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吃了两口粥,只觉眼皮沉重,身上似有千斤般重,难以动弹,便缩着身子回到被窝,口中喃喃道:“我累了,你快回罢,回去罢。”初扇瞧着已然钻进被窝的她,当真是哭笑不得,恼也不是怪也不是,只得探了探她额头,见她并未再烧,这才收了碗筷退出门去。

这夜凤凰睡得虽早,却睡得极是不好,夜里总是醒了又醒,不多时又沉沉睡去,直近天亮,才睡得好了些。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但觉整个身子朦胧憋闷,松软无力,使劲摇摇头,只觉有鼓锤作响。若笙道是夜里没睡好,也没怎么吃东西,多休息几日便好。

第 7 章

歇了几日下来,凤凰精神转好,已是无恙,便拉了初扇在练功房练剑,两人你一招我一招,来来去去,时间倒也打发得快。初扇的剑术是从小练到大,自然高深精细,凤凰却是招招受制,若不是初扇刻意相让,却是连一招半式都抵挡不过。练不多时,若笙便来寻凤凰,说道要带她去见长垣。初扇不明,若笙与她解释道:“厢主说将凤凰过了给长垣带,以后她就是蓝衣的人啦。”初扇一怔,顿感不舍,埋怨道:“怎的你们二人也不与我说一声,打算说走就走?”凤凰忙握住她的手,陪笑道:“这不,近日病了,哪还记得这回事,我也是这会儿姐姐说了才想起来。”若笙淡淡道:“也没什么好说的,现下你不是知道了。”初扇叹了口气,反手握住凤凰的手,低声道:“罢了罢了,又不是见不着了。”又板起脸道:“你这股牛脾气还得改改,也不知道长垣究竟是个什么性子,会不会受不了你。”凤凰低头莞尔一笑,道:“受不了把我再还给若笙岂不是更好?”若笙淡淡扫她一眼,道:“你说得倒好,我是不会再要你了。”凤凰知她是嘴硬心软,也不放在心上,认真道:“我定不负姐姐所望。”若笙依旧是淡淡的模样,嘴角却微微含笑,只瞧着她,并不做声。初扇疑心道:“笙姐姐可是有交代什么心愿?”若笙与凤凰相视一笑,均不答话,初扇眉头一皱,道:“你们不爱说也罢,我不听就是。”说着转过身,也不瞧二人。

凤凰拉她衣袖,她也不理,只别过头望着一旁。凤凰心里好笑,却又不敢明说,趴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初扇忙回过头来,惊奇地盯着她:“此话当真?”凤凰点点头,道:“你可不能说与旁人。”初扇连连点头:“自然自然。”说着眼色含愠,嗔怪地瞧了若笙一眼。若笙也不放在心上,拉了凤凰道:“跟人约好的时辰,可不能迟到了。”两人跟初扇道了别,出了练功房。

两人在路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凤凰忽地对若笙道:“怎的你就不好奇吗?”若笙面露疑色,道:“好奇什么?”凤凰哭笑不得,无奈道:“我刚才与初扇说了些什么。”若笙嘴角一撇,不以为然道:“无非是一些搪塞之词,有什么可好奇的。”凤凰道:“我与她说,姐姐对长垣别有情愫,让我去探探底儿。”若笙一怔,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随即愠道:“难怪刚才初扇瞧我时这般眼色,你怎的无中生有,还拿我作了借口?”凤凰委屈道:“我总不能说是我要找个武功高强的人带着,把姐姐给甩了吧?初扇还不骂死了我?”若笙睨她一眼道:“这倒成了你有理了?”

两人说着便到了长垣门前站定,若笙对凤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抬手敲了门。不多时,长垣开了门,站在门前打量着二人问道:“你们谁是凤凰?”凤凰忙应声道:“我是我是。”长垣淡淡瞧她两眼,道:“你紧张什么?当真是怕我会吃了你?”凤凰的情绪被一语道破,心中反而愈发紧张起来,忆起那晚她跌的一跤,当真是窘迫无比。长垣侧身道:“先进来吧。”凤凰正自出神,忽被人拉了一把,抬眼便见自己已身处屋中。

长垣的书卷气息果真是没瞧错的,屋中的摆设便已是书香满溢,有诗有画有琴有棋,不似如愿厢主那般的空洞乏味,反倒像是进了大户人家的书房。墙上别着的字画,凤凰虽看不懂,却也觉衬得房间内别有韵味。长垣道:“怎么你也懂字画?”凤凰一怔,忙回过身来道:“只是随便看看。”长垣微微一笑,让两人坐下,去一旁倒茶。凤凰小心翼翼地斜眼打量,眼光随即停在一副字上。上书:“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她在顾府时,常见老爷写这几字,写完了又吩咐人烧掉,她心中好奇,便问了小姐,这才识得了这几字。这回又见,顿时百感交集,不知是喜是嗔是爱是恨。回头看向若笙,却见她望着正自泡茶的长垣,怔怔出神。心中疑惑,忙扯了扯她的衣摆。

若笙回过神望向她,眼中在问:“怎么?”凤凰虽心觉讶异,仍是摇了摇头。若笙嗔怪地瞪她一眼,她一撇嘴,又瞧回给她。忽听长垣道:“怎么你们二人还需打哑谜,有什么怕我听去不成?”若笙脸微微一红,小心接过他的茶,道:“麻烦厢主了。”长垣自己斟了一杯,坐到一旁去,道:“不麻烦,我每日都要泡上几壶的。”凤凰捧起茶轻轻啜了一口,但觉口中苦涩,眉头一皱,随即将茶放回了桌上。若笙淡淡道:“我是说,凤凰就麻烦厢主了。”长垣面色沉静,仍是低声道:“不麻烦,受人之托,必当忠人之事。”若笙随即站起身来,道:“那我就先告辞了,还请厢主好生照顾凤凰。”凤凰急忙跟着站起身,眼中五色惨杂,心中又急又无奈。若笙只淡淡道:“你好生听厢主吩咐,我先走了。”凤凰急忙撒娇唤道:“姐姐。”若笙嗔怪地瞪她一眼,与长垣告了辞。

现下屋里只余她与长垣两人,长垣却是始终不做声,坐在一旁静静品着茶,神色平和,悠然自若。凤凰心中踌躇,坐下也不是,站着也不是,更是尴尬难当,低头紧紧盯着自己的脚尖,双手不住绞着衣袖。过了良久,仍是不见长垣说话,仿佛两人这般景况并无不妥,只低头自顾啜茗,偶尔瞧向凤凰一眼,却也不动声色。凤凰只觉脸上烧得火辣,却也只得咬紧双唇故作太平。

也不知两人这样处了多久,凤凰感觉脚有些麻了,又犹豫着不敢坐下,只得抬眼悄悄扫着长垣。只见他不知何时捧起了桌上的书,看得认真,仿若无人一般。凤凰心中恼火,却又无处发泄,憋闷得紧,又站片刻,只觉实在支持不住,这才不顾三七二十一,登时坐了下来。这一坐下来,脚更是麻的厉害,却也不敢多做动作,只得龇牙咧嘴地忍着。

长垣却在这时忽然抬头看她,幽深的眸子,沉静如水,嘴角微微含笑。凤凰一怔,赶忙敛起了那副龇牙咧嘴的模样,脸顿时又烧了起来,紧紧咬着唇。长垣打趣道:“腿又麻了?”凤凰只觉脸红得厉害,烧得似要炸开一般,根本不敢答他的话。他淡淡道:“还不揉一揉?”凤凰急忙弯腰去揉腿,只听见长垣两声轻笑过后便再未作声,不多时便是一阵翻书声。

待腿好一些,她才坐直了身子,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默地坐着。眼光瞥到桌上的茶杯,顿觉口干,赶忙喝了一口。茶已凉,苦楚不减。她放下茶杯,下意识朝若笙喝过的茶杯看去,却见她杯里的茶少了大半,心中疑惑,怎的若笙不嫌苦吗?忆起若笙怔怔瞧着长垣出神的模样,不禁也朝他望去,只见他神色清润,温吞淡雅的眉眼,颇有一股孤立于世的飘然滋味。

长垣抬起头来,道:“你看我做什么?”凤凰一怔,下意识喃喃道:“没什么,没什么。”长垣略带嘲弄道:“没什么是什么?”凤凰这才回过神来,忆及刚才不自觉的慌乱回应,登时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忙道:“我是说,我以后就要劳烦厢主了,得好好看清楚了厢主的模样,免得日后认错了人。”说完随即大感懊悔,只觉是自找麻烦,又说了这么一番没头没尾的话出来。长垣却并未放在心上,淡淡道:“前些日子,如愿同我说要将一个叫凤凰的小姑娘过给我,没成想居然是你。”凤凰陪笑道:“我自当好好听从厢主管教,不敢有半分逾越。”长垣定定望向她,道:“你见我很紧张吗?”凤凰赶忙摇头道:“没有,不紧张,不紧张。”长垣意味深长道:“当真?”凤凰顿时闭了嘴,知道言多必失。

长垣摇头道:“罢了,今日你先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教你武功。”凤凰忙站起身来。长垣摆摆手,示意她坐下。凤凰虽不明所以,却仍是听话地坐下来。长垣道:“我不知道你该住哪间房,再晚些会有人来带你过去,你先在这里等等。”凤凰连连点头应允。

长垣不再顾她,继续低头看书。一时无话,凤凰只觉周遭安静得紧,除却书本的唰唰声,两人的呼吸声,连半点声响都不闻。百无聊赖之际,她的目光不禁又转向那副字。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她定定瞧着,忆起往昔,只觉心中恨意愈发浓厚,打心底扩散开来,至眉梢,至眼角,恨不得立时冲上去,将字撕了个干净。

她心中喃喃念着的,是顾忆安这三个字。自那日乌鸦告知实情以来,这三个字几乎是噩梦一般的存在,无论是身处何境,是何思绪,都密密麻麻幽幽缠绕,裹得她不能呼吸。她几乎逃不开这样一个事实。夜夜梦见命丧顾忆安之手,惊得夜不能寐,只觉处处是孤寂,处处是危机,处处是恐慌。这样的苦痛,教她怎能不恨?

惟一之幸,便是还有若笙,虽不能日夜守候,今后更是难以相见,却始终是温暖的一束光晕。她淡淡叹了口气,千思万绪涌上心头,但觉人生苦无味。

长垣低低道:“怎的你才这般年纪,就对这句话有十分感悟?”凤凰回过身来,摇头道:“我也就正巧识得这几个字。”说着,心中又是一阵凄苦。继续道:“却不知是何意。”长垣转头瞧向这几字,幽暗的瞳孔瞧不出的情绪,低低念着:“物是人非事事休,物是人非事事休。”转头对凤凰道:“你可知这话是出自谁?”凤凰摇摇头。长垣也不说,只淡淡道:“日后你就会懂了。”凤凰再回头看那副字,仍是不明其中寓意,自嘲道:“我是没有读过半点书的,就算再过十年,我也不会懂。”长垣随即低声叹道:“当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也罢,也罢。”凤凰微愠,蹙眉道:“这物是人非事事休我是不懂了,但这少年不识愁滋味我却也是听得懂的。”长垣眼光一瞥,她登时将觉得背脊发凉,将怒色收了回去,不敢再吱声。长垣微微一笑,道:“我是没有别个意思的,反而有些羡慕,你莫要曲解了。”

凤凰正待要说话,却听见敲门声,门外人道:“厢主,我是赋雅。”长垣起身对凤凰道:“接你的人来了。”凤凰连忙起身跟他走到门边,门外站着一模样清秀的男子,瞧上去也不过十七八的年纪,一身深沉的蓝衣放在他身上显得十分不称。凤凰下意识回头看长垣,但见他长身玉立,这一身蓝衣在他身上竟煞是好看,说不清道不明般地合了他的神韵。

长垣侧身对凤凰道:“怎的,还不走?”凤凰一怔,忙行了礼,跟了赋雅出去。

赋雅一面领她走着,一面道:“我替你将衣裳和钥匙都放在房里了,你待会进去自己收好便是。”凤凰连连点头。赋雅好笑地看她一眼,道:“我不是厢主,你怕我作甚?”凤凰一怔,这才发觉自己在长垣跟前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竟带了出来,脸一红,道:“我才没有怕他。”赋雅更觉好笑,道:“没关系,我只得说,凡是与他说过话的人都怕他。”凤凰撇嘴道:“他有那么可怕吗?”赋雅道:“怎的你刚才与他相处了这段时日,没感觉吗?”凤凰一笑带过,并不答他,心中却正自打鼓,长垣瞧上去虽是一副温润如玉通情达理的模样,实则不然,与他几句话相处下来,当真是惴惴有临履之忧,忆之后怕。赋雅见她不答,也不恼,继续道:“你也真是倒霉了,厢主教你武功,以后的苦还有的吃。”

凤凰从赋雅口中得知,长垣手下一共带过5个人,其中三个已死多年,另是一男一女,女的叫昭华,男的叫如月。听到这两个名字,凤凰心中虽暗暗好笑,却也暗自揣摩着长垣的为人与性格,想不出他究竟是何用意,竟会给一男一女安了个正好相反的名字

第 8 章

凤凰将东西收拾过了,便一人在房里独坐,到了用膳的时辰,踌躇着,心道,反正一个人吃饭也是索然无味,倒不如饿着算了。便早早上床躺着,入了夜,也懒得起身点灯,只想等着困意来时好睡便是。回想在红衣与若笙相处的日子,顿觉点点滴滴丝丝寸寸入心头,不自觉便嘴角含笑。若笙虽喜静,却也是愿意与她说话的,日子从不觉孤寂沉闷。岂知到了蓝衣的第一日,便是一人独坐淡望时光至,如若以后也是这般,当真不知日子该如何过了。

凤凰本以为早早躺下自会早些睡着,岂知在床上躺了许久,眼见夜色愈加沉静冰凉,只笼得心头更是愁闷难当,夜愈深,愁愈浓,墨色相当愁亦多,竟是忘了还有黎明可作安慰说。她心头闷得慌,虽觉被窝暖和舒适,好过外头冰冷刺骨,却也实是闲不住,起身披了件斗篷,独自出了山洞。

从山洞出来,顿觉眼前一亮,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竟下起雪来。

风吹得狂乱,白白皑皑的雪花成群乱舞,吹过山谷吹过夹道,发出相互摩擦的呜咽声。周遭已是粉妆玉砌,月色斜映,清亮透人,雪虽不大,却也是苍茫一片此起彼伏。或是因下雪的缘故,夜似乎来得静谧更胜往常,风声听来略带诡异,却不扰人赏雪的兴致,反似只有这般诡异的风声,才配得上这晶莹透亮的四处雪花,方才有了这样的别番风味。

凤凰一深一浅地在雪地里走着,听见自己沙沙的脚步声,雪从树上簌簌落下,她拉拢了衣服,布料唰唰的摩擦着,声声细微,声声入耳。此刻独行天地间,似是忽有感悟一般。环顾四周,当真是如同身处人间仙境桃花源处,此景只因天上有矣。

凤凰不禁暗叹,从前那十七年的光阴,竟似白活。日日忙碌,日日谨慎,回忆起来,虽是去过众多地方,身处众多府邸,却从未有过片刻赏心乐事,就连该处如何景,都无法一一了然。这当真是时时刻刻为谁图?却不如忽来一念上心头。感悟这二字,确是千金难换的珍宝。

别苑的门是日夜不闭的。凤凰不自觉便到了花田。今夜这已不能叫做花田了。白雪层层覆盖,美不胜收之境,又岂是花田二字能形容?现下这花儿该是如何姿态,匿于白雪之下,无人能晓。可自顾猜测猜测,却也是件神秘的美妙事。凤凰想到明年春暖花开时,姹紫嫣红遍地,不禁喜上眉梢,乐上心头,不再苦闷孤寂,忽觉信步独行,倒也是人生一大享受。

她弯□拾了团雪,在手中揉捏着。雪融得极快,甚至还未捏成球状,已是满手雪水。左手手掌已被冻得通红,她换了右手拿雪,对着左手呵气。待好一些了,再换回左手。这样一来一去,雪差不多已融尽。她将剩余的雪团带回院中,本想放在回廊上,次日再过来瞧上一眼,忽一念生起,一个人忙碌了半天,竟堆起了个小雪人来。

她远远瞧着雪人,不自觉笑起来,心道,虽是丑了点,但也煞是可爱,只是可惜少了五官,否则也是个娇小可人的丑娃儿。凤凰与雪人在回廊上坐了会儿,但觉双手冰凉,实是冻得有些受不了了,才与雪人道了别,说是明早再来瞧它。

她躺下睡了不过多久,正迷迷糊糊入了梦,忽地睁眼就醒了,定定瞧着床顶。瞧了半晌,这才会过神来了,自己却也不知怎么回事。天刚透亮,凤凰此时已再无睡意,起身洗漱罢了,便又出了门。

雪仍未住。她急忙往雪人的方向奔去,在回廊上兜兜转转寻了几圈,却怎的都寻不着了。她怔怔望着昨夜坐过的位置,疑心是梦。

她站了一会儿,心下沮丧,再无心看雪,便恹恹回了房。从远处便瞧见长垣和赋雅正在她门前站着,赶忙上前去,讶异道:“厢主怎的这么早,可是有事?”长垣并不答她,只问道:“去哪了?”凤凰如实道:“今日起早了,便出去转了一圈。”长垣点头道:“以后每日都这个时辰起来,不要出去,我会来找你。”转头对赋雅道:“你先回罢。”赋雅应声退了下去。凤凰奇道:“这个时辰起来做什么?”长垣睨她一眼道:“练功。”随即转身走开。凤凰急忙跟在他身后,一边问道:“这个时辰练功?是不是弄错了?”长垣淡淡道:“卯时,没有错。”凤凰顿时哭笑不得,若是夏季还好,这冬季的卯时,只怕天都尚未亮全,委屈道:“可这时大家都还在睡呢。”长垣依旧是淡淡的神色,不愠不火,道:“这是我的规矩,你若是不服,回红衣去便是。”凤凰顿时噤了声,不敢再搭腔,心中虽含不满,却也不敢发作,只觉长垣是座待发的火山,表面上温润平和沉静如水,内里却是险象环生波谲云诡,谨慎些总是没坏处。

到了练功房,凤凰才叫起来:“哎呀,我的剑还在房里。”长垣摆摆手道:“不用剑。”凤凰奇道:“不用剑怎么练?”长垣问道:“怎的你在红衣只学得使剑?”凤凰摇头道:“还学了几路掌法。”长垣道:“就是你在比武那日使得那几招?”凤凰“咦”了一声:“你怎的知道?”说完顿觉脸上无光,将头垂了下去。长垣道:“不过是近日的事情,台上的人我大都记得。”又道:“你入门不久,有此功夫已是不错,只是不懂运用。”凤凰回过身来,问道:“那我应当如何?”长垣道:“各厢的武功路数都是不同的。红衣较花俏,舞起来好看,扰人心神最为有用。绿衣则是轻灵,但也仅限于轻灵,遇上功夫极高的,轻功也就只能逃跑时使使。紫衣偏重内功,拼招数未必能赢,但内力却是极其醇厚难抵的。黑衣则是简单直接,滤去了花俏多余的招数,招招致命,善毒。蓝衣则是将内功心法与招数结合,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善暗器。但无论哪种功夫,关键的却都是临敌时要用的头脑。”

凤凰顿觉头脑发胀,茫然问道:“什么叫去其糟粕取其精华?”长垣并不答她,只道:“今日起,我便会传你心法与招数,至于二者如何结合,就全凭你自己领悟了。”凤凰惨然道:“我连字都不识得几个,怎的自己领悟?”长垣摇头道:“这我可管不着。”随即将入门心法徐徐道来。一遍下来,凤凰脑子一懵,皆尽忘得一干二净。长垣回身问道:“可记得?”她连忙摇头:“记得。”长垣嘲弄地睨她一眼,道:“究竟是记得,还是不记得?”她一怔,随即低声答道:“半点都不记得。”长垣叹了口气,再念一遍。凤凰跟着念了几遍,仍是记不住几句。

这样连着背了十几日,她才勉强将心法背熟。

再是教招数。虽说凤凰心法记得不快,招数却是过目不忘,只消长垣使了一遍,她便能熟记于心,耍得分毫不差。

两个月下来,凤凰已将入门的招数及心法学毕,但仍觉得不对,却又道不出所以然,只觉有道梗卡在了重要的关头,怎么都冲不过去,而长垣所的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之物,更是无半分头绪。

一日练罢,凤凰仍觉心中不解,不禁向长垣道出连日心中疑惑,却又是说得不清不楚,含含糊糊。长垣却已心中明了,只道是她未能将心法招数融合恰当,才会心觉不适。凤凰却始终不明,疑惑道:“究竟何为融合恰当,又该如何将其融合恰当?”心中疑惑,却不得解。长垣仍是那句:“只可意会。”凤凰只得一边练习招数,一边默念心法,几回下来,仍是不明所以。再看向长垣,却见乌鸦正站在他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练剑。凤凰狠狠瞪回给他,他却仍是面不改色,恍若不见,她只得恹恹收了神色继续练剑。

这时千里厢主已去,乌鸦亦如众人猜测所云,已接任厢主之位。凤凰日日被长垣关着练功,自是不知,见了乌鸦也不行礼,只对长垣摇头叹道:“我练了这许久,却也不见什么进步,这融合二字,更是别提,厢主还是教些其他的罢。”长垣尚未作答,乌鸦却接腔道:“入门这关都未过,更何况别?”凤凰斜眼白他,并不答话,只定睛瞧着长垣。

长垣皱眉道:“怎的你见到厢主也不行礼?”凤凰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心道,竟真如初扇所说,看来日后需得离他远些,免得自招了麻烦。心中虽不悦,也只得拱手行礼,客气参见。乌鸦摆手道:“罢了。”转头对长垣道:“怎的你何时收了个女子?”长垣道:“她本是红衣的,过了给我而已。”乌鸦道:“我问的是,自昭华之后,你便未再收过女子,今日为何破了例?”长垣无奈道:“如愿亲自与我说和,我怎么好驳了她的面儿?”乌鸦道:“可难教?”长垣轻笑两声,道:“还算聪慧。”

凤凰定定站着,走又不是,留亦不是,只怔怔听着俩人谈论着自己,甚是尴尬。乌鸦道:“既然如此,过了给我如何?”凤凰脸色一变,随即抬头,紧盯着长垣的脸,望能瞧出些端倪来。长垣只是神色微怔,随即如常,淡淡道:“我让她跟了你去便是。”乌鸦正待要开口,凤凰却眼一瞪,大声道:“我不要。”长垣只脸色微愠,却并未作声。乌鸦依旧神色如常,淡淡道:“岂容得你说不要?以后你只得跟着我便是。”凤凰愈见他脸色稀松平常,愈是恼怒,忆起昔日被人任意买卖的情景,尽皆历历在目,再容不得自己似货物一般任人耍玩,冷声毅然道:“我若是非说不要呢?”乌鸦嘲讽道:“你大可自寻短见,若是死了,我自是不再要你。”凤凰心中一凛,道:“当真?”乌鸦点点头。凤凰朝长垣望了一眼,惟觉遗憾的便是竟不能再见若笙一面,心中虽是哀痛,却仍是举剑朝脖子抹去。

长垣将袖一拂,将她的剑别开,随即转头对乌鸦道:“别闹了。”凤凰长剑跌落,随即听见长垣那声“别闹了”,登时幡然醒悟,却见乌鸦并无丝毫要阻止自己的意味,怒火又起,再不愿与他多言,冷哼一声,拾了剑转身便走。长垣埋怨道:“你开这样的玩笑作甚?”乌鸦自嘲道:“我瞧她煞是厌恶我,便想试试这厌恶究竟有多深,不料她竟是宁可死了也不愿跟我。我当真是如魑魅魍魉一半,令人望而生畏。”长垣瞧他一眼,道:“我与你自小一起长大,你是什么人,我清楚便好,管别人作甚?”乌鸦摇头道:“也罢,我以后还是少出现些,免得她不愿再与你学武,让如愿怪起你来。”

与长垣道了别,乌鸦在回廊转了几转,闲来无事,便信步出了别苑。冬去春来,有些花已早早生了出来,瞧上去虽是娇嫩柔弱,却是别有一番零碎景致。这花田乌鸦瞧了二十余年,仍觉年年岁岁暮暮朝朝,各有千秋在其中,怕是耗尽一生,也瞧不完一处景。忽地眼光一转,望见不远处的凤凰与若笙,两人正立与花田跟前,背对着自己相顾谈天。

那时凤凰独自出了练功房后便回了房,狠狠灌了几杯茶,仍是心中恼火,便想着出门走走,吹吹风或许会好些。她刚到花田,便远远瞧见若笙一人独立在路旁,正自怔怔出神。凤凰心中一喜,赶忙上去蒙若笙的眼睛,岂料若笙大怒,冷声道:“滚开,我说过谁都别来烦我。”凤凰赶忙将手拿下来,怯怯地瞧着她。若笙一见是她,先是一惊,随即转喜,忙歉疚道:“我不知是你。”凤凰连连摇头道:“没事,没事。”又道:“倒是你,谁惹得你这么大火气?”若笙摇摇头,黯然道:“就是一个人闷得慌,出来走走,岂知愈走愈闷,便恼了起来。”凤凰疑道:“那你说谁都别烦你是怎么回事?”若笙幽幽叹了口气,道:“近日厢主让我带两个新人,一男一女,均是年方十三岁,还偏偏是从小的冤家对头,时时吵日日吵,我是半点不得休憩。今日他们打翻了我的茶壶,我便凶了他们几句,让他们别来烦我。”凤凰奇道:“厢主也不顾及顾及你,你这性子怎么能管得住两个小泼皮?我去替你教训他们,好好出口恶气,免得他们日后再恼你。”若笙摇头道:“罢了,毕竟还是小孩子,再过得两年,想吵也吵不起来。”凤凰嗔道:“再过两年,我怕你要被烦死。”若笙轻笑道:“几个月不见,怎的一见面就想着要帮我教训人?这性子是一点儿也没改。”凤凰陪笑道:“若是改了,谁还来帮你呢?”脸色一收,嗔怪道:“你却好,连瞧都不来瞧我?”若笙握住她的手,道:“我自是想去瞧你,可门中有规定,不能随意去到别厢,若不然,我岂不每天都去看你。”凤凰扁扁嘴,道:“罢了,不怪你。”又道:“说回来,长垣倒真是个好师傅,这两个月,我对他是刮目相看,难怪年纪轻轻便能做了厢主。”若笙含笑道:“长垣武功自是不弱,较其他厢主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好生跟他学就是。”

话音刚落,便听得几声凌乱的脚步声,急匆匆跑近了。凤凰一回头,只见眼前分别站着两个十多岁的孩子,容貌清秀,定是若笙说的两个新人了。只见那女孩一身脏兮兮,脸含怒色。她近了跟前,气冲冲对若笙嚷道:“姐姐,你瞧洞天他,他将我推倒在地上,弄得我一身都是泥。”男孩眼一瞪,也怒道:“才不是呢,是你先揪我耳朵的。”女孩双手往腰间一插,大声道:“是你先扯我头发。”男孩正待要再说,若笙冷冷道:“望了规矩了?见过这位姐姐了没有?”男孩只得敛了神色,对凤凰道:“姐姐好。”女孩也跟着问了好,嘴翘得老高,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模样。若笙叹了口气,对男孩道:“洞天,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叫洞天的男孩立时叫道:“我与灵秀在房里学习姐姐今日教的功夫,她突然揪住我的耳朵,还对着我的耳朵大叫,扯得我可疼了。”说着用手摸摸耳朵,继续道:“她揪完了就跑,我就只有追出来,到了院子时,一下没站稳,才把她推倒了。”若笙转头向灵秀问道:“是这样吗?”灵秀尖声道:“才不是,他是故意推我的。而且在房里,也是他先扯我头发的。”洞天用力推她一把,大声道:“你胡说!”灵秀同样大声回道:“你才胡说!”俩人你一句我一句,一推一搡,愈吵愈烈。

第 9 章

凤凰眉头皱起,眼见若笙一脸的无奈状,见俩人又要打起来,忙上前去把他俩拉开,沉脸道:“你们俩别吵了,再吵的话,我就把你们丢到花田里去。”灵秀眉头一蹙,待要说话,凤凰又道:“知不知道毁坏了花会有什么下场?厢主有没有告诉过你们?女的踏坏了花,是要把脸划花的。男的踏坏了,那就脱光了衣服,剁了手脚喂狗。你们怕不怕?”灵秀一听要划花脸,顿时噤了声。洞天却是一脸不屑,大声道:“我才不怕呢,是你把我们丢进去的,应该把你的脸划花!”若笙脸一板,怒道:“说话怎么这么不知分寸,赶快道歉。”洞天脸别向一边去,并不理她。若笙冷冷道:“道不道歉?”洞天仍是不做声。凤凰拉了拉若笙的衣袖,示意她噤声。她弯□子对男孩道:“你叫洞天是吧?”洞天哼了一声,将头扭得更开了。凤凰继续道:“你说是我把你扔进花田的,有谁会信呢?”洞天身子一僵,却仍未答话。凤凰又道:“你说,他们是会信我,还是会信你呢?”洞天心中已经有些怕了,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僵着身子直直站着。凤凰直起身来,对洞天与灵秀道:“你们俩回房去跪着,不许再吵,今儿也不许吃晚饭。若是哪日你们笙姐姐再来告诉我,你们吵架打架,我就立刻把你们丢进花田去。听见没有?”灵秀咬紧了嘴唇,眼泪已在眼眶打转,怯怯道:“听见了。”洞天也低声道:“听见了。”凤凰脸一板,道:“还不去?”

凤凰眼光直跟着两人进了别苑,眼光一斜,却见到不远处站着的乌鸦,似笑非笑,略带戏谑地瞧着自己。凤凰一怔,立时将目光收了回来。她对若笙轻声道:“晚上可不能真不让他们吃饭,小小惩罚一下就好。”若笙点头道:“这个自然。”又道:“真瞧不出来,你对付小孩子还这么有一套。”凤凰苦笑两声,并未作答。她是随着这样的言语长大的,只不过那时别人说的是,“再不听话,就把你卖到妓院去”。这样的话她听了十多年,虽已麻木,那感觉却仍是心头一道生了根的刺,怎么也拔不去了。若笙见她脸色恍惚,幽幽叹了口气,低声道:“不早了,我得回去看着那两个小鬼。”凤凰回过神来,点头道:“好,姐姐要照顾好自己。”若笙点点头,问道:“你还要在这儿吗?”凤凰低声道:“我想再待一会儿。”若笙点头离开,瞧见乌鸦站在路边,远远地行了礼。

直至见不着若笙的身影,凤凰才转头看向乌鸦,冷冷道:“怎么,又想来笑话我?”乌鸦径直走到她跟前,冷声道:“我当真有这么可怖?你竟更宁愿死?”凤凰摇头轻笑道:“我道你是要说我幼稚,竟与小孩子斗气,想不到是为了自己。你问这样的话,就不觉好笑吗?你自己是什么样,你不知道吗?”此时乌鸦双眸幽深,辨不出情绪,道不出喜怒,只是定定地瞧着凤凰。她心头一紧,将头别向一旁,低声道:“当日你要杀我,我是忘不了的。”乌鸦轻笑两声,道:“怎么,你的报仇大计,竟给我也记上了一笔?”凤凰全身一震,不觉握紧了拳头,暗道,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知道?乌鸦淡淡道:“平常你的脑袋不是很灵光吗?现下又吃什么惊?我告诉你是顾忆安雇我杀你后没多久,你便转到了长垣手下,不是为了报仇,是为了什么?”凤凰故作镇静轻笑道:“我又不是神仙,哪能事事看得开,要报仇也不为过。”乌鸦嘲讽道:“这么说来,你是已经丧命了?如今是还魂来报仇的?”闻言,凤凰当即走开两步,怒道:“你少来这一套,我是不会放弃的。”乌鸦嘴角轻抬,道:“我对你报不报仇,并没有兴趣。我是来提醒你一句,不管你愿不愿意,不管你是谁手下的人,你这条命,都是我的。”凤凰怒道:“我欠你这条命,不错。待我报了仇,你取了去便是。”乌鸦嘲讽道:“你以为就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能报仇?”凤凰道:“那又如何,顾忆安不会丝毫武功,我明日便下山去,杀了她之后便把这条命还给你。”乌鸦冷笑道:“你还妄想报仇?能不能下山暂且不提,你连仇家的底细都未打探过,还想报仇?”凤凰如遭雷击,浑身一震,口中不住道:“底细?底细?”她在顾家待了那么多年,莫非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她疑惑道:“你什么意思?”乌鸦冷笑两声,道:“顾忆安从小便传得她父亲一身武艺,你以为他们真是什么殷实商人?”凤凰追问道:“那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乌鸦并不答话,只冷冷看了她半晌,便转身离开。凤凰对他的半句话恼极,忙叫住他,拉他的衣袖急道:“你快告诉我?”乌鸦甩开他的手,道:“怎么你现在不怕我了?”凤凰一怔,顿时站直了身子缄默不语,心知多说无益。乌鸦冷笑两声,走开两步又回过头来。凤凰怔怔地瞧着他,不知他是何用意。乌鸦口中慢慢吐出几个字,道:“剑惟气而行,气随意而转,意随而心动。”凤凰更是疑惑地看着他,等着他的解释。他却只是一言不发地与她对视,亦不多时。

凤凰苦思冥想了一夜,仍是无果,脑中既来不及反应顾家究竟是何底细,又来不及思忖“剑气意心”的言语,念头繁复交错,打下无数个死结,解了这个,又缠上了那个。

天刚明,她便起身偷偷去寻若笙,心想两人探讨总好过一个人寻思,若笙虽说过不能随意出入别厢,但这时候偷偷进了,再早些走,也不至于让人发觉。

若笙看到她顿时一慌,六神无主之际,将她往门外推又怕被人瞧见,将她往屋里拉只怕更解释不通。凤凰却急急忙忙闪身进来,大大方方坐下,无谓道:“你放心,我没有被人看到。”

若笙此时还未起床,听见敲门声便忙将衣物披在了肩上赶来开门。春寒料峭,此时方觉一阵阵的酸麻寒意急上脊背,忙将凤凰扯了起来,嗔道:“你怎么就进来了,快出去快出去。”凤凰一怔,又道:“我没被人发现的。”若笙秀眉微蹙,道:“若是被人发现就迟了。”凤凰奇道:“为什么?你不是说不能随意到别厢去,可我现在是有事要问你呐。”若笙急忙将她往外推,一面道:“别问为什么了,我另找时候再跟你解释,先走吧。”凤凰心道,莫非是被人发现了会有什么处罚?忙挣开她的手,道:“你不说,我可就不走了。”若笙嗔道:“你怎的这么无理取闹,当真被发现了可就没了小命。”继续道:“和昨天一样的时辰,我会在花田等你,先走吧。”凤凰见若笙神色认真,当真是生气了,当下也不敢再做逗留,只得离开。

幸得还早,一路无人,凤凰心中虽有疑虑未解,但想若笙那副神态,为不给她多加麻烦,也匆匆回了房。行至房前正待要进去,却闻长垣的声音低低道:“你可知擅入别厢有何后果?”凤凰浑身一震,忙回转身来,但见长垣眼神凌厉,与平时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大相径庭,顿时低了头,不敢说半句话。长垣冷声道:“你当真去了红衣?”凤凰心道,这下可好,若是不承认,他却又已知道,承认又怕会被落了口实,甚至还会害了若笙,这可如何是好?心中慌乱,一时未答。长垣厉声道:“回答我。”凤凰心中更是紧张,从未见过长垣有如此疾言厉色之态,似乎是闯了什么天大的祸一般,只得怯怯道:“是。”长垣冷笑两声道:“你倒是好大的胆子。”凤凰将心一横,道:“是我去了红衣,与别人无关,要罚便罚我。”长垣又是一声冷笑,道:“本就只需罚你。”凤凰顿觉心口落下了块大石,虽是不再悬着吊着,却也狠狠砸了下来。一边放松的是若笙不用受到处罚,一边沉重的是不知自己该要受何处罚。凤凰深吸口气道:“任由厢主处置便是。”长垣冷声道:“跟我来。”

他将凤凰带到练功房,如往常般独自坐到一旁,从角落里取了本书出来,只道:“开始罢。”便不再多言,自顾低头看书。凤凰愣在原地,不明其意,站了不一会儿,见长垣并无反应,便开始拾掇起一旁的木头,直到怀中实是抱不下了,这才站起身,将木头尽数抛起,接着便运掌风,在木头未落地之前将其一一打回不让其落下。这般练了许久,忽地一根木头从不远处飞来,落入头顶的众多木头之中,凤凰一时未及反应,顿觉力不从心,一根木头从头顶直坠而下,她忙侧身避开,却又被另一坠下的木头击中手臂,顿感手臂疼痛,接着所有木头均一一落下,有的正中她身上,有的落在地上弹出老远。

凤凰瞪向长垣,怒道:“你这是做什么?故意找我的茬吗?难道不是是你让我练的吗?”长垣收了书,神态慵懒,淡淡道:“我只见你苦练多时,却成效甚微,便想帮你一把而已。岂知你如此无用,只一根木头,便乱了心神。”凤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并不理他,一边揉着痛极的手臂一边拾着木头,心道,他这般出其不意虽是扰了我的心神,却也是出于一番好意,我断不能怪他。忽地全身一震,眼前一亮,豁然开朗般醒悟道,剑惟气而行,气随意而转,意随心而动,讲究的便是心神合一,不受外物干扰,将多数视为一体,将一心作一心用,以心带意,以意运心法,以心法运气,以气御剑。想到此处,凤凰顿感精神大振,忙将木头再次一一抛起。有了这般感悟,顿觉似行云流水般自如灵动,甚是绰绰有余。长垣一连抛了几根木头进来,她也未再乱方寸,反而是镇定自若,将招数心法融合得甚是巧妙。

长垣道:“这开头的学通了,后面学起来就甚是容易了。”凤凰只干笑两声,踌躇了半晌,仍是忍不住问道:“厢主,你打算怎么处罚我?”长垣眉一挑,道:“什么处罚?”凤凰大感疑惑,压低了嗓子悄声道:“我去红衣的事。”长垣顿作醒悟状,轻笑两声道:“你是当真想我罚你?”凤凰心觉长垣语气中似有转圜的余地,忙摇头道:“能不罚固然更好。”长垣嘴角含笑道:“只有我一人知道而已,我不说,自是没人知道。”凤凰一口气松了下来,心道,他倒也不是别人说的那般恐怖。心下满怀感激,顿时将适才他抛木头砸了自己的怨气抛在了九霄云外,谢意满盈地看着他,又是歉疚,又是自恼。长垣摆手解释道:“你是我带的人,我自是要护着你的。”又道:“以后休再往别厢跑,无论何事。”凤凰微微一笑,点头应允,抬眼却见长垣如墨的瞳中映出她的倒影,清亮逼人,脸色顿时一红,别过了头道:“总之是要多谢厢主了。”长垣也是微微一笑道:“你要谢便谢吧。”又摆手道:“今日就先练到这里。”凤凰低低“嗯”了一声,欲语还休,见长垣略带疑惑地瞧着她,沉静的眼眸,沉静的她,更觉脸烧得厉害,匆忙转身跑了出去。长垣甚至来不及多问,瞧着她的背影,心中暗暗好笑。

凤凰本以为自己去得甚早,才刚出别苑,却见若笙已经等在那儿,同昨日一般的模样神态,凝望远方,似有所思有所忆,怔怔出着神。昨日见她时,凤凰因心中怒气未消,无暇顾及其他,并未注意她有什么不一样。今日再瞧时,只觉若笙与平日简直是大相径庭。往日的若笙是个冷若冰霜淡若白水的女子,除了自己也未曾见她上心何事,就算是一身妖娆红衣,也掩不住其清冷寡淡的气息。如今的她除了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还平添了几丝愁苦孤寂,虽只寥寥几许,气质却大有不同。凤凰心中一动,不禁被她那悲伤撩人的模样牵动,情愁感染,也哀伤起来。

她走向前去,心疼道:“其实你也很苦吧。”若笙一怔,摇头道:“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怎么会苦。”凤凰忆起那时在床前,若笙以那凄然自伤的神色问她,你心中可是很苦?现下想来,自己当真是自私,只顾着自身哀恸,未想若笙孤寂。顿觉浑身寒意流动,泪水便溢在了眼眶。她低低道:“我真不该离开你。”若笙恻然一笑,道:“说的甚么话。”随即抬手替凤凰擦了眼泪,嗔道:“你别那么爱哭可好?”凤凰心中一暖,赶忙连连点头收了眼泪。若笙道:“别提这些了,那句既来之则安之,可曾忘?”凤凰不住摇头,心道,怎么能忘?若笙微笑道:“那就是了,你好生跟着长垣学功夫便是。长垣绝对是个好师傅。”凤凰奇道:“你与他切磋过吗?怎的知道?”若笙一怔,忙收了神色,淡然道:“我瞧你脚步轻盈,必是内功心法初有所成。长垣若不是个好师傅,怎能不过数月,你就武功大进?”凤凰喜道:“你当真觉得我武功大进?”若笙点头称是。凤凰心中甚觉高兴,喜道:“那可当真是太好了,我定要好好学,不然怎么报仇。”提到报仇,顿时神色一变,恶狠狠道:“顾忆安她见我未死,定是大感吃惊,我非要叫她败在我手上,再亲手解决了她,方能泄我心头之恨。”

若笙不愿多提报仇之事,转了话锋,道:“你可是有事才来寻我?”凤凰忆起正事,忙道:“是了是了。”继续道:“本是有两件事想与你说说,现下只有一件了。”若笙示意她慢慢道来,她便将昨日乌鸦与她说的话原原本本再说了一遍,最后问道:“你可知顾家究竟是何底细?”若笙摇头道:“我是不知了。你去向他问个明白不就是了?”凤凰摇头道:“第一,我寻他不着,第二,他断不会说与我听。”若笙道:“你怎知他不会说?”凤凰道:“我对他虽不甚了解,但对他的为人和处事性格也略有所感。他若愿意说,早就说了。”若笙沉默半晌,叹道:“只可惜我还要顾着洞天与灵秀,不能替你下山查探,初扇近日接了数个任务,只怕一时半会儿也是回不来了。”凤凰也只是缄默不语。若笙又道:“你可是很急?”凤凰摇头道:“我现下还不能下山,暂时还不急的。”若笙点头道:“那也不用担心,你要学成下山,怕是还需几年。我在这些时日里再看看能不能帮你。”凤凰只得作罢,心中却仍是不安,嘴上说是不急,事情确也不迫在眉睫,她心头却是盼着愈早知道愈好,方可去了心头这层疑惑,免得连对手是谁都不知,便妄想着报复。

第 10 章

是夜。烛光摇曳。春分时节,斜雨纷纷,无丝毫之情绪。长垣与乌鸦举剑相交,烛影晃动。双剑互拼,剑光本应属寒气,却因这徒添的烛光瞧上去多了些火花之感。乌鸦手中长剑似是粘在了手掌一般,斜刺横向,均未有离手。长垣亦不觉为难,游刃有余地招招反击。这是凤凰第一次见长垣使剑,只觉他舞得似是一曲连贯天籁,毫无断续,甚是好看,又不仅可用以欣赏,又是伤人利器。两人均是速度奇快,稍有半分看得不细,便漏了数招,要再跟上后面,已是难上难。

凤凰此刻又是犹疑又是揣测,更多是不安,虽是立在一旁一动不动,却也无几分心思看两人切磋,越是明白二人是在惩戒自己,越是如坐针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暗暗叫苦道,这两人当真是从小一起长大,性子虽是截然不同,但整起人来的倒是心有灵犀不谋而合。

当日傍晚,凤凰刚用过晚膳,便见长垣与乌鸦一同站在饭堂门口,见到她只缄口不语,均以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瞧着她。不多时,两人同时转身就走。凤凰虽是大感讶异,但见两人的严肃之态,当即不敢有丝毫懈怠,紧紧跟了上去。

两人行至练功房,仍无言,只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此时练功房已空无一人,凤凰帮着二人点燃蜡烛,一边暗暗叫苦连天道,完了完了,定是被发现了,这两大厢主同审,真的完了完了完了。心中虽急,却也不敢声张,默默将蜡烛都点罢,便立在一旁不再做声。只想,自己表现得这般乖巧,他二人纵是有火也不至于太过。当下更是乖乖地低了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一双脚在凤凰跟前站定了,来人却仍是半晌未言。凤凰识得是长垣的鞋,心中微微一宽,暗自小小庆幸,便听他低声道:“抬起头来。”凤凰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对上长垣的眼睛。长垣这回当真是如乌鸦往常一般的面无表情,凤凰虽不敢侧目去看乌鸦的神色,仍是暗自想象着,只觉两人此刻定是无异。她心中微微一动,忽地想起自己此刻正是站在烛边,微黄的烛火,映在她的脸上,定是像极了一层陈旧朦胧的纱。再看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是烛光摇曳模糊不定的她,美得动人心魄。她的心顿时跳得飞快,一下比一下急促。她一边嗔怪着自己胡思乱想,一边止不住胡思乱想,想着她的美丽。他离她那么近,和她一样,似是溶在了烛边。

长垣转过头去看乌鸦。两人相视一笑,同时抽剑而出,身形一跃,便在厅中打斗起来。凤凰顿时回过神来,忙避开些许,看着两人比武,一边深吸着气,安抚着自己。她只觉脑中嗡嗡作响,浑身滚烫,怔怔看着不远处打斗的二人,也不细瞧他们的招数,只是定定望着一角,竟发起呆来。

也不知两人究竟斗了多久。收起剑时,都已是大汗淋漓。两人望向凤凰时,却见她正瞧着远处那抹烛光出神,眼神朦胧,似是在想些什么。乌鸦顿感好笑,此时此刻,她竟还有心情发呆。他走过去扯了她一把,将她从出神中拽了出来。长垣见她那副不知人间几时岁月的惺忪模样,顿感好笑,见她瞧向自己,连忙正了神色,冷眼看着她。凤凰见两人不知何时已收剑立定,也不知待要如何,便怔怔站着,头脑浑浊,似大梦初醒。

三人就这样站了许久。最先察觉的是长垣。他本是打算板起脸,神色冷峻地瞧着凤凰,再好生教训一番,让她以后不敢再胡来。可乌鸦不说话,他却也不好多嘴,便缄默不语地站着瞧着,不自觉便出了神。再回过神来,才觉三人气氛有异。

他当下便打断沉默,对凤凰道:“你站着倒是挺安宁,说罢,要怎么处置你。”凤凰一怔,这才从似梦似幻的状态中醒转过来,瞧乌鸦一眼,怯怯道:“任由厢主责罚就是。”长垣冷声道:“怎的你只会这句吗?”又道:“我怎么处罚你不作数的,要看他怎么处理。”说着瞧向乌鸦。乌鸦淡淡望他一眼,淡淡道:“要不罚抄一百遍兰亭序?”长垣一怔,只觉这处罚太过轻了。凤凰却是浑身如坠冰窖,即刻连连哀求道:“厢主,我以后不敢了。厢主就是打我一百板子,我也服气。”长垣这才想起,凤凰大字不识一个,让她抄书,比让她做任何事都要痛苦。乌鸦仍旧是淡淡的,道:“这里不是官衙,没有打板子的规矩。”凤凰急道:“做什么都好,做什么都好,千万别让我抄书才是。”说完顿觉后悔,以乌鸦的性格,只怕自己越是哀求,他便越是得意。转念一想,不哀求又是半点机会都无。顿时脑子里又互掐起来。乌鸦冷笑一声道:“这已经是很轻的处罚了。”凤凰一急,脱口道:“你明明是知我不识字,存心与我作对。若要仔细算个清楚,你不也是别厢的人吗?”说完真想给自己一巴掌,顿时收了神色,只得心存侥幸地求上苍保佑,但愿以毒攻毒还是有用的。暂且不说抄兰亭序,就是让她抄三字经都是件苦差事,更何况,她连兰亭序是什么都不知道,还不如一剑抹了脖子来的痛快。长垣喝道:“他是厢主,你若要与他讲究平起平坐,那还要这厢主的名号做什么?”乌鸦却不以为然,嘲讽一笑道:“你既然不识字,那偷了宗卷又有何用?”凤凰这才真是有苦说不出,既不能说出是要拿了去给若笙看,偏偏自己又不识字,这当真是自己给自己挖了条死胡同,绕来绕去出不来。

几日前,凤凰无意问起那间日夜紧闭的房间,只因红衣也有一个同样的房间,心中不免感到好奇。长垣说那是宗卷室。所有人在接到任务之后,都要对雇主及将死者的背景身份做一番调查,再将结果记录在册,以便日后翻阅查询。凤凰听后顿起一念,当夜便潜入黑衣宗卷室,想寻出顾忆安的档案来。无奈宗卷室档案甚多,她苦苦翻了几夜,仍是无果。今日本想待入夜后再去查阅时,却被他二人带到了练功房,不用猜想,也知他俩定是已经发现。

长垣初时并未与她细说门中规矩,只道她已在红衣待过近一年时间,规矩这等琐碎定已熟知。却哪料得若笙这番不愿多言的性情,规矩只是照着念过一遍,凤凰又是一听就懵,一字都未记住,惟一所知的规矩,都是初扇告知的寥寥几条。

长垣责备地瞧她一眼,道:“我早就与你说不可犯。门中有此规矩,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事发生。日后你能下山了,自然能自己去查,又何苦去盗他人成果?你好生回去抄罢这一百遍,以后不准再犯。”说着挥挥手,示意她速速退下。凤凰却犹豫思忖着,不知该不该再多言,毕竟这一百遍的兰亭序,不是好抄的。长垣瞪她一眼,她顿时将到了嘴边的话收了回去。正欲要走,乌鸦却伸手将她一拦,冷声道:“今日这点教训,只因你是长垣所带,我顾及长垣的面子,才未严厉惩处。依门中规矩,擅闯别厢者,死。今日我与长垣都不想将事情闹大,你需得谨记,日后不准再犯。”凤凰心中但觉好笑道,你这番话不就是要我承了你饶过我的情?我倒偏不承,你又待如何。嘴上却也只得服软道:“是,多谢厢主。”话罢,闷闷不乐地退了下去。

回房睡不多时,卯时便到。凤凰睁着惺忪的睡眼开了门,不住幽幽叹道:“厢主,你都不用睡的吗?”长垣蹙眉道:“你还不快些洗漱?要我等你几时?”凤凰只觉睡眠不足,心中焦躁,再加上长垣语气不善,她心中一恼,立时狠狠将门摔闭,语气冲极道:“我马上就好。”长垣在门外一愣,忽地就忆起了昨夜她斜欹烛边的朦胧姿态,烛光掩映,她煞是好看。

两人行到花田,长垣纵身一跃,将手中绳索系于对面山壁之上,随即又握着绳索另一端,跃回她身边。绳索正好够着花田边缘。长垣将绳索递给凤凰道:“前些日子,我新教你的心法与招数你可有记熟?”凤凰点点头,忽地有种不好的预感。长垣继续道:“好,那你现下开始练习轻功。”然后指了指花田正色道:“不能踏花,若有一株花死,我保不住你。”凤凰不敢不听,连忙点头应允。长垣又道:“你抓着这根绳索,跃到对面去。你离山崖越近,离花丛也就越近,你要做的,就是一边跃到对面,一边保持不能踩坏任何一株花。明白吗?”凤凰点点头,只觉越说越紧张,将身子往外探了探,抓高了些绳索。

长垣点头道:“开始吧。”凤凰瞧向对面,忆起一年前与若笙到此,那时自己还不会丝毫武功,开口大赞若笙功夫了得。今日自己也终要开始学习轻功,心中不免又是紧张又是兴奋。一年了,一年没有到过对面了。凤凰纵身一跃,一边运用近日习来的手足招数,顺着绳索攀爬着。她紧紧缠在绳上,不敢有半点分心。只觉这花田竟是如斯宽阔辽远,越发觉得心中没底。

终于是安全到了对面,凤凰紧张地瞧着花田,细细看着,生怕看到一朵被自己踏坏的花朵。长垣在对面向她摆手,示意她回来。

这样一来一回,又练了数个时辰,长垣才允她休息。吃过早饭小憩片刻,凤凰便到练功房习新的招数剑法。长垣常是一旁静静看书,偶尔抬头看看她,有时他也什么都不做,只在一旁看她练武。

春花秋叶来回落,已是三年时光染,此时,凤凰的武功已有所成。

她端着镜子,只觉自己愈发陌生,再不是以前那个小丫头模样,有了些袅袅婷婷的姿态,岁月还在沉淀,她的身上已能瞧见了。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之中待着处着,就连眉眼中都尽是与世隔绝的滋味了。凤凰心中不知是遗憾,还是时光如梭的苦楚。她拾起桌上的炭笔细细描了眉眼,眼光一转,但觉肤色白皙,令人生厌,抹了些许胭脂,才略感好些。

她裹了斗篷,行在雪中。脚步依旧是一深一浅。行至灵犀洞,但见长垣与若笙已经等在门口,俩人见了她,均是微微一怔,略有惊艳扫过。长垣转身进了洞内,若笙上前拉起凤凰的手,在她脸上调戏地捏了一把,轻声道:“今儿真是漂亮。”凤凰也学着她的样子,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道:“你昨日送来,可不就是要我今日用?我若是不用,那才是枉费了你的一番苦心。”若笙轻笑道:“当真是只有你懂我。”说着拉了她进去。

若笙与凤凰携手入内,凡瞧见二人者均感心动,只见红衣女子神色清冷,长发及腰,略带如斯哀婉戚戚之态,岂非池中之物?但觉楚楚动人,我见犹怜。蓝衣女子则是清秀绝伦,明眸皓齿,眼光流转,瞧上去亦是灵气十足,百媚而生。

凤凰与若笙于红衣坐处分手,独自行至长垣一旁坐下,将碗筷移正了些,压低了声音道:“怎的没见你那位两小无猜?”长垣眉头微蹙,低声嗔道:“你就不能好些说话吗?”凤凰吐吐舌头,道:“你们不是从小一起长大吗?”长垣叹口气道:“早知就不教你识字,免得你不懂却要乱说。”

自从长垣发现凤凰抄了半年的兰亭序,仍是只抄得十遍,且字迹潦草几乎不能识别,便说要教她念书识字,几年下来,虽教得辛苦,凤凰却也好歹已将常见字基本识得。她撇嘴道:“可不是我要你教的,是你嫌我不懂学识,非要教我,把这时间放在教我功夫上岂不更好?”长垣无奈道:“你总是这么不懂规矩。我教你识字,就是想你能懂事些。”凤凰调皮道:“我只在你面前不守规矩,在别人面前,我自然老实的。”长垣叹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常与若笙一起,若是能学到她一星半点也是好的。”凤凰笑道:“若笙当然是好,但她是她,我是我。我们哪能一样?”长垣向黑衣处瞧了一眼,道:“若是被他知道你用了两小无猜一词,他定饶不了你。”凤凰扑哧一笑道:“你不说,他怎么会知道。”眼光一扫,瞧见不远处的祝福,忙向她摆手问好。转眼便瞧见乌鸦,顿时收了神色,将脸转向一旁。乌鸦见到她倒是并无丝毫惊艳之情,只是神色如常,见她将头转开,仍是不愠不火。

昭华从座位起身,捧了壶酒,给在座众人一一斟过。用罢午膳,未时至。长垣,乌鸦,如愿,涓流,绿姬纷纷跃上高台,如往常一般,众人各说几句敷衍之词,比武便即开始。最先上去的是一黑衣女子,瞧上去不过年方十六,却似怏怏病骨,瘦如干柴,一身黑衣更显她消瘦不已。凤凰一见到她,顿时浑身冒出几缕寒气,拉紧了斗篷。

女子向台下拱手作揖,道:“小女子幽梦,武功低微不足道矣,还请诸位师兄师姐手下留情。”凤凰嘴角微翘,心道,好个会说话的姑娘,一上来便压低了身价,给台下众人挨个儿拍了马屁,待会儿即便是输了,也不至于输得太难看。

岂知幽梦看着虽是孱弱,武功却着实不差。女子向来都是使掌法,轻灵且不失女子端庄之态,偏偏她使得却是拳法,拳中劲道十足,招数紧凑,令人难以抵挡。不多时,便有十几位门人一一败下阵来,有的是新人,有的是略有资历的前辈。凤凰心中暗赞不已,道:“她是谁手下的人?”长垣摇头道:“从未听乌鸦提过,难不成是今年的新人?”凤凰奇道:“新人?难不成她今日是想独占鳌头?”长垣淡淡道:“其他人不成,不是还有你么?”凤凰嘴角一撇,道:“我是绝对不去的。”长垣微微一笑,不再作声。这三年来,凤凰日日勤学苦练,加之本身的武学天分,长垣的细心教导,进步可谓神速,现下就是与若笙相比,也是丝毫不落下风。

凤凰再细看幽梦的拳法,顿觉奇怪,低声对长垣道:“她使得是不是别家功夫?”长垣抬眼瞧了幽梦两眼,道:“我一直心觉奇怪,却不明所以,现下你倒是提醒了我。”凤凰秀眉微蹙,欲语还休,又道:“这样算不算胜之不武。”长垣摇头道:“她应该是新人没错了,只是先前就有极好的武学根基。既是门内的人,使的什么武功是其次,并不算什么胜之不武,得胜才是关键。”此时幽梦又已将数名弟子打下台来,轻蔑地站在高台中心,脸上有丝毫不掩饰的皎洁傲色。

第 11 章

此时,一抹红衣跃上高台站定,双手背后,冷冷道:“今日幽梦妹妹好生厉害,我来讨教几招。”是初扇。凤凰大感意外,不住奇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实则更惊奇的是,初扇竟会与这等小辈计较。殊不知初扇因烙印之事,自幼便看不得眼高一等之人,如今幽梦这副“你们都是我的手下败将”的模样正中初扇之忌,她当下跃上高台,要好好挫挫这小姑娘的锐气。不等幽梦回话,初扇即运掌而起,掌风飒飒拍向幽梦面门。幽梦见她来势汹汹,顿时不敢大意,也是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弯腰避开她一掌,接着左手一拳使出,还未到初扇跟前,右手又起,双拳前后而至,一拳是击向她面门,另一拳则是朝她腹部而来。这两拳都是直冲要害,初扇不敢硬接,连忙一跃而起,一掌横削过来,立刻被幽梦侧身避开。初扇微微一笑,接着身子一窜一斜,一掌发出,正中幽梦脊背。初扇那横削的一掌,本就是要逼得幽梦侧身闪避方能施展,这一掌刚过,她左脚便即抬起,将幽梦狠狠踢了出去。只见幽梦身子在半空转了一圈,便又稳稳落地。初扇一怔,还未及反应,便被幽梦迅速袭来的一拳打中腹部,但觉浑身松软,几乎要支持不住立时倒地。她连忙握住幽梦未及收回的拳头,身子扭转几个圈,接着急运内功,掌心在幽梦拳上绕过,想将幽梦击出去。岂料内力发出不过半晌,便尽数弹了回来,初扇出其不意,便被击出老远。幸得她习武十数载,根基深厚,方能站住脚跟。

两人再斗一阵,初扇已渐落下风。台下凡是识得初扇的人心中均是一惊,初扇从小便在门中习武,许多年长的人都要尊称她一声前辈,今日却在一个闻所未闻的少女手中吃了亏,再瞧这少女使的拳术,刚猛异常,少说也得具备二三十年的功力,她又分明才年方十六七岁,即便是从小开始习武,又怎么能有这般境地?

凤凰心中大感惊奇,忙看向若笙,见若笙正也看向她,两人面面相觑,均是满脸的不解及担忧。对视片刻,二人同时将目光移开,再看向台上。凤凰此时已是心不在焉,眼见初扇愈发力不从心,幽梦的拳招却愈加猛烈,心中惴惴,将幽梦的拳术细细看了又看,仍是看不出丝毫破绽与端倪。二人再斗得片刻,但见幽梦双拳齐出,拳中带风,将初扇猛的击出高台,将拦阻的木桩撞了个粉碎。凤凰与若笙急忙奔出,小心将初扇扶起。幽梦站在高台边,双手一拱,道:“承让了,前辈。”这前辈二字说得是极尽讽刺,叫人听了好不舒服,若笙垂首不语,凤凰狠狠瞪一眼回去,也未多言。

初扇浑身无力,仍是支持着回礼,一口鲜血登时吐了出来。凤凰浑身一震,忙替她封住静脉,以免血气流尽。她握紧拳头,冷声对幽梦道:“门中规矩,点到即止。怎么你不知道吗?”幽梦不以为然道:“在座各位都看到了,我出手不重,是她自己不济。”凤凰怒极,作势就要冲上去,若笙忙一把拉住她,缓缓摇摇头,低声道:“别冲动。”凤凰只得作罢,仍是狠狠瞪回一眼,小心翼翼与若笙一同将初扇送回房去。

凤凰与若笙在红衣洞口分了手,便独自一人在院中徘徊,天气虽冷,她却并无感觉,皆因此时她恼火异常,心中愤愤。只暗道,这个幽梦好不懂事,一开始便上台打了头阵,全然是想以一人之力得胜众人,好讨得别人看好。这也罢了,竟出手如此之重,打伤了人还振振有词,倒不怪自己下手不知轻重,显是存心。越想越气,顿时折返身子,又要回灵犀洞去。

还未行至洞口,乌鸦便从一旁出来拦她。凤凰见到他,心中更是恼火,怒道:“你在这里作甚?滚开。”乌鸦眉头一皱,道:“你简直是愈发不懂规矩,怎的说话?”凤凰并不理会,只大声道:“给我让开。”乌鸦冷声道:“我若是不让呢?”凤凰抽出长剑,道:“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乌鸦冷笑一声道:“规矩撇开不说,就凭你这点三脚猫功夫,也敢和我动手?”凤凰道:“我自然知道,你是厢主,爱怎么打怎么打。但你若不让开,我也管不着什么规矩和斗得过斗不过,斗得过要斗,斗不过也要斗。”乌鸦嗤笑,左手一抬,只听“铮”地一声,便讲凤凰长剑格开,直直插入一旁的雪地中。

凤凰大怒,道:“你到底要怎样?”乌鸦淡淡道:“也不知长垣是怎的教的你,武功学的不行,规矩更是学的不行。”凤凰道:“你能不能不要总是答非所问,可是很有意思?”乌鸦道:“我只是不想你太冲动。”凤凰道:“我冲不冲动与你有何干系?你少多管闲事。”乌鸦嗤笑道:“我当我愿意?是长垣让我过来拦着你。”凤凰疑惑,心道,长垣为何要让你来?问道:“他人呢?”乌鸦道:“其他几位厢主唤他走开了,他不放心你,让我来看看。”凤凰心念一动,道:“怎的其他几位厢主不找你呢?”乌鸦见凤凰眼珠转动,便已猜到她的心意,道:“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凤凰下巴一抬,道:“其他几位厢主不敢问你,我可敢问。那个幽梦是谁的手下?”乌鸦斜睨她一眼,并不做声。凤凰怒火又起,道:“你可是要护着她?”乌鸦淡淡道:“她不是谁的手下。”凤凰愣了愣,奇道:“莫非她不是新人?怎的连长垣都说未曾见过?”乌鸦蹙眉道:“长垣是你能叫的?”凤凰一怔,这才发觉竟把厢主的名字直呼了出来,忙解释道:“我不过一时顺口。”又急道:“你倒是快说呀!”乌鸦道:“她是新人,是我前两天才带回来的。”凤凰心道,莫非这姑娘当真武功如此厉害,连乌鸦都要忌她三分?皱眉道:“才来了两天,你也放任她这般折腾?可是觉得这样很给你争脸?”乌鸦轻蔑地睨她一眼,道:“我没你那么无聊。”凤凰奇道:“那是为何?”乌鸦道:“莫不是她要上去,我还拦她不成?”又道:“不过,她倒确实给我争了脸面。”

凤凰两眼一翻,白他一眼道:“瞧你把自己说得这般清高。”又道,“我倒是要去会会她,瞧她到底有多厉害。”说着走到一旁去将剑拔出,欲进灵犀洞去。乌鸦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扯到一旁,道:“你打不过她,还不如别上去丢人。”凤凰这几年来一直勤奋练武,并未丝毫觉得自己比别人差,今日被乌鸦这样一说,顿觉屈辱,眼一瞪,怒道:“你怎知我打不过她?你是怕我打过了她,你挣来的那些脸面又一下丢尽了?”乌鸦倒是不以为然,慢悠悠道:“我是怕你给长垣丢面子。”凤凰忆起在红衣时,初扇为了让她尽力一搏时说的那番激她的话,更觉非要好生教训幽梦不可,扭动身子,用力挣着乌鸦的手。乌鸦道:“你别白费力气了,若你都能挣开我,我的武功当真是白学了。”凤凰哼了两声,停下挣扎道:“你放手,我不去就是。”乌鸦脸色一沉,手中暗暗使劲。凤凰惊呼一声,道:“痛,痛,快放手,痛。”乌鸦放松力道,拽了她往别苑外走,一边道:“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聪明么?”凤凰踉踉跄跄跟在后面,皱眉道:“我没骗你,我真的不去了。”

乌鸦一直将她扯到花田,这才松了手,与她相对而站,道:“结束之前,你最好别进去。”凤凰扁扁嘴,哼了一声,将头转到一旁去不作理会。乌鸦也不以为然,一时无话,两人各自沉默伫立,竟是直站到了黄昏。期间,凤凰偶尔在原地来回踱几步,免得站久了要腿麻。天气寒冷,乌鸦却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宛若雕像一般。凤凰本想乘机溜进别苑去,念头一起,正待要行动时,却又被乌鸦钳制住,几番折腾下来,最后只得作罢。

凤凰与乌鸦自相识以来便是水火不容,凤凰性子急冲且倔强,时时口无遮拦,乌鸦却凡事淡定决绝,说起话来也是丝毫不留情面,常惹得凤凰怒不可遏,却又碍于他厢主的身份,不能如何计较。加之初遇之事,使她对乌鸦更是事事憎恶。乌鸦与长垣关系极好,长垣性子温和,或明或暗都处处护着她些,无形中便助长了她乖张的性子,这也是念再多书都补不回来的。

但见暮色苍茫,别苑内炊烟已起,凤凰已是站得浑身无力,嘴唇冻得几乎发紫,恹恹道:“这下能回去了?”乌鸦此时正在闭目养神,听见凤凰问话,睁眼四顾,道:“早就可以走啦。”凤凰嗔道:“你不说我哪敢走?”乌鸦心觉好笑,道:“你何时这么怕我?”凤凰扁嘴道:“我一直都这么怕你,你会不知吗?”说完顿觉后悔,忙伸手捂嘴。乌鸦脸色不变,沉默半晌后道:“你先回罢。”凤凰忙点头,站了这许久,肚子早已饿扁,与乌鸦道过别,便径直到饭堂去。

用过晚膳,凤凰本想回房休息,脑中忽地念头闪过,也不知乌鸦回去了没有,现下正是融雪之时,只怕他再不回去,就要被冻成冰塑了。即刻折返身子出了别苑,独自一人在花田边的小道上来回走了一遍,不见乌鸦的人影,心中一梗,也不知是失落还是欣喜。正准备回房去,刚走出几步,脚下一滑,便直挺挺地摔了一跤,跌得一身是雪。凤凰吃痛,喃喃嗔道:“死乌鸦,臭乌鸦!”正要爬起身来,眼前出现一件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斗篷,连鞋都不见。凤凰心中一惊,暗暗叫苦道,不会这么巧吧?

抬头一看,却见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睁着大大的眼睛,面带嘲讽奚落之色。凤凰眉头一皱,并不做声,只默默撑着身子站起来。幽梦伸手扶她,见她一边拍着身上的雪水,一边道:“多谢。”幽梦耸耸肩,语带不屑道:“我只是顺手扶你一把,你莫要以为我们的关系就此更近了一步。”凤凰听她这般冷言冷语,心中好不是滋味,暗道,好个了不起的幽梦,简直比乌鸦还要嚣张,只是可惜,我连乌鸦都不怕,还会怕你?立时直起身子来,讽刺道:“我可没有这等奇怪的癖好,从未指望要与你有进一步的发展。”这“进一步”三字说得极重,幽梦脸色一沉,欲待发作,念头转动,又敛了下来,如常道:“今日有许多前辈上台与我切磋,但都被我一一打下了台。”说着轻笑两声,继续道:“我从第一回合打到最后一回合,居然没有一人能伤我。你信吗?”凤凰冷笑道:“我当然信。”随即又道:“像那些日日想得人另眼相看的人,自然是想在台上一战成名。那些个真正的高手,都躲在台下看好戏。你说,你会不会赢?”幽梦瞳孔收紧,道:“这么说,你认为我是在哗众取宠?没有真凭实料了?”凤凰斜睨她一眼,道:“有没有真凭实料我不知道。不过,哗众取宠倒是真的。”幽梦眉头蹙起,不悦道:“既然如此,前辈不妨来领教我两招。”说着就要拔剑。凤凰退后一步,摆手道:“我对你有什么本事根本就没有兴趣,你要打,大可留着明年再上台去打。”凤凰说着便要走,路过幽梦身边之时,幽梦反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可我对前辈的本事如何,很有兴趣。”凤凰甩开她的手,道:“你叫我前辈可还不够,还得叫一声姐姐。妹妹听姐姐一句劝,做人知足常乐就好,何苦这么争强好胜?”幽梦微微一笑,道:“妹妹在这儿就多谢姐姐指教了。”又道:“不过,今日妹妹不是要争强好胜,是想与姐姐切磋武艺,不知可有这个荣幸?”凤凰叹了口气,仍是不予理会转身就走,心中却正自打着如意算盘。幽梦是前两天才入门的新人,怕是不知门中规矩,不得私下比武这条,可是大忌,轻则幽禁终生,重则由厢主亲自处决。今日幽梦这般缠着她,纵然两人真打起来,也不会怪在她头上。

幽梦身形一转,便到了凤凰跟前,她将斗篷一扬,抽出佩剑,不给凤凰说话的机会,直刺而来。凤凰忙伸剑格挡,心中暗自得意,却故作不悦道:“我说了不愿与你斗,你怎么缠个没完?快让开。”幽梦并不作声,只是一剑紧接一剑刺来。凤凰心中大惊,暗道,瞧来她不仅拳术了得,就连剑法也是十分厉害。当下全力应战,不再多言。凤凰正要将剑拔出,却听一声呼喝,道:“住手。”凤凰听出是长垣,连忙松了正要拔剑的手。幽梦却是充耳不闻,仍是一剑接着一剑刺来。凤凰只得一味避让,一边嚷道:“你何必这样逼我?若要切磋,你大可找别人去。”

忽闻“叮”地一声,幽梦顿时只觉手臂一麻,剑已脱手而出,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花田边缘。幽梦大骇,心道,若非当真如这女子所说,真正的高手不过是在台下做观众?而自己,也不过是哗众取众般地耍了场猴戏?忙转头看向长垣,弯腰拱手恭敬道:“厢主。”长垣面无表情,峻声道:“你们可曾玩够?”幽梦神色一变,低低道:“是,幽梦以后不敢了。”长垣转头向凤凰看去,冷声道:“你还不进去?”凤凰忙敛了神色,虽是心有不甘,却仍是不敢多留。

待凤凰走远,长垣才仔细打量起幽梦来,幽梦垂首而立,不敢抬头,也不敢离开,虽心知晓长垣正在瞅着自己,却也只得硬着头皮,顶着他慑人的目光纹丝不动。长垣却是越瞧越心惊,眼前的少女只给人一种感觉,那就是瘦。轻风一吹便入骨,散灰捻来即化烟。那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瘦骨伶仃,一种令人毛发悚然的骨瘦如柴。长垣心头一凛,暗暗猜测道,莫非她是中了蛊毒?越想越不寻常,若她真是中了蛊毒,又该是什么蛊?她又究竟是自己服了蛊,还是受人利用?

但无论是哪一种原因,有一个结论是不会错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第 12 章

长垣思忖片刻,将目光别开,低声对幽梦道:“既然来了这里,就好生待着。太大的野心对你没有好处。”听到这话,幽梦藏在袖中的拳头顿时紧张地握起,却并未作答。不多时,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长垣连连磕了几个响头。长垣未及反应,惊道:“你这是做什么?”连忙上前扶她,道:“起来,快起来。”幽梦固执地不肯起身,将头从地上抬起来,一张脸泪眼盈盈楚楚可怜,对上长垣的眼睛,喃喃哽咽道:“厢主都知道了罢?厢主一定都知道了,厢主一定都知道了。”长垣一怔,随即道:“有什么话起来再说。”幽梦缓缓摇了摇头,无助地握住长垣的手臂,似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悲戚道:“厢主没有猜错,我是中了蛊毒。”长垣摆出一副吃惊的模样,心中却暗自疑心道,她竟主动告诉我她是中了蛊毒,莫非她真是被人利用?还是深不可测地另有所图?幽梦低声道:“我知道厢主在想什么。”说着眼泪唰唰流下,继续道:“厢主一定是在想,我来这里定是另有所图。”说着,哭得愈发凄苦厉害,道:“厢主可愿听属下一言?”长垣沉默半晌,点头道:“但说无妨。”

幽梦目视远方,若有所思,将她的身世经历徐徐道来:“我叫独孤暄,是苏州首富独孤家的小女儿。我还有个姐姐,叫独孤嫣,是我爹跟他的正室夫人秦湘所生。但她自幼便被人掳走,下落不明。爹娘怕我也出什么意外,于是就请了陆家镖局总镖头陆舛教我武功。十三岁以前,我的生活一直都很平静,每天就是习武读书绣花作画,我也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姐姐回来开始。姐姐回来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当时,我和爹娘几乎都不敢相信。那时候的姐姐已经十七岁了,她被掳走后没多久,秦湘夫人就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就去世了。爹说,姐姐长得和秦湘夫人几乎一模一样。可我总觉得姐姐很奇怪,她很瘦,瘦到皮包骨,瘦到令人望而生畏,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有一次,我奇怪地问姐姐,为什么她那么瘦。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将衣服脱下来,给我看她身上的那些疤痕,有刀伤,剑伤,有鞭打,有火烙,还有很多奇怪的黑色印记。她告诉我说,她被人掳走后,就被卖到了苗疆,为一个专门研究蛊毒的人做药人。那人练蛊不成时,常拿她出气,不光没有饭吃,还被打得遍体鳞伤。姐姐当时看我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屈辱,那种痛苦,我光是想想就想哭。我抱着姐姐说,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她,我会一直一直,在她身边保护她。我真的很心疼姐姐。自那天以后,我便更加努力地跟着陆镖头学功夫,说来也奇怪,我竟然像是突然开了窍一般,学得极快。后来我才知道,姐姐在我身上下了蛊。”

“这种蛊叫做十年一日。顾名思义,每日下一点,蛊毒在体内堆积,到了一定的时日,便会发作至死。姐姐终日陪在那个苗疆人身边,习了不少练蛊的方法,十年一日就是她自己炼制出来的。她将这种蛊,每日添一点在苗疆人喝的水里,好不教他发觉。几年下来,苗疆人虽然炼制出了许多稀罕未见的蛊,但身子却一天不如一天,后来连行动都成了问题,终于死在了姐姐的面前。姐姐逃出来后,就一直四处流浪。后来遇上了一伙江洋大盗,其中一个女人脸带刀疤,身上还有幼时姐姐随身带着的玉佩。她忆起自己被人掳走之事,便在夜里对那女人下蛊,逼她说出当年之事。这个女人却只是从别人手中夺来的玉佩。她将那人的名号告诉姐姐,姐姐顺着她说的线索,一点一点地找寻,最终找到了当年掳走她的人。她还知道了一个真相,其实当年,是我的娘亲雇人将她掳走的。

“我当然不信。于是姐姐说,只消过了今晚,我就会知道我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生怕她对我娘下手,于是一直守在我娘的身边。但我娘却一直都安然无恙。直到半夜。半夜的时候,我娘突然醒来,像发了疯一样地尖叫,绕着院子四处跑,她说她头痛,她说她浑身都痛,就像要被撕裂了一样。她的声音很痛苦,很恐怖,我害怕得不得了,爹他抱着我,我感觉到连他都在浑身发抖。姐姐当时就立在墙角,我看到姐姐在笑,她笑得很可怕,就像故意在配合着我娘发疯一样。我每天晚上都会做梦,都会梦见她的笑,梦见我娘在她身边大声尖叫。”

“我娘看到姐姐,她跪在她面前,一边哭一边求饶。姐姐笑得更开心了。我娘说,湘湘我对不起你,你别怪我,我不该找人掳走你女儿,我不该在你的药里放毒药,求求你,我认错了,求你放过我,你放过我。我当时根本就不敢相信,我不敢相信我娘竟然是个这么狠毒的人。爹爹当场就晕了过去,我很乱,想哭哭不出来,想喊喊不出来,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娘她一直在给姐姐磕头,我去抱她,她根本就不理我,她把我推开来,一直磕一直磕,地上流了好多好多血。我就这样看着我娘,看着她就这样死了。”

“姐姐说要我们偿命,偿还她这十年来受的苦楚,偿还秦湘夫人的命。她对我们恨之入骨。当夜,她就将整个府邸烧得一干二净,我骂她,说她没人性,怎么可以杀害那么多无辜的人,怎么可以连爹都杀,我骂她没人性。她不理我,她说是我们活该,是我们活该。我在大火中逃了出来,连续逃了几天几夜,一直到这山里,才被乌鸦厢主带了回来。”幽梦说着,动了动干涸的喉咙,低低哽咽道:“后面的事情,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了。”

长垣对上她的眼睛,只觉她的眼中放入了无限的痛苦,不停地循环放大,那样的痛苦,那样的真实,令人无不动容。他带了些同情,柔声道:“我听你把话说完了,先起来吧。”幽梦缓缓地支撑着起来,身子瑟瑟发抖,几乎站不住就要跌倒。长垣扶着她的肩膀,带着她往里走。幽梦握住他的手臂,轻声道:“厢主,等等。”待到长垣停下脚步,她凄然问:“厢主是不信我吗?”长垣摇了摇头,真诚道:“我信。”她说得那般动情,他不得不信。她恳切道:“我有事想求厢主。”她说:“我想求厢主,替我想想办法,帮我把蛊毒解了。”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一边摇头道:“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长垣曾在苗疆执行过任务,因此对苗疆蛊毒略有所闻,但也仅限于听闻,却是不甚了解,更别说是解蛊方法。他正自踌躇,抬眼却见若笙立于门边角落,见他瞧见她,忙使了个眼色,身子更隐向柱子后头。长垣应允道:“你放心,我自会尽我所能帮你。”幽梦大喜,感激道:“多谢厢主。”说着又要跪倒,长垣忙撑住她的身子,道:“跪了那么久还嫌不够吗?快回去休息。”

送了幽梦回去,长垣才又折返至别苑门前,若笙已在一旁等候。见了他,忙将他拉到一旁的偏僻处,皱眉道:“你当真信她?”长垣摇头道:“并不全信。”若笙怔了怔,道:“那就是信了一半?”长垣道:“瞧她的神色,不似在说谎。”若笙待要说话,长垣又道:“但我什么都没问,她却从头到尾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也实在奇怪。”若笙环目四顾,压低了声音道:“所以我才总觉不安。你需得小心为上。”长垣点头道:“我会多加留神。”又道:“这件事你暂且别管的好。”若笙奇道:“为什么?”长垣道:“我总觉有些不对,置身事外才不会被牵扯,你放心,这件事我自有打算。”实则长垣也是毫无头绪。这是一团没有头的线,就算剪去了再多,也始终剪不到关键的一根。

一夜,长垣正与乌鸦谈及此事,忽闻一阵极其细微的脚步声,若不是二人武功高强,只怕根本是听不见。两人当即噤了声,细细侧耳倾听。此时已是子时,门中弟子均已入睡,乌鸦房中烛火早时便已燃尽,只道天气寒冷不愿起身,两人便一直在暗中对话。

这人显是在刻意隐藏脚步,每一步都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然速度却是极快,不多时便已渐渐隐去。长垣即刻闪到门边,低声道:“你听出来了吗?”乌鸦从喉咙里应了一声,俩人一齐跟出门去。

行至灵犀洞,便见那人在洞口不住摸索,一身黑衣似要融入了夜色之中。不见月,隐约可见他随风而动的衣角。长垣与乌鸦躲在一旁,既未出声喝止,也未离去不顾。

那人在洞口摸索了许久,想是无果,才终于恹恹离去。两人正待要开口说话,便见一抹红色从另一侧闪了出来,低声冲二人道:“你们可有瞧清是谁?”长垣摇头道:“没有。”又道:“不过,听出了个大概。”若笙奇道:“听?”转念一想,他二人武功如此高强,能听出也不足为奇,便忙问道:“是谁?”这夜,若笙与凤凰本是在外谈天,两人一直依依不舍说了许久,直到实是太晚,若笙才将凤凰催了回去。刚送走凤凰,就见一黑影迅速闪过,当下未及犹豫,便跟了上去。长垣低声道:“幽梦。”若笙大惊,暗暗称奇道,她怎的会有这样一身好轻功?疑道:”她到底想做什么?”长垣道:“我也想问。”乌鸦道:“绝非好意。”长垣点头,也道:“绝对好意。”

若笙怔怔望着二人,一时不知如何答腔,便转目瞧向灵犀洞,望能瞧出些思绪。长垣却道:“别看了,不可能会留些什么。”若笙摇头,也不作解释,回过头道:“怎么办?要不要向门主禀告?”乌鸦与长垣对视一眼,均摇头道:“不说的好。”若笙也不多问,只道:“那要怎么办?如你们所说,她绝非好意,我们不能坐视不理。”又对长垣道:“你可还记得那日她说与你的那番身世,如此看来,也是假的了?”长垣却道:“那不一定,她字字句句情真意切,不像作假。”乌鸦道:“你倒是很信她。”长垣摇头道:“我若信她,今日就不会跟来。”若笙道:“那是如何?”长垣犹豫片刻,道:“看来我需得下山一趟。”若笙登时明白过来,随即脱口而出:“你别去。”长垣奇道:“为何?”若笙不放心道:“苗疆太过险恶,只怕出了意外,武功再强也未必能够逃脱。”长垣微笑宽慰道:“你放心,我曾去过苗疆,对苗疆还算熟悉,不会有事。”说着看了乌鸦一眼。

乌鸦摆手道:”我不去。“若笙秀眉微蹙,忙道:“我同你去。”长垣一怔,随即摇头道:“万万不可。”若笙脸色一沉,略有不悦道:“为何?”长垣道:“苗疆巫蛊之术盛行,你一个女子,多有不便。”若笙道:“我可以女扮男装。”长垣仍是不住摇头。若笙将头别向一旁,冷声道:“你可是不愿与我同行?”长垣忙道:“你莫要多想,我只是觉得此行凶险,怕你会有不测。”若笙心中愈发不悦,暗道,我对你如何,你是当真不知,还是装作不知?也罢,你不愿说破,我自是不便强求,但你当真是如此嫌弃,连与我同行都不肯?你越是不肯,我便越是要与你同去。这念头一过脑海,若笙顿感脸红,暗嗔自己怎的这生不要脸,却仍是固执道:“你既然如此说,那就是同意了,我会好生护住自己就是。我们何时下山?”长垣踌躇片刻,仍是摇头。若笙急得脚一跺,嗔道:“你怎的这般优柔寡断?我是洪水猛兽,当真令你如此生厌?”话刚罢,忆起乌鸦还在身侧,顿觉窘迫。话说到这份上,长垣自是不好再拒绝,只得应允道:“待过几日,我给凤凰派下几个任务,我们便下山去。”若笙当即应允,第二天便交代洞天与灵秀,说自己要出一趟远门,两人要好生练武,不可懈怠。

此时洞天与灵秀均已是初长成的十六岁年纪,正值青春少艾血气方刚,也不似从前那般淘气闹心,且两人均是天资聪颖,武功都已略有小成。若笙性情温和,两人素来不惧她,在这门中可以说是肆无忌惮,但唯一惧怕的便是凤凰。自三年前被她一吓,两人老实了好长一阵,这才有了今日彬彬有礼善于言行的二人。虽后来知道凤凰不过是吓吓他们,但仍心有余悸,不敢在她面前逾越半分。

凤凰自十七岁入门以来,至今已有四年光阴,只觉时日过得甚快,入门之事,与众初见之况,均似昨日。这日,长垣将练功房的众人都遣了出去,抽了长剑出来,要与她比试,道,若是她胜了,便让她下山。一听此言,凤凰心中自是喜不自禁,但转念又想,这难度未免也太大了些,长垣的功夫她是见识过的,以她如今的本事,就算是再多练几年,也未必胜得过他。当即转身就走,一边道:“你耍赖,我不跟你玩这一套。”长垣登时一愣,忙跃至她跟前,拦住她道:“你不是一直想下山吗?”凤凰扁扁嘴,嗤道:“你明知我胜不过你。”长垣道:“没试过怎知不行?”凤凰道:“我有几两重我当然知道。我看我还是在山上没日没夜地练个几年,兴许能和你打成平手。”长垣眉头轻蹙,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好生在山上待着,再过几年,我们再切磋。”凤凰喜上眉梢,道:“当真?”长垣道:“自然。”凤凰长剑一伸,剑鞘弹出,剑便架在了长垣颈上,她眉眼含笑道:“这样可算赢了?”长垣道:“这样怎么能算?”伸指一格,顿时将凤凰长剑格开。

凤凰手一抖,被震得虎口发麻,长剑几乎要脱手而出,赶忙收身退后。长垣挺剑而上,疾如闪电,迅速无伦,转眼就到了跟前。凤凰不敢硬接,忙侧身闪避,仍是被削下了一缕秀发。眼见长垣一剑又到,她根本不及反应,只得举剑相格。本只是下意识之举,岂知他的剑似乎带有吸力一般,双剑相交,便再也分不开。长垣挥剑画弧,凤凰不愿撒剑,只得被他的动作带着走,一边急忙道:“我打不过你,不打了,不打了。”她这话本想使长垣松手,好能反击,岂知长垣竟若未闻,剑中内力一收,将凤凰的剑吸了出去。凤凰顿时长剑脱手,眼见长垣一剑直刺而来,也只能不住向后退去。躲了几招下来,她见长垣仍是没有反应,急忙喊道:“你是想要我命还是真要试我武功?”心中焦急,也不知长垣是师承何人,竟能将他教的这般出神入化,剑在他手上使出来,似乎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完全融入了一般。

两人斗了百余招下来,却一直未有胜负。凤凰心知长垣是有意戏弄,既不让她胜出,也不让她败下阵来,好存心耍笑自己一番。自打长剑脱手,凤凰便一直在一味躲避,时而轻功纵跃,时而以虚招闪避,耗费体力之多,加之根本无法还手的心有余而力不足,更是苦不堪言。

再斗得片刻,她便故作不支,在闪避之时摔倒在地。长垣才终将剑收回,嗔她一眼,道:“可有摔着?”说着上前将她扶起来。凤凰满脸不悦地撅起嘴,强撑起身子。长垣正全力扶她之际,她袖中右掌伸出,一掌打在了他的胸口。长垣手一松,凤凰便又狠狠摔了下来。长垣却只是身子晃了晃,并未如何,他站直了身子,道:“若是我武功再低些,或是你武功再高些,恐怕我就要死在你手里了。”

凤凰本是想一掌将长垣击开,可让自己反败为胜,岂料长垣连动都未动分毫,反倒是自己狠狠摔了一跤。这一下当真是摔得生疼,也不爬起身来,只是恹恹地坐直了身子,闷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又道:“我输了,再也不提下山之事就是了。”长垣蹙眉道:“还不起来?”凤凰不做声。长垣道:“快起来,别人瞧见,要以为我欺负你了。”凤凰眼一瞪,奇道:“难道不是你欺负我吗?”长垣好笑道:“我哪里欺负得了你?”凤凰道:“你明知我胜不过你,还让我与你比武,非要比胜了才能下山,这不是故意欺负我是什么?”长垣轻笑两声并未作答,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布来,递到她跟前。

凤凰心中虽是好奇,却仍是倔强地别过了头,不作理会。长垣也不将手收回,就这样一动不动举在她跟前。凤凰犹豫片刻,将白布接过来,只见布上用朱砂写着几行字:五月前,苏州,云山客栈老板朱辰远,烟雨楼歌姬邵容容,陆家镖局镖师陆舟。白布下有一小小的手指印记。凤凰急忙站起身,喜道:“当真吗?那你刚才干嘛要骗我?”长垣道:“你性子太急,需得好好敛一敛。刚才,我不过是试试你的武功。”凤凰连连点头,笑道:“我知道我知道。”问道:“我什么时候能下山?”长垣淡淡道:“随你。”凤凰喜不自禁,恨不得现下就收拾东西奔出门去,但忆起长垣说她性子急躁,忙敛了喜色,问道::”怎的没有雇主的名儿?不是需要调查吗?“长垣道:”我派人查过了,你只需查清绢上的人就是。“有人帮忙做事,凤凰自是乐得清闲,也不多问,只道:“那,我只要在五月前将这些人杀了,做别的都没关系吗?”长垣奇道:“你要做什么?”凤凰连连摇头,道:“几年没下山啦,我需得好好玩一趟。”长垣板起脸道:“到了山下,千万要谨言慎行,知道么?”凤凰自然点头应允,已有数年未见过山下光景,心中早已描绘出了千百幅的模样。在这与世隔绝的山中,若是要修身养性倒真不失为一个良好的去处,偏偏凤凰却毫无修身养性的意味,一心念着何时能够下山去,一是为了要寻顾忆安,二是为了瞧瞧山下的热闹。

她虽自小清苦惯了,但终究是年轻的心性,坐不住。但想着是第一次执行任务,又不明对手底细究竟如何,且只身一人在江湖行走,心中难免不安。她虽自小四处流浪漂泊,但也从未只身一人,不明滋味如何,只觉愈发惴惴,次日与若笙相见,她便急急求了若笙,要她与她一同下山去。若笙与长垣有约在先,自然不允,只道:“万事虽是开头难,但也总是做得到的。”凤凰当然不听,道:“你只需得陪我开了这个头,日后自然不用你。”若笙摇头道:“我不去,不去。”凤凰握住若笙的手,撒娇道:“你怎的忍心让我一个人下山去?”若笙奇道:“怎的不忍心?我岂能顾你一辈子?”又道:“你不是还要报仇吗?”凤凰点头道:“自然,可我不想一个人下山,多闷呐。”若笙心觉好笑,在她脸上轻轻一刮,打趣道:“到底是不想呢,还是不敢?”凤凰被说中心思,脸微微一红,脚一跺,娇嗔道:“我哪有不敢。”又道:“我不过舍不得你,你陪我去可好?”如此磨了半天,若笙仍是半点不动摇,只是摆手不予应允。凤凰心中愈发奇怪,心道,自相识以来,她一向有求必应,今日这是怎么了?奇道:“你可是有要事要办?”若笙本想告知与长垣要去苗疆一事,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总觉说不出口也不该说出口,只得说谎称是。若笙既然这般说法,凤凰纵使再不愿也只得作罢,一个人恹恹地收拾了东西,次日便独自下山去了。

第 13 章

分岔路。凤凰一手拉着缰绳,一手紧紧捏着衣角。一条向左,一条向右,都是目的地。该去哪边的好?她从怀中掏出一卷白布,摊在掌心,又掏出另一卷,覆在先前那卷上,绢上云:顾忆安,扬州人士,父顾琛,原籍浙江,后至扬州经珠宝,祖上皆为官,家世显赫。后便是赫然写道:众皆知顾家乃珠宝之士,殊不知,琛于扬州前行至关外,习得毒门秘术,暗与官中勾结,毒害忠良,朝中皆有相识。这宗卷是临行前乌鸦交付于她。三年前她擅闯黑衣宗卷室后,两人曾约定,他日她得以下山,他必将卷宗转赠。凤凰将白布攥成一团,心中是期待紧张各占一半,说不清的别番滋味,只觉似是空望蜃楼海市,心知有所物,遥遥不可及。

她犹豫良久,眼看快到正午,仍是迟迟做不出决定。去寻顾忆安是期盼良久势在必行之举,去苏州又是任务在身在所难免,该如何?该如何?想着顾忆安,心中是恨极恼极盼极又怯极,怯的是几年不见,不知当如何面对,昔日主仆如何质问出口?顾忆安那一身隐藏的武功又该当如何?心下无底,又牵挂着怕未能及时完成任务,当下终于下了决心,即刻纵马奔去。

行了几日,方到苏州。凤凰将白布拿在手中再细细翻看,心中一边盘算着。她在城中兜兜转转,四下访问,才寻到了云山客栈。正勒了缰绳准备下马,便瞧见一店小二迎面而来,夹带谄媚之色,道:“姑娘好,姑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凤凰将缰绳递给他,也不作答,便径直进了客栈。四下打量过了,只觉客栈并无异状,方行至柜前,对掌柜道:“麻烦给我一间房。”掌柜瞧上去甚是忙碌,正对着账本打着算盘,一边点头称是,即唤了小二过来。凤凰瞥了一眼账本,记录的尽是些客栈平常的进出账目,仍是无半分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