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忽地酸楚,抑住了深吸着长气,见若笙回转身来,忙冲她露了笑颜,动了动粘稠的喉咙:“乌鸦……厢主他怎么样了?”若笙替她将纱帐挂起来,一面应着:“我也不知,不过他武功高强,应当没事了。”顿了顿,又道:“你呢?怎么样?”她手中掣着那赤色纱帐,光线昏暗中,依稀遮了半张脸。

凤凰正说道已经没事了,手一抬便已牵动伤口,痛得倒吸凉气,若笙惊声:“呀,伤口又裂了。”说着就去取了纱布药瓶来,替她解衣换药。凤凰微微有些脸红,光着胳膊阴凉阴凉的,也不敢动,就听见若笙道:“你这几日也不知梦见些什么,睡得极不老实,每次给你换药都是血淋淋的,养了这么许久,却连痂都没结。”

凤凰苦笑,睡了好几日了么?她不由抬手揉头,就听见若笙嗔她:“别动。”那药粉倒在伤口起初没什么感觉,尔后便渐渐渗入,刺痛起来。若笙用手撕纱布,嘶啦嘶啦地响,反倒像把伤口硬生生撕裂一般,凤凰忍了会儿,还是禁不住痛哼起来。

若笙好笑道:“还是睡着了好,至少不会痛得直叫唤。”见凤凰实在忍得难受,便起身从桌上取了蜜饯来,塞到她嘴里:“可千万别乱动,再撕裂了伤口我可就不管你了。”

那蜜饯甜得有些过头了,凤凰含在嘴里,满口都是浓郁的香味,却仍是盖不住痛,龇牙咧嘴几乎要把它吐出来,头一抬却见门外似有人影,她一眼就认出来,那样熟悉。烛火簌簌直跳,那影子仿佛也跟随着一般,她身子僵了僵,就听见若笙叫:“不是让你别动吗?”她一惊,再往门外看去时,那人影已然不见。

下意识红了眼圈,问若笙道:“这蜜饯哪来的?”

“乌鸦厢主那日拿来,说你醒来定要喊痛,吃了能缓痛的。”

她垂了眼睑,脑中仿佛伸进了双小手,抡着鼓槌,不住敲打着那些不该的非分之想,催促叫嚣着让它们速速离去,回忆却仿佛越来越清晰,一幕幕的风吹帘动,往事如昨,连带着眼前的物事都放大了一般,所有的爱与憎,都成了虚诞妄作,电光石火,留也留不住。

若笙扑哧一声吹熄了烛转身出去,陈旧的木门泛了潮,发出破碎腐朽的吱呀一声。山洞里不透光,转眼便是黑暗,仿佛坠入了无底洞,不见天日。被子是一股潮湿的霉味,凤凰在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依稀又梦见那团火焰,烈烈燃了整整一夜。

次日一早若笙来给她换药,双目红肿,似是刚刚哭过。凤凰刻意别开了目光不去瞧她,心中呢喃,想问却又不敢问,依稀觉得与自己有关,张了张口,终究是换成了疼痛的咝气。若笙双手碰上她肌肤,冰凉如水,按理来说这天气本不应该,仿佛是才熬过了严冬般的冰冻萧肃。她侧着头,小心翼翼给她上药,然后撕纱布,从肩上到腰际,缠了一圈又一圈。

而后捧着红漆大托盘出去,端的尽是些瓶瓶罐罐,墨绿色的小瓷瓶,赤色的纸塞,白色纱布,远远望去甚是好看。才出了蓝衣厢的大门一脚迈上台阶,就狠狠绊了跤,身子一歪,忙伸手扶上柱子,登时抹了满手朱色粉末,药瓶摔碎了好多。她蹲□一一拾着,眼眶愈发红了起来,泪水已悬在边缘,再轻轻眨眼就要落下来。

一双墨色舄履停在跟前,须臾,他蹲□帮她拾掇,见她手忙脚乱要去捡那些碎片,按上她的手背,望进她漆黑如墨的双眸。她再也忍不住,身子一软,浑身酸麻,顷刻间便已是泪流满面。

乌鸦道:“你跟她说了?”若笙摇摇头,止不住抽噎:“没有,我不敢。”乌鸦不作声,她道:“我现下算是明白,为何长垣厢主不让我告诉她有关初扇的事了。”

他替她将药瓶重新收好,拉了她起身,漠漠然道:“她的死是命中注定,怪不得人。”

如他的手一样冰凉的话语,若笙倏然抬头,推开他冷哼一声:“你们全都是一样。”

乌鸦仍是不惊不扰:“那又如何?”若笙狠得咬牙切齿:“为什么要死的人不是你?”他却只是淡淡望她,空着张脸,一言不发。

原来,那日若笙与长垣商量下山之事时,初扇便在旁偷听,而后一路跟随他们下山,躲在旁将诸事都看了个通透,心下又害怕又好奇又惊叹。昭华死时她亦在场,却因而二人素来交往甚少,并未出手相助,眼睁睁看着昭华吐血身亡。她捺着恐惧跟凤凰到了苗疆,自然也是有私心,总觉独孤嫣口中之物甚有来头,想着或许是本武功秘籍,便想找个时机得了去。

岂不料躲在一旁偷窥时正巧被独孤嫣发现,早先就已不是她对手,此时独孤嫣又武功大进,她登时心头一紧,骇然转头就跑,却仍是被她追上。独孤嫣老远就认出是她来,笑得倒是和善:“原来是初扇前辈,别来无恙?”

又是着重的“前辈”二字,初扇被她笑得一阵头皮发麻,握紧了剑柄道:“别来无恙,有劳挂碍。”

独孤嫣始终不敛盈盈笑意,站定了一言不发,听得初扇道:“我还有任务在身,就不多打扰了。”她拱手便要离去,僵硬着神色,试探性走了两步,便听见独孤嫣的声音,分明隔得不远,却似遥遥传来:“前辈不打算救救凤凰么?她可快要死了。”

初扇闻言站定了身子,半晌过后,她转过脸道:“凤凰也在吗?我怎么没瞧见?”

独孤嫣笑起来:“她当然不在,是你听错了,我没提她的名字。”

初扇轻笑颔首,才一转身,便觉身后剑气杀来,大惊失色:“这下可完了!”怎么也未料得竟还是躲不过,双剑相交,道:“若要切磋武艺,现在可还不是时候。”

独孤嫣眸色深沉,幽幽道:“哼,瞧瞧你们这些人。”加劲击开她一剑,继续道:“不是说是好姐妹吗?”她手中剑招疾如闪电,招招朝初扇要害而来,初扇满头大汗,就连接招都嫌费力,根本就无闲应答,在她手上十招都未躲过,便被一剑削去了头盖,脑浆四溢,连呼救都未来及。

第 29 章

独孤嫣朝她尸体轻啐两口,提剑举步往回走,还未行至茅屋跟前,便闻得铮铮剑声。她疾步奔去,老远便见乌鸦与卓千师已斗得不可开交,二人均是伤痕累累。她心思转动,侧身躲在一旁的巷子里暗中窥视,眼见两人拼了数百招下来却终是不分胜负,又急又恼。

她本是想利用卓千师除去乌鸦这个大敌,好坐收渔翁之利,没想到卓千师用了蛊还如此不济。却不曾想,卓千师是毒门出身,对于武功招式本就不甚精纯,若按内力来说,此时他早已胜过乌鸦,可乌鸦却是从小就在刀光剑影中打爬出来,多少次死里逃生,临敌经验明显多过卓千师,因而两人斗了数百招下来,只打了个平手。

再斗得数十招,卓千师已是气喘吁吁,身上伤口也已阵痛袭来。乌鸦却依旧面色如常,神色安然地一剑一剑朝他刺来,他倒也不是不痛,却只是习惯成自然,在这一点上倒是与独孤嫣合拍。

卓千师被击得连连后退,身子颤栗,一不小心便被乌鸦得了空,一剑直刺他咽喉,大惊之下,忽地眼前剑光一闪,乌鸦长剑已被格开。他叫了声:“嫣儿!”独孤嫣睨他一眼,心中虽是厌恶,却也不能让他就此死去,否则自己独自一人,纵然服用再多蛊毒,又哪能敌得过与镜门的高手如林?

卓千师却不这样想,眼见独孤嫣前来助阵,想起自己已有多年未曾和她共同杀敌,登时精神振奋,大喝一声便举剑向乌鸦而去。三人长剑相交,形势逆转,乌鸦身上又添了数道伤口,被划破的长袍翻出淋淋血肉,鲜血仿佛都有了生命,随着他的身形而四下洒落。

那日众人分道扬镳之后,他们本是按原计划回到门中,他这一路却可谓是坐如针毡。凤凰武功并不算高强,对付些江湖上的无名小卒,凭她的聪明灵巧倒也不在话下。可如今她的对手却是卓千师这等高手和独孤嫣这类的阴狠狡诈,她阅历尚浅,岂能斗得过他们?

当夜在客栈,他依稀忆起凤凰临别时那句“后会有期”,深沉的呼吸犹在耳畔,纤柔的身子抱着他,仿佛一生一世的最后诀别。他忽地坐起身来——啊,诀别,她这一去凶多吉少,岂不就是诀别?登时再无睡意,长垣也被他惊醒,睡眼惺忪望着他坐在床沿穿鞋,道:“这么晚你去做什么?”

他头也不回:“去苗疆。”

身后便是一阵沉默,他回过头来:“还不起身?”长垣一言不发转过了头,床沿传来乌鸦低沉的呼吸,良久,他叹息两声,拉开门道了声:“何必?”便扬长而去。

当他马不停蹄赶到苗疆时,见到的便是凤凰双目紧闭身子缱绻,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她脸色苍白,双唇翕张,衣袖散在血中,痛得攥紧了地上泥土。他正欲翻身上前,却见独孤嫣忽然停了脚步,冲不远处呼喝一声,收剑追了出去。

他侧目一瞥,便瞧出巷口那身影是初扇,犹豫再三,心知初扇这一次必死无疑,却未曾追上去。才刚将凤凰扶起,卓千师斜剑便到,死死缠住他,让他根本脱不了身。他一面与卓千师交手,一面直冒冷汗,想着若是独孤嫣此时回来,他这条命恐怕也要赔在这里。

果不其然,独孤嫣与卓千师双剑齐上,他根本就避恐不及,灵机一动,冲她身后叫道:“初扇!”独孤嫣果然大惊失色,回头却发现身后根本就空无一人,随即便闻卓千师闷哼一声,急忙转回身来。乌鸦手中长剑已洞穿卓千师左肩,卓千师痛得哇哇大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她只得独自一人与乌鸦交手。

少了卓千师,单凭她一人之力已不可能是他的对手,若非此时他也身受重伤,她恐怕在他手上过不了几招。好不容易撑过数十招,乌鸦的剑便架上她颈脖。卓千师骇然直呼:“嫣儿!嫣儿!”独孤嫣嫌恶地别过头,感到颈中长剑微动,大惊之下连忙道:“你还想不想要长垣活命?”

乌鸦果然停了剑,却并不作声,她只得道:“我在他身上下了蛊。”片刻后,乌鸦只是道:“说说条件罢。”独孤嫣道:“我知道你是来救凤凰的,你把她带走就是。”乌鸦挑眉:“说得轻巧,那长垣呢?”

“蛊毒的潜伏期是一年,明年他才会发作。”话音刚落,就感到颈中冰凉逼近一步,她忙道:“我身上有解药。”

乌鸦摊开手掌,她颤巍巍掏出只白色瓷瓶给他,叮嘱道:“这药委实难配,我也只有这一颗,你若是弄丢了,可别怪我。”

他不动声色将药收进怀里:“还有谁能配这种药?”

“只有我。”

乌鸦手中寒剑又贴近她几分,这回她倒不慌了,幽幽道:“我说的是实话,这蛊本就是由我炼制而成,世上鲜有人知晓,若是别人知道了如何配制解药,我还要这蛊做什么?”乌鸦并不作声,她又道:“药你也拿了,还想怎样?”他勾起唇角:“我怎知道你这药是真是假?”

她好笑道:“难不成我特意随身备一份假药来骗你?”

“假药是没有,但你身上的毒药恐怕不少吧?”

“……那,你搜身便是。”

她说完这话,心中顿时犹如鼓擂,生怕乌鸦来搜她的身,她虽杀人无数作恶多端,但到底还是个姑娘,被上下其手且还是在这空旷之地,即使并无旁人,却也是挂不住的。乌鸦冷笑两声,他心里清楚得很,这姑娘的话定是九假一真,而这一真,恐怕都待商榷。

卓千师在旁怒喝:“你敢?给我离她远点!”话犹未落,便见乌鸦手中一动,剑便向独孤嫣颈中而去,他大惊失色,顾不得身上疼痛,说时迟那时快,一股无名的力量沸腾而起,转瞬已滚到了独孤嫣身畔,硬生生替她挡下一剑,携她跳开两步。

独孤嫣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吓得脸色大变,半晌才回过神来,心道:“好个乌鸦,竟如此狠毒,无论如何都要取我性命。”却也不敢多加耽搁,转身就逃。

乌鸦身子一动,正待追上去,却闻凤凰闷哼一声,转目瞧去,见她唇色泛青,身子弓得更紧了,忙上前将她扶起,生怕她失血过多立时身亡。替她封住了穴道,这才感觉到身上痛楚来,倒吸了口凉气,强忍着将她扶上了马。

上马之际,正瞧见独孤暄已然醒转,口中还汩汩流出鲜血,染红了半张脸。她睁着迷惘的双眼,一手伸向他,显然是在求助。

乌鸦头也不回地翻身上马,却因担心凤凰身上有伤,并不敢多加赶路,一路可谓行得极慢,夜间在客栈过夜,便寻来客栈的小丫头替她换药。好不容易回到门中,他先去唤了若笙照顾她,这才回到房中处理起自己的伤口来,休养了几日,方想起长垣的蛊毒。

这天夜里他将那药携去给长垣,将事情原委一一说清了,道:“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这枚解药更是不知真假。”长垣取出那药丸望了片刻,若有所思:“罢了,应当死不了。”果断咽下。

岂料他服下那药丸不过片刻,忽地神色一痛,呕出一口血来,血色黝黑,显是中毒已深。

乌鸦大惊,忙点他穴道止血,点了几下,却始终不见反应。

长垣呕血不止,一面断续道:“我……我竟算错了……”话音刚落,门便被忽地应声而开,若笙面色苍白,定定望向他,又仿佛失了重心,跌跌撞撞近至跟前,声音沙哑,急得几乎要哭:“这可如何是好?”

乌鸦低低问:“你都听见了?”

她却不答,难怪那时他们在苗疆,她对那香味甚为敏感,稍闻一些便有中毒迹象,他却始终面色如常,原来是中毒已深。

长垣也已想到这一点,这才决定试一试那药丸,心想既是已经中毒,那这药丸即使当真有毒,也不至如何,倒不如赌上一赌。殊未料这药丸竟有催发之用,他连话都说不出来,整个内脏几乎要倾吐而出,片刻间内功便已流逝殆尽,没了丝毫力气。

乌鸦在他身上各处大穴均试了几次,却仍无果,无奈之下,翻箱倒柜寻出一包银针来,对准他脑后几处大穴深深刺了进去。他一阵剧痛,登时昏了过去,这才总算止住呕血。

若笙一颗心暂且落地,反而不由颤栗,这闷热的三伏夏夜中,她浑身阵阵冰凉,仿佛无意中擅闯冰窖,那样的冰雪皑皑,堆积成的绝望与空白,冷冽一如刀割。

乌鸦将长垣扶到床上躺下,双眉拧成了一个疙瘩,对若笙道:“这件事只有我们俩知道,你明白吗?”

若笙却是一直颤抖着,苍白着脸,透明得几乎就要消逝。仿佛已到了穷途末路,所有的希望都随着痛苦而结束,轻轻耳鸣,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乌鸦从桌上拿起茶壶,尽数朝她脸上泼去,见若笙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这才轻声又道了句:“这件事别告诉凤凰。”

若笙夜里睡时特意盖了床厚重的棉被,却仍旧止不住颤抖,彻夜未眠,次日,她去给凤凰上药,哆哆嗦嗦,连话都不敢多说上一句,心中不住念叨,怎么办?怎么办?仿佛一生一世的期盼都倾注而去,她的自尊她的冷静她的漠然全都不作数,早在发觉自己心意那天,她就已经抛弃,可为什么,为什么他连个念想都不能留给她?他竟从不觉得自己残忍吗?

她问乌鸦:“他是何时被下的蛊毒?”乌鸦只是摇头说不知。正说话间,一黑衣门徒从回廊尽处而来,见了乌鸦,毕恭毕敬:“厢主,人已经带回来了。”

若笙脑中念头一闪,顿觉还有希望,连忙问道:“是谁?”

乌鸦一言不发跟在那门徒身后,若笙也忙跟上去,一路行到灵犀洞一旁的水牢,那门徒点了火折,一步一台阶在前头领路。

第 30 章

这还是若笙第一次来与镜门的水牢,依稀火光间,湿淋淋布满了青苔,本是碧油油连成了一片,却因只着星火,便转成晦暗,密密麻麻整片都是,朝着尽头伸展而去,尽与这山壁浑然一体。潮湿的阴凉从脚底透上来,她的袍子长长迤逦在地,浸透了般地凉了一身。

再拐过几个弯,那门徒便快步上前将沿路的烛台一一点燃,乌鸦在前头缓步而行,一张脸在烛火明灭之下氲得更是鬼魅,浓眉似乎永远都舒展不开,湿漉的泥土上,踩出深浅不一的脚印。

越往里走越是寂静,不同与平常牢房凄厉厉的怨声载道,整个水牢空无一人,空落落,寂到骨子里的冰冷。潮湿的木制栅栏里,连窗口都没有,进不来风和日丽,惟有的便是止不住的寂寥,化成了风,丝丝微拂。

若笙掣着衣摆,踮起脚小心翼翼地走着,不同于乌鸦的沉默冷静,她被这阴沉蒙得快要透不过气来。

再往里走,便能听见汩汩水声,而后愈发清晰。那门徒点燃最后一盏烛台,恍惚之下,只见两个少女在浅水池中相互依偎,身上衣物尽已湿透,相拥而瑟瑟发抖。又似是睡着了。那门徒掏出钥匙开门,钥匙串哗啦作响,惊得陆灵芝先醒了神,从膝里抬起头来,便正好对上乌鸦那形如鬼魅的脸庞,她倒是并未受到惊吓,反而是独孤暄醒转过来,被吓得惊叫两声,脸色煞白,半晌才定下神来。

乌鸦冲那门徒使个眼色。那门徒步下台阶,池子没过他的小腿,隐约可见有些水蛭黏上裤腿,他不动声色,将手探进池子里,解开陆灵芝与独孤暄腿上锁链,将她二人带出来,又在前头领路,举着烛台行到一间石室。

陆灵芝牵着独孤暄的手,腿上被水蛭咬得生疼,却也顾不得,极短的时间内已将所有能逃的办法都想了个遍,然而只消一条——乌鸦,她就根本渺无希望可言。待那门徒将烛火都点燃了,独孤暄握着她的手骤然一紧,她心下也是极怕,却还不住安抚着她。

若笙也是吓了一跳,一进门便能瞅见一旁的高台,一排的铁鞋列得整整齐齐,墙上挂着柄柄纤薄的剜刀,本是极为温暖的烛光,竟勾勒出料峭寒意。不远处端放着几只长椅,椅上布有不计其数的银针,针尖细利得不由人多瞧一眼,仿佛一眼即被扎伤。

中间架着口铁锅,那门徒上前将柴火点燃了,不多时便发出滚油的咕噜声响。脑箍,藤鞭,拶子,辣椒水,盐水,数不胜数,都在一旁静静摆着,却仿佛已张开了血盆大口,蓄势待发。

乌鸦扬手让那门徒出去,石门轰隆一声紧闭,却因这一声巨响,整个石室瞬间便静得极为可怖,似是从未到过的地府之境,只余下那油锅兴奋地发出愈发响彻的沸腾。陆灵芝与独孤暄的身体几乎都要烫着。她们自小虽也在江湖行走,但从未见过这等阵仗,独孤暄登时泪眼模糊,陆灵芝也是说不出话来,紧紧攥着衣袖,挪不动一步。

乌鸦悠悠走到一旁坐下,径直道:“说吧,那东西是什么,在哪里?”陆灵芝半晌才回过神来,脑里嗡嗡作响,滞涩呢喃:“你……你说什么?”乌鸦再重复一遍,又道:“你若还未听清,我可以再说一遍。”陆灵芝连忙摇头:“不用了。”

乌鸦不作声,陆灵芝道:“我不会告诉你们的。”她好不容易定了心神,却又被乌鸦冷冷一眼便瞥得失了镇静,身子一歪,几欲跌倒。独孤暄这时也逐渐静下心来,身子却不知是因发冷还是为何,总是掣不住地发抖,发间湿漉漉滴着水珠,从鼻梁上滑过,麻痒得让她一阵想哭。

乌鸦勾了勾唇角,眼中却殊无笑意,沉静与平稳并行,排成直线,向她二人而去,她们也都清楚,这一件件刑具摆在这儿,并不是玩笑,森煌诡异,好似已经闻到了她们的血腥,昂首阔步,迈大步子朝她们来了。

独孤暄掐着陆灵芝的手,下意识退了两步,陆灵芝却是没有防备的,被她拉了个趔趄,这一下可是将满屋子的刑具看得更清楚了,冷到了骨子里,哆嗦又犹豫着,终于还是说了:“那是独孤嫣从苗疆带回来的练蛊至宝,被我爷爷发现,说那是害人的物事,偷来了藏了起来。”顿了顿,又添一句:“他只告诉了我这些,我却连那东西长什么样都未曾见过。”

乌鸦转目瞧向独孤暄,她呆了呆,更是连连摇头,陆灵芝道:“爷爷连我都不曾说过,更何况是她?”乌鸦道:“如此说来,独孤嫣入与镜门来,是要找这件东西了?”

“或许是。有一次,独孤嫣夜探我们府邸,被爷爷发现了,他便说要找个地方将那东西藏起来,之后我便没再见过他。”

“你爷爷既然那么正气凛然,怎么不干脆毁了那东西?”

“我也问过,可他说那东西根本就毁不掉,只有盼着不被人找到,才好免了一场武林浩劫。”

乌鸦沉吟片刻,又道:“怎样才能找到他?”

陆灵芝摇摇头:“我不知。”见他眼中一闪寒光,连忙道:“他已经失踪好几年了,我爹也曾派大量家仆出去找过,却始终是无果,大概已经与那东西长埋地下了。”

若笙这下才算是明白,原来他是想用那东西引独孤嫣出来,好解长垣身上的蛊毒,便插话进去道:“那日,陆府在顷刻之间烧得什么都不剩,他可有来过?”

陆灵芝摇头。

于是她道:“那你还在那日还杵在那儿做什么?”

陆灵芝先是怔了怔,俄延片刻,道:“我是在等独孤嫣。我知道她是因为想找那东西,才烧了我们家的。只不过没等到她,倒是等来了一群不相干的人。”这话若是说给了旁人,恐怕免不了一顿气急败坏,偏偏她面前是素来面冷的二人,对她这番话毫无反应。

陆灵芝舒了口气,她说这话本就意在一搏,现下他二人全无反应,便料得是并未真想对她们用刑。

她这心思却也错了,若笙虽平日里不疾言厉色,但手中人命却也不少,动起手来毫不含糊,她道:“如此说那你是真不知道了?”她做杀手也有些年头了,什么样的伤口没见过——那时她将人一剑劈成两爿,殷虹的血盛得似乎要将她吞没,也不见她惶恐,还怕多给这两个小丫头片子几刀吗?不过,若不是为了长垣,她倒也未必会如此心狠手辣,但此际已不由得多想,天大地大,找独孤嫣是难事,惟有让她自个儿找来,那才稍见容易。

陆灵芝见她神色有变,顿时大惊骇然:“我确实不知他在哪儿,或许他还没有死,找个人对于你们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何苦要为难我们?”

若笙不作声,陆灵芝道:“如果现在我死在这里,即使你们找到我爷爷,他也一定不会把东西交给你们。”若笙这才止了脚步,却听得乌鸦幽幽道:“他交不交东西跟我们没关系。”

“你们不是想要那东西吗?”

乌鸦并不理会,指了指案上笔墨道:“把你爷爷的画像画出来。”

陆灵芝立时得了筹码,于是道:“我若不画呢?”话音刚落,一只手在转瞬间已勒住她颈项,她挣扎不开,喉间似是多了把铁钳,不得呼吸,不得言语。独孤暄顿时急得哭起来,用力掰乌鸦的手掌,无果之下,一口咬了下去。她口中逐渐溢出一股腥甜,那手却撼不得半分,眼见陆灵芝脸已涨成了紫红,手攀附在他腕上,大张着嘴,眼珠突兀得几乎要掉出来,眼看就要昏死过去,陆灵芝颈间忽然一松,跌倒在松软的湿土地上,手沾上碎泥,涴了一身,嘴上却笑起来,轻咳道:“我……我就知道。”

她笑得恐怖,独孤暄扑上前来,泪波横流:“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别吓我啊。”

陆灵芝再咳得几下,渐渐缓和过来:“我若画了,恐怕就没命走出这扇大门了吧?”

“你以为你不画就逃得掉?”

她握住独孤暄的手,攥紧了,用极了力气道:“大不了就是死,难道爷爷落到你们手中,还会有什么好结果吗?”

若笙二话不说,从墙上撂下藤鞭,猛然笞在独孤暄背上,这一下可谓是铆足了劲,独孤暄大呼一声,才刚止住的泪再次模糊了视线,一面惊叫着一面侧身避到陆灵芝身后。若笙指着她道:“你若不说,你的好妹妹可就得受苦了。”

陆灵芝咬唇不语,眼珠暗转。忽地转身抱住了独孤暄,挡在她身前道:“我和她一齐死了便是,总好过在这生不如死。”

独孤暄忙推开她道:“不,不,姐姐,不行,要死我一个人死就好了。”

“真有骨气。”乌鸦站起身来,从墙上挑了柄最是纤薄的利刃,转瞬近身,横刀削下了独孤暄肩上一块皮肉。鲜血喷涌,顿时湿透她的衣衫,露出被殷红隐逸的白骨,她痛叫一声,倒在陆灵芝怀中,陆灵芝浑身颤抖,根本不敢碰她,下意识地无助举目四望,手上黏稠成一片,流入指缝中。

乌鸦却忽然俯近了她耳畔,低声道:“得偿所愿的滋味可好?”

她身躯一震,再也忍不住搂紧了独孤暄,搂得极为小心,生怕一个不是,就碰上她的伤口。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所有心思在他眼中竟宛若透明,她的自私她的恐惧,全被他窥视而去,她根本就无所遁形,仿若被装进了一只大红灯笼,烛光消耗生命跃舞在身畔,她被那光芒晃得浑身都痛,哪里都躲不过,就像他的眼神一般,他只这样看着她,她就恐惧到了极致,听见他声音在耳边回响:“好好想想。”

临走前又留下一句:“陆家在苏州也算是名门大户,要查还不难吗?”

那扇石门又是那么轰隆一响,仿是敲击在她心上,重重垂降下来,泰山压低一般地难以抵挡,她即使用尽全身力气,却也只能空望它一点一点鞍下来,渐渐连呼吸都难。

第 31 章

那门徒一直在洞口候着,裤腿湿漉漉的,沾了从水池里带出的水蛭,攀着那布,顺着缝隙叮咬,黏稠的身躯微微蠕动,若笙不由一阵作呕,见他行了礼,便又往水牢里去了。她连忙问:“他去做什么?”

“不过是去将火灭了,你担心什么?”他说得不紧不慢,仿佛刚才的事只是家常便饭,若笙毕竟是没有对相熟的人动过手,心下还是有些惴然:“刚才……”

乌鸦转过脸来:“那就麻烦你下山一趟了。”

若笙有些出乎意料:“可是……”

“即使你在也不能做些什么,不如下山去,反而更有帮助。”

不容拒绝,若笙只得应承:“那凤凰就拜托你了。”

他含糊应了一声,见若笙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他也不作声,其实她心里清楚得很,他什么都看出来了,这样的聪明简直让人心惊,总觉得,叫人这样窥得无所遁形反倒不妙,倒不如将事情都摊开讲圆润了——她是怕极了被人暗地里这般猜度。

却没有开口,目送他渐行渐远,黑袍子扬起衣角,被晒得发亮,晾着淅沥的光芒,宛是洒了把针刺进她眼睛,痛得一阵难过。啊,那银针现下还在长垣脑袋里扎着,那样长那样细,得多痛啊——她也跟着轻颤起来,那针仿佛已转到了她脑子里,顺着喉咙,她竟就这样吞咽下去,锋如刀割,直到了心上,一下一下狠狠剜着。

一想到这个,便再没了力气伤神,忙疾步回房去。日头晒得人睁不开眼,毒辣辣犹如焚火,烫得整个身心都屈委起来,佝成一团,巴望着有个能歇息的好去处,否则还不被这满腔烈焰给吞噬尽了。

算一算,凤凰已有十日未曾见到若笙了,来换药的是个刚入门不久的小丫头,才十一二岁的年纪,端托盘的手还不稳,微微抖着,手掌伤了许多处,反倒是让凤凰给她上药,那药粉洒上去,她也喊痛,不住缩手,听见凤凰厉声喝她:“别动。”又怕,又痛极,含着泪。

凤凰故意扬起眉来:“再不老实上药,早晚要长满脓疮,这条手废了可没人管你。”

那丫头只得咬唇强忍,偏偏唇上肉也是极其柔软,不一会儿便咬得痛起来,松了牙,痛得咝咝吸气。有些地方已经发炎了,黄色的脓汁凝在伤口上,连着皮肉也翻起来,翻起白色的嫩肉。凤凰依稀觉得眼熟,听见她再也忍不住,细如蚊声地叫:“痛。”落入她耳中,这才想起,那时她日夜攀绳练剑,稍有不慎便会弄伤,有时是自己伤了自己,有时是磨得厉害了,若笙也是这般给她上药,垂着颈子,发丝朦得看不见脸。

后来离了红衣,便有长垣。他的头发是被网巾缚着的,于是一眉一眼都瞧得万分清晰,他的眉毛纤细如女子,每次都紧紧蹙着,听见她小声说痛,便按住她缩回的手——那时他根本不碰她,让她自个儿置在桌上,他将那药粉敷上来,再缠上纱布,绕了一圈又一圈,肿得拿不了筷子。他也不管,自顾自在一旁吃着,气得她呱呱直叫。

起初,他还会转过头来瞪她,后来习惯了她每次都只有这么一句“混蛋”“不是人”,也就懒得多费唇舌,却让她摸准了他的习性,嚷得越来越响,脚步声路过门外总会那么一顿,他无奈地拿了桌上的糕点塞进她嘴里,这才算是静了下来。

“姐姐?”

“嗯?”凤凰醒过神来,见那丫头满手都是药粉,哎呀两声,忙去桌前拿了张笺纸,将多余的药粉扫了上来,置到桌上,见她浓眉紧皱,杏眼里尽是泪水,不由安抚道:“过一段时日习惯就好了。”望着她晾在半空的手,是啊,她自己也是这样来的,待到伤口结痂脱落,又再次鲜血痛溢,如是反复多了,习惯过来,才发现它已化成茧了。

凤凰替她包扎好了手掌,这才轮到她给她上药。凤凰特意裹得薄薄一层,她解开她衣服,卸下她身上纱布,敷药粉,都不嫌碍事。她是用剪刀剪开纱布来的。凤凰每日都要被那盐浸般的痛苦折磨几回,却仍疼得满头大汗,她脸色煞白,连人都变得晕乎起来,依稀总能瞧见那日的烛光明灭,他在门边倾着的身影。

待那小姑娘走后,她在床上小憩了一会,痛才连带着思绪渐渐缓下来,呼吸也平静下来,再没了那响彻耳畔般的冗长与沉重,反而空得有些怆然,门外时有窸窣的脚步,比之寤寐静夜时,还要凉得令人心惊。

忆起现下应当是余晖渐淹,虽然恐是没了几多暖意,却也好过在这寂寥傻坐,相熟的物事与摆设,气息如昨,连那渐渐淹没下来的光线都一如既往,却是愈熟络,愈恸得欲语泪先流。数年前长垣屋里悬着的那副“物是人非”,到这时才总算是解了个透彻。

那时他教她读书写字,也学过这首《武陵春》,特意给她讲解得十分精细,还说起了李清照与她夫君的一些琐事,她那时笑他:“这种轶闻怎能当真?”他却不这样想:“故事是假,但词里的情可曾假得?”

她现下明白过来,竟已是太迟。

凤凰行到那条交错迤逦的回廊,还是朱红陈漆,柱子上裂了好几条缝,都聚在一块儿,开出数道岔子,空荡荡地往不远处延伸。这条廊上向来鲜有人流,却仿佛望不到尽头。她在门中待了多年,这里的人情只有冷没有暖,每日路过的脸孔都是不同的,难有眼熟。好不容易熟络几个,却过不得多久,又死了。

中心那座宅子似乎一直都如此陈旧,从时光中沉淀下来。她对它一直好奇,却只问过一次。猜都猜得到,里头住的应当是位高权重的门主,偶尔凤凰能看见那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有人出来,穿着寻常人家的粗布麻衣,每次却都迥然不同的面孔。

但听人说出来,总是比自己猜度要好的,总觉得自己的念想不尽实诚,反倒是别人口中说出来的话,即使是假的,却比自己的猜测可信得多。

她迈了迈步子,想离开回廊,却发现这偌大的地方,实在是无处可去,想了想,又有些害怕,却还是到花田来。

恰逢山谷夹道处来了阵风,撩起她长发飞扬,拍打脸颊。一眼望去,花田就如刚生的麦田。花谢得差不多了,依稀还有些残枝夹杂苍茫叶中,绿肥红瘦,疏影残照,茂盛得过了头,竟有些荒凉。凤凰心底一冷,眼眶就跟着热了起来。

昔日卯时时分,她攀着那根麻绳练习轻功的日子还历历在目,起初是拳头大一根,而后越来越细,缩成了小指,她手中打滑,连着力点都找不到,险些就要掉下来,她以为他会来英雄救美,可他就那么远远站着,不动声色地站着,她又惊又怒又怕,不得已用力抓紧麻绳,跃到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