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羽被向来厌学情绪严重的程旭给嘲笑了,却半点不脸红:“我本来就是乡下来的土包子了,比不得二哥破万卷书,见识广博。”

程旭的不学无术在整个长安城都是出了名的,他本人一点也不谦虚:“要说见识广博,二哥我还真算得上。你且有得学呢。”

谢羽以前对自己脸皮的厚度很有自知之明,但是自从认识程旭之后,她终于觉得某种程度上她其实还是具备了谦虚的美德的。

她往后站了一步,与程旭拉开了距离:“这个吹破了牛皮的人我不认识,王爷快派人将他打出去!”

崔晋唇边爬上一缕笑意,潘良立刻为程旭解围:“程府二公子仅凭一张脸就能在各府里畅行无阻,阿羽姑娘快别为难王爷了。”一边与崔晋递了个疑惑的眼神:这程二公子与阿羽姑娘怎么瞧着比跟穆原站在一块儿还更像同母所出呢?

二人言语之间透出来的熟稔让崔晋与潘良都觉得奇怪。事实上一路同行,谢羽为人瞧着极为张扬,但崔晋身边的护卫将穆奇三岁时候还尿床的事情都挖了出来,愣是没挖出这小姑娘的事情。

真没想到短短数月,她竟然能跟程家二公子厮混的这般熟,互损拆台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亲昵之意。

周王殿下在宫里住了几个月,身子骨好了之后,似乎连原来身上那种阴冷的气息也消散了,还亲切的询问穆原:“四公子在将军府可还习惯?”

穆原当初是被他绑着来的,虽然半道上解开了,不过他身边护卫的强悍已经给穆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形容大改的周王,更是让他颇为拘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劳周王动问,只剩了点头,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有阿羽在…很习惯。”住着很是安心。

周王殿下唇边的笑意顿时扩散开来:“四公子可还欠着本王一份人情呢,还是本王带了四公子回长安认祖归宗的。”

谢羽心道:周王爷难道是来讨谢礼了?

穆原不易察觉的皱了下眉,谢羽立刻代他回答:“这个爹并不好,认了还不如不认呢。可不是阿原欠了王爷一份人情,说起来反是王爷欠了阿原一份人情,若非王爷非要带了阿原回来,他如今可也不会被程大将军逼着读书习武,听说将来还要光耀门楣,”只不知光耀的是穆家的门楣还是程家的门楣,这个就有些可乐了。“日子可比不上在安和镇快活。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若说胡搅蛮缠,崔晋认识的人里也独有谢羽有这项本领,能够胡说八道的让人哑口无言。

崔晋顿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整个人眉目间都浸染上了一层暖意:“阿羽说的也有道理,有劳潘先生为四公子准备一份礼物,以表本王歉意。”

等到周王设宴款待几人,宴罢送客,谢羽捧着周王送的一匣子首饰出了周王府,还觉得此事好笑。收礼的是阿原,周王还捎带着送了她一匣子珠宝,只是以她的见识来看,她匣子里这些珠宝要比穆原收到的礼物总价贵重好几倍。

周王也太会拐弯了,难道宫里出来的人行事都是这种风格?

程旭在外面风月场所什么没见过,脑子立刻便拐带到男女之情上去了,心里将周王骂个臭死。在与程智斗智斗勇多年之后,好不容易有了个娇软可爱的妹妹,才认没多久就被周王惦记上了。

“周王已经二十六岁了,是个老男人了!阿羽不如将这盒首饰退回去?”他着重强调了周王的年纪。

穆原别的地方一根筋,但此事上却开窍不少,闻听程旭的话,也狐疑起来:“周王会不会真有什么别的目地吧?不行不行!坚决不行!”若是给干娘知道他们不但来了长安,阿羽还跟周王有了瓜葛,还不知得气成什么样呢。

“阿羽,你可不能犯糊涂!”

谢羽被这两人不同寻常的反应给逗乐了:“当初周王连同他那帮亲随进京,吃喝花用可都是我掏的腰包,对于他这种天之骄子来说,落魄成那样也少有,当然不好意思开口就说,喏这是还你的饭钱。分明是借着送礼的机会,暗中以数倍补之,也顺便封住我的嘴,省得我到处乱说,周王还欠着我的饭钱呢。”

程旭半信半疑:“但愿吧。”

穆原天然对谢羽有着百分百的信赖,既然阿羽说的有道理,那就不必太担心了。

****************

周王府里,潘良两只眼睛泛着精光:“王爷发现没有?阿羽姑娘与程二公子也长的太像了。”

崔晋面上所有笑意散尽,深邃的眸子里透着幽寒的光:“先生以为呢?”既不似他在宫里体贴孝顺的模样,也不似方才席间待客谦和亲切的周王爷。明明他已经褪去了当初惊人的病态,身体面容都在渐渐向着健康的方向好转,但此刻神色间却仍旧带着旧时的阴冷。

潘良对着熟悉的周王殿下,也谨慎了起来:“会不会…这事儿咱们搞错了?阿羽姑娘才是程彰的女儿?”他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可是不对啊,当初那玉佩可是在穆原身上。而且如果阿羽姑娘才是程彰的女儿,她怎么会眼睁睁看着穆原鸠占鹊巢?”

出身背景对世人来说是何等重要,谁不想有个好出身。比起道观里长大的孤儿,商家养女,将军府千金的出身无论是社会地位还是将来的婚配,两者之间都有着云泥之别,哪有女子会不在意呢?

崔晋若有所思:“这小丫头满脑子奇诡的想法,实不可以常理来度之。”未曾见过程家别的公子,他或许还不会往这方面想,但是见过了与阿羽生的极像的程旭,且二人天然不加掩饰的亲近之意,实在不能不让人多想。

难道世上真有这般巧合之事,只是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男女生的相似罢了?

可是反观穆原,站在程旭旁边便显出鲁拙粗莽,同样都是身材高大的男子,他便健硕壮实,程旭高挑修长,风度翩翩,全然是两个不同的类型,席间他也冷眼打量过,就连五官眉眼,两兄弟也极少有相似的地方。

谢羽并不知道周王府一行,让崔晋与潘良诸多遐想猜测,三人说说笑笑回府,才进了将军府的大门,身后大门“哐”一声合了起来,也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两列府兵,身着软甲手握腰刀,守在大门内。

程旭暗道不好:“四弟你小时候可挨过打?”

穆原想想:“从小到大,除了阿羽揍我,还真没人揍过我。”小时候穆奇舍不得揍他,等穆奇去了,他虽年纪尚幼,却已经是穆家寨的大当家。就算是刑堂的穆老三要管束他,那也是拿自己的儿子穆小六打棍子,杀穆小六这只鸡儆他这只猴。

程旭沉痛道:“兄弟,你保重!二哥今儿泥菩萨过江。老头子动真格的了!”说完了撒腿就要跑。

正当此时,程彰手提马鞭杀气腾腾过来了,远远就听到他的怒吼声:“逆子,还不跪下?!”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章

程大将军威风凛凛,杀气尽显,在他手底下吃过苦头的程旭顿时抱头鼠窜。

穆原尚是首次见识程大将军的威仪,显然有点无所适从,并不是跟程旭学,而是下意识就站在了谢羽身后,顿觉安心无比。

谢羽对程大将军在家里起兵戈大摆阵法,显然很有兴趣,等他杀到眼前,环顾左右笑道:“这又是程家祖传的哪种阵法?”

程彰提着的马鞭便悬在了半空中,愤怒就跟被加了盖子的茶壶,内里沸腾煎熬,外面只能瞧见壶嘴上冒出来的一缕轻烟白雾。

“你让开!本将军今儿就要让这俩逆子好生尝尝忤逆的滋味!”

谢羽对上程彰的怒气,半点不见害怕:“大将军这是说哪里话?当初周王带我家阿原哥哥来长安的时候可是说好了的,带着他来是让他过富贵日子的,可不是让他挨打受气的。我们乡下人心眼实,这才相信了周王的许诺跟着他回了长安。若是大将军现在打了阿原哥哥,我这就带着他去问问周王,他骗别人也就罢了,骗我们乡下人没见识,又有何意趣?!”

程彰还从未跟这丫头正面交过锋,特别是她昂首站在比自己高出不少的穆原面前,一幅母鸡护崽的模样,又生的跟谢弦相似,偏偏面上那副倔强无畏的气势也是惊人的相似,他当下便有些傻住了,怒气一滞,才醒过来自己被这丫头带跑偏了。

他到底是三军主帅,千里奔袭的事儿也干过,都是为了制敌,震慑很重要。很快便醒过味儿来:“本将军今儿可不是跟阿羽姑娘讨论的,而是要教训自己的儿子,麻烦阿羽姑娘让开一些。”

穆原死命往谢羽身后缩,拉着她的袖子不松手,小声在她耳边嚷嚷:“阿羽阿羽,你可不能丢下我!救命救命!程大将军瞧着要杀人的样子,太可怕了!”

谢羽梗着脖子就是不肯让开:“感情程大将军上阵杀敌的本事闲置无用,都拿来训儿子了?大将军拿出这么大威势,大将军是将自己儿子当成突厥狗了吧,动辄喊打喊杀。”

院子里的人都傻了眼。

自谢弦之后,整个程府甚至幽州几十万驻军之中都不曾出现过这般大胆的人物!

府兵们都纳罕的悄悄打量谢羽。

程旭万没料到她这么大胆,竟然敢顶住程彰的怒火,暗道失策:早知道就应该跟着阿原那傻小子身后躲着了!他跑什么跑啊?!

程彰被她的话戳中了痛处,鞭子迟迟落不下来,特别是对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还是一张酷似谢弦的脸。他一张老脸涨的通红,大半生固执已见,若怒火有形,恐怕他此刻鼻孔嘴巴头顶都朝外冒着火。

“你个小丫头懂什么?老夫教训自己的儿子,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还不回后院去跟着你云姨学学绣花?”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他才提了孙云,孙云便从内院疾走了来,远远便道:“程大哥息怒!程大哥息怒!孩子们不懂事慢慢教就好了,可别气坏了你的身子。”

她这是充当救火队员来了?

谢羽可不是会客气的人,当下便笑的意味深长:“这不是指手画脚的来了吗?我可没拦着大将军逞威风,不让您打儿子。”她示意远处原本准备撒丫子跑却被府兵扭送回来的程旭:“大将军只管教训程二哥,我今儿也只管看戏就好。但阿原哥哥我是不会让他挨打的。他小时候可是救过我的命!”

程旭:多大仇?!好歹也带着你吃喝玩乐好几个月,居然毫无怜悯之心!

恰在此时孙云赶了过来,程旭也被府兵扭到了程彰面前,他立刻很识时务的跪了下来:“爹啊儿子错了!儿子下次再也不敢了您饶了儿子吧?”

程彰大半生骄傲,宁可流血也不愿意流泪。无论面临何种境况,也从来不曾向人摇尾乞怜。他平生最恨毫无气节之人,一见到程旭这软趴趴求饶的模样就可气,更别说此刻肚内拱火,唰的就抬起了马鞭。

孙云的眼泪比他扬起的马鞭还要快,人已经跪到了他面前扬着脸向程彰求情:“程大哥你就饶了阿旭吧,他年纪小不懂事,有什么话好好跟他说。”

程彰拿马鞭的手都在抖:“他还小?!”

程旭原本是跪下求饶的,没想到孙云此话出口,蹭的便爬了起来,似乎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张俊脸涨的通红,满脸桀骜不驯:“这是我们父子之间的事情,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来插嘴!我就算被他打死,也用不着你来假好心!”

谢羽偏要火上浇油:“二哥这才对嘛,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与其被程大将军精神控制,过毫无自主的人生,还不如奋起反抗,最不济让他打死你好了!”

程彰气个半死,也不知道是因为程旭的话还是谢羽的话,或者二者兼是:“不知好歹的东西!我就是这么教你的?我今儿就先打你个半死,好让你没大没小!”鞭子还未落到程旭手上,谢羽已经扯开嗓子大喊:“谢将军,您瞧瞧程大将军是怎么对您儿子的?!您跟程大将军有杀父之仇啊?他这是要打死您儿子?”

程旭原本满腔激愤,愣是让她这话给喊的差点笑出声,瞅准时机立刻接上了茬:“娘啊,您快来救救您苦命的儿子吧,您儿子要被程大将军给打死了!”

程彰举着鞭子气的呼哧直喘气,却没法落到程旭身上去。

孙云大张着嘴巴,完全忘记了拭泪。而前院所有严阵以待的府兵都傻了眼:阿羽姑娘可真敢喊啊?!

谢羽可不准备让程彰再次举鞭子,拿出自己撒泼耍赖的本事,跳起来喊:“不干了不干了,阿原哥哥咱们回安和去,放着逍遥日子不过,要过这种窝囊日子。你娘生下你可不是要你当个傀儡的,由得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一句话不服从,便要拿鞭子抽死你!你看看程二哥就是你的前车之鉴,做什么程家子,你做穆家儿子时多快活,整个穆寨都听你号令,谁敢说你一句不是?!你又不想当大将军,又不想统率三军,你娘拿命换了你,只想让你平平安安活下去,做什么还要在长安受这等气?开门开门我们要回家去!”

她胡搅蛮缠起来毫不在乎,转头就去推守在程府门内的府兵。那些府兵不但不敢拦着她,不等她来推,已经往后退了一小步,目光直往大将军面上瞟过去。

程彰何曾见过这么不讲规矩的丫头,哪怕谢弦在时,也只是意见不合,夫妻各抒己见,争执不下。

她这完全是一言不合就要带着自己的儿子离家出走的架势。可恨四小子紧巴着她不放,对她言听计从,真若是犯起倔来,难道还真要她带着四儿子离开不成?!

“够了!别再胡闹了!”程彰的鞭子虽然未曾落到程旭身上,但火气却一点没少。相反的,因为不曾发泄出来,反在肚里有越烧越旺之势。

谢羽可不是什么闺阁千金,大人说一声别胡闹就乖乖回房绣花去了。她闻听此语,知道程彰是拿她当不懂事的小丫头了,顿时撸袖子不干了。

“大将军觉得我胡闹,我却觉得大将军才是胡闹呢!”

前院里除了对她赞赏有加不怕死附和她的程旭,以及哪怕她说盐是甜的也能深信不疑的穆原,其余府兵包括孙云都恨不得自己少了一双耳朵,没听到她这话。

大将军的面子被人当面撅了回去,特别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让他一张老脸往哪搁?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章

“阿羽姑娘觉得本将军哪里胡闹了?若是今儿说不出个道理来…”程彰显然被这小丫头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字都像从喉咙里一个一个抠出来的,若非今儿谢羽说不出个道理来,他似乎下定决心要连这小丫头一起给修理了。

程旭心道坏了!老头子这是被气到了极致,营里练出来的倔脾气要发作了。

他是无数次领教过程大将军的脾气的,当年谢弦离开幽州大营之后,他无数次挑战程彰的权威,质疑他做了不堪之事,才让母亲愤而离去。

程彰跟儿子解释不清,偏偏程旭有种小孩子的执拗,做父亲的越不肯解释,当儿子的便越要钻牛角尖,往窄处想,再看到谢弦离开之后孙云对程彰体贴照顾的模样,小孩子又无城府,当时就炸了锅,时时跟炮仗一样,一点就着。

曾经有段时间,程旭处于绵长的痛苦之中,对程彰人品上的质疑让他在童年至少年时代未能如程彰所愿的成为一名有为少年,而是一路狂奔不回头的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

对任何事都满不在乎,对任何人都充满了质疑嘲讽。

能够成长为今天中二又愤青的青年,程彰的教导方式功不可没。

程旭自己吃够了程彰的马鞭,能软能硬,能屈能伸,端看他程二少爷当时的心情是好是坏,但是这并不表示他愿意看着谢羽在程彰手底下吃苦头。

“今儿这事都是我惹出来的,大将军别找外人麻烦,她一个小姑娘你别吓着了她!”

程旭不怕死的挡在了谢羽面前,还朝她安抚一笑:“小丫头别逞能,程大将军的马鞭可是特别的狠,你一个小丫头细皮嫩肉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谢羽天生带着一股浑不吝,也不知道是不是前世原生家庭重男轻女的印记太重,家人越看不起她,她自己便越要争气出息,后来果然扶摇直上,只是劳累猝死,才阴差阳错做了谢弦的女儿,当她是掌中宝一般养大,到底是将她养出了一身的臭脾气。

她绕开程旭,就站在程彰三步开外,直视程大将军令人战寒杀气腾腾的眼神,嫣然一笑:“大将军想听什么道理?是想说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才是为子之道?大将军四个儿子,难道各个都要按你的要求长大,凡事听从你的话,一句不得违逆,半点少年郎的血气都无,最终成为你这样铁石心肠的一代名将?”

程彰恍惚看着她,这样一张极其相似的脸,多年前谢弦也说过类似的话:“…如果以牺牲他人的政治手腕,以及势不可挡的习惯性杀戮来成就一代名将,将友情恩情,以及所有的人性都抛弃了,那我宁可做个山野村妇。”她说:“程大将军,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和离吧!”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很多年后,透过与谢弦几乎如出一辙的执著眼神,程彰仿佛看到了当年自己的狼狈:“…阿弦,你怎么就不明白这是势在必行的!你这是妇人之仁!我以为你能明白我的苦衷,能明白我所有的决定。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间就悲天悯人了起来?”那个手执□□如练,在敌军之中来回纵横的谢弦去了哪里?

怎么忽然就露出了妇人柔肠?

谢弦垂下了高昂的头,肩膀也垮了下来,似乎脱去了战场上坚硬的盔甲一般,终于露出了极为少见的妇人般的娇怯,低声叹息:“彰哥,我累了,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不想睁眼就是杀人,梦里也在杀人。就连生下来的儿子,你也要将他们训练成新的杀人利器。我们和离吧。”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话。以他对谢弦的了解,这是她在下定决心,而非犹疑。

彼时大魏与突厥战事紧张,他整颗心都扑在战事之上,还要考虑整个大魏的战局,对谢弦身为前线将士,在此时撂挑子的行为十分愤怒:“我们能不能不要再讨论私事?等战事结束再谈行吗?谢弦你怎么就不能识大体一点?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如果你非要在此时离开战场,抛下你作为军人的职责,那么我们就和离吧!”

谢弦当时面色极为苍白,似乎强忍着不舒服去写和离书,他永远记得当二人在和离书上签字按手印之后,她惨然一笑:“我首先是个母亲,然后才是个将军。幽州防线有你我很放心!”近乎是绝望的,她问道:“彰哥,三个儿子你肯让我带走吗?”那样的小心翼翼,与寻常无畏的她有着天壤之别。

程彰当时愤怒于她要和离的要求,更觉得自己在和离书上按手印的行为十分荒谬,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报复般,他嘲弄道:“我程家的儿子,只能在我身边长大!你既然不顾自己母亲的身份要和离,那你就自己离开吧。”一个抛弃了所有孩子的母亲。

谢弦离开三个月之后,前去洛阳押送药草的军医贺修哲回来他才知道。

“…上次离开之时,匆忙之间帮谢将军把了下脉,虽然有两个月喜讯了,但胎象不太稳,我开了方子就急匆匆走了。现在胎可坐稳了吧?谢将军没再上战场吧?”

他失声道:“你说什么?”猛然间站了起来,面上血色全无,只觉得心中被剜去了一大块心肝肉一般。

那时候,他才明白,谢弦当时为何会说,“我首先是个母亲,然后才是个将军”。

犹记旧年二人笑谈,他说要生十个八个儿子,将来各个少年英雄,令突厥人胆寒。而谢弦却说,她想生个嘴唇跟花瓣一般柔软鲜妍的小姑娘,软软的头发,跟在她身边像个小尾巴一样。

程彰惆怅的想:假如眼前的阿羽就是当年谢弦肚子里那个孩子,谢弦是不是得偿所愿,在最后的日子里是否很是开怀?

他心中钝钝的闷痛,好似雷雨之前那半明半暗的天,空气稀薄沉闷到令人喘是不气来。特别是自从四儿子找回来之后,闻听谢弦已经离世,他就长期处于这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有时候从梦中惊醒,一头一身的汗。比没睡还累。

眼前的少女将他的沉默当作了退步,更是毫不客气道:“从来教子便是因材施教,看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优点长处加以培养,让他在某一方面有所成就,做人坦荡清明,这才是做父亲的应有之态,而不是将自己的政治立场,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就算是你的儿子他也有自己的一生要过,而不是一生由你左右!我瞧着大将军这不是教子,这是练兵呢,你是拿自己儿子当营中将士,先学会服从再说,不得有一丝一毫自己的想法意见?!”

一院子噤若寒蝉的府兵,以及傻愣愣忘记了哭泣的孙云,都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

程旭就像重新认识谢羽一般,目中都要放出光。而在程彰复杂难言的沉默之下,忽听得一个清越的声音道:“我同意阿羽的话!”

谢羽扭头去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程智从里面走了出来,也不知道他原本是来看热闹,还是来拦架的,更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眼前闹哄哄一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他站在那里,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傲,又与谢羽互不顺眼数月,真没想到他还能有同意谢羽的一天。

谢羽觉得,他八成是读书读傻了,忘了大家立场不同,互相拆台才是常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6章

程彰教子的行动以雷声大雨点小的形式结束了,这结果大出将军府所有人的意外。

程旭拉着谢羽的手万分感谢:“妹子,你就是我亲妹子!从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你是我的亲妹子!二哥往后就跟着你混了!”乖乖,能挡得住程大将军的雷霆之怒,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别看他平时在程大将军面前活蹦乱跳,时不时撩拨他几句,但那纯属没事找事,程大将军真怒了他铁定吃亏。

原本以为今天的事情不死也得脱层皮,哪知道最后老头子颓然扔下马鞭回书房闭门思过去了——闭门思过纯粹是程旭自己脑补。

程旭自己脑补的很欢乐,拉着谢羽不放手,一定要拜谢她的“救命之恩”:“英雄,你一定要给我报答的机会!咱们这就去老刘家吃烤全羊烤胡饼,再看胡姬露着肚皮跳舞,好好喝几杯葡萄酒庆贺庆贺劫后余生。”全然无视一旁欲言又止的程智。

程大将军兵败如山倒,白摆了那么大阵势,留下等着指令的府兵们面面相窥,还是谢羽赶他们走:“还不退下杵在这里看戏啊?”

论理,程家三个儿子都在事发现场,怎么也轮不到她遣人,但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她太过勇猛的表现给这些府兵造成了心理暗示,这位客居程府的阿羽姑娘很厉害,连大将军的火都敢扑,这些人竟然无人啰嗦,乖乖退了下去。

穆原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况且他也确实知道程旭与谢羽是亲兄妹,倒也不肯阻止他对谢羽拉拉扯扯。唯独程智看不过去了,他被晾在一边,这三个人都不理他,程旭还对谢羽无视男女大防,自以为替谢羽解围:“程旭你能放开阿羽姑娘吗?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这一家子也真有趣,程旭心情不好的时候连爹都不叫,张口闭口“程大将军”;程智向来看不起程旭的纨绔派头,更多的时候直呼其名。

程旭正在兴头上,不耐烦的撵他:“程智你别闲的没事找事啊。该干嘛干嘛去,我们出去吃喝玩乐,也不妨碍你好学上进。就连程大将军都管不了我们了,你又何必多事?”

程智恼了,指着程旭的鼻子就要骂:“你在外面风流没要紧,可别把这些坏习气带到家里来,坏了阿羽姑娘的名声。”

谢羽可不领他这份情,而且她心理上面更亲近程旭,知道他真是拿自己当妹妹,出去的时候吃喝玩乐全都照顾到她,从不曾带她去过什么不堪的地方。

“劳烦三公子操心了,不过二哥至情至性,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又招呼程旭:“快走快走,不是说要带我们去吃烤全羊吗?我还想喝一碗热呼呼的羊肉汤发发汗,方才真是吓死我了。”她夸张的拍着胸口:“我还以为程大将军要劈了我呢?”

“原来你害怕啊?我还以为你胆色过人呢?”程旭喷笑。

穆原忍不住拆台:“二哥你别信阿羽的,她胆子大着呢,那是逗你玩呢。”

三个人说说笑笑走了,只留下程智红着一张脸站在原地。

孙云总算从震惊之中恢复了过来,将程智的尴尬都瞧在眼里,凑过去安慰他:“阿智,你别跟阿羽那丫头一般见识,没瞧见她连你父亲都给气跑了嘛。她一个姑娘家跟着你二哥不学好,整日里疯疯颠颠,连阿原都教唆的不听你父亲的话。唉!”

她实在没办法喜欢这个长着一张酷似谢弦的脸的小姑娘。

“云姨,阿羽不是你说的这样。”

他方才听得她与程彰据理力争,不同于程旭的嘻皮笑脸,对于他来说,有着更深切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