凰顿时换了脸色,对离远拱手道:“多谢离远伯伯赐剑。这剑叫什么名字?”离远笑吟吟道:“你要是把剑拿去了,爱叫啥叫啥。”凤凰一笑,转身对若笙道:“我就要这柄剑了。”若笙微微皱起了眉,道:“此话当真。”凤凰点点头。若笙继续道:“凤凰,你若是不喜这柄剑,无须勉强。”凤凰却是真心相倾,摇头道:“我很喜欢。”

离远眉头一竖,道:“若笙丫头,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人家都说要这把剑了,你怎么还说这样的话,是不是看不起我老头子铸的剑?看不起直说,老头子把剑收回去便是。”说着便欲夺剑。凤凰自然不允,忙将剑往身后一别,道:“离远伯伯,这可不行,我说我要这把剑,就是要了。”若笙忙拉住离远伯伯道:“离远伯伯,我不是这个意思,剑固然是好的,只是我觉着不适合凤凰。”他从鼻子里哼了两声,并不作答。凤凰道:“离远伯伯,这剑我喜欢的紧,是不打算还给你了。”转头对若笙道:“我们走罢,免得他来抢剑。”说着拉了若笙便冲出剑房。离远自然是不会追的,凤凰对这剑表现得极其待见,自己铸的剑有人喜欢,又何乐而不为,见两人出了剑房,这才乐呵呵地转身便回了剑炉。

出了剑房,若笙瞧着这剑稀松平常,甚至还有些破铜烂铁的模样,犹豫再三道:“你可确定要这柄剑了?一旦拿了,可是没法反悔的。”凤凰却别有一番看法,点头道:“这是柄好剑。”若笙叹了口气,知道拗她不过,道:“可想出什么好的名号?”凤凰顿觉苦恼,她自幼不识字,取名便成了一大难题,挠头道:“跟我叫好了。”若笙一怔,好笑道:“这怎么行?”凤凰不耐道:“我可不愿做麻烦事儿,就叫凤凰吧。”到管理剑房处登记过了,凤凰便正式成了凤凰剑的主人,她对它可是越看越欢喜,实是庆幸自己挑了这么一把合乎心意的剑,剑的贵贱,反而并无大碍了。

若笙忧心忡忡道:“过几日别苑的聚会,你这把剑,也不知拿不拿得出手。”凤凰一惊,忙道:“怎么别苑要聚会吗?”若笙点头道:“一年一度的聚会,所有人都会到,切磋一年来的武学修为。不过,那是你们这些新人的事,我们要做的,就是饮酒作乐,在台下观战,不过,若是愿意,要上台与人切磋也可。”凤凰愤愤道:“那和看猴戏有什么区别?我不去。我才练了这么会儿,要是真和别人打起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成。”若笙瞪她一眼道:“你需得上去。”凤凰瞪大了眼,吃惊道:“为什么?”若笙道:“门中规矩。”凤凰顿时六神无主慌乱起来,习武大半年,却从未与人切磋过,也不知究竟成效如何,明知去了必定是要丢人,却又偏偏不能拒绝。若笙道:“你放心,今年也不是只有你一个新人,其他人也是会上场的,到时候我找个好的时机让你上去,你听的我便是。”若笙这般说法,引得凤凰更是不好再说,虽是踌躇,却也知拒绝乃是徒劳,还不如安安分分勤加练习,免得将脸丢了个大。

第 4 章

几日眨眼便过,初时凤凰便已是极其紧张了,日子临近,更是再无心思练武,只得恹恹收了剑坐在一旁。想到明日与他人切磋,这三脚猫的功夫只怕是连一招都接不住,就要被人一脚踢飞去老远,越想越觉狼狈,想着干脆躲起来见不着人才好。可躲着终究不是办法,若笙这边不好交代,厢主这边不好交代,总归是不能躲个一辈子一直都不出来。

这几日若笙日日都对她说上一句放心,闲来无事两人便互斗,凤凰总是接不了几招,要么被踢落了剑,要么被制得动弹不得。几次下来,更是信心全无,害的若笙不敢再与她练武,只在旁指点。

明日便是一年一度的聚会,眼见凤凰心不在焉连剑都拿不稳了,若笙也是毫无办法,便唤了她吃过饭好早些休息。岂知她连饭都吃不下,握着筷子对着空碗戳了几戳,便道吃饱了。若笙出于无奈,知道初扇与她关系不错,便叫了初扇去陪她,好帮她纾缓纾缓心情,免得明日太过紧张。若笙向来是个平淡性子,只因幼时逢家中巨变,一夕之间从千金小姐到一无所有,从云端跌落谷底,至此便看淡云烟,又因机缘巧合入了与镜门,便更是淡泊漠然。然和凤凰相处大半年下来,不知不觉竟被她澄净倔强的性子吸引,不自主关切起来,自身虽是不知,心中却早已将她视作了姊妹。

初扇略微有些尴尬,虽然初时和凤凰关系极好,但自打不再教她练武之后,已有好些时日未曾说话,关系自然也就淡了下来,心觉自己并不好出面宽慰,便疑惑道:“笙姐姐为什么不自己去,我和凤凰姐姐已经许久没有谈过天啦。”若笙嗔道:“她若是听我的,我又何必来唤你?你口齿伶俐,上次她便是听了你的话,才安心留在此处。你若是劝不了她,还有谁人能劝?”初扇面露难色道:“那次只怕是我正好戳中了她的心头念,可我又哪能次次都戳这么准呢?”若笙眉头一蹙,道:“那你是不去了?”初扇心中正自踌躇,又见若笙面露担忧之色,便问道:“姐姐何时这么担心过别人?她又是姐姐什么人?”若笙一怔,随即道:“能是我什么人,我带她进门,自然是不希望她明日丢了我的脸。”心中却不免忐忑,好似说了个天大的谎话一般。初扇犹豫半晌道:“好罢,既然姐姐吩咐,初扇照办就是,免得明日她若是丢了姐姐的脸,姐姐又要怪罪于我。”又道:“但若是我的宽慰并无效果,姐姐也莫要怪。”若笙点头应允道:“这是自然,你尽人事便是。”

初扇已是许久没有到过凤凰房间,过去她来的时候,向来没有敲门的习惯,直闯而入,凤凰也从未恼她无理。这回却站在门口犹豫了许久,才抬手敲了门。敲了几下不见回应,正准备要去别处寻寻看,就听见门内人道:“你就别烦我了,让我好生休息休息罢。”初扇心觉好笑,心中踌躇之感也消了大半,随即推门而入。

只见凤凰正躺在床上,被单蒙脸,并瞧不见人。初扇低声道:“凤凰姐姐可是吃不下也睡不着?”凤凰显然是没想到来人竟是初扇,一把将被单扯了下来,坐起身来惊奇道:“你怎么会来?”初扇笑道:“姐姐是不愿意见到我了?”凤凰忙摇头道:“怎么会,只是你好久没来看我,一时吃惊罢了。”初扇在床沿上坐下,意味深长道:“是若笙姐姐喊我过来给你宽宽心的,省得你明日丢了她的脸面。”凤凰顿时脸色一沉,道:”是她让你这么说的?“初扇点点头,道:”怎的?“凤凰脸色愈发难看,闷声道:“她若是嫌我丢人,大可以将我逐出门去,留我在这作甚。”初扇应道:“除了厢主和门主,没有人可以将你逐出门去的。”凤凰将头别过一侧,并不做声。心道,好你个若笙,我真心视你作师傅作朋友,你却是嫌我丢了你的脸面,那又为何要我去与别人切磋,不去岂不更好?

初扇道:“笙姐姐是这里数一数二的高手,你明日若真输了,人家自然是不会说你的不是,只会说,什么样的师傅,便出什么样的徒弟,将笙姐姐贬了个一无是处,也难怪她怕你输了。”凤凰冷笑两声,道:“你让她放心,我自是不会输的。”初扇抿嘴一笑,道:“说实在的,你这海口可夸大了,我也不信呢。”凤凰眉头皱起,道:“你也觉得我不行。”初扇点头道:“我见过很多和姐姐同时入门的,他们功夫都耍得比姐姐好。”说着叹口气道:“只怕笙姐姐的人是要丢定且丢大了。”凤凰心中愈发不好过起来,却又不好发作,只道:“明日我尽全力便是,输便输吧,反正也不只是这一次。她若怕我丢人,我不说是她带的便是。”初扇心知她的方法已有成效,忙笑道:“姐姐会这样想就好。明儿就算输了,也没什么可怕的。”凤凰道:“我自是知道。”心中烦闷,不愿再多言,道:“我有些乏了,你先回去吧,让我好生睡一觉。”初扇点点头,想了想,又道:“我这番劝慰也算是尽我所能了,姐姐也要尽力就是。你好生休息,我先回去了。”说着退了下去,替她将门带上了。

初扇这才走出两步,便瞧见若笙倚着山壁杵在那儿,定定瞧向她。她赶忙上前去,问道:“刚才我与她说的话,你都听见了?”若笙点点头:“自然。”又道:“你这番说话,她定是要恨死我了。”初扇道:“凤凰姐姐性子倔,最听不得这样的话了,我这一激兴许会有些效果,但成效究竟有几分,我也不知了。”若笙嗔道:“就你鬼灵精。”初扇笑道:“其实这番话当真是要由姐姐去说更有效果呢,瞧她那恼怒之状,便不难看出她对姐姐是极其看重的,姐姐若是这样一说,只怕明天凤凰姐姐就要夺冠了。”

若笙微微一笑道:“我说不免有些刻意,还是你说的逼真。我也就望她明天别一紧张出了岔子,让厢主挂不住面子了。厢主若是心中不悦,难免要责罚起她来。”初扇道:“她还是很小心的,我看不会,你呀就别操这没用的心,早些歇息了罢。”若笙点点头道:“好罢,明儿的事明儿再说,万事皆有天意,咱们瞎操心也是徒劳无功。”若笙回房熄了灯,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几回,却偏偏是怎么都睡不着,心头似是挂着什么东西一般,怎么都除不去。她素来不强求,万物皆以平常心对待,偏偏这次心头惴惴,不免嗔怪自己担心过了头,但也微微一惊,何时起,她竟那么爱管闲事了?却也了担心无用,翻覆了大半夜,这才迷迷糊糊睡去。

朦胧间,似乎没睡多久,便听到一阵阵敲门声,一阵比一阵急促,扰得若笙心烦意乱,睁眼一瞧,只见不知何时便已天光大亮,惊得赶忙一跃而起。初扇在门外直喊姐姐,若笙手忙脚乱开了门,只见初扇捧着水盆,一进来便嚷道:“姐姐今儿是怎么了?这会儿都快午时了,你再不到,厢主都要发脾气了。”若笙大惊,这聚会是午时用膳,未时便是切磋之时,这会儿不到,只怕厢主是真要发脾气了。洗漱毕了,赶忙跟初扇进了会场。会场亦是在一山洞中,这山洞唤作灵犀洞,地处隐蔽,位于中心大宅的正后方,是所有山洞中最为宽广,用以门中所有集会。

若笙只见厢主眉头紧皱,脸色不悦,不敢左右四顾,赶忙上前行礼道:“厢主,若笙来迟了。”如愿往她脸上瞧了两眼,道:“你怎么回事,这样就来了?”若笙敛了神色,立在那儿既不敢动,也不敢作声。初扇察觉她处境尴尬,忙低低唤了声:“厢主。”厢主瞧她一眼,虽心有不悦,却实是不好发作,半晌才叹口气道:“算了,我还指望你不来了呢。”若笙面露尴尬,行过礼,拉了初扇退到一旁去。

她向四周张望了两圈,低声问道:“凤凰呢?”初扇伸手向不远处一指:“喏,那儿呢。”若笙顺着她的手看去,只见凤凰坐在不远处紫衣的一桌,身旁坐着一女子,俩人正亲昵地谈天说地,忙道:“她怎么回事,怎么坐到别人那儿去了。”心想,难怪今日厢主脸色有异,这凤凰怎的这么不懂规矩?急忙上前去拉她。

哪知凤凰将手一甩,并不给她好脸色,不耐烦道:“怎么,我还不能和朋友聊聊天了?”若笙一愣,方明了过来,这小妮子怕是因为昨日初扇说的话,正自生气呢。祝福见了若笙,忙拉了凤凰站起来道:“若笙,好久不见。“若笙微微点头以作回应。

祝福指着凤凰道:“她是你带的新人?”若笙仍是点头,不多言半句,转脸冷声对凤凰道:“你不知道规矩吗,快坐回去。”凤凰斜眼一瞪,却并不理会。若笙眼看祝福在一旁似是看好戏一般,顿时脸一板,喝道:“还不坐回去?”凤凰心中也恼,当即甩手转身便要走,祝福却忙拉住她道:“诶,别走。”转身对若笙道:“这姑娘我好生喜欢,不如就过给我了罢。”若笙怔了怔,摇头道:“这是我带的人,自然就要带到底,若是贸然给了旁人,我也不好跟厢主交代。”

祝福微微一笑,道:“我跟涓流厢主说一声,让她支会如愿厢主,这样可好?”若笙沉默半晌,随后淡淡道:“还是算了罢,她生性愚笨,只怕会难为了姑娘。”凤凰听她说自己愚笨,顿时愈发恼怒起来,可瞅着周围人数众多,不好失了面子,便转了头不再瞧她。祝福正待要再说话,初扇却走过来笑吟吟道:“凤凰姐姐和我笙姐姐情同姊妹,祝福你就是求上一百遍,姐姐也是不会割爱的。”祝福抿嘴一笑,已明她话中深意,道:“既然如此,好罢,我也不强人所难。”转头拉起凤凰的手,亲昵道:“凤凰姑娘,若是哪日你若笙姐姐欺负了你,不要你了,就随时来找我,我这儿的大门随时为你开着呢。”凤凰点点头,微笑道:“那就多谢姑娘了。”初扇接过凤凰的手,转头故意对祝福道:“我和凤凰姐姐过那边去坐,姑娘是要跟笙姐姐聊聊天呢,还是要跟我们一块儿坐过去?”祝福闻言脸色一变,讪讪道:“我还有事,你们请便罢。”初扇拉了凤凰到另外一桌去,桌上碗筷已经摆好,菜也上了一半了,四处都是人声鼎沸,如是哪户人家有了喜事摆的酒宴一般,就差了一对新郎新娘交拜天地了。

吃过饭,俩人坐着聊天,不多久便已近未时。若笙从另一桌过来,拉了凤凰的手,讨好道:“厢主让我坐她那桌去,我自然是不能不从的,你没怪我吧?”凤凰将头别到一旁,冷声道:“不敢。”若笙嗔道:“你可是还在怪我刚才凶你?”凤凰依旧是冷言冷语的模样,道:“不敢。”若笙道:“我也是出于无奈,刚才祝福就在跟前儿,我不能不顾及厢主的面子,你就别恼我了。”凤凰仍是一句“不敢”,将若笙抵得哑口无言。初扇瞧出气氛不对,忙对凤凰道:“笙姐姐名分上虽不能做你师傅,却也是教了你功夫的,是前辈,你怎么能这样对她说话?”转头对若笙道:“笙姐姐,她这犟脾气咱俩可是都领教过了的,你也别和她一般见识。”若笙叹口气道:“凤凰,待会儿就要比武了,你记着,我让你上去,你再上去,莫要心急知道吗?”凤凰冷冷道:“知道。”初扇和若笙对望一眼,均自叹息,也不再做声。

未时刚到,便见一抹红衣跃上高台站定,接着便见黑紫绿蓝的影子纷纷跃上台去,看样子便是各厢厢主了。红衣如愿,黑衣千里,紫衣涓流,绿衣绿姬,蓝衣长垣。定睛一看,只见千里厢主身旁还站着一人,同是一身黑衣,相貌奇丑,竟是乌鸦。千里厢主面容枯槁,满头白发,一看便如初扇所说,是已入膏肓的将死之人,若不是乌鸦搀扶,只怕转瞬便要跌倒。紫衣厢主和绿衣厢主均是女子,涓流厢主带着一副黑色面具,只露出两只娇媚的凤眼,个子高挑,立于五人之中俱显婀娜。绿姬厢主生得是十分平淡,和其他几位厢主相较之下便略显逊色,惟神色冷艳,令人不敢直视。她与若笙的清冷却又大有不同,说起若笙的冷,那是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的无谓之冷,而绿姬却是唯我独尊人舍我其谁的孤傲之冷。蓝衣厢主与其他四位又有不同,也不知是有了什么门道或本事,年纪轻轻便做了厢主,带着些舞文弄墨的书卷气息,眉目细致分明,瞧上去温文尔雅,谨慎细腻,却是没有丁点儿杀人如麻的凶狠味儿。

他双手向台下一拱,道:“这聚会一年一度,也不是第一次了,话我就不多说,还望众位兄弟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无论是新人还是前辈,都别互相谦让的好。还是老规矩,点到为止,伤人性命者自行了断便是。”说着看向千里厢主。千里咳嗽两声,深深运了口气,颤颤巍巍地握住乌鸦的手臂道:“今儿恐怕是老朽最后一次站在这儿了。前段时间,门主和我说,近两年我们怎么尽收进了些庸才,让我赶出去一些别浪费了口粮。我给门主说和了老半天,门主这才作罢。大家今日若是不尽力而为,真是难为了老朽这番苦口婆心的劝说啊。”说着又急促咳嗽了几声,摆摆手,示意支持不住,不愿再说。涓流连忙接腔道:“千里厢主说的不错,我与镜门虽不是什么名门正派,江湖地位却着实不低,若是让人知道我们收的尽是些废物蠢材,怎么还有颜面在江湖上立足。这一年一度的比武切磋,便是让各位兄弟证实自己的好机会。对于每次的聚会,我都是好生欢喜的,不如就让我手下的人先开个头罢。”说着往紫衣人群方向望去,道:“谁愿意先来?”

半晌寂静无声,随即便有身穿紫衣的一中年男子跃上台来,只见他一脸的胡子拉碴凶神恶煞,向台下拱手道:“在下诸埮,望众兄弟指教。”众厢主随即各自下了台,立刻便有一绿衣孩儿跃了上来,年纪不过十一二岁,向诸埮行礼道:“我叫思存,还请诸埮哥哥指教两招。”话音刚落,掌风即起,劈头盖脸向诸埮砸去。诸埮见是一十岁孩童,不以为然随意伸手一格,顿时被劈得手臂发麻。不想这小儿看似单薄,手劲却是十分强势。诸埮不敢大意,手臂向内一勾一转一甩,将思存从身前甩到了身后,脚步微移,身子便转了过来,一掌击向思存胸口。思存大惊,忙向后一跃,灵巧地向下一钻,从他□钻过,又到了他身后。诸埮顿觉脸上无光,若说先前被劈中一掌只因大意轻敌,这回被避过一掌却完全是出其不意。

凤凰在台下不禁冷汗直冒,紧紧攥着初扇的手。初扇被她捏得手掌生疼,轻声安慰道:“别担心,点到即止。”凤凰喃喃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初扇挑眉道:“那你担心什么?”凤凰嘴一撇,道:“还不是怕给某人丢了面子。”若笙虽未言语,却也是在听着二人说话,听见凤凰这样说,强忍着笑问道:“你可是在说我?”凤凰闷哼一声道:“那还有谁?”若笙戏谑道:“你若是真给我丢了脸,大不了我不要你了,将你过给祝福便是。”凤凰怒火中烧,正欲与她争辩,初扇忙在底下偷偷拽她的手,低声道:“你跟她争了也是无用,不如待会儿在台上好好耍耍威风,气她一气。”凤凰一想也是,这会儿争赢争输都是徒劳,忙斜眼瞪了若笙一眼,不再作理会。

第 5 章

诸埮的武功以刚猛为主,一招招均是以掌以拳攻向思存。思存的武功却是以轻灵为主,加之尚为年幼,身体更是灵活,在台上上蹿下跳,时不时劈下一掌,令诸埮防不胜防。再拼得数招,诸埮便已落得下风。他眼见思存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却又抓他不住,心中不禁恼火,找准了时机,一拳打向思存腰际。思存回腰一闪,岂知一掌又到,飒飒带风,直击面门而来。他向后一倒,顺势一脚蹬起,狠狠踹在了诸埮的下方。诸埮登时浑身一软,瘫倒下去。

初扇噗嗤一笑,对若笙道:“这孩子可真是机灵,不知带他的师傅是哪位?”若笙微微一笑,虽觉好笑,却也是暗暗赞叹,道:“瞅他那活络劲儿,我猜,大概是匪云教出来的好徒儿。”初扇打趣着笑吟吟对凤凰道:“这招你可要记好了,情急时肯定用得着。”凤凰脸颊一红,嗔道:“你胡说什么呢。”若笙却凝了脸色,认真道:“初扇说得不错,情急之时,使什么下三滥的招数都不打紧,只要保住命便好。”凤凰目光转向高台,并不瞧若笙,也不答她话。初扇见若笙面露尴尬,忙道:“笙姐姐你还是好生瞧着台上,找个好时机让凤凰姐姐上去了罢。”

台上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思存在第三轮的时候便被打下了台,几局下来,凤凰心中是愈发紧张,拖得愈久便愈慌乱,攥紧了衣袖使劲揉捏着。现下台上的是比思存大了好几岁的哥哥思著,兄弟二人同时入了绿衣匪云手下,思存天资聪颖,却不发奋,思著虽不如思存聪慧,却甚是用功,功夫远远比思存高出了一倍。因二人皆为匪云授业,武功路数都以轻灵为主,然思著却不似思存一般一味躲避,而是进中有退以退为进,一掌掌劈下来,百发百中,令对方是措手不及,根本寻不出机会反击,不过十数招便被思著打下了台。

思著向台下拱手作揖之际,若笙出其不意在凤凰腰间一举一推,低声道:“该你了。”劲力加大,便将她送上了台。凤凰甚至不觉究竟发生何事,便已在台上站定,忙往台下看去,对若笙怒目而视。若笙向她点点头,示意她开始。她心中恼火,口气也不好,冲冲地对思著道:“凤凰,还烦请教。”思著见她一脸不悦,颇有瞧不起自己之意,也是怒火中烧,双手随意一拱,道:“请。”

凤凰见他并不动手,便先发制人,脚尖一点,如穿如梭,近了思著跟前。紧跟着一掌即出,直击思著面门。思著不慌不忙,一掌劈向她右颈,凤凰大骇,忙收回掌,左肩一沉,方避过他这一掌。岂知思著一掌紧跟着又到,这回击向凤凰左边腰际,她向右一侧身,又避过一掌。

初扇在台下看着也是忐忑不已,嘴里不住念念有词,不敢有丝毫分神。若笙只听得她不住喃喃,却听不清她究竟在说些什么,狐疑道:“你一个人自言自语,在说什么呢?”初扇一愣,这才发觉窘迫,忙应道:“没什么,没什么,盼着她别输才好。”若笙瞧了瞧台上,一副大势已去尘埃落定的模样,面露惋惜摇头道:“你看这阵势,焉能不输?”这一下也正是初扇心中所想,不由得也是惋惜加担忧,只盼她别输得太难看得好。

眼见思著一掌接着一掌,掌风飒飒而来,凤凰虽未被击中,却也毫无还手之力,心中焦急,满头大汗亦只能一味闪避。眼见思著一掌又到,将心一横,腿一扫,不料不仅避过一掌,还将思著逼退了两步。凤凰心中大喜过望,忙乘势追出,又是一腿扫过,接着双掌齐出,击向思著胸口。思著以掌相搏,发起全身劲力一顶,将凤凰击出甚远。凤凰被思著掌力一震,手臂隐隐发麻,抬眼便见思著已近身前,只得又御掌相抵。思著从不远处以轻功跃近,便是故意诱她以掌相抗,跃来时已有不小冲力,加之本身掌力,凤凰只觉身子一空,顿时被击落台下,输得可谓狼狈。

初扇赶忙奔来扶她,若笙也上前搀她起身,关切道:“怎么样,还好吗?”凤凰素来心直口快,此时她心觉万分丢脸,想到若笙适才不由分说便将她推上了台,根本就不顾忌她的感受,转头便冲她道:“你明知我斗不过他,让我这时上台作甚?你究竟是怕我丢你面子,还是盼我丢你面子?”说着将她狠劲一推,起身奔出洞外去。初扇忙要追出,若笙却一把拉住她,摇头道:“算了,让她静一静。”初扇转念一想,凤凰性子如此冲动,岂能哄得一辈子?还不如让她自个儿想个明白,吃一堑长一智,免了日后再吃亏。若笙低声道:“我本以为,她对付这等角色,是够了的。”初扇低声安慰道:“这也无怪她,她武功相较这些人来其是不弱,只是缺了些临敌经验罢了。”若笙心头叹道:“但愿她能明白,好不白白浪费了我这般心思。”

风是极冷的,带了刀子般的凌厉尖锐,一束一束割在脸庞上,疼似千刀万剐直上心头一般。这风是有颜色的,闪着簌簌的寒光,印在了人的眉心,又刻下了心头。花田的花大都谢了,零碎碎还有些顽强不肯离去的,垂头懊恼却又死死立在那儿,一簇一簇相拥着取暖。过了花田便是来时的山洞了。凤凰远远望着洞口,阴暗潮湿的淋漓感似乎久久不离,不忘来的时候走过一次,心头想着,不知此时此刻,过了这番寒暑,又会是何模样。

日子究竟是如何过来的,她也不知。想着这近一年来的光阴,不禁万般惆怅上心头,宛若黄粱一梦,一梦惊醒,只觉万般深似海。想着想着,泪水便不住流了下来,为过往,为爱恨,为感想,为自身,岂能将诸尽化烟,徒添难来愁更愁。这当真有些天上一日,不知人间数千年光景。

她忽觉身后有人,心头一惊,回头便见乌鸦。他裹了件黑色斗篷,立在不远处。他嘴角轻抬,嘲讽道:“怎么每次我瞧顾小姐,都是在哭呢?”

顾小姐?凤凰眉头一皱,心头疑心即起,转念又明白过来,冷声道:“你既已知道我是谁,又何必顾小姐长顾小姐短唤个不停?”乌鸦冷笑一声,问道:“可是祝福同你说的?”凤凰道:“你初时将我拽出花轿,曾问我是否顾家小姐忆安,我答是,你却又说,若真是忆安小姐,焉能不识得我?你如此说话,便是明知我不是小姐却仍要杀我,你要杀的人,本就是我,我可有说错?”乌鸦心中暗赞她伶牙俐齿,点头道:“如此说来,你倒也不笨。”凤凰又道:“如今你我分属同门,还不能说与我听,究竟是谁要我性命吗?”乌鸦道:“说是能说,只是我不想说罢了。”凤凰怒气渐生,道:“你可是故意与我作对?”乌鸦嗤笑:“我没那么无聊。”凤凰忙道:“那……”话未出口,乌鸦又道:“你若真想知道,我告知于你也无多大干系。”凤凰赶忙追问道:“那究竟是何人?”乌鸦并未作答,只定定看向她,眼神略带犹豫却又颇有怪异。凤凰心头一紧,缓缓握紧了拳头,一颗心宛若在奏鸣打鼓般,愈来愈快,几乎要承受不住崩溃于此。

乌鸦却道:“如今这话,问不问又如何,你不是已早有了答案?”凤凰闷了半晌,呆呆望着他身后院门,气声微弱道:“我想听你亲口说与我听。”乌鸦轻蔑一笑,道:“难怪我总觉你蠢,原来你是真蠢而并非假蠢,明知会如何,却还要固执不休。”凤凰却并不做声,只听乌鸦缓缓道出“顾忆安”三个字,一颗动荡不安的心瞬时结冰,有如坠入了万丈深渊寒潭。乌鸦似在看好戏一般看着她,猜想她下一刻便要吐出报仇二字。凤凰却并未有何表示,只冷笑两声,跌跌撞撞缓步走开。路过他身边时,只听她恍然若失的声音,游游荡荡飘渺似无,喃喃自问道:“这便是天注定的命数吗?”他心头骤然一紧,心道,难不成她并不打算报仇?

凤凰自然不是圣贤之人。她起初虽未即起报仇之念,全因悲陷自身苦困,只觉自己蠢钝,如乌鸦所说,明知结果还要不住相问,全然是自讨苦吃。她早先便已疑心,明明只顾忆安一人知花轿内实是莫千代,就连苏洛都尚未得知,怎会有旁人会在出嫁途中想要取她性命?今日得乌鸦一说,这便再也由不得她相信面对与否。

想她自入顾家以来,一心一意伺候顾忆安,万般为她着想,且谨慎小心,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回更是心爱之人都舍于她手,她竟如此狠毒,心存杀念,连条活路都不留给自己。怎么寻常与她相处,就瞧不出她是这般阴狠之人呢?苦了自己一生飘零若浮萍,好不得信任一人,最后反倒是被这个最信任亲近的人出卖,更是感叹命中注定天地不仁,心中不觉满怀凄然。

苦苦悲思了一夜,这才想到报复。一念不起,百念不生。她这心头既是起了这团火,自然也就轻易浇不下去了。

天刚亮,她便起了身。洗漱干净了,趴在桌上摆弄着铜镜,眼神幽怨,嘴角含恨,不禁抬手轻抚上脸颊。心道,我虽不算倾国倾城的美人,却也生得清秀端庄,怎的都是平平凡凡一张脸,却有如此不同之命数?心中更是忿恨难平,恨恨朝着桌子一拳打了下去,喃喃道:“我这番仇,不为自己报,亦不为名利地位,只好好做给上天你瞧瞧,你是怎的给人排的好命数!”

她找了若笙,神色冷峻跪在她面前,一言不发。若笙大惊,忙要扶她起来,她却不从。若笙急忙问道:“怎么了你这是?”见她半晌未答,又道:“你可是还在恼我昨日?”叹了口气解释道:“初扇那番话是激你的你可知?是我让她去与你这般说,好去了你的紧张。昨日那人,你自己好好思忖思忖,你是当真斗他不过?”凤凰只是神色稍敛,却仍不作答。若笙叹息几声,又急又恼,道:“我的姑奶奶,你不起来倒是说句话呀?可不能让我在这儿唱独角戏。”凤凰抬眼瞧她,将她向后推了推,朝她拜了三拜。若笙一时出其不意,待到反应过来赶忙便上前扶她,道:“你这是作甚,倒是快起来。”

凤凰拂开她的手,正色道:“我这三拜,是拜师傅的,望你以后能毫不留余的将武艺都授予我。”若笙心中疑惑,见她神色又万分认真,不明其中所以,奇道:“我本就是要将武艺全都倾囊相授的,这是规矩。我守规矩办事,你拜什么师傅?”凤凰一喜,问道:“这与镜门中,你的武功算是如何?”若笙犹豫道:“不算极好,却也不差。”凤凰心下失落,道:“我想学极好的武功。”若笙一怔,疑心即起,道:“你想做什么?”凤凰摇头道:“我只是不想再任人欺侮。”若笙道:“有谁欺侮你了吗?”凤凰道:“在这儿自是没有,可以后呢?我不想再像过去一般。我想明白了,杀手又如何,杀人又如何,我只求不再被人愚弄。”若笙瞳孔一紧,幽幽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以前那般性子哪儿去了?你不是不愿意杀人吗?”凤凰冷笑道:“既然天地不仁,我又何须对他人慈悲?”

若笙只觉心头逐渐冰冷,宛若是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愈发清晰起来。天地不仁?她冷笑一声,当初她何尝不是有这般念头?凤凰啊凤凰,你当真以为,我是愿你做杀手的?你当真以为,杀手的日子有几般好过?一颗心宛若从半空中落下失了重一般,实是不愿她走上这条道路,爱之深恨之切之极,一巴掌便要扇过来,却又停在半空。若笙犹豫半晌,终究是收回手,随即冷然道:“你是要跟我还是要另寻武功高强的人,都随你。我大可以将你过给了祝福,再不然,你去求门主收你也罢。”凤凰心头一震,忙道:“门主会愿收我吗?”若笙这一颗心算是彻底摔了个粉碎,痛了也就不想要了,再也无心留她,道:“你去求厢主带你见门主,或许他会收你。”凤凰急忙站起来,喜道:“这样可好,我这就去了。”话罢迅速转身出了门,也不顾若笙一脸隐忍的怒意,将桌上茶水酒杯拂了一地,只道是万般心思皆尽空,汝却不了恻然心。

凤凰只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好生求了如愿,她便会点头应允,卖她个人情带她去见了门主。岂知这尽是她自个儿心头空想,她跟如愿除却初见及聚会时的寥寥一瞥,根本是素无往来,加之每年入门的人有多少,她取的名号又有多少,哪里还记得凤凰是何人物。晓之以情是无情可言,动之以理是无人可道,别说是门主,就连厢主的面都未曾见到。如愿如愿,亏得她叫了这么个通情达理的名儿,却不是个通情达理的主儿。凤凰心头纵然憋闷,却也只得恹恹回了房。

在房里静静坐了良久,她的思绪才渐渐平复下来,想起今晨若笙瞧向自己那死灰般的眼神,后又逐转漠然,回到初见那时的一般神态,心中不觉辗转难安。也不知这般回到初见的神色,是好还是不好。心头惴惴,又想起来这许久若笙待自己的诸般好,昨日竟还不知所谓出言顶撞,今日,定是更叫她伤心了。

初时,凤凰只觉若笙当真是嫌弃自己愚笨,才不愿将她过了给祝福,现下回想起来才幡然醒悟,她这哪是嫌弃自己愚笨,心有不舍才是真。若是真嫌自己笨了,那她还不尽快扔了这烫手山芋,免得苦了自己。初扇说她俩是情同姊妹,这话说得还真是不错了。忆及早晨对她这番没良心的折腾,她定然是要恨死自己了。

思及此,凤凰更是坐立难安,赶忙出了门去寻若笙,却见她房门紧锁,问了周边的人,都说未曾见着。她这道歉的心又被一盆冷水浇了个灭,不剩几多。念头念头,终究就是一念。她愈觉心头烦闷,亦不愿自个儿锁在房门里独自对着四面土墙,不知不觉便信步到了花田。

这花田当真是如一幅壁画一般,昨儿是如何,今儿还是如何,未有半点变化。风是这般的风,凉是这般的凉,就连残花的姿态也是这般。赏画人的心境都变得与昨日相当起来,只觉惆怅满怀,心意难平,满腹委屈向谁诉?不禁幽幽叹道:“都说岁月催人老,虽是未过几多时光,你却为何不变?”

身后一人道:“怎的没变了?”

第 6 章

凤凰回过头,也不意外,只睨着来人轻笑起来,道:“瞧,这人来得都一样。”乌鸦瞧她虽嘴角带笑,眼神却当真是与昨日无异,神色微微一动,并未说话。凤凰低声道:“这番景况当真是如同昨日一般,如果可以,我倒真宁愿时间不曾过去,我就站在这儿,从未开口问你昨日的话,你也从未开口唤过我。”乌鸦冷声道:“昨日我可不曾唤你。”凤凰喃喃道:“是你唤我的,我记得。”乌鸦见她神色不对,道:“你还想昨日的事作甚?”凤凰冷笑道:“能忘吗?能忘吗?换做是你能忘吗?”乌鸦道:“自然是能,这世间事,本就是听便有,不理便无,一过则忘才能换得坦然一身。”凤凰道:“你倒真是洒脱?是谁教了你这般违心的话,让你欺人又自欺?”乌鸦道:“你当我哄你?也罢,也罢,你这小孩子心性,说了你也是不懂。”凤凰嗔怒道:“你说谁是小孩子?”乌鸦道:“我只说你小孩子心性。”凤凰怒道:“你倒是说说看,我哪里小孩子心性了?”乌鸦冷笑道:“你刚才这番话不就是了。”又道:“你这般不切实际的幻想,岂非孩童心性?今日昨日又哪里相同了?”凤凰登时浑身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

乌鸦走近她跟前,对上她的眼睛,低声道:“昨日,我就未与你走近。”凤凰心中蓦地一抽,并未作声。乌鸦又道:“昨日你咄咄逼人,可像今日这般老实?”说着逼近一步,继续道:“昨个儿,这地上本是有块绿色石头的,今日可是没有了。”凤凰低头一看,确是空无一物,忙道:“你说昨儿有就有吗?”乌鸦走到花田边上,弯腰在花田里摸索片刻,随即举起一块绿色的石头来,道:“这是我昨天将它从路中拾来抛下的。”又指指不远处的一丛荒凉道:“这儿昨日还是有几朵残花的,现下却已经死了。”凤凰顺着他手指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回想昨日情境,一时竟忆不起到底是有花还是无花,似有又似无。这景搭配着,有花也可,无花亦无一般。心头哀恸,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乌鸦见她神色变幻莫测,眼中苦楚不减反增,只得道:“怎的你还未明了?”凤凰只觉明了二字离自己实是太过遥远,高声道:“我又不是什么得道高僧,明了什么?”乌鸦吃力不讨好,只觉此女已无药可医,无需多言,随即冷下声道:“我倒是白费口舌了。我走远些,免得扰了你。”留下凤凰一人立在原地,风吹得她身子愈发冰冷,她逐渐缩成一团,紧紧抱着温度渐失的身子。放眼瞧着四处光景,天高寂寥,光淡风灰,只觉处处是非处处多,处处有人处处人,料得只影空悲切,一人一身无所依。

若笙寻到她时,也不知她在风中站了多久,只见她浑身颤抖嘴唇发紫脸色苍白,宛似一阵轻风就要掀倒一般。她却是神色漠然地立在一片苍茫的夜色中。她急忙将身上斗篷解下,替她披在身上,抱紧了她,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良久,凤凰才觉到有些舒适的温度,慢慢回过神来,侧身望着若笙,满眼的悲戚与痛苦。若笙顿觉心如刀割,忙连连道:“怎么了这是?当真有人欺侮你了?”凤凰心中一热,想要抱紧若笙,却脚上一麻,跌坐在地上。若笙大惊,以为她就要晕倒,忙蹲□扶她。凤凰动了动喉咙,颤巍巍道:“若笙,你为何对我这般好?”若笙眉头微微皱起,心头似有一根刺梗住,转了语调硬声道:“你现下还是我带的人,我自然是要照顾你的。”凤凰心知她是怪自己今晨的莫名其妙无理取闹,才故意这般说法,也不介怀,诚心道:“我以后不会了。”若笙心中一动,叹了口气道:“你也没有机会了。”又道:“我今日去求了厢主,让她带你去见门主,她没同意。我又说让她带你,她又说不愿再带人了,说是将你过给长垣厢主。”闻言,凤凰忽觉心上的湖泊被扔进了块小石,涟漪一起则消,也不知该做何表示,更不晓得心头是悲是喜,不由得埋怨起自己这般反复无常来。

若笙道:“试试能不能起来。”说着将她搀起。凤凰勉强撑着站起身来,却动弹不得,道:“我脚麻了,要等会儿才能走。”若笙瞧瞧她毫无血色的脸,嗔道:“瞧你这样,还不冻死你。”

凤凰怔怔望着地上的砂石,忽觉世间万物都宛若尘土,自己更是微乎其微,何其有幸在这茫茫人海中遇上若笙,心怀感激,却又不住犹豫不已。想初识顾忆安时,自己又何尝不是这般想法?结局令人望而却步。虽万事都需有比对,然这比对,另她看不清所以。

忽听一男声道:“我送她回去罢。”凤凰循声望去,放眼皆是一片漆黑,只隐约可见一人影立在别苑门前。人影近了,才看清竟是长垣厢主。若笙瞧瞧凤凰,又瞧瞧长垣,轻声道:“就劳烦厢主了。”长垣走到凤凰近前蹲下,示意她上背。凤凰一时未及反应,慌乱无措地挪了一只脚向后一退,另一只脚却不听使唤动弹不得,结结实实摔了一跤。长垣回过身来,眼带笑意道:“怎的怕我吃了你?”凤凰更是慌乱,加之摔得生疼,一时语塞,也不知如何作答才好。若笙将她扶起,替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低声道:“怎的这般不小心。”凤凰看向她,以表自己心意。若笙无奈的瞧回给她,示意说,你可别瞧我,我是将你拖不回去的。

长垣将凤凰送回房后并无半刻逗留,当即离开。若笙去打了热水给凤凰洗脸,替她掖了被子也预备离去,凤凰却唤住她道:“我俩说说话可好?”若笙回过身来,眼中瞧不真切是何情绪,如同千丝万结绕与其中,来回往复。随即她神色一黯,又恢复往日清冷,低声道:“你早些歇息罢。”转身又要走。凤凰急忙起身拉她的手,愧疚道:“我知道我不该,不该说出如此冷血的话来,不该说要另找师傅,不该惹你伤心,现下我不图别的,只希望你不要恼我可好?”若笙拿开她的手,面无表情道:“这话说出来,可是能收回的?”凤凰几乎是要哭出来,道:“可我好歹是知错了,你就当我是胡言乱语,不作数的。”若笙眼中渐显担忧,定定瞧着她,并不作声。过了半晌,她抬手摸上凤凰鬓角的碎发,隐忍道:“长垣我是素来不熟的,你这番性子,我当真是不放心你去他那边。可又能如何,是你求我的,我才去求了厢主。这话说出来,你怎的就不知负责。幸得是与我说。也不知你当真是小孩儿心性,还是另有一番思忖。”凤凰道:“我去他那边就是,不会让你难办。我是当你作姐姐的,说出的话收不回来,这情也是收不回来的。”若笙叹口气道:“你这般会钻牛角尖,也是碰上了我懒得与你争辩,还劝你好好敛敛这张扬的性子,免得日后惹了麻烦还要我收拾。”凤凰又握上她的手,喜道:“你这是不恼我了?”若笙瞧她好笑,道:“我是懒得恼你。”凤凰只觉若笙的手握着分外温暖,寸寸流进心里头来,心中一动,眼泪便流了下来。

若笙忙抬手替她擦眼泪,坐到床沿来,道:“你怎的这般好哭?得亏只是我看见了。”凤凰也不说话,只是怔怔望着若笙,见她面含娇嗔怜惜,反而哭得越发厉害。若笙自是心疼,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戚戚问道:“你心中可是很苦?”凤凰靠在她肩上,抽抽噎噎道:“苦,怎的不苦。如今,我只能信你啦。”若笙心中也是一暖,道:“你可愿意与我说说?”凤凰连连点头,当下一边哭着,一边将自己的身世经历一一道来。若笙心中也是恻然,十五岁时她家道中落,虽伤心,却也无大碍,只觉人生不过黄粱一梦已矣,何苦在乎境况好坏,只得好好过着日子便是。现下想来,真觉自己当真是看得过开了。问道:“你可是想报复?”凤凰摇头道:“我不是想报复,我只觉老天着实是不公平。为何人的命数生的这般不一?若是前世作孽需要今世偿还,却偏又不让人记得前世因果,好教人心中释怀。”若笙抱紧了她,并不做声。她又道:“我需得做给老天看看,他这番既定的命数,未必是准确的。”若笙将头埋进他肩里,也不知是何想法,过不多时,才低声道:“你明日便过长垣厢主那边。你做什么都好,我自是在你这边的。”

这日半夜,凤凰忽然就发起高烧来。她脸色潮红,躺在床上胡言乱语,也听不清究竟是在说些什么,饶是识得的人都喊了个遍,嗓子干涸,这才喊起口渴来。若笙去药房拿了药,在床边寸步不离地守着,待到她烧完全退了,这才让初扇在旁顾着她,趴在桌旁得以小憩。

凤凰醒来时正当酉时,残光留,夜光至。周围安静得紧,若笙趴在桌上睡着了,呼吸均匀,初扇捧了本书坐在一旁,正自看得入神。凤凰只觉喉咙干渴难耐,却又说不出话来,只得卯劲发出含糊的几声。初扇瞧见她醒来,忙将书放下探她的额头,松口气道:“总算是没再烧了。”凤凰发出含糊的几声,依稀可辨说的是何言语。初扇忙倒了水扶她坐起来,她喝过水,半晌才得说话,道:“若笙怎么趴在那边?”初扇瞧了若笙一眼,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这还不都怪你,大半夜发起烧来,她去药房拿了药,还得替你熬好,照顾了你许久,这会儿还没睡多久,你可别吵醒她了。”凤凰正要再说话,却听若笙的声音道:“我都醒了。”

只见若笙一脸憔悴面无血色,嘴唇干燥脱皮,好似病得是她一般。初扇忙过去倒了水递给她道:“快先喝杯水回去休息罢,定是累坏了。”若笙喝了水,低声问凤凰道:“你好些了没有?”凤凰点点头道:“姐姐放心回去休息,我没事了。”初扇也忙道:“快回去罢,这儿不是还有我吗?”若笙担忧地看了凤凰一眼,初扇嗔怪道:“你是也想生病,好来难为我是不是?”若笙忙摇头称不是,这才点头应允,仍是不放心地回头瞧了好几眼,才硬被初扇推出了房门。

初扇将门闩插好,回过头一面走近了一面对凤凰笑道:“笙姐姐也真是,还真怕你被野兽叼走了不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人心都是这般,得知对方愈发在乎己身,抑或是以更多情谊报予对方,抑或是尤其嗤之以鼻,抑或是放心横加利用。初扇这番话让凤凰对若笙更是在意非常,心中感怀,已将她视作了唯一的亲人。

初扇道:“你吃些东西罢,这会儿当饿了。”凤凰摇头,低声道:“你也早些回去罢,免得我传染给了你。”初扇微微一笑,不以为然道:“我在这儿也待了一天了,你若是要传,还等得现在?何况你这点小病,真传了又如何,大不了烧一会咳两声。”说着将桌上的粥端了过来,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喂了给她。凤凰笑道:“你这般倒像是姐姐在照顾妹妹,我听你叫声姐姐,倒是受之有愧了。”初扇也笑,虽瞧不见她的脸,也瞧见她两只眼睛弯起来,辰光闪烁,道:“你年纪比我大,我若不叫你姐姐,岂不承认我年岁已老?”初扇是从小在与镜门长大的,论入门年月来说,她是凤凰和若笙的前辈,论年纪却比两人都要小。她却也不多介意,只是姐姐姐姐地叫着,凤凰听着,也觉当然。如今想来,初扇从小便在这般环境下长大,心智定是要比一般姑娘成熟许多的,被她唤一声姐姐,倒当真是受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