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舍不得离开名成皙的怀,很想让爹爹抱,拓儿还是懂事地道,“那爹爹休息去吧,明天再来看拓儿就好。”

名成皙把他在自己怀里紧了紧,闭目说道,“没事,爹抱着。爹抱着拓儿休息就好。”

拓儿窝在父亲怀里,难受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他不想打扰爹爹休息,还是忍不住,忐忑地小声道,“爹,要是拓儿眼睛真的瞎了,你会不会就不疼我了?”

名成皙一阵心痛,搂着拓儿笑道,“傻瓜,爹爹怎么会不疼你呢?不会的。爹爹会疼你的,无论你什么样子,爹爹都疼你。”

拓儿抱着名成皙难受地哭起来。名成皙无力地举起手,轻抚他的背。

怀里的拓儿突然抽搐,名成皙惊声道,“拓儿!你怎么了!”

拓儿死死抓着父亲的衣服,抽搐着喊道,“爹!我疼!爹!疼!”

名成皙七手八脚地搂着拓儿问道,“哪儿疼,快跟爹说!”

一旁的玄清突然冲上来,从名成皙怀里抢过拓儿,惊呼道,“拓儿!拓儿!”

拓儿听到母亲的声音,抽搐着,一面吐血一面唤道,“娘!拓儿疼!”

玄清抱着拓儿,跌坐在地上,仰面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

名成皙挣扎着,忍着疼,眼睁睁看着拓儿想伸手抱住母亲,可是抽搐剧烈根本做不到。

玄清死死抱着拓儿不断抽搐的身子,拓儿“哇”地吐出一大口血,身体突然不抽了。

玄清贴着孩子的头,流下泪来。

拓儿一下子变得软软的,乖乖的,他有气无力地唤了声“娘”,然后,淡弱了呼吸。

他小小的身子冷了,硬了。他的呼吸没有了,在母亲怀里的却是依恋幸福的姿势。

名成皙傻了,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挣扎着去抢拓儿,玄清执拗地躲开,护着拓儿不让名成皙抱。

名成皙嘶声道,“你把拓儿给我,他不会死,我会医好他的,给我!把孩子给我!”名成皙说着,手脚并用爬过去,毫无形象地去抢孩子。

玄清死死不撒手,她对名成皙凄然一笑,嘴角流出黑色的血来。

名成皙怔住。玄清抚着拓儿的头温柔笑道,“你放心,有我陪着拓儿去,拓儿不会有事的,也不会孤苦。他有他的娘,永远陪着他,护着他,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受任何人的欺负了。他每次都黏我,现在一定很开心的,很开心。”

玄清和名成皙四目相对,两个人的泪都流了满脸。

玄清猛地挣扎了一下,抱紧拓儿,突然对名成皙一笑,那个瞬间,她的眼里光彩熠熠,她的表情像初恋的少女般,很美很快乐。她抬头仰望着名成皙,叹息般笑道,“我差点忘了告诉你。我,好像爱上你了。来生,我带着拓儿一起去找你,我一早就去,不会再叫你爱上别人。…”

玄清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有几分哽咽,但她依旧笑着,妍美无邪,仿似多年前那个美丽的少女,春风化雨。

她把脸贴在拓儿头上,温存满足地闭上眼,叹了口气。然后一动不再动。

名成皙怔怔地望着,不敢去试呼吸,不敢碰。

或许,他们母子只是睡着了。明天一觉醒来,依然故我,什么也不曾改变。

龙吟带着石不悔冲进来。怔怔地顿住脚,说不出话。

名成皙跌坐在地上,在一个伸手可触的距离,呆呆地望着他们母子,目光悲凉呆滞。

四周是一种混着血腥和死亡的寂静。龙吟突然惊悚这种寂静,有一个瞬间,他不敢上前去。

名成皙旁若无人。然后毫无预警地,倒下去。

石不悔冲过去。

四天后,深沉的夜,月色暗淡而苍白。

名成皙死命地咳,整个人咳成一团,恨不得咳出心吐出肺来。龙吟在一旁心焦,看石不悔板着一张脸有条不紊地给自家主子疗伤,也不敢催促半句。

咳嗽最终以名成皙恶吐小半盆血而终止。

龙吟在一旁递上水,名成皙无力地几乎倒在他的怀里,龙吟的眼圈红了,哽咽道,“少爷,你…”

石不悔不由分说喂了名成皙一颗药丸,龙吟连忙把水送到名成皙嘴边,往下送,名成皙半仰在龙吟的臂弯里,到喉咙里的水他咽也懒得咽,从嘴角缓缓地流出来。

龙吟大惊怖,慌张道,“石先生,我家少爷,他,他咽不下了…”

石不悔一巴掌将龙吟打走,他接过名成皙,端过下巴一仰一合,手在后背一拍,名成皙喉咙里的东西“咕噜”一声下肚了。

龙吟在旁边看着,出了一身汗。

第三十五章 耳目

龙吟守到三更,石不悔推门进来,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龙吟站起来,石不悔道,“你出去守着,这里有我就行了。”

龙吟迟疑,石不悔道,“信不过我吗?那你治,我走!”

龙吟仓皇退下。石不悔把药往旁边一放,盯着名成皙惨白的脸,切齿道,“就我一个人,别装了,你再装死,当心我真的弄死你!”

名成皙依旧闭着眼,一动不动,缓声道,“只瞒三天。”

石不悔“哼”了一声,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冷声道,“你这种人真可怕!就不知道你哪件事是真的!”

名成皙道,“我身上的毒,你到底能不能解。你不会是想让我这样浑身无力地躺着,过六月十七吧?”

石不悔叹息道,“你穿着我给你的冰丝内衣,没有沾到毒血,但是可能在打斗中你肌肤碰触了对方的兵刃,因为没见血,中毒未深,我尚能医治。彻底医好你我没把握,但至少你死不了。”

名成皙一动不动听着,静声道,“六月十七,我必须去。如果不能去,你就杀了我。”

石不悔一时怔住,失语。这男人怎么对自己也这么狠。

名成皙突然睁眼,望着房顶,挑唇淡声道,“你不是一直说,我这种人,活着也是祸害吗?躺在床上不能为非作歹,我就不如死了。”

他说完,嘴角犹自带着稀微的笑影,仿似平日闲暇无事时一惯的表情。石不悔突然有些疑惑,这男人痛失爱子,被种下剧毒,刚刚醒来不久,他不痛不狂,保持这么好的风度干嘛?好风度有用吗?

名成皙吃力地撑起身子想去喝药,无奈中途倒下,石不悔上前扶住,嗔怪道,“你逞什么能,根本就没力气,做什么!”

“我装死不行,逞能也不行。那就请石兄屈尊,喂我喝药吧。”名成皙说这话的时候,竟然是笑着的,石不悔突然对这个半死不活的男人生出几分恐惧,他不会是,中了毒,三天吐了一盆血,得了失心疯,不,失心傻了吧?

六月初十,名成皙“醒来”。外面明媚的天,名成皙让人把他抬到院子里晒太阳。院子的海棠熟了,红艳艳的压满了枝。

龙吟在一旁服侍,名成皙靠在藤床上,身后垫了软软的枕头,他枕着双臂,望着碧蓝的天,很舒服。

他笑着,语气温柔和缓,却吓得龙吟几乎泼了茶。他说,“二夫人和拓儿,葬了吧?”

龙吟稳住手里的茶,名成皙笑着等他回答。

龙吟道,“回少爷的话,葬,葬一起了。”龙吟没敢说,曾经试图把二夫人和拓儿分开,弄断了二夫人四根手指,但是无济于事,最后只好一起安葬。

名成皙也没多问,“嗯”了一声,闭目。龙吟端着倒好的茶,尴尬着,不知道要不要递到名成皙的手里。

名成皙闭目养神,没有要理会的意思。龙吟把茶放在一旁,静静地陪坐着。太阳越发热,名成皙懒洋洋地任凭太阳晒着,苍白,虚弱,在炽热的阳光中,如同一只疲惫打盹的猫。

名成皙就这样在阳光里睡着了,龙吟招手让人去拿床薄被,轻轻地给名成皙盖上。他平日反应最为快速敏捷的主子,薄被加身,却是头发也没动一根,安静得如熟睡的婴儿。

龙吟总有一个错觉,虽然他的主人虚弱如同一具会呼吸的躯壳,但是却好像随时可以像豹子一样跳起来,扑过去。

六月十一,午夜,半轮明月。墨醒敲门进去的时候,名成皙正在卜筮。

斜射的月光迎面而来。屋里没有点灯,名成皙披着件黑色的斗篷,背对着他。

墨醒下意识唤道,“公子。”

名成皙收起铜钱,没有转身,问道,“人家说没有自信的人才会卜筮,墨醒说对吗?”

墨醒垂首立在他身后,听着他的语气和缓轻柔,可以想见名成皙脸上温润的笑。

名成皙道,“墨醒不愿回答我。可是因为我突然迷信鬼神,墨醒你不习惯吗?”

墨醒道,“属下不敢妄测。”

名成皙道,“我今天摇了两卦。第一卦是乾卦。可是亢龙就会有悔,我嫌不好,于是摇第二卦,你猜怎么着,第二卦,竟然是大过卦。”

墨醒握拳的右手突然绷紧,青筋暴起。

名成皙突然转变了话题,柔声道,“你跟了我,也有十一年了吧。”

墨醒静声道,“回公子话,十一年三个月零五天。”

名成皙笑,说道,“墨醒记得这么清楚。”

墨醒道,“是。属下掌管情报,每一日都有档案在策。”

名成皙闭上眼,靠在椅子上,问道,“这些年,我待你如何。”

墨醒怔了一下,说道,“公子待属下无可挑剔。”

名成皙犹自淡淡笑,说道,“怎么就无可挑剔。你和龙吟,是我的左膀右臂。可是我一向只让龙吟侍候左右,从不曾,让你亲近过我。”

墨醒的脸有些苍白。他沉默了半晌,接口道,“龙吟从小就贴身侍候公子,公子习惯了,并不是厚此薄彼。”

名成皙一个个抚摸手里的铜钱,良久无话,就在墨醒站立不安的时候,名成皙突然道,“墨醒觉得,后天摘星阁议事,我该不该去。”

墨醒道,“公子伤成这样,路也走不了几步,属下劝您,不要去。”

名成皙一下子就笑了。墨醒怔住,名成皙看向他,眼里犹自带着笑意道,“我不去,三大家输了,又哪里有我立身之地。回头墨绝对付我一个人,更是方便极了。”

墨醒道,“这些天公子您卧病不醒,龙吟兄弟停止外围争斗,把精锐高手全部调至鸣霄阁,保护您的安全。便是墨绝,也不能轻易下手。何况,何况…”

名成皙见墨醒犹豫,问道,“何况什么?”

墨醒道,“据属下情报,洛逸人答应小姐,不取公子您性命。”

名成皙道,“云儿稚嫩,轻信承诺。墨醒你,也信?”

墨醒垂首,不语。

名成皙也不再说话,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顾自把铜钱一枚一枚地,从左手放到右手,再从右手放到左手。

墨醒突然就有一点惊心动魄。那单调的,细微的声音,充满了无形的压迫。名成皙突然轻声道,“墨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他的语气淡淡的,仰面虚空,像极了在自言自语。墨醒却脸色大变,一下子跪在地上。名成皙道,“他现在让你来杀我吧,为什么一直都不动手。”

墨醒跪在地上,心内反倒平静,说道,“公子您知道了。”

“是,知道了。”

“公子何时知道的?”

名成皙淡声道,“从云儿被掳走时,就知道了。”

墨醒的身子颤了一下。名成皙笑道,“云儿被掳走,那么周密细致的安排,没有人暗中帮助,鸣霄阁不会毫无察觉吧?我,没冤枉你吧。”

墨醒道,“是。可是,属下做得天衣无缝,公子您,…”

名成皙道,“天衣无缝的是事情本身,人心里的判断,怎么能天衣无缝。”

墨醒苦笑道,“是,公子雄才,一向思维缜密。属下,自愧不如。”

名成皙道,“上次美女窟的事,你不想告诉我云儿在柳家,可是沈家一旦通知我,你不到半炷香就来报。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根本不可能比沈寻风差。你若不和我离心,就根本不会瞒我。”

墨醒道,“是,墨绝那次想让柳家兄弟相残,不想公子您去出面化解。”

名成皙仰面笑了,向上吐了口气说道,“你便是我的耳目,没有你我就是聋子瞎子。这么多年,我依赖你,习惯了。你说人什么时候会狠下心,对自己割耳挖目的?”

墨醒突然热泪盈眶,哽咽不能言。

名成皙道,“我养了云儿十年,有情意,就处处替她考虑,不愿意逼她,让她受烈火煎熬之苦。这世上人说我狠,是因为我十五岁就斩杀三百零一人,火烧了自己的家。但是做人,狠过一次让别人不敢欺负也就罢了,不可能对任何人都狠。我心狠手辣,也不是不讲道理,没有情义。”

墨醒颤声道,“公子,您…”

“你跟了我十一年三个月零五天,”名成皙叹气道,“当初我们结识,倾盖如故,相见恨晚。才略是最让人挡不住的吸引,即便现在我明知你是墨绝打进来的细作,我还是忍不住欣赏你。”

墨醒垂下头。名成皙道,“就因为当初我救你一命,这么多年,你自称属下,动不动就跪。我不止一次恼火过。心相交,就会废虚礼。现在我总算明白你的苦衷,你忠于墨绝,甘愿被我驱遣,是因为你不肯再对第二个人,交出你的心。不交心,便也再不会有什么情意。”

墨醒鼻子酸酸的,无言以对。名成皙对他笑道,“我还能说什么呢?欣赏别人的才略,尊重别人的选择,是我名成皙做人的守则。今日我落魄至此,已成墨绝板上鱼肉。我自己才略不如人,输了也没什么好怨的。后天一战,我即便无缘参与,也势必让我手下倾巢而出全力助战。对于我们这些在刀剑上讨生活的人来说,死,也没什么了不起。”

墨醒突然上前抱住名成皙的腿,急声道,“公子!您万万不可…”

名成皙任他抱着,苦笑道,“有何不可?”

墨醒道,“四大家麾下高手虽多,但公子你现在重伤在身,沈公子残疾。单凭苏公子柳公子和沈二公子根本难撑大局。墨绝精兵高手,数不胜数,他们三人或许根本就没有和墨绝王交手的机会。擒贼擒王,三大家家主一旦陨落,败局已定。公子您,应该阻止这场血战,韬光养晦,与三大家一起,再图谋划…”

名成皙道,“墨绝此次,不会像十二年前那样中途收手吧?后天不能一举消灭四大家,也会各个击破,我们哪一家有抗衡墨绝的实力?”

墨醒道,“公子您振臂一呼,天下应者云集。只要你把伤养好,墨绝不敢轻举妄动。”

名成皙叹着气笑了。墨醒看着他笑,不知所措地怔住。名成皙道,“你应该是来杀我的,怎么会,劝我这些。”

墨醒面灰白,松手骇然跌坐在地上。名成皙笑道,“我在这儿等着,你尽管出手。”

墨醒的汗涔涔地冒出来。名成皙握住秦影,拔剑,剑半出。

满室皆是剑淡淡的光华。名成皙在椅子上坐着,一根头发丝落在剑刃上,他轻轻地一吹,发丝断落。

名成皙淡淡地道,“你应该知道,我能拔剑,是一种什么概念。”

墨醒面灰白。他突然感知到恐惧。很多很多年,他不曾这样恐惧了。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一个人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