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岂有此理?!大过年的周王府使这么一位好像才从丧事上回来的主儿待客,是何道理?”

蒋夫人猜测:“难道周王身子骨不好,又病了?连下人门客都愁眉苦脸的?”

蒋墨气道:“你当这位潘先生是普通门客?他可是在朝官员,如今在翰林院供职,又因为陪着周王去了一趟楚国,劳苦功高,很得清流人士的敬重,他摆出这副脸色,分明就是看不起我!”

其实蒋墨说的也没差,潘良固然是因着家事而心绪郁结,但对着周王可不会愁苦着一张脸,大抵是瞧不起蒋墨为人,厌他钻营,这才专门摆出一张苦瓜脸。

蒋祝回来之后,听说蒋墨竟然带着妻女前来拜年,还要接他回蒋家,只觉得烦恼,回头就往御赐的宅子里打了个转,决定先搬进去再说,省得蒋墨再去烦周王。

正月十四,谢府里收到两张帖子,一张是给程旭的,另外一张是给谢羽的,请他们十六前往勇毅伯府喝暖屋酒。

谢羽翻着帖子只觉得奇怪:“勇毅伯是何人?请我做什么?”

程旭见天往外跑,消息要灵通许多:“蒋祝啊,他袭了家里的爵位。”

兄妹俩正好有事要找蒋祝,当下约定到时候一起去。

初五那日,程彰追到了谢羽的院子,却被拦在了门外,不得其门而入。

程彰有心要劝解几句,心中猜测女儿可能对周王暗生情愫,只是小女儿并不给他劝解的机会。等苗氏走后,他便去寻谢弦,提起此事。

谢弦晚间特意去劝解她,还未开口她便皱眉道:“娘,你是要说周王的事情吗?程大将军别的事情上墨迹,嘴倒是挺快。”

谢弦在她脑袋上轻拍了一记:“那是你父亲,不许胡说!”

谢羽往她怀里一靠,懒懒道:“我也没不承认他是我父亲啊。”

谢弦搂着她,一下下摩挲着她的后背,柔声劝慰:“是不是因为周王的话心里难受?没关系,要是难受就跟娘说。只是你要知道,周王确实不是良配。”

谢羽扯过她的袖子盖住了脸,闷闷道:“娘,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周王,他是什么模样吗?”不等谢弦再问,她便讲了下去:“他瘦的皮包骨头,眼眶深陷,好似哪个棺材里爬出来的骷髅架子,披了一层人皮蒙着冒充活人。如果不是会说话能动,还吃饭,我都要怀疑他不是人了。”

“…后来同他进京,来往的也多了,他也从最开始的冷心冷面渐渐的笑容跟话都多了起来。娘,我只是…觉得他可怜。生不逢时的人多了,不过见到个活生生的例子,心软了一下而已。”

“我在同情他帮他的时候,没想到他却在算计我…就是那种虚情假意到好像是真的才令人心惊…”

“不过也怨不得他,要是谁那么待我,我也会恨透了他的,连同他的儿女。不怪他当初提起程大将军神色就僵冷了。”

谢弦担心道:“阿羽…”事到如今,她难道还在心软,为周王辩解吗?

谢羽似乎不想让谢弦看到她的脸,隔着她宽大的袖子,她轻声道:“娘,别为我担心,我只是觉得…原本以为是能做朋友跟兄弟的人,原来一直站在对立面,所以有点难过而已。”

谢羽好交朋友,为人豪爽,这些年跟着她走南闯北,认识不少的人,别瞧着淘气顽劣,其实内心最是善良不过,能够同情周王的处境,也情有可原。

谢弦了解这个嘴硬心软的小丫头,陪着她睡了一觉,第二天见她又活蹦乱跳的爬了起来,终于放心了。

谢羽心里不痛快,便要找些事儿做。总不能冲到周王府去找崔晋的麻烦,便只能拖着程旭去抓程智:“他是不是反了天了啊?大过年的都不来给娘拜年。这是要老死不相往来吗?”

程旭心里也恼火的不成样子,谢家下人请不来程智,他索性亲自出马,跑到程府去抓人。

反正程彰过来的时候他也见过了,索性去外面拎了一堆小孩子吃的玩的回府,先将这些东西送给程意,抱着大侄子玩了一会,这才往程智的院子里去抓人。

结果程智不在家,房里的小厮说他出门会友去了,气的程旭直磨牙。

“好你个程老三,你给我等着!”

程智回来之后,听得程旭回家找他,居然此后数日早出晚归,程旭每每来扑了个空,恨的牙根痒痒.

不觉间到得正月十六,吃过早饭,程旭与谢羽带了春和准备好的礼品,骑马前往勇毅伯府上。一路之上谢羽倒好似才想起来般问道:“二哥,蒋祝开府,周王会不会去?”

程旭这些日子满长安城乱窜,除了抓过程智之外,还跟闫宗煜出去玩过几回。他消息灵通,谢羽既然提了起来,他便道:“周王前段时间病了,连床都下不了,听说周院使还在王府里住了几日才回家呢,这天寒地冻的,他肯定不会出来的.”

收到蒋祝的帖子之后,谢弦还特意叫他过去,叮嘱了他一番,让他去打听打听周王府动静,再三告诫他不可让谢羽再见周王。

听话听音,程旭也是个人精,当时便追问:“娘,是不是周王对阿羽说了什么无礼的话?”

“没有,只是觉得他们没必要再见面。”

程旭才不信谢弦的话呢,总感觉有什么事情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没想到谢羽也问起周王,他心里便猜测:难道是阿羽对周王暗生情愫,他娘才阻止二人见面?

不过谢羽听得周王去不了,如释重负的模样倒让程旭怀疑自己猜错了,难道是周王对谢羽生情了?

以程旭看女子的眼光,也觉得自家妹妹着实不错,动静皆宜,聪慧美貌,人品家世皆不错,又有一身精妙的箭术,若是周王没瞧中了自家妹妹,那才是他眼瞎呢!

一家有女百家求,就连闫宗煜也旁敲侧击的打听谢羽的消息。程旭心里一时纠结谢羽与周王两情相悦,而亲娘决心饰演棒打鸳鸯的那根讨人厌的大棒;或者周王单相思,情难自禁向妹妹表白被拒,于是阿羽才问及周王行踪以避免再见的尴尬…不长的一段路,被程旭脑补了一路。

蒋祝开府,似乎并不准备大宴宾客,只是蒋家听到消息,以蒋墨为首的不少人便带着家眷前来祝贺。连同北镇抚司的同僚,来的人也并不算多,男女客前后各分了几桌。

谢羽跟着程旭到得正门,蒋祝正站在大门口迎客,见到谢羽立刻道:“谢天谢地,阿羽姑娘总算来了,原本是没准备请女客的,只单独请了你一位,咱们也算相交一场.只是…族中有女客前来,我又不便去内院招待,只有丫环婆子支应着,还要劳烦阿羽姑娘帮我去招待一番。”

谢羽不得已应了差使,跟着婆子边往后院走,边问来客何人。那婆子是周王府借来的奴婢,倒跟谢羽也是熟识的,满面不屑道:“还能有谁?都是蒋府那帮人,进了后院都拿自己当主子,伯爷让姑娘出面待客,倒要看看这帮人还能说些什么。”

“勇毅伯也是时候成亲了,后院有人还怕这些牛鬼蛇神。”

谢羽跟婆子一路闲聊入得后院,但见花厅之内坐着三桌女眷,乱纷纷也不知道谁是谁。见得她一个年轻姑娘被婆子引着进来了,座中众人侧目,目光都往她身上扫,谢羽一时感觉身上都要被烧出几个窟窿,心中暗暗诧异。

婆子道:“这是伯爷的朋友谢姑娘,伯爷托了她招待客人。”又指着席间的夫人介绍了几位,除了蒋墨之妻,其余几位也都是蒋祝的堂叔堂伯之妻。这些人各带着年轻女子,婆子也不甚清楚。那几位便为谢羽介绍自己带来的,多是娘家内侄女,姐妹的女儿等,谢羽顿时恍然大悟:感情席间这些年轻的姑娘们都是蒋家人为蒋祝物色的未婚妻?

她是蒋祝发了话托了招待席间客人的,这些夫人太太们心里拿她当竞争对手看,面上还要笑着打听她的底细。谢羽也懒的跟这些人兜圈子,问起蒋祝之事一概三不知,问的猛了她便拿酒杯挡着,或者敬对方一杯酒,自己陪喝一杯。

不知不觉间,她倒是足有十七八杯喝下肚了。而蒋祝原以为只有谢羽一位女客,准备的酒度数都不算低,谢羽头都有些晕,伸手召了个丫环来扶她:“对不住各位了,我失陪一会。”

众妇人不但没从她嘴里掏出半句有关蒋祝之事,就连她的底细也没掏出来,此刻恨不得她赶快离开,大家好商议一番,都笑道:“姑娘请自便。”

那丫环扶了谢羽,径自出了花厅,沿着回廊走过去,七拐八拐,便拐到了处不知名的住所,鼻端忽嗅到暗香隐隐,抬头看时,但见墙内伸出几株梅花,谢羽仰头瞧见,不由赞道:“这地儿倒清幽。”

丫环扶着她到了正门处:“此处是梅院,里面种了几十株早梅,伯爷很喜爱这院子,还说今儿专门留出来招待贵客。姑娘自己能不能走?若是能走,去厅里歇歇脚,奴婢去给姑娘端碗醒酒汤来。”

谢羽松开了丫环的手,示意她去端醒酒汤,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往院里去了。这院里铺了青石路,两侧随意的栽种着梅树,有的含苞未放,有的红萼早开,她嗅着幽香,赏着冷梅,一路观赏,嘴里还念叨:“蒋祝一个闷葫芦,居然还这么会享受。”殊不知这却是前一任房主的手笔。

眼瞧着到得梅林尽头,果真有三间屋子,谢羽吹得冷风,酒意上头,一脚踹开了正门,闯了进去,四下转头脑袋寻找床铺,抬头之时却傻住了。

这屋子正厅布置的颇为雅致,东边窗下摆着个极大的书案,背后是书架,上面堆了满架的书,最让阿羽发愣的却并非这屋子里的摆设,而是此刻那书案后面坐着的人。

崔晋面白唇青裹的厚厚实实坐在那里,目光沉沉,倒好似他们初次相见一般,又恢复了那个阴森森的样子。

谢羽敲了下自己的脑袋,小声嘀咕:“坏了坏了,怎么看见周王了?”还当自己酒喝大了,揉揉眼睛再瞧,周王还是端坐在那里不说话。

她突发奇想,暗道莫非坐了个人偶,往前走了几步,隔着书案凑近了细瞧,这下瞧得甚是清楚,果真是周王,只是眼神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此刻谢羽脑子一片混沌,下意识就问:“你怎么在这里?不是病着吗?”

自谢羽进了这个院子,崔晋就知道了,大冷的天他将窗户开着一条缝,能看到她一路歪歪斜斜走过来,脸上时不时露出些傻笑,还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分开也有十来日,崔晋忽然之间发现,既然闭着眼睛,他都能想象出来她说话的样子,使坏的样子,笑的明媚灿烂,没心没肺的样子。

等到她一脚踹开了房门,听在崔晋耳中只觉得轰然作响,声音大到不可思议,也许是他一个人在房里坐的太久,周围太安静,才显得这声音格外的大。

其实今日一大早,天色蒙蒙亮,他就已经来到了蒋府,就是为了避开随后而来的贺客。

他坐在那里,只觉得后脑勺发紧,嘴巴好像被粘住了一样,谢羽前一句话出来,他还没觉得有什么,后面一句话出来,只觉得身体里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说不出的喜悦忽尔涌了上来。

她说:“…不是病着吗?”

只这一句话,顿时拯救了崔晋这段时间深陷在自厌自弃里的情绪。

“你…怎么知道我病着?”

谢羽走的累了,况且她本来就是个豁达的性子,生气一阵子便抛开了,再见到周王略觉尴尬而已,还没到让她要走避的地步。她找了个椅子坐下,随口道:“听我二哥说的,说是王爷病了有一阵子了。孙爷爷还念叨过王爷几次呢,说王爷这阵子都没去瞧他。”

崔晋迟疑了一下,才道:“那你呢?”

谢羽挪了挪身子,将自己更舒服的窝在椅子里,撑着脑袋笑了一下:“我?王爷是想问我有没有恨你恨的入骨,有没有暗中扎小人?”她自己回答了:“没有呢,怎么办?”又叹息一声:“王爷那些年恐怕没少在被子里磨牙,恨不得咬死程大将军吧?虽然我实在不想承认,可是我跟程大将军的关系是抹不掉的。想到要跟王爷站在对立面,还有点于心不忍呢。”

崔晋缓缓站了起来,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拉开窗子,梅花的香气扑面而来,春寒料峭,生生令他打了个冷战。

有些路,早已注定。

而好容易寻得个落脚之处的谢羽却已经闭上了眼睛,酒意沉沉,她咕哝了一句:“…其实…我本来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呢。”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谢羽一路往程府而去,马速渐慢,脑子里想的更多。

程智是个拗脾气,认准的道理谁说也没用,以程彰的脾气揍了他多少次,也未能让他改志,可见一斑。而他能够跑来如此指责谢弦,恐怕正是他心中如此作想。

谢羽骑马得到程府,人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程府守门的小厮见到她,顿时惊讶不已,忙着往里报。

程彰出门会同僚去了,程卓在京中亦有旧友要访,谢羽便先去见了长嫂。

殷氏这些日子主理将军府之事,眼瞧着他们夫妻也快要回幽州去了,她便开始发愁:“后宅之事总要有人打理,二弟三弟的婚事也未有眉目。就算爹跟娘不在一起,若是二弟或者三弟能够娶妻生子,府里也能有个人打理。”

程家男子皆是晚娶,程卓倒不甚在意:“二弟三弟尚未立业,既然不想成家再等等也行,总归还能拖得起。若是他们能做出一番成绩,将来也不愁娶妻。若是一事无成,谁家好女儿愿意嫁过来。不如你最近辛苦些,看府里管事婆子是积年忠仆,耿直可靠的,提起事管着便罢。至于需要决断的大事,这不是家里还有爹跟阿智的嘛。”

程卓从一开始就没指望程旭能够去管这些琐事,那小子享受惯了,前几日他还约了程旭在外面喝酒,问及他以后的打算,程旭还道,想要跟着谢弦到处去走一走:“长安城能玩的地方我都玩的差不多了,一年大似一年,是该给那帮小崽子们腾腾位子了。”

他跟闫宗煜玩了这些年,是该退出纨绔界,找点事来做做了。

程卓大笑:“二弟,你比大哥有福气。”

程旭:“不是生的太晚,没赶上上战场,连混个军功的机会都没捞到吗?”

程卓拍着二弟的肩,满脸复杂:“我程家子弟不必浴血奋战,能够自由选择,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难道不是福气?”

程旭倒是很赞同这一点:“这么说起来,是挺有福气。”对于征战之人来说,能够看到天下海晏河清,马放南山,也算是一大幸事。

谢羽到得内院门口,殷氏已经带着程意迎了出来:“妹妹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

程意抱着小胖爪子向谢羽行礼,憨态可掬,谢羽忍不住伸手捏了把他的脸蛋,只觉得触手嫩滑,忍不住一摸再摸,程意终于忍不住了,蹬蹬蹬朝后退了几步,躲到了殷氏身后,探出个小脑袋颇有几分哀怨:“小姑姑,别捏我的脸!”

谢羽大笑:“好吧好吧,不捏。”又向殷氏道:“我今儿是来找程智的,有些事儿想跟他说道说道。”

殷氏素知他们兄妹不合,她一个做嫂子的也不好对小叔子跟小姑子多说什么,毕意上面还有公婆二人。

谢羽跟殷氏打过了招呼,便要往程智院子里去,程意站在殷氏身边嘀咕:“小姑姑去找三叔玩,能带上我吗?”

殷氏低头哄他:“你小姑姑找你三叔有事呢,阿意跟过去不好。”其实她心里也很是好奇谢羽找程智所为何事。

谢羽耳朵尖,走了两步又回头朝程意招手:“来吧来吧,小姑姑保证不捏你的脸,反正你听听也没什么。”正好身边有个小孩子,还能时时提醒她别随意发火,保持理智。

程智这些日子被程彰与程卓念叨了好几回,只道他新年时候不去向谢弦拜年,他心里烦闷,父兄越说心里对谢弦的怨气越大,只觉得小时候谢弦丢下他们兄弟走了,过得十几年回来,忽然之间倒要管起来他来。

而且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以谢弦的出身,别的什么不好做,却非要跑去做行商,实在令人费解。

程智自誉为读书人,实在不能接受一个作行商的母亲。原本是硬着头皮去谢府,但是见到谢弦,几句话之后便忍不住爆发了。

他在谢府闹过一场之后,心中也有几分忐忑,总有种心虚的感觉。总觉得万一谢弦向程彰告状,肯定能挨一顿暴揍。但是若是谢弦什么也不说呢?

现在程智也不知道自己是盼着谢弦告状还是忍下这口气。他当时指责谢弦的时候,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怔怔望着他。

如果谢弦能为自己辩解,母子俩大吵一架,他反而能够窥得谢弦心中所想,但是谢弦什么也不说,一句辩解没有,这就让他有几分茫然了。

若是小时候,他哭一哭闹一闹,谢弦还肯耐心跟他讲道理,只是这样的机会着实太少,更多的时候是程老夫人搂着他,只要哭闹,什么都能得到。

他出生之后,幽州边境战事紧张,谢弦能够与程智在一起的日子少之有少,因此让谢弦跟他讲道理的机会也极少。

程智在家里没等到程彰,也没等到谢弦,却等来了谢羽。

“你来做什么?”手上还牵着个小豆丁,这是来瞧他笑话的?

笑他失去理智失去风度,在谢府大厅里咆哮?

谢羽将程意放到榻上,再将点心匣子挪到他面前,摸摸他的小脑袋:“阿意自己玩,小姑姑跟你三叔说会话啊。”

程意眨巴着大眼睛,乖乖点头。

谢羽挥退了进来侍候的小厮,斟了两杯茶,笑微微道:“我不能来吗?正好也快离开长安了,有些事情咱们也来聊聊。”

谢弦没有追过来,程智有几分失望。那情境颇似小时候,有一次谢弦急着出征,要往大营去集结,而那天程智生病,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哭着嚷嚷:“智儿要娘陪…”

谢弦穿着盔甲,歉然道:“等娘回来好不好?”而程老夫人揽过小孙子,满面寒霜:“你娘心里哪有智儿,都恨不得住到营里不回来。”

那时候幽州之战如火如荼,正是最激烈的时候,谢弦能够抽出半日时间回来瞧一眼孩子,已是不易。

后来谢弦当然是走了,她临离开之时,向年幼的儿子说了许多软话,程智都不肯理,况且还有程老夫人在一边添油加火,这让年幼的程智只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一般委屈,哭了很久都没哄乖。

“你跟我有什么好聊的?”

程智越是别扭抗拒,谢羽越觉得好笑:“你既然能够理直气壮的发火,心虚什么呀?”

“我哪里心虚了?你一个小丫头子懂什么?”

谢羽摸摸下巴,一点也没为自己的不学无术而感到不好意思:“是啊是啊,我没读过几天书,要是讲大道理肯定是跟讲不过你的。那咱们就来聊聊娘这个人吧。你对娘有怨,我都不必确认。”

程智才要开口,谢羽已经阻止他:“得,你不必为自己辩解,说对娘没有怨恨。书上也有讲,事无不可对人言,君子坦荡荡,你有怨就怨,别藏着掖着,让人看不起。”

“我就是有怨,怎么了?!”程智怒冲冲看着她:“你从小在她身边长大,被她捧着跟个宝似的。我小时候求她陪一会,都求不到。后来索性一走了之,这十几年都没有亲娘,这会子忽然之间跑过来对我指手画脚,也不见你听爹的话,还不是对他爱搭不理,当我不知道吗?”

谢羽失笑:“先申明一点啊,我对程大将军毫无怨言,半点怨言没有。说实话,在来长安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个爹,亲爹。而且还是个固执的老头。”

程意小小声反驳:“祖父不是固执的老头。”他脸上沾着点心渣子,神情也是一本正经,可惜谢羽跟程智都没空搭理他。

他见叔叔姑姑都不理,小心爬了下来跑了,才到了程智院门口,见到程卓过来了。原来程卓才进门,听得谢羽来找程智,生怕弟弟妹妹再起冲突,立刻便赶了过来。

程意立刻向他告状:“爹爹,小姑姑说祖父是固执的老头。”

程卓失笑:“乖,咱们偷偷去听听,姑姑跟叔叔说什么了啊。”

程意乐的直点头,似乎觉得偷听很有趣,踮起脚尖跟着程卓悄无声息的进了程智的院子里,立在窗边偷听房里人说话。

房里,程智震惊的看着谢羽:“你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还以为谢羽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世。ωωω.ńmτxτ.cōm

谢羽的声音平静而轻缓:“听说我三岁之前是个小傻子,从生下来就傻,完全不开窍。春和姑姑说,娘为此伤神自责许久,认为都是她的错,才生出了个傻子,不知疼不知冷。后来渐渐长大,跟着她四处走,对娘前半生的事情全然不知,只知道她是做生意的。嗯,我就是商人家的女儿,可以自由的到处走,唯一不同的是,还要练功练箭。啧啧,谢大将军可狠了,拿着箭能追出我十里地去,就为了让我能够有躲避流矢的能力。”

窗外的程卓一时里听住了,三个儿子里面他是对当年父母分开的原委知之最详的一个。

程智很难想象如今古灵精怪的谢羽还有过痴傻的小时候。从出生之后就顶着商家女的身份到处抛头露面。在他心里,出身极为重要,这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够抛弃的标识。

“知道自己出身名门之后,你难道就从来没怨过娘不曾早点告诉你?”

谢羽觉得奇怪:“这有什么好怨的?出身名门能代表什么?就连历朝历代的皇帝,也还有出身寒微的呢,等到打了天下做了皇帝,还不是非要标榜自己出身名门,大有来历,但谁人不知呢。”

程智对谢羽的话竟然无法反驳,但又实在不能苟同。他从小就听程老夫人在耳边念叨程氏一门如何荣耀,立了无数的汗马功劳,在大魏是如何光耀显赫。他后来有机会去了解,谢氏一门并不比程氏差,只是后来门第凋零,才至谢弦一人,而她偏偏能够抛下这一切荣光,去做个地位低下的商人,这在程智看来,实在难以理解。

“你…”对皇权都毫无敬意,这丫头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奇怪的念头?

谢羽实在忍不住损了程智一句:“要是读书人都似你这般读成了个呆子,这天下让一帮读呆了书的酸腐来管理,可真是灾难!”

程智最恨程旭跟谢羽张口闭口就叫他书呆子,本来对谢羽还小有同情,只觉得她好好的程氏千金,出身高门大户,可是却在民间做个商人之女多年,还毫不知情,当真有几分可怜。不过谢羽这句话一出口,他便立刻火了起来:“这天下不让读书人来管理,难道让商人来管理?”

谢羽轻笑:“商人忙着赚钱。不过让商人做官,要么贪的极贪,总能想到敛财的法子,要么倒是个好官,总能想办法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就当我胡说,你也别往心里去。三哥将来可是要出人头地,造福一方的。那请问程三公子,你可知农事?麦几月黄,菽产几何,稻又是几时插秧?你身上织物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工钱?又是商贩从何地贩来,能赚银几何?雇工多少,这些农织商人又养活了多少人?”

程智:“…我一个读书人,了解这些做什么?”

谢羽点头:“对对对!三哥是做大事的人,了解这些琐事也无用。那何谓大事?南涝北旱,幽州的兵灾北海的倭寇,魏蜀楚三国一统,这些算大事了吧?那请问三哥,您能担哪一样?”

程智:“我将来…”

谢羽大笑:“将来?将来是哪一天?三哥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大哥十四岁入军营,到你这个岁数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二哥就算了,他反正从来没想过做一番大事业,他的人生宗旨是吃喝玩乐,下定了决心要堕落享受下去,我倒佩服他。就算是咱们那个固执的亲爹,二十二岁也已经出入战场数年,掌着幽州军马。最后再来说说你心怀怨恨的咱们的亲娘,她十五岁父兄皆亡,独自掌军十年,二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战功赫赫,成为了北海郡内老百姓的定海神针,只要有她在,就能保北海一方安宁。那么请问三哥,您二十二岁的时候做了些什么?大过年跑到亲娘的府上去闹,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是合格的妻子,不是合格的母亲!请问,谁给的时间让她去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合格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