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灵芝拱手道:“敢问阁下是何许人也?”乌鸦上前一步,冷声道:“你们若不把事情交待清楚了,问了也是白问。”

陆之暄心下无主,只得将火气尽数撒在了凤凰身上,指着她怒道:“你居然是这样的人?亏我们姐妹这么信任你。”凤凰冷笑一声,并未作答,心中想的却是,你们说得倒是好听,若真信任我,岂能到如今还没有半分实话?一面走近乌鸦身畔,待站定后,即对二人拔剑相向,冷声道:“他说得对,你们最好把事情交待清楚,否则就做好丧命的准备。”在带她们上山之前,她便已有终要与二人大打出手的打算,乌鸦的出现虽让她倍感意外,却也在无形之中助长了她的气焰,不过将她的打算提前而已。

陆灵芝脸色煞白,紧紧握着陆之暄的手,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一眼便看出这黑衣人的武功深不可测,即使二人联手,也未必是他对手,加上他身边还有一个武功不弱的凤凰,哪敢妄自动手?在她一筹莫展,正欲如实告知之际,陆之暄却上前一步,冲那二人道:“罢了,不必多说,拔剑便是。”说着便径直冲了上去。陆灵芝心头骤然一紧,暗自怒道,该死的丫头,怎的这般不会审时度势?却也无计可施,只得挥拳上前。

凤凰在乌鸦耳边低语道:“她就交给你了。”即刻闪到一边,举剑迎向陆灵芝。乌鸦微微一怔,上前迎陆之暄的双拳。一招过后,两人均是暗暗心惊,陆之暄已然明了此人武功高强,自己绝非他对手,但箭在弦上,此时又如何能退缩?

乌鸦倒是处处手下留情,表面上是与陆之暄在全力相搏,实则暗中摸索着陆之暄的武功路数,瞧她年纪虽小,武功却着实不弱,难怪凤凰将她交给了自己,想来两人早已斗过一回了。

陆之暄自然也不傻,第一眼时也已瞧出乌鸦武功非同一般,当时本欲退缩,抬眼却见陆灵芝的犹豫模样,转念一想,此事关系她们两家私事,如何能对外人道?当下绝了这念头,哪料得陆灵芝起初虽是万分不愿,现下却已有了为求自保舍其不必的心思。

陆之暄武功远远高出陆灵芝,自然也就挺身而出,以身御敌向武功更强的乌鸦出招,一上前便直接使出狠招,气运丹田,自丹田遍及周身,再集全身之力积于双拳,齐齐向乌鸦攻去。

此乃陆家拳法极其高深的一招,唤作重影拳,顾名思义,便是重重叠叠,幻影皆皆。乌鸦只觉处处都有拳风飒飒而至,听起来甚是汹涌,实则有形无神,随意抬起右手,运掌相抵。他一脸的淡然无畏,无丝毫费力之感,引得陆之暄不住惊骇。不多时,乌鸦便已瞧出端倪,一面暗自好笑道,幻即虚,虚中有实,实则无虚,这等浅显的东西竟也敢如此卖弄?他侧身横剑一削,身形微转,已近了陆之暄身畔。

陆之暄大惊,连连后退。

乌鸦右手脱剑,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手肘攻向她脊背。陆之暄只觉背部一阵剧痛,似有千万斤巨石压制,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气血翻腾,“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她浑身瘫软,已然倒地。

乌鸦再将右手伸出,将还未落地的剑接了回来。

陆之暄此时已是神志模糊,却还有隐约心悸恐惧之感,头皮一阵酸麻,想自己习武多年,此人却只用一手便将己制服,真可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岂不哀哉?

乌鸦抬首见凤凰与陆灵芝仍是你来我往招数变换不止,凤凰竟还有渐落下风之感,不知该好笑还是该叹息。他脚尖一提,便已至陆灵芝身后。陆灵芝微怔,正欲侧身避开,乌鸦已一掌劈向她后颈,陆灵芝甚至未知何事,便已晕了过去。

凤凰骇然,怔怔提着剑,一动不动。几年未见他使武功,他比过往愈发厉害起来,程度高深,近似魔鬼,她离他如此之近,竟看不清他究竟是如何出招。

乌鸦转目瞧向凤凰,见她一脸茫然,心中好笑,走近了她身畔,在她剑尖轻轻一弹。凤凰只觉浑身忽地一震,竟似连带着骨头血液都嗡嗡而鸣,浑身遍布细微刺痛,这才回过了神。凤凰见乌鸦斜睨着她,略有嘲弄,闷哼了一声,心头仍有惴惴不息,忙走近陆灵芝跟前,蹲□来瞧她。

她在陆灵芝颈处探了探,侧头对乌鸦撇嘴道:“你当真是狠。”乌鸦不以为然地走近了跟前,道:“我算得很好,不多一分,不少一厘。”凤凰知他说的是力道,自己也探过陆灵芝的脉搏,并无大碍,便转目瞧向陆之暄,努了努嘴道:“她如何了?”乌鸦走过去将她提起,朝凤凰扔过来。凤凰一颗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忙伸手去接。直到陆之暄稳稳当当落在她怀中,她方松了口气,怒斥道:“你干什么?人也是能随便扔的吗?”说完心头骤紧,忆起顾忆安之事及他的高深武功,既有自责之感,又有悠悠恐惧,心虚不已,忙将陆之暄放在地上安躺,从怀中掏出绣帕替她擦拭嘴角的血渍。

此时的陆之暄虽已是昏迷不醒,却仍是双眉微蹙,轻咬嘴角,万分的愁苦模样。乌鸦蹲□来,探她的脉搏,随后道:“她虽伤得重些,却也无甚大碍。”随即蹙眉:“如今她二人尽已晕倒,你打算怎么办?扛回去么?”凤凰哭笑不得,道:“是你把他们打晕的,如今倒来问我了?”又怏怏道:“明知他们进不得,你不是明知故问么?”不说还好,一说愈发甚觉头疼,不由得扁嘴咂舌,苦恼至极。乌鸦举目打量周围,道:“要不,就留在这儿?”凤凰闻言又要斥他,话到嘴边却又收了回来,忙转腔温声道:“我会再想办法的。”话音刚落,便瞧见乌鸦那张冰封万年的鬼魅脸孔上,竟呈现了一种奇异的神色,似讶异,似浅笑,似嘲弄,更甚似有红晕,却又携了些一成不变的冷漠。凤凰从未见过乌鸦这般,当下也是怔怔瞧着他,说不出话来,暗道,莫非我刚才有何不妥?思索着刚才的举动,也未觉有何异常,莫不是他想多了?

乌鸦也略嫌尴尬,忙正色不语,抬手伸向陆灵芝,凤凰惊道:“你做什么?”举臂拦他。乌鸦一手抓着她的手臂,一手在陆灵芝的人中狠狠掐了下去。凤凰顿时松了口气,脸微微一红,暗暗嗔怪自己的这番狭隘。

陆灵芝轻哼两声,随即醒转。一睁眼便已是双眸透亮,抬拳便向凤凰袭来,凤凰措不及防,眼见她拳头已到跟前,心头顿时叫苦不迭。

一只手叩上陆灵芝的手腕,稍一翻转,凤凰这才算是逃过一劫。乌鸦脸色微沉,将陆灵芝的手向一旁推撞过去。陆灵芝跌倒在地,也不起身,知道有乌鸦在,她这条命就算是到了头,也别妄想什么反击,更不用思及父亲临终所托之事,她与陆之暄为何而来,均余不了了之了。

凤凰将她身子扶起坐直,也不拐弯抹角,径直便道:“现下你可愿意说了?”陆灵芝只道自己命不久矣,若说了反而对不起九泉之下的陆舛和独孤尧,还不如留着一身清白去往阴间,不必到了地下也无颜面,仍是摇头。凤凰被她一阵沉默激得又是怒上心头,将她往陆之暄身上一推,站直了身子。陆灵芝一言不发,垂首抿唇。

第 19 章

此时凤凰已不抱任何希望,却又不愿就此结束二人性命,无奈对乌鸦道:“你说该如何?”乌鸦手中随即运起掌风,冷然道:“既然如此,送她二人去了就是。”凤凰一问完就已觉根本不该问,乌鸦这一声更是彻底绝了她的念想,她轻推他一把,道:“你休想。”乌鸦收回内劲,奇道:“那你待如何?”凤凰转目瞧天色已晚,又不能将她二人带入门中,转头对陆灵芝道:“你们找处山洞过一夜吧,明日就下山去。”陆灵芝与乌鸦均是一怔,没成想凤凰竟饶过她二人,乌鸦低声道:“你疯了?”陆灵芝忙扶陆之暄起身,知道此处不能多留,趁着凤凰还未改变心意之际,最应连夜离去。陆之暄倚在她怀中,双目紧闭,陆灵芝颔首道:“多谢姑娘。”抬脚正欲要走,乌鸦却不允,上前拦住她,转头对凤凰道:“你怎能仁慈?”凤凰上前推开他,催着陆灵芝快走,随即对乌鸦低声道:“杀她们对我们没有好处。”乌鸦却不顾,身形一晃,已移至陆灵芝跟前,拦着她道:“你把事情原委说清楚了,便能离去。”凤凰虽已是放弃不问,他却没有。这本不是什么大事,然而他心中却隐有不详之感,总觉事有重大,且息息相关,不得不问。

陆灵芝扶着陆之暄,犹豫半晌,低眉道:“若是我说了,你就能放我们走?”

乌鸦随即相允。

凤凰在一旁默不作声,既想知道实情,也碍于乌鸦武功高强,不敢出手拦他。陆灵芝转目望向凤凰,道:“姑娘曾问之暄是否识得幽梦,敢问姑娘一句,为何有如此疑问?”凤凰如实道:“我瞧她眉眼与幽梦相似,一时忍不住,随口一问罢了。”陆灵芝搂紧了陆之暄,喃喃道:“她们是姐妹,岂有不相似之理?”凤凰大惊,经陆灵芝这番说法,她再朝陆之暄望去,果然愈发觉得像起来。

乌鸦闻言,心中已将事情大概猜测了几分,不出他意料,陆灵芝随后便道:“你们口中的幽梦,就是独孤家的大小姐,独孤嫣。”再向凤凰颔首:“独孤家就不需我多说了,姑娘既然与容容姑娘相识,自然也知道了。”

凤凰点头相应,心中虽思虑甚多,却也耐心待陆灵芝说完。

陆灵芝脑中飞速运转,过滤着该说与不该说的,继续道:“陆家与独孤家素来交好,独孤嫣却是个例外,她与我们均十分不合,还将从苗疆习来的蛊术施在了之暄身上,我们来这里找她,就是希望她能解去施在之暄身上的蛊毒,否则,之暄年纪轻轻,恐怕命不久矣。”她说得诚恳,也尽是实话,凤凰却愈发不信,心道,陆之暄小小年纪武功便如此高强,哪里像是将死之人?陆灵芝又道:“初时,我与姑娘说了一句‘来者不善’的话,也无非是因她习有巫蛊之术,怕她祸及无辜。”说着,心有愧疚,再有礼颔首,以作致歉。

巫蛊之术?凤凰下意识地望向乌鸦,走远了两步。

乌鸦在一旁默默听着,并未予以理会,他将幽梦对长垣说的那番话再仔细回思一番,顿时了然于胸,语带双关道:“你可还有什么事隐瞒?”陆灵芝身子骤然一顿,一股寒意自脚底而上,猜不透乌鸦言中所意,莫非,他知道了什么?陆灵芝忙暗暗摇头,心头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她若说了出来,此刻恐怕早已没命。”思及此,不由得转念道:“莫非,她已经死了?所以我们才一直寻她不着?”她颤声道:“我确实隐瞒了一些事,但这些事绝对与二位无关,家事而已,还请二位莫要多问。”

别说乌鸦不信,就连凤凰虽是不甚了解实情,却也是不信她这一番搪塞之辞,拂袖道:“你既不愿说,也毋须勉强,走吧。”她这一句亦是话中有话,既是斥责陆灵芝谎话连篇,又是激她和盘托出,陆灵芝怎能不明?她犹豫片刻,缓缓道:“二位若不信我,改日见了她问一声便是。”乌鸦道:“不用改日,我们现下去寻她就是。”这一下完全出乎陆灵芝意料,她未有准备,断续道:“你……你们……你知道她在哪吗?”

陆灵芝既有所隐瞒,乌鸦自也不会如实相告,摇头道:“我不知。”陆灵芝正待要说话,他却又道:“不过,你既然说她习有巫蛊之术,那我们往苗疆去总是没错的。”

凤凰狐疑地看向乌鸦,不明就中所以。区区小事,何去跋山涉水去往苗疆?

话以至此,陆灵芝不能再做拒绝,那只会愈发显得她心虚而已,只得应允。“不过,现下天色已晚,我们歇一晚再走。”她口中说的是歇息一晚,实则是打算连夜离去,好教他们寻她不着,乌鸦哪能看不出她的心思,摆手道:“不必了,我们连夜下山,到了山下再寻客栈歇息。”

陆灵芝一句“夜里山中险恶”还未出口,便感一硬物击中颈部,随即浑身松软,瘫倒在地。凤凰“咦”了一声,下意识地摸向后颈,忆起与乌鸦初见之事来。乌鸦走上前封住陆氏二人的穴道,冲凤凰道:“还不走?”凤凰微怔。乌鸦道:“去收拾些东西,准备银两。”凤凰明了过来,奇道:“我们当真要去?”乌鸦好笑地睨她一眼:“你当我是说笑?”凤凰连连摆手摇头,将心中不明道出。乌鸦却不作解释,只道:“你不是认为我中了蛊毒?信我的话作甚?”

凤凰一阵脸红,没想到他看上去是在出神,自己也是小心翼翼地挪动,竟还是被他发现,解释道:“不是,我只是,只是……”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乌鸦自然也不是真的心怀芥蒂,只是有些事情还未明朗,还是少言为妙。多一人知道,多一份凶险。

此时,若笙与长垣在苗疆已是数月有余,起初那两个月,两人近乎日夜探查,却仍是一无所获。在苗疆,几乎家家户户都擅长使毒,蛊毒最盛,夜间撕咬之声悉索云云,甚为可怖,有诸多炼蛊之法流传,然幽梦所说的那十年一日,众人却均是闻所未闻。

药人之说也是颇丰,苗人都将其视作寻常之事,你情我愿,并无不可。诸多人贩光明正大地兜售药人,十里长街,随处可见人贩响声吆喝,身后有少长咸集的一众药人,或木然或哭喊,哀怨戚戚地抱成一团,等待买家。

若笙待在客栈已有数日未出门,一是不抱希望,不愿再行无谓之举,二是那群药人整日哭啼,实是烦闷。忆起那些药人,若笙感慨油然而生,这便是所谓的人各有命?她叹息。

在苗疆数月来,她只觉此地气氛诡异,日夜均是通体冰凉,脸色苍白,心有梗蒂,连呼吸都似有阻滞。长垣却无甚大碍,对于若笙的情况,他称是心理作用,仍是每日出门,四下访问。

这日,若笙胸口气闷难忍,几番运功调节疏通,均是无果,心中有诸多不愿,挣扎了许久,终是出门去。

抛开诡异的气氛不说,苗疆风景却是分外怡人的,崇山峻岭不为过,层峦叠嶂,环环围绕,天姿灵秀,绿意盎然,林木丛生,维叶萋萋,百花深处,乱蝶迷眼,众鸟于飞,其鸣喈喈,又有水天一色,倒影成玦,白雾笼罩,虚幻交错,殊若仙境。

只是,若笙却并无心思去欣赏这青砖鸳瓦,她无意识地信步走着,偶尔沿着河边,偶尔行入草丛,绕了许久,又绕回街上,仍是一步步缓缓踱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地,一股奇异的香味从不远处阵阵飘来,不容忽视,不刻意留神却又未必能得以闻见。此时的若笙正处于恍惚状态,异味入鼻岂能不觉?她顿时回过神来,举目见已身处一条的荒芜街道,偶有行人,也是打身畔匆匆而过。

这味道时有时无,浅淡游绕,若笙已有些头晕力乏,不自觉循着味道走去。

朦胧中,她停在一户破旧茅屋跟前,一阵阴风吹入她颈中,她登时浑身发麻,忽而清醒过来。环顾四周,全然是一副陌生之境,周遭无人,竟似遁入另一番时空天地般。她鬼使神差地推开屋门,缓步踏入。

这屋子显然荒废已久,网结遍地,灰尘起浮,尘土的味道四下皆是,将那股奇异的香味遮盖去了。

若笙以袖掩鼻,将房间逐一打开查看。

屋内无人,香味也已不再。

若笙再待得片刻,起身欲要离去。忽闻一人声,细微如蚊,听不真切,似从苍穹云层深处飘忽而至,朦胧笼罩,不辨真假。若笙顿时浑身一僵,呆呆立在那里。忧惧深思,结绕与心,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之感侵入她的后脑,缓缓吞噬着她的理智。她握紧了拳头,早已忘了手中有剑,不知该去该留。

那声音再次响起,一闪而过,未许细辨,却与刚才又有不同。若笙终于定了心神,听出那是有人在说话,心中恐惧却丝毫不减,她鼓起勇气,循声向东南方的里屋走去。

若笙推开房门,闻得“吱呀”一声,这一声虽细,却将已恐惧到了极致的若笙激得浑身一颤,差点就弃剑而去。她安慰着自己,莫怕,莫怕,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什么的。这数月来,她身处这诡异的氛围之中,总觉有甚怪异,始终无法适应,这一次似是忽如其来却更似早有预谋的偶然,不能不让她心慌意乱。

屋内仍是无人。若笙的指甲深深嵌入手掌,血顺着她的指尖流出来,细细地在她的指甲盖绕成一圈。

又有一声。这回若笙听清了,是一浑厚男声,怒道:“别动。”若笙手一抖,连忙站定不动了。半晌又有一苍苍女声道:“你懂什么?少乱来。”若笙这才又松了口气,几番大起大落,她几乎都要昏厥过去。

声音是从床底下传来。

若笙拿起床上破旧不堪的席子,心中顿时一喜,诸多恐惧霎时间了无踪迹。席子上竟十分干净,说明这屋内是有人住的。若笙再回望屋中各个角落,虽处处有灰尘遍布,却显有刻意之感,非自然而成。她将席子掀开,赫然见到床板上有一块格格不入的方形木板,想必就是能打开这内有乾坤的关键之门了。

若笙趴在木板上侧耳倾听,只能闻见熊熊烈火不断燃烧的“噼啪”断裂声,良久,才听见那女声又道:“今儿就到这儿罢。”那男声不允,应道:“你老是这么拖沓怎么成?”女声道:“欲速则不达,你不懂么?”男声冷笑道:“我看你是不想快些炼成吧?”女声怒道:“你这是什么话?我若陪你在这儿炼上一天一夜,哼,就是你我都挺得住,他也挺不住。”若笙顿时明白过来,药人,他们在用药人炼蛊。

若笙生怕被二人发现,急忙起身,将席子小心盖好离去。

起初她因随手信步来到此处,根本识不得路,离去时亦在这街中兜转了许久,入夜方得以重回客栈。此时长垣也已归来多时,以为若笙在房中休息,并未打搅,唤她用晚膳时才发现她并不在屋中,等候许久,正欲出门寻找,恰好与匆匆赶回的若笙迎面碰个正着。

若笙二话不说,将长垣拉到一旁,把所遇详细一一告知。长垣听完即刻一喜,隐约有预感,这两个多月来的费尽心机总算是有了些眉目。二人商量着,等候夜深人静时,再探茅屋。

夜深时,袅无人迹,惟有乌云厚重,月不见,隐于深处,微风拂来阵阵,枝桠轻摇。黑鸟其鸣,声声紧促,诡异袭人心。

若笙顺着记忆摸索着路程,不多时,便已入那条荒无人烟的街道。未免打草惊蛇,二人既未提灯笼也未举火把,长垣紧随若笙身后,将来路默默谨记,以免忙中有错。

夜寂得骇人。

茅屋与日间一般无异,席子却有着明显被移动过的痕迹。二人将木板打开,便见有一正好容纳一人的石阶,往尽出望去,只见漆黑一片,隐约有红色火光闪烁。若笙心头骤然一紧,抬目望向长垣。长垣作噤声手势,侧耳倾听,直至确定并无人在内,方掏出火折,先行入内。

这是一间小小的石室,石桌石椅,一应俱全,中心有一巨大金色铜炉,底下火烧得正旺,一股奇异的香味自炉内而出,若笙一闻顿觉头晕脑胀,跌撞着身子,忙抬手扶墙,竭力遏制心神。长垣发觉她的异状,忙回身扶她,低声询问道:“怎么了?”

若笙摆摆手,指向那铜炉道:“无碍,你去看看那里面是什么?”长垣不放心留她一人,将她扶至桌旁坐下,方轻手轻脚走近铜炉。还未近至铜炉跟前,便觉浑身滚烫,似有火烙。他疼痛难忍,忙退了回来。

若笙倚在石桌之上,浑身松软,愈发乏力起来,模糊中见长垣回身,即问道:“怎么了?”长垣离铜炉远了些,灼热感已去,忽觉若笙呼吸说话皆有异常,奇道:“你怎么了?”若笙这才发觉不对,忙掩鼻闷声道:“这味道有古怪。”长垣怔了怔,仔细嗅了嗅,狐疑道:“什么味道?”若笙闻言,将手放下,异香仍在,忙又抬手捂鼻,道:“你闻不见么?”长垣心中已大略明白,想是这室中有何异味,若笙得以闻见,他却闻不见,猜想着:“或许是我内力较为深厚,不受其扰。”若笙觉得有道理,点点头,转话问道:“你可有瞧见那炉中是什么?”长垣将他未近炉身便已有火烧之感告知,随后远远绕着铜炉转了两圈,再四下细细打量石室,道:“这室中并无异常,想它的乾坤必定就在这炉中了。”又试了几次,次数愈多那股无形之焰则愈发滚烫,最终只得作罢。

若笙心道,我能闻见他闻不见的香味,说不定也能近那铜炉,或许这并不是内功的问题,而是男女体质有别。当即强撑起身子,步履蹒跚向铜炉近去。

长垣看着若笙一步步走近铜炉,却无丝毫异状呈现,不禁也是讶异不止,心中猜测云云。

若笙除却那股奇香带来的不适之感,并未有任何不妥,反而觉得那铜炉携着一阵温暖笼罩在她的周身,令她浑身舒畅,不由自主地将垂在了身畔。奇香与暖气融为一体,缕缕侵人心脾。若笙正欲伸手打开铜炉,忽闻“倏”地一声,似有人施展轻功飞跃。

她忙收回手,举目四望。长垣也听见了,却不见有人影,转目望向若笙,两人面面相觑。

接着,便从石阶处传来两声轻笑,讽刺嘲弄,一男一女,正是若笙日间所闻。

若笙知道此时大敌已至,忙闪身到长垣跟前,握紧了手中剑柄。

第 20 章

那一男一女自石阶缓缓踏入,瞧上去均是三十来岁的模样,一身苗人打扮,火光掩映,银饰折射。他二人均是苗疆本土人,将这密室作为日常炼蛊之用,这日炼蛊毕了,一出石室,便觉有何不妥。石室虽与平常无异,却隐有不对,似有人烟刚至。二人猜测着夜间此人必然还会有所查探,便在此守株待兔,果然逮到了若笙与长垣。

那男人先出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来做什么?”若笙心头念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忙礼数周全应道:“二位英雄莫怪,我们机缘巧合入此密室,并无意打搅,这就离去。”话音刚落,便觉长垣在身后攥紧了她的手臂,不让她离去。那两个苗人也拦在石阶出口处,面带煞气,显然不信:“你们若是偶然来此,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暗中查探?”那女人声音苍老,完全不似刚过而立之年的女人,竟似垂垂入暮,近已西去。

长垣将若笙拉至身后,向二人拱手道:“我们是来向二位买蛊的。”那男人登时怒道:“我们的蛊不卖。”女人在暗中抻他衣袖,蹙眉道:“此处蛊毒甚多,我们炼得又不好,找我们买作甚?”长垣道:“两位大名如雷贯耳,我们在中原时就有所耳闻,还请莫要自谦。”

那二人均是一怔,不错,他们便是十年前江湖中鼎鼎大名的用毒圣手,有双夜无影之称的卓千师与卓千瑜兄妹。双夜无影是江湖中人称呼的名讳,意为二人使毒技巧之高,似不见五指之夜,杀人于无形之中。卓千瑜轻笑两声道:“想不到现在还有人知道我们的名号。”

哪知长垣只是见二人在这隐蔽之所练蛊,料得必有蹊跷,随口猜测一说,竟然猜了个正着,他心中一喜,暗揣二人的真实身份,拱手恭敬道:“两位前辈有礼了,我们想要一种叫做十年一日的蛊。”卓氏兄妹均是一怔,卓千瑜是因对此蛊闻所未闻,而卓千师却不是,他心中踌躇万分,如有雷震,思虑半晌已有眉目,忙冲长垣二人挥手凶狠道:“什么十年一日,我们从未听闻。瞧在你们还有些见识的面子上,速速退去,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他越是这番表现,便越有古怪,若笙与长垣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齐齐拱手道:“还请前辈赐蛊。”

卓千师震怒,大吼一声,一拳砸在石壁上,喝道:“你们走不走?”其余三人皆是一惊,卓千瑜从未见哥哥如此,奇道:“你怎么了?”眼角余光瞟向铜炉,多年前,她将奄奄一息的卓千师救回,他醒转后便说出一种奇异蛊毒,发誓在有生之年非炼成不可,两人研制数年,方成,在此地已炼有九九八十一日,过不几日就是蛊成之时,莫非,这蛊便是那十年一日?卓千瑜暗中摇头,这怎么可能?蛊还未成,就有人闻名而至,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若笙此时浑身骤然一紧,似有烈火焚烧,痛楚难忍,惊呼一声跌倒在地。长垣大惊,忙回身扶她,一面询问如何,一面伸手探她脉搏。若笙痛得喘不过气来,只攥紧了长垣衣袖,断续呼痛。

卓千师脸上顿有喜色,叫道:“炼成了,炼成了,千瑜你瞧见没有?我终于炼成了!”长垣闻言脸色一变,卓千师卓千瑜,用毒圣手,有双夜无影之称的卓氏兄妹?卓千瑜也是喜不自禁,数年日夜辛劳来终于有所成就,正欲说话,忽地脸色一变,看向长垣:“怎么你没事?”此言一出,卓千师方回过神来,也是奇道:“你竟没事?”长垣也是暗暗惊奇,初时,他只道是他内力深厚,不为此蛊毒所惊扰,但现下照二人所说,无论武功高低,内力深浅,均会受此蛊所侵。

卓千师却已然明白,他狂笑起来,面目狰狞,一个箭步上前扼住长垣的喉咙,将他冲抵在墙边,道:“说,她在哪儿?她在哪儿?”长垣哪能被他制住?他这一下反而正中他下怀,省了一番打斗的功夫,他暗从袖中掏出一根银针,缓缓朝卓千师扎去。卓千师惊叫一声,立时松手。他拂起衣袖,整条手臂已然僵硬发黑。

只可惜,长垣低估了他用毒圣手的名号,区区小毒,他哪会放在眼里?他接过卓千瑜递来的一只银簪,在手臂上轻刺几下,黑血顺着伤口涌出,他再将银簪头部打开,往伤口上撒了些白色药粉,便已然无恙。

长垣使得是与镜门的秘制毒药,由不同毒物汁液调制,再将各种本是无毒之物调和,混合而成这举世无双的毒药,除却解药江湖上无人能解,如今却被卓千师轻易解开,双夜无影,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卓千瑜见哥哥受伤,恚怒道:“我们没打算要你二人性命,你居然趁虚下此毒手,哪里是英雄好汉的行为?”她已然忘记,她一代毒圣,与长垣也不过是一丘之貉,五十步与百步之差而已。卓千师抬手阻住妹妹,神色诡异冰冷,对长垣依旧问道:“她在哪儿?”长垣根本就不知他所指何人,如何答他,只得缄口不语。卓千师吼得愈发大声起来,震得整间石室灰尘摇落,不住道:“她在哪儿?她在哪儿她在哪儿?”卓千瑜见哥哥愈发失态,虽不明就中所以,却也不能视而不见,一把抓起地上的若笙,从头上再拔得一根雕花银针,直抵若笙咽喉,冲长垣道:“你说是不说?”长垣大惊,急道:“我根本不知,说什么?”

若笙在与镜门多年,从未被人挟持,现下虽是头晕脑胀,但那银簪的冰凉之感却刺骨而来,一股求生的欲望激得她清醒过来,脑中飞速运转,试探道:“你们说的,可是独孤嫣?”卓千师霎时安静下来,睁着一双猩红的眼睛,转头沉声道:“独孤嫣?”长垣这下才想起幽梦说的话来,应声道:“独孤嫣曾在苗疆生活长达十年之久,你们说的可是她?”卓千师的神色愈发看不真切,似苦痛,似憎恨,咬牙切齿道:“嫣儿,嫣儿。”随即一把抓过若笙,喝道:“她在哪儿?”若笙浑身冰冷,只觉一阵一阵细袅的奇香扑鼻而至,忙借机道:“你若能解我身上之毒,我就告诉你她在哪儿。”卓千师闻言立即一巴掌盖了下来,怒道:“你说不说?”若笙暗自苦笑,也不知这到底是什么毒,被打一巴掌也好过丧命,脸上仍是不动声色道:“你若不替我解毒,别想我会告诉你。”卓千师又欲打她,卓千瑜忙抬手阻住,温声道:“哥哥,我来替她解。”说着将若笙接过,揽在胸前,从铜炉底座下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柴,向卓千师施以眼色。

卓千师虽是满心不悦,却仍是抬手拂袖将火扑灭,卓千瑜左手运掌在若笙后心,使内功将她体内毒气凝聚。幸而她中毒不深,并未有何大碍,毒气凝聚在她胸腔之时,卓千瑜将已凉尽的木柴一把用力捅在她背心,一股檀香之气自外而内,若笙气血上涌,一口污血便吐了出来。

卓千瑜长吁口气,揽过虚弱的若笙,银簪重新抵上她的咽喉道:“现下可以说了?”若笙轻喘两声,无力地攀上她的手臂,断续道:“她……她在……”话音未落,一只手便已然制住卓千瑜,银簪反抵住了她的咽喉。卓千瑜大骇,这银簪剧毒无比,见血封喉,若是给她划破了一点皮肤,哪里还有命在?怪只怪她太过高估自己及小看若笙,她虽擅用毒,武功却实是技不如人。

卓千师一怔,正欲上前,长垣即刻一掌拍在他后心,他出其不意,惊叫一声,狠狠扑倒在地。一时间形势骤然急转,双卓已受制于人。

长垣上前封住了二人的穴道,手指还未及离开卓千瑜,便见若笙手一抖,银簪落地,虚弱地靠在了卓千瑜肩头。长垣大惊,忙扶她起身,道:“她没有解开你的毒吗?”若笙气若游丝道:“解了,只是那毒消耗了我太多体力,现下有些不支而已。”

卓千瑜闻言冷笑道:“你当就只有你聪明别人都蠢吗?”两人闻言皆是脸色一变,长垣咬牙道:“你什么意思?”卓千瑜得意道:“我还留了些余毒未清,三日不解,她必死无疑,你就好好看着你的心上人香消玉殒吧。”若笙登时双颊绯红,含糊着想要解释,却苦于无力,说不出话来。长垣道:“你胡说些什么?”转头便欲为若笙运功驱毒。卓千瑜道:“这世上除了我和我哥哥,没人能解这毒。”长垣好笑道:“你刚才解毒时我就在身畔,瞧不见么?”卓千瑜道:“你大可试试。”长垣心道,她无非是想我解开她身上的穴道,也不知是在诓我还是真话,我还是别信的好。卓千瑜说得自然是假话,她当初只道这两个黄口小儿不过是一对浪迹江湖的亡命鸳鸯,哪料得均是武功高强,并未作何防备,此话说出,正如长垣所料,意在诓他二人。

长垣沉吟片刻,道:“我哪知你会不会在解毒时又暗中下毒?”他这话完全就是说给若笙听的,心中已下定决心不替卓千瑜解穴,生怕她一得机会便对二人施以毒手,以她的用毒技巧,只怕他们武功再高也绝非她的对手,却又怕若笙疑心他见死不救,落得话柄,这才找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以作拒绝。

卓千瑜见一计不成,转念一想,他只将我们封住穴道留在这里,必有所图,我只需静待就是。随即闷哼一声,不再多言。

长垣运功替若笙驱毒,内力徐徐传入若笙体内,她的精力逐渐充沛,再无不适之感。长垣垂手扶住她的肩膀,关切道:“好些了吗?”若笙点头,不忘来时目的,随即转目向铜炉望去。长垣随她眼光移去,随即向卓千瑜冷声道:“你说,这里面是什么?”卓千瑜闭口不答,卓千师却冷笑一声,道:“你说是什么?自然是十年一日啊。”语气甚为怪异,似喜似狂,又有讽又嘲。卓千瑜恚道:“哥哥!”卓千师却充耳不闻,眼神凌乱。若笙奇道:“你们不是闻所未闻么?”卓千师的声音又狰狞起来,诡异地笑道:“带她来见我,带她来见我我就什么都告诉你,你带她来见我。”若笙只觉一股刺骨凉意袭来,二话不说,跨步上前欲打开铜炉,卓千师大喝一声道:“不怕死你就试试。”若笙一怔,忙收回手道:“你到底什么意思?”卓千师道:“这蛊还没炼成,你若不想被它生吞活剥,就老实点待着。”若笙犹豫片刻,为保一万,终是将手收回。卓千师继续道:“你们只要带嫣儿来见我,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们。”

若笙心觉好笑,你能知道什么?正待说话,便闻长垣干脆道:“好,我们带她来见你。”若笙心道,我们根本就不知独孤嫣在哪儿,如何能带她来?若他是在刻意哄骗二人,却又未免太大费周折。也不作声,听得卓千师喜不自禁,道:“好,你带她来,你带她来。”

长垣向二人拱手道:“对前辈多有得罪,穴道过十二个时辰便会自动解开,我们先走一步。”向若笙使了个眼色,两人随即离去。

此时天正朦胧亮,雾气暗结袅袅,纵是长垣将来路谨记于心也是徒劳,二人在这雾中摸索许久,方行回客栈。

长垣对前事并未多做解释,只劝若笙早些歇息,随即也举步回房。若笙却唤住他,沉吟片刻,长垣却道:“我知你要问什么,你也见到了,卓千师如此固执,我不想办法拖住他,怎么拿那十年一日?”若笙道:“你真的相信那是十年一日?”长垣道:“卓千师一心要寻独孤嫣,还不足以证明吗?”若笙随即不再多问,他二人均是一夜未眠,此刻方有困倦之感,相互道别,便各自回房休息。

次日一番商量下来,两人终于达成一致。要调查幽梦,就必须从独孤嫣查起,而独孤嫣又与这十年一日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卓千师恐怕也是知道甚多,反正当下并无眉目,倒不如先将独孤嫣找出,说不定还能从卓千师口中知道一二。

二人当即赶往苏州。

苏州路途遥远,两人日夜兼程,行了十多日,方至。此时已是初夏,春花逐渐凋零萧条,取而代之的是枝叶繁茂之态。苏州风光秀丽怡人,惟有独孤府却是格格不入,正如幽梦所说,此时已是一片废墟,空余灰烬。这更让他们无从查起,只得四下探访,望能寻出一两个剩余活口。

在苏州住了几日下来,却仍是一无所获,愈发觉得希望渺茫起来。行在苏州街道,若笙忆及独孤府邸之大,家仆应是众多,不由道:“我现下倒是很好奇这个独孤嫣,竟有如此狠绝,就连我们与镜门,只怕也要自愧不如。”她这话说得是极尽讽刺,既是在说自己,又是在说幽梦,亦将与镜门数落了一遍。

长垣道:“万般皆有因果,哪里能没有理由?”若笙忆起自己初入与镜门之时,全因一朝雨来楼台倾,家破人亡孑然身,然而,到底哪个才足够成为她杀人如麻的堂皇理由呢?如今想来,都是好笑而已。她不禁询道:“你的理由是什么呢?”长垣故作不明:“什么理由?”若笙随即了然,也不多问,摆手称道:“没什么。”;两人如往常般分头寻去。

离了若笙,长垣神色随即黯然,不错,万般皆有因果,而他,根本就不知他为何得此果。他与乌鸦一样,一出生便被抛弃,被门中人自荒野拾回,对杀人之事见惯不怪,懂事之时便已视人命如草芥,可这,又能怪谁?人各有命,这世上,总有些人要做杀手,就如总有些人要做屠夫做普通人一样,自己只是不幸被选中了而已。而这所谓不幸,又究竟是幸或不幸,谁又说得清?若无昨日,岂有今日?

忽地,他回过神来,转身望向刚打他身畔而过的少女。那少女衣衫褴褛,不过十五岁的模样,头发枯黄,身上有一股肮脏的馊臭味。他轻笑一声,纵身轻跃,已至少女跟前。

少女显然出乎意料,怔怔站定了身子,随即回神努嘴道:“真倒霉。”将钱袋往他身上一扔:“还你好了。”长垣见她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你偷东西,就这样算了吗?”少女睁大眼睛,惊奇道:“那要怎么样?”说着上前两步:“你抓我去官府也行。”她明显就是个惯偷,瞧上去面黄肌瘦,却眼神清澈,一副不以为然的傲气模样。长垣忽然就想到了凤凰。他初见她,她在台上与绿衣门人切磋武艺,面色潮红,慌乱失措。而他对她最初的印象,却始终停留在那天夜里,寒意透骨,她立在冷风中,跌跌撞撞的懵懂。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他却不知为何联想起来了,几个月不见,她可好?他不由自主侧身让开,对那少女道:“走罢。”她依旧是一副理直气壮,似有冰肌傲骨,大摇大摆自他身旁走过。

苏州的街头似乎永远都是那么热闹,只是这热闹总是客观且虚假,他猜想着,凤凰可有在这条街上走过?而当她走过之时,又该是一副怎样的神色?

第 21 章

若笙连日均无异状,想来卓千瑜所说的余毒,定是哄骗他们的假话了。

二人在苏州多留了几日,却仍是无果。二人转念想着,若是独孤嫣知道独孤暄还活着,定然会去寻她,如此看来,惟一的办法便是回门中寻到幽梦,在她身边守株待兔了。

有此主意,二人也不多加耽搁,即刻启程赶回门中。

岂料幽梦根本不在,问遍周遭,皆答不知。

二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连日的东奔西跑,均已体力不支,再无那精力四下奔走,便留在门中歇息。

长垣本以为凤凰早该完成任务回来,连续几日在她门前徘徊而过,却都撞不见她。这日,他终于抬手在她门前敲门,却始终无人回应。他在门边踌躇良久,这才推门而入。

屋中已有数月无人居住,略有薄灰四散,随着荡起的空气起伏不休。长垣轻笑自嘲,自己竟在这儿睹物思人起来?

这数月来,他时常念及她的音容笑貌,此时目睹空空一室,竟有恍若隔世物是人非之感,这寂寥之感将他的数月来的思念撩拨得愈发茂盛。他看着桌案上她练过的字,默写的诗文,忆起那时教她握笔,教她舞剑,看着她一点一点地进步,逐渐能与他过招,逐渐能出口成章。

砚台上的墨已经干了,长垣划了手指,以血磨墨,抬笔开始写字。

一篇刚罢,便闻得赋雅在门边低声唤他,他略有尴尬,随手拿了张纸遮掩,道:“何事?”赋雅道:“若笙姑娘在外面求见。”长垣蹙眉,应道:“好,我等会就过去。”若笙对他的心意,他不是不明白。她对他好,照料有加,细语温声,这一路上更是无微不至,他亦是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有女如云,匪我思存。他望向桌上的白纸,低不可闻地一声叹息。

若笙回到门中数日来,日日都觉百无聊赖,日子似乎还是往常的日子,却总嫌心有所挂,如有缺失一般。

这几日,她偶尔练剑,偶尔在一旁指导洞天与灵秀,但见他二人眉眼戚戚,时有秋波,相处融洽,一眼就已瞧出了端倪。本就应如此,一个青春少艾,一个热血方刚,若无半分情意那才奇怪。若笙欣喜之余,也不禁兀自酸楚起来,思及己身,愈发觉得愁苦不堪。

这日,她在练功房偶遇初扇,见初扇身后跟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圆脸圆眼,粉唇微嘟,甚是可爱。她躬身逗他,愈发觉得时日之恍惚,就连初扇也开始带新人了。

初扇见到若笙惊喜万分,忙拉过她的手,将那孩童转手便托给了洞天与灵秀,嚷嚷着要与她叙旧。初扇还是那般的明朗快活,似乎从未改变,永远乐观向上,何事都不能对她有所影响。这才是真正的十年一日呐,若笙暗叹。

这时恰当正午,日光正盛,火辣辣的日头晒得人睁不开眼,近似蒸笼。初扇在刚入夏时便已备好一顶斗笠,在斗笠周身绕了一圈白色纱幔,随时背在身后以备不时之需。两人一同在院里走着,从远处望来实是格格不入,均是红衣似火,其中一个却因白色笠帽瞧上去轻凉不少,另一个却似快要燃烧起来。

然眼见也有虚假。笠帽纱幔确能挡些日光,却阻了空气,也不尽是舒畅。

二人闲谈着,忽地便说起了凤凰。初扇顺口提着:“前段时间她回来了,一日也没多留便又走了。”若笙闻言顿时一惊,莫非,“她走了吗?”初扇初时不明其意,只道若笙说得是离开,应道:“是啊。”

若笙说得确实是离开,只不过,此离开非彼离开。初扇见若笙一脸的不可置信,这才明白过来,急急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解释着:“她跟乌鸦厢主一起走了,许是去找幽梦了。”若笙这才松下口气来,还以为,她仍是要走。随即一怔,奇道:“他们去找幽梦做什么?”忆及他们在灵犀洞口发现幽梦时乌鸦也在,不由转念道,难道乌鸦告诉她了吗?若她知道我瞒着她,会怎么想呢?若她知道我与长垣一同去了苗疆,又要作何感想呢?

初扇的声音忽地就冷了下来:“我怎么知道?你应当问她。”闷哼一声又道:“不过,她才不会说呢。”若笙听出她语气不对,奇道:“怎么了?”初扇自然是还对凤凰隐瞒她的事耿耿于怀,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凤凰自进门没多久就与她相识,整整四年,虽中有一段空白,却总比别人好得多了,竟还打着为她好的幌子对她有所隐瞒,当真可笑至极。她不怿,没好气道:“没什么,或许是有什么大事,非找到幽梦不可。”若笙闻言便已确定,乌鸦一定跟她说了,一定说了。她捏紧了衣袖,道:“她可有什么不对劲?”初扇道:“她向来都不对劲。”若笙听到初扇回答,反而愈发肯定起来。哪知初扇不过是因恚怒在心,随口一答,白纱松松笼罩,虽只轻薄一层,却已足矣让人看不真切表情。她也瞧不见若笙的表情,却朦胧中有所感觉,那是一种和凤凰当初拒绝她时一样的感觉,远远地,遥隔着。

已经经历过一次的初扇只提了嘴角冷笑,心有准备,故作轻松道:“怎么出什么大事了么?”若笙果然不愿相告,只摆手道:“没有,你别多想。”随后便逐道:“你先走吧,我们改日再聊可好?”初扇自然也不蠢钝,故意问道:“咦,你有事要办么?”若笙心下无主,岂有心思分辨她话中曲意,下意识道:“哪有甚么事。”初扇在纱幔下的冷笑,她自然瞧不见,也无心思去瞧,只听初扇低低“哦”了一声,便先行离去。

若是若笙如往日那般冷静沉寂,或许能发现有何不妥,此时她却已不能思考,满脑子都是凤凰质问的口吻与模样,她猜想她会问些什么?问她为何不告诉她幽梦的事?问她为何不告诉她,她和长垣要一同去苗疆?诸如之类。

这本是无谓的问题,若换做旁人,随口一答,或以谎言搪塞即可,可若笙却心中有鬼,尤其不敢对凤凰应以搪塞。她一直认为自己足够勇敢,不顾他人所想,敢大胆地向长垣表露心迹,那是别的女子没有的气度与胆识。可她却惟独不敢对凤凰说。她心有万千芥蒂,更怕面对心中的答案。凤凰与他,她根本就不愿面对。

赋雅让若笙在洞口候着。若笙立在回廊处,连坐下等待都已忘记,只怔怔地站在那里,直到长垣出来。长垣还是那样的入坠青墨的幽蓝与沉静,只是,与多年前相比,又多了些别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或许她知道,又或许她也只是猜测。

若笙将初扇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他听,却不敢说出心中所想,其实,她也不是不敢,她只是叹息着,就算她不说,他也知道,又何苦自讨苦果?

长垣却不似她般别有所思,只称知道了,便让她离去。若笙哪肯轻易离去,固执道:“你就没有想法么?”长垣奇道:“有什么想法,我本就没打算瞒任何人。”他说的是实话,却也是有意无意旁敲侧击着告诉若笙,不该有的别思,还请放下。若笙垂首咬唇道:“我们明日启程去苗疆吧。”

长垣一直以为凤凰因任务有所耽搁,想着多待几日便能等到她回来,自然不愿,道:“独孤嫣都找不到,去那作甚?”再加上还没有办法对付卓氏兄妹,若是意外中了蛊毒,岂不是得不偿失?若笙想的却是趁着凤凰还没回来,离这儿越远越好,却压根儿没想过,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能躲一世吗?她道 :“难道要等到幽梦回来,等到她想到办法进灵犀洞吗?又或者,让她发现我们在调查她?然后对我们下手吗?”长垣好笑道:“我们连她想做什么都不知道。”若笙接道:“就是因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个道理你不懂吗?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个道理你也不懂吗?”她振振有辞,倒显得是长垣不对,她挺直了腰杆似是在教训他一样,其实,心下最无底的却是她。

这些话均是若笙随口一说的借口,却又正中关键。长垣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二人均有私心,一个盼着离去,一个不愿离去,所以才这番争执不下。他看着若笙的义正言辞,忽然就歉疚起来,若笙的一番情谊他已辜负,岂能再因儿女情长而耽误门中大事?若笙说得不错,未知才凶险,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既然如此,“好,我们明日启程。”他这话一说出来,若笙忽地眼前一热,霎时就要哭出来。她将眼泪吞回肚中,强笑道:“那明日一早我们便出发。”她这笑中尽是酸楚,看着自己朝自己厌恶的方向,一点一点地改变,却无法阻止。她面对着自己,面对着眼前的人,面对着所有将要面对的,充满了无奈。

次日,两人便启程再次前往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