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因这事几日没有理他,虽仍是规规矩矩跟着他习武,但终归是一句话没有说过。他也不恼,就立在那棵老树下,手中握着本书,偶尔抬头睨她一眼,她再要碍,他也没有因此多看一眼,风吹得老树枝头稀稀疏疏地咧开缝隙,叶子摇摆身躯,落在他的肩胛,而他恍若未觉。

凤凰忽然就怔住了,是他!真的是他!他就站在那儿。

只是,羸弱多了。单薄的肩胛骨,瘦得棱角分明,叶子青翠,顺着他肩头滑落。横亘的山崖将天际生生切开,他融进蓝天里去,身影被染得模糊。

她觉得有些站不稳,呼吸紊乱,这时才知道,原来她还是抱着期盼来的——和那日客栈里的等待一样,抱着期盼,抱着念想,却又给自己找好了各种理由以做退路做搪塞,想遇见,又怕遇见,多想上前说上句话,笑上一笑,却因种种由等待转变来的现实,就像美梦反成真一样的不可置信,而觉得无处厝颜。

她转身就要走,才迈开两步,却又下意识回过头。他不知何时已经转过头来了,淡淡地,遥遥地,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望了她一眼。所有的一切都哀眠在了那深深一眼里。她终于远远逃开。

思绪都仿佛被拉扯着往一个方向走,去往那座空茫无垠的无底洞。来回飘荡的,尽是他,却连他的模样都没有,尽是影子。她用力想将自己捞回来,那个渐渐溺下去的自己,却不再听她使唤,她怕极了,望着自己越来越远,中间裂开了道鸿沟,又是深不见底的无边无际,却是极窄小的,她轻轻一跨就能过去。她却不知为何,怎么都没了那勇气。

天色未眠,房里却因为不透光早已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中,凤凰在案前摸索许久,才终于找到火折,将蜡烛点起来。掣上纱罩时,无意间被那火舌迅速舐了一下,痛得忙缩回手,痛得流起泪来。将手掌握在胸前,眼里含着盈盈泪光,仿佛数日来的痛楚,都被这轻轻一舐,燃了起来。

好在罩子还是稳当地置在了上头,橘黄的光芒摊成一朵花的形状,颤袅得宛若含苞待放,穿过透白的纱质,映得她蓝色长袍上仿佛沾了金玉珠宝,潋滟驳着光晕。

哭到满头大汗,她也不知是几时了,只是有些头晕,倾身往那纱中瞧去。短短一截红烛,所剩无几。

凤凰觉得伤口刺痛,似是又裂了,坐在床坎刚解开衣服,方想起还没拿药。只得又牵上衣襟,从柜子里找出几瓶金创药来,打开却又愣住,早在很久以前,她这里的药便全用光了。以为暂时还不需,便一直没有去领,偶尔受点伤,也是从长垣房里拿药。

凤凰将那药瓶放回去,关了柜门伫着叹气,眼角还有些干涩,她抬手揉它,揉得痛了,下意识往旁边瞟了眼。只一眼,就再也移不开视线。

笺纸上遒媚的字迹,熟悉得犹如芒刺。

她浑身都疼了起来,却还是忍耐着,举步维艰近了书案: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那笺纸素净,未落灰尘。她不久前才从这儿取了纸,怎么就没瞧见呢?啊,幸而是没瞧见,若是被那小姑娘瞧去了这番落魄模样,虽不狼狈,却也画满凄凉。

她掐得掌中出了血,才控制着没有将它撷起来,眼睛发涨,视线愈发模糊,好似是这一生的泪,都已在刚才流尽,如今纵是再哀恸神伤,也不过就是伤了心,泪,约莫是流不出来了。本该费了心思探寻他是何时写下的,却连灵魂都仿佛被抽空,什么都想不起来。

凤凰被这一阵一阵的哀伤压得喘不过气来,仿佛是漂泊海中,随着浪潮四处起伏,才呼得半口气,便又被一波席卷而去,永生永世都上不了岸。不!她绝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这痛楚折磨得生不如死,却还不能自救,瞧着自个儿的模样,像是在台下看戏一般,她简直难以忍受。

她坐在床沿远远望着案上,斜侧里,墨迹仿佛沥了层浅水,卑微凹陷下去,折出凛冽的光线。直坐到蜡烛燃尽,烛光煽了几下,噗嗤一声暗下去。听力却好起来,屋外人声越来越稀疏,逐渐不闻,到最后静得仿佛连她衣袂轻扬,都清晰可闻。

她本是想收拾两件衣物,却发现与镜门的衣裳虽是上好的丝绸,但穿出去终归是太晃眼了,寻思了一遍,实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寻常衣裳,便拿了些碎银,只携了凤凰剑下山去。

彼时刚入门,若笙就曾和她说过,让她别妄想逃跑。那时她才险些没了性命,害怕极了,什么勇气都没有,什么都怕,整夜躲在被褥里瑟瑟发抖。

如今这地方将她培养出来了,她亦学会淡然处事。却仍是怕,但最终发现,怕得再多,也敌不过最怕——在这里做了一个活死人,却还要生不如死。

月如钩,又依稀没了半轮在崖岸,便只有短短一玦,尖刀似的钩角迸出光来,浅琢了一圈,在这无风无吟的夜里,苍凉得如同出殡时唱过的丧歌。凤凰就在这片夜色中仓皇出逃,穿过回廊,穿过前厅。

空荡得仿佛有人窥视一般,她逃得飞快,终于又重新落入月夜,足尖轻踮,便过了花田。再穿过那潮湿阴凉的山洞曲径,水滴落在脚边,她越走越快,出了洞口,眼中映入一片茂密山林,横亘绵延,竟有种永远都走不出去的错觉。

不,一定能出去。她一刻不停,快步往山下而去,她想,她这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这个念头一滑过脑海,决绝而坚定,却忽地止住了她的脚步。她僵直着身子,缓缓回头,漆黑的洞口仿若泼墨,深沉不见底,她喃喃:“真的要走吗?”

这一走,就是诀别。她下定决心,即使被同门追杀,她也是宁死都不回来了。

可偏偏牵绊住她的,却亦是这里的人。那样坚韧的决心,竟被这样一个人拉扯住,连手都未曾抬一下,却让她动摇。

第 32 章

一想到此,她便心头骤痛。他消瘦孑立的身躯,依依扶着树干,仿佛风吹便倒。她捺住这样的不舍,咬牙转身。

才刚偏过身子,又猛然转了回来,那树下依稀有个人影,一动不动,起初以为是块山石,这一晃才看出那竟是个人来。他走过来,脚下踩着落叶,发出窸窣碎裂的声响。月光斜射,她看清楚他的脸,登时松了口气:“怎么是你?”说完便觉得后悔,仿佛大失所望一般,果然,就听见他说:“怎么?你以为是谁?”

凤凰撇嘴:“就猜到是你。”

乌鸦不以为然,道:“这么晚了,打算去哪儿?”

她脱口而出:“我有任务下山去。”

他静笑。她也不嫌窘迫,这谎话说出来任谁也不信,但若是说给旁人听,她定不会拿这种连面儿上都过不去的谎言来搪塞,但乌鸦却不一样。他对他实在太过了解,即使谎话说得再圆润,他也只信他自己心中所想,于是她说起谎来根本不加思索。只是需要一个谎话来揭过,而他,信或不信,于她无碍。

但这终究是她自个儿的一厢情愿。

他不说,却不代表他不知。

有他在,她即使想再回头看上一眼也是不行的,便故作洒脱,甩了袖子打他身畔过去,他也不拉她,只是在她身后道了句:“长垣中了蛊毒,你知道吗?”

她步子僵了僵,半晌才柔下来,转了身子,眼带笑意:“我不知道。”

“我本是不愿告诉你的。”

她起初是不信,可听到他说这话,配上那副雷打不动的表情,永远都不会开一句玩笑,她忽然就信了,身子被月色覆得冷下来:“既然不愿,那又何苦为难自己?”顿了顿,又加上一句:“我没兴趣听。”转身就走,他也不追,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迟缓而孱弱,仿佛瞬间就没了底气。

她似乎走了很远,很久,越走越慢,越来越蹒跚,终于转身开始往回。

转过两道弯,便又回到那个地方。原来她并没有走远。乌鸦还在,双手架着,佝了身子坐在一块山石上,黑色的袍子就像一沉腐烂的荷叶,没了躯干和生命,枯萎地张开。他凝望洞口的方向,和她刚才一样,朦胧中,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到她,也不惊讶,只拍了拍身旁的空处。

她坐下来,咬了咬唇:“为什么是他?”

他奇怪地看她一眼:“怎么不问为什么会中毒?”

凤凰怔了一怔,啊——那才是她想问的,话都到了嘴边,却不知怎的打个绕儿,转成另一句话。问出来倒有些像被抛弃的怨妇在怨天尤人:“为什么被抛弃的要是我?”她连忙就问:“啊,那他怎么会中毒?”

他仍是奇怪地看着他,道:“我也不知。”

凤凰噌地站起来:“耍我很好玩?”

乌鸦就这样盯着她看了半晌,这才道:“信不信由你。”

凤凰低下头,隔了许久又默默坐下,问:“那他怎么样了?”

“吃了催发的药,无方可解,恐怕命不久矣。”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他的眼眸平静如水,波澜不惊,平静到不像在说谎,却又因这过分的平静,仿佛刚才说的不过是个故事:“你胡说些什么?我才刚刚见过他。”

他还是那句:“信不信由你。”

这句话无非是致命的,她再找不了借口,强撑着嗓子:“是幽梦吗?”她依旧唤她幽梦,他应了声:“嗯。”见她不作声,又道:“还是要走吗?”

他果然猜到了。这样的机敏简直叫她胆寒,凤凰也不由打了个冷颤,点点头。

乌鸦道:“我还以为你们有多情比金坚。”

她先是一愣,随即又释然,是啊,他多聪明呐,他们的一举一动,秋波暗送,哪里能逃得过他的眼睛。她道:“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我也不用解释什么。”

他望进她的眼睛:“你们根本就是自找苦吃。”最后那四个字,是一字一顿说出来,仿佛木鱼,咚咚敲落在她眼里,她苦笑:“或许是,我也不知自己在怕些甚么。”

“那你走吧,走了就别回来。就当我们今晚没遇到过。”

凤凰于是重新站起身来,才走开两步,又回过头来对他说:“什么叫遇见?明明就是你在这儿逮我。”

他笑起来没有表情:“舍不得,又何必为难自己?”

凤凰倏然握紧了拳头,啊,她又忘记了,在他面前,无论她装得再好都是没用的,她就像是一具透明的躯体,血液流动,心脏跳动,在他面前都无处可匿:“是啊,你既然都了解,为什么还和我说这些话?”她本就痛难割舍,他这一下牵扯,只让她伤上加伤。

乌鸦也是一呆,为何?是不想让她走吗?或许他自己也未曾发现有这样一份心思,只听见她的声音戚戚在寂静中响起:“我愿留或是不愿,这是我的选择,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何还要说出来?你知不知道这样的你,有多惹人厌嫌?”说到后来,语声渐厉,仿佛积蓄已久的忿怒都尽数发泄到他身上。

他都明白,于是只得做这个受气包,默默听她指责,整个人连带着灵魂仿佛都卑微下来。自己却未曾发觉。

她说到后来,整片林中就只剩她一人的声音,高高回荡苍穹,绕着树枝,惊落鸿雁,绕到月亮上,挂在那钩上,夜色也连带着濛上一层迷离。她也听见了,声音便渐渐小下来,随之的便是乌鸦眼中越发越明显的笑意,戏谑地爬上唇角,眉梢。

凤凰气得顿脚,也不说话,转身就往山下跑。他这才追上来,使了轻功,一眨眼就到她前头,转过头来:“要不要跟我去个地方?”

她负气不理,他好脾气地又说一遍,末了还加了句:“不去会后悔的。”

凤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不去照顾你的好兄弟,还有闲心带我去散步?”

乌鸦哭笑不得:“谁说我要带你去散步?”见她动了动唇角,却忍住了没有说话,这才加了句:“我已经安置好他了。”

她有些不信,乌鸦还是说:“信不信由你。”

凤凰忽然觉得他这句话好像有魔力,只要他轻声一句,她便什么都信。她想着,只怕现下他就是说跳下这山崖不会死,她也会信吧?暗暗叹了口气,跟在他后头。

穿过树林时,脚下一直发出细微的破碎声,踩在落叶上——还未入秋,那叶子还未完全死去,凄楚地张着可怜的小嘴,生命之泉在体内奔流,踩碎的声音远不如秋日那般清脆。

树干生得极好,笔挺擢削,生出无数只枝桠,相互交错,攀伸着臂膀,仿佛要将天际戳出一个窟窿。还有未眠的鸟儿,发出稀落的几声啾啾,在树丛枝桠间跳跃,发出阵阵骚动。

后来那声音都渐渐没到身后去,凤凰的眼前逐渐开朗,越过一条淙淙溪流,再转过几道迤逦山路,便见着几户破败茅屋,安静坐落在沉沉夜色中。凤凰惊异:“这儿竟有人住?”说来倒也可笑,她在这儿山中住了几年,却从未发现过。

乌鸦在前头继续走着,最后停在一道篱笆外,凤凰见他不敲门就径直而入,连连跟在身后喊:“喂,大半夜地私闯民宅,会吓到人家的。”却还是跟着进了屋。屋里空无一人,却收拾得极为齐整,她好奇地扒在窗户上:“这儿附近都没人住的吗?”

“这儿以前是个小村落,跟与镜门毗邻,后来随着与镜门的壮大,他们渐渐觉得与虎为伴,甚为凶险,便都迁了出去。”

凤凰点点头,若有所思:“那是应该的,我若是知道自己邻近住的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也会日夜恐惧,最后逃跑的。”

乌鸦将桌上的茶壶盖掀起来瞧了瞧,戏谑道:“你不是已经逃了?”他将那茶壶拎起来,走到院中的井里去打水。

凤凰跟在一旁:“我和他们,感同身受,你不会了解的。”似是随口谈笑,但她心中明了,那都是真的。

乌鸦挑眉:“你就知我不解?”

她撇嘴:“是是是,你什么都知道。”又想起一事来:“这儿既然没人住,那你……”她指了指他手中茶壶,他正打了桶水上来,将茶壶置在水中清洗,头也不抬:“这儿以后就交给你了。”

她不作声了,乌鸦道:“往日我闲来无事,便会来这儿小住。这间屋子算是留存得较好。这儿风景也好,不过现下是夜间,看不出来,你权当是休息。待到长垣没事了,我就来告诉你。”想了想,有意又添了句:“那时你也走得放心了。”

凤凰眼中一热,他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原来被人了解,还有这样的好处。她道:“谢谢。”眼波盈盈,乌鸦身上却是一阵恶寒,忙提了茶壶快步进屋,翻出块抹布濡湿了,将长凳擦干净坐下。又将桌上茶杯一一涤过一遍,先倒了杯给自己,再倒一杯给凤凰。

凤凰接过来时却一直在笑,她似乎许久没这么好笑过了,见他竟只擦那一张长凳,也就厚着脸皮坐到他身边去,与他隔着一人的距离:“你常来这里?”

“嗯。”

“那,这儿如此干净,也是你打扫的?”

“嗯。”

她再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他莫名其妙地抬眼看她,听见她说:“你居然也会做这种事?”她只要一想到,这个冷面杀手做起这些繁碎琐事,脑中蹦出的一连串画面,就觉得不和谐极了,可劲笑着。

乌鸦更是一头雾水:“这有什么好笑的?”

凤凰头一次觉得他竟也有股傻乎乎憨劲儿,只一直咧嘴笑,他双眉皱起,置下茶杯站起身来:“我先走了。”他约莫也觉得窘迫了,唇线都抿了起来,她跟着站起来,仍是笑吟吟地:“诶,那我饿了怎么办?”

他走出门外,头也不回:“这山上野猪野兔遍地都是。”

她追出去:“可是……”却见他步子一点,已经跃出老远,剩余半句话就卡在喉咙口,可是,来时的路,她已经忘记了。

皓月当空,风声空荡遥远,天际青紫而黯淡,悬挂着细碎而模糊的星子。乌鸦轻功了得,不过片刻便已顺原路回到门中。跨进那必经的山中通道,这里头近日愈发阴冷,湿气极重,穿过这段冗长而阴森的路,顿觉像是从地底深处重见天日一般,花田里月色铺撒,像是一汪碧绿的翡翠,灵动生姿。乌鸦施展轻功越过花田,只见一妙龄少女已候在门前,长发简挽脑后,灰色粗布麻衣,抬起脸来,容貌甚是清丽婉约,见了他,连忙毕恭毕敬行礼躬身:“属下恭候厢主多时。”

乌鸦问道:“可是长垣的身体有何变故?”

那少女答道:“厢主放心,长垣厢主并无大碍。是门主要见您。”停了片刻,方道:“厢主跟我来。”一路逶迤,沿着那四处延展的朱漆回廊穿梭其中,最终停在庭院中央那座破落门前。这便是凤凰一直好奇的旧宅。红漆剥落的铁门,少女迳推而入,乌鸦一直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院中种着苍翠绿竹,入内仿是置身竹林。乌鸦第一次到这庭院中来,心中虽是好奇,却不敢四下打量,只一味直视前路,跟在那少女身后。

竹林尽头便是一扇木门,打开来,便是一处居所,陈设简单,不过一桌一床。那少女并不停留,那房间后面又有一门,再推开,便又是一庭院,这庭院相较前院来说,便是空空荡荡,只坐落着几座老屋,留有大片空地。

少女径直往其中一座亮堂的屋子去了,停在门前,她回身对乌鸦道:“还劳烦您稍待片刻。”便推门去了。不一会儿,那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少女探出头来请他进去。

进了屋子,才发现外面的物事都是障人耳目,屋中装点之气派十足,令人咋舌,顶级红檀香木制成的八仙桌椅,青瓷茶具釉彩别具一格,一看便知系于名家之手,墙角放了只精致的碧色陶瓷瓶,就连灯台都是纯金打造,刻有云纹,油灯明亮,颗颗琉璃璀璨的珠帘中,隐约可见一精致的镂雕屏风竖于里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淡的香薰味,一个低沉的男声从屏风后传来:“进来吧。”

那少女近前将珠帘撩起。乌鸦走到屏风前,行礼道:“属下参见门主。”

屏风后那声音懒懒应了声。

说来好笑,乌鸦入门二十多年,总共才见过门主一次。义父称他是幸运,有些门徒在门中一辈子,也未必见得到门主一面。只是那门主却并未有何特别之处,容貌气质均无出挑,约莫是四十来岁的年纪,剑眉入鬓,脸庞轮廓硬朗鲜明,于是将人显得异常刚强,偏又是一副干瘦身骨,一身锦衣长袍,包裹着身躯。乌鸦猜想他现在恐怕已有五十多了,应当略显老态龙钟,皱纹应当比当年更加清晰深刻。

屏风后传来低低几声咳嗽,伸出一只手来:“拿去吧。”只见那只手干枯如柴,手背上的皮肤黝黑干皱,与声色颇为不符,乌鸦未敢多问,只是上前两步,将那只瓷瓶接在手里。

“那姑娘胆子大得狠,竟敢在这里撒野。你当年带进来时倒是干脆,善后怎么就不行了?之前因是长垣危在旦夕,我不与你多做计较,你倒是说说,应当如何惩治你才好?”

第 33 章

乌鸦手心滑腻,握紧瓷瓶,一股惊觉的不寒而栗在掌中打转,缓缓开口:“属下因一时疏忽,险些酿成大祸。今日责无旁贷,定当为所做所为担当全部罪责。”打开瓶口,幽香屡屡微散,经久不灭。只是,他尚有遗憾在心中,那抹遗憾若能有朝一日得以成全,哪怕只是看着她就此无忧,他也得以瞑目。头一仰,若饮酒般干脆豪爽。瓶内液体还未来得及入口,便被一只手迅捷取下。如此迅速,乌鸦不禁色变,回首便只见一鹤发童颜的老人立于跟前。若说是门主,未免年纪相差过于悬殊,然其硬朗削挺的五官中,依稀又夹带多前的轮廓。

乌鸦怔了一会儿,连忙抱拳行礼:“多谢门主。”

门主将那只青瓷小瓶置于桌上,扶须道:“你倒是颇敢担当。只是,我要你性命作甚?”

乌鸦道:“门主要属下的性命自然无用,只是属下有错在先,为此承担也是应当,并非门主强逼。”

门主哈哈大笑,片刻后,方道:“我今日叫你来,并无怪你的意思。这瓶里的药我配制了数日,可不是什么毒药,不过是用来试你。你把它拿去,可暂时镇住长垣体内的蛊毒。”

乌鸦再次接下谢过。

“另外,我还有一套掣魂游移内功心法要传授于你。”

乌鸦怔了怔,并未出声。

门主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用内功压制住长垣体内的蛊毒,但再过几日就已失效。总不能事事都让我亲力亲为,你学了这套内功心法,便能用其压制住长垣身上的蛊毒,以备他时刻毒发。”

这也是为今之计。乌鸦连忙道:“属下遵命。”

当下,那与镜门门主便将掣魂游移心法的要义口诀从头到尾念过一遍。这套心法,是与镜门数代门主历经百年而成,传至今日,虽不如初时那般精髓,但终归是曾集数位门主毕生精力,学来颇有难度。虽在门中流传之久,但真正修炼至最高境界的,也不过数人,除却几代门主不说,红衣厢厢主如愿便是其中之一。乌鸦几次试图修炼,然而最终无功而返,那些口诀心法早已烂熟于心,但始终英雄无用武之地。

此时门主再念一遍,乌鸦脑中的那些文字仿佛重新复活,他忆起初时苦练无功之时,往往是练到第三层便再也无法继续,往后每次都是仿若走火入魔之境,头痛欲裂,且浑身内力倒转,宛如虚脱。

“我知门中必定大多数人都练过此功,然而成功者甚少,如今我便教你,如何方能炼成。”

二人盘腿而坐,双手互合,乌鸦心中奇怪,却并未声张,按门主所说,摈弃杂念,重头修炼起那套掣魂游移大法,初时并无甚感觉,渐渐愈发觉得掌心炙热,而后蔓延至手臂,似有火舌吞吐,在周身炽烈燃烧。

乌鸦心知魔魇再临,连忙压制,即刻就听门主道:“心无旁骛,我自会为你护法。”

他连忙闭目。那火苗逐渐将整个身体燃烧起来,五脏六腑都随之逆转,掌心处像是有一个机关,操控着他体内一分一寸,牵一发而动全身,苦痛不堪,翻涌不休,一如海浪,波涛汹涌。乌鸦只觉得浑身痛不可遏,仿佛烧得只剩骸骨,却无力睁眼,只得拼命与体内那股力量斡旋,掌心处便成了一个着力点,他所有的力量均来自掌心的烈火焚烧,从眼耳口鼻,开始倒转回他的五官。

待到功成,已是天色朦胧半明。屋内灯火早已熄灭,乌鸦浑身湿透,像是彻夜征战不休,那奔腾的战马嘶鸣还在耳畔。

他浑身无力,几欲倒下。强撑着,但见门主仍是悠然自得,他虚弱道:“多谢门主相助。”

门主道:“不必言谢,你们都是我门下弟子,倒是需得早日找到那位独孤姑娘才是。如此心狠手辣,我倒真想见识一下!”

乌鸦道:“属下定不负门主所托。”

退出门去,屋外是灰茫而刚亮起的白昼,那少女就候在门边,见了他,连忙走到前面引路,除此之外便是一言不发。她将他送至门口,便退回门内,重新关上那扇时常紧闭的大门,乌鸦顺着回廊一直走,这时正是山间懵懂而醒的时分,天空依稀还散落些遥远而模糊的星子,一轮青白的弯月匿在云影之后,几乎分辨不出。

一些勤奋刻苦的门徒正在练剑,舞剑的呼喝声,夹杂着空气中满是从山涧深处吹来的清晨花草香。

乌鸦停在长垣厢房跟前,轻扣房门。

隔着厚厚的窗纸,还依稀闻到几声低低的咳嗽,长垣披着外衣来开门,不过这数日里,他脸颊便生生消瘦下去,只剩了嶙峋瘦骨,身子单薄,与原先的意气风发相去甚远。

两人一同进屋里坐下,乌鸦点了灯,问道:“这几日感觉可好?”

长垣微微苦笑:“你觉得我可好?”

瞧上去也是不好的,像是血液都被吸干殆尽,走起路来也是柔弱无骨。功力尽失,与废人无异。

乌鸦道:“如今幽梦有意隐藏,我们要找她,简直就是大海捞针。”停一下,又道:“我已经让若笙下山去打探消息了,这几日你便先忍着,虽是苦楚难熬,但终要再见天日的。幽梦她在你身上施下的蛊毒,他日我定要她十倍偿还!”

长垣笑道:“多年兄弟倒也不算白做,我可是将希望都寄予你了。”

“你倒是不客气。”乌鸦笑道,“我自当尽力而为。”

长垣轻轻笑了两声,眼神不由自主便望向角落那台案桌。不曾被光线染色的阴暗处,望见地上一只透明的琉璃字画筒,安置着几副笔墨。他记得也有她的一副,将此事忘了许久,此刻方想起来,应是草草了事的粗糙小字,书有: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屋里点着盏微弱的油灯,那风从户外吹来,便恍惚明亮起来,凤凰眼睛看得生疼,便搁下那书,揉着眼睑。眼中像是进了风沙,越揉越疼,眼眶都红起来。山谷间风卷得愈发响了,凤凰走到屋外去,那夜浓烈色渐而翻越蔓延至远处的山头,心知是要下大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