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宁到底还小,凡事想不明白。终身大事,还是由母亲拿主意才是。”

太夫人却淡淡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顾家着想,所以才想促成这门亲事。”

“太孙虽好,也得宁姐儿肯嫁,才是一桩好姻缘。我们顾家能在大秦立足,靠的是对朝廷的忠心和赫赫战功。若能成为后族,当然是锦上添花的喜事。却也无需为此弯身折腰。”

“我们顾家,还没到要靠嫁女儿才能存活的地步。”

顾海脸上微微一热:“母亲说的是。是我太急功近利理所当然了。”

太夫人点到即止,并不多说。

沉默了片刻,顾海才张口问道:“罗霆既是对莞宁有意,为何不见他登门来探望?”

太夫人病倒在床榻上,前后加起来也有数日了。罗家人不可能毫不知情,却一直没准罗霆登门来探望,就连罗芷萱也没露面。

这态度…

太夫人目光微闪,声音依旧平静:“罗恒之此人,性情方正,最重礼数。行事也颇为谨慎小心,既是知道了太孙的心意,只怕未必有勇气和太子府较劲。”

顾海想到隔壁那位谨小慎微的罗尚书,不由得哂然一笑:“真不知道以罗恒之的性子,怎么会生出罗霆这般活泼跳脱的儿子来。”

母子两个又闲话了许久,顾海才告退。

出了屋子后,一直等在外面的方氏才迎了上来,温柔地低笑道:“我也进去告退一声吧!”

“不用了,母亲说了半天的话,已经倦了睡下了。”顾海冲方氏一笑,俊美的脸孔瞬间闪出炫目的光华,顺手拉起方氏的手:“我们先回去,明日你再过来给母亲请安。”

方氏脸颊微红,柔声应了。

罗府。

年近四旬的罗尚书,面白无须,脸孔英俊,即使在家中,依旧穿戴得十分整齐,一根丝都不乱。

罗尚书正板着脸孔,张口训斥罗霆:“…真是胡闹!婚姻大事,自应听从父母之命。岂能由着你任性妄为。”

“太孙殿下特意为你说情,我才允你从国子监里退学。这些日子,我见了林祭酒,一张老脸都觉得火辣辣的。幸好太孙殿下张口,为你在刑部里谋了一个像样的差事,你勉强也算有了前程。”

“这都是太孙殿下所赐。你不思报答,反而要和太孙殿下争抢亲事。你扪心自问,这么做,你对得起殿下吗?”

一直低着头的罗霆,猛然抬起头来:“爹,你这么说我不敢苟同。”

“太孙殿下对我有赏识之恩,有朋友之义。我感激他,也乐意和他亲近。不过,这绝不代表我就会将顾妹妹拱手相让。”

一番慷慨激昂的话,只换来罗尚书面无表情的五个字:“总之,我不准。”

罗霆:“…”

这些日子,父子两个为此事已经争执了不下数回。

每一次,都以罗霆吃瘪而告终。

有这么一个威严又固执的父亲,做儿子的很难拗得过。

罗霆退而求其次:“提亲一事,暂且不急。我和顾妹妹年龄都不大,等上一两年也无妨。不过,太夫人病了,总得让我和妹妹一起去探望吧!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知道太夫人病了却不去探望,未免失了礼数。”

罗尚书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当是我老糊涂了吗?你到底想去探望太夫人,还是想去探望顾莞宁?”

罗霆:“…”

罗霆心浮气躁,一直死死压抑着的愤怒和不满,终于倾泻而出:“说到底,你就是怯懦,唯恐惹恼了太子府。不肯为我登门提亲也就算了,连去顾家探病都不敢!”

罗尚书听得面色铁青:“混账!你胆敢这般和我说话!”

多年积威,罗霆对罗尚书一直有些敬畏。

换在平日,罗尚书一怒,罗霆立刻就噤若寒蝉老老实实不敢吭声了。

这一回,罗霆却是忍无可忍,耿着脖子据理力争:“我说的都是实话,为什么不能说!爹,你要是坚决不肯同意,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我这辈子除了顾妹妹谁也不娶。你就等着看我打一辈子的光棍吧!”

回答罗霆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地一声脆响!

罗霆的左脸上浮起五道鲜红的指印!

罗霆不敢置信地看着罗尚书。

自小到大,他不知挨过多少次打。书房里的戒尺打断了一把又一把,手心被打肿是家常便饭,背上被抽出淤痕也是常事。

然而,被扇耳光还是第一回!

罗尚书脸上没太多表情,眼中似有些悔意,却什么也没说。

第一百九十三章 父子(二)

父子两个无言对峙了片刻。

罗尚书沉声道:“我打你这记耳光,是让你清醒一点。”

“你给我听好了,这门亲事,绝无可能。你趁早死了这份心。玉姐儿容貌出众,性情娴雅温柔,我已经和你娘商议过了,很快就会为你去杨家登门提亲。”

罗霆听到最后一句,面色已经全然变了:“爹!”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罗尚书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已下定决心,此事就这么定了!”

罗霆一颗心直直往下沉。

他很清楚自己亲爹的脾气。既然是这么说了,就再也不会心软退让。

可是,他喜欢的是顾莞宁,根本不是杨家表妹!

“爹,你别逼我。”罗霆咬咬牙,狠下心肠说道:“我说了,除顾妹妹之外,我任何人都不娶。你若执意要去杨家提亲,我后脚就去杨家退了亲事。”

这次,轮到罗尚书气得火冒三丈。

如果罗霆真的这么做,罗杨两家就不是亲上加亲,而是彻底闹翻脸了。

“你这个混账东西!”罗尚书眼中满是怒火,张口怒骂:“杨家是你的外家,你舅舅舅母平日最疼你,你若真的做出那等混账事情,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他们?还有,玉姐儿相貌才情样样出众,哪有半点配不上你?”

罗霆彻底犯了倔脾气,伸长脖子大声道:“杨表妹再好,我也不稀罕。我喜欢的人是顾妹妹,我要娶的人也是她!否则,我宁愿终生不娶!”

罗尚书气得脸色铁青,右手又扬了起来。

罗霆动也不动,冷笑道:“你想打就打吧!你是亲爹,我是你亲儿子,你舍得就打死我吧!”

罗尚书的手挥不下去了,就这么僵硬地举在半空。

一直躲在门外偷听的罗夫人杨氏按捺不住了,推开门走了进来:“你们父子两个,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哪里就到要动手的地步了。”

一边去拉罗尚书的胳膊,一边连连冲罗霆使眼色。

换在往日,罗霆早就机灵地溜了。

今天,罗霆却一反常态,愣是不肯动弹:“娘,你别管,让爹打死我算了。反正,我是绝不会娶杨表妹的。”

罗夫人听到这样的话,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杨玉是她嫡亲的娘家侄女,也是她看着长大的。论亲疏,自然胜过顾莞宁。再者,顾莞宁自小和齐王世子感情甚佳,显然是要姑表结亲的。她也从未动过要娶顾莞宁做儿媳的念头。

倒不是说顾莞宁不好。

事实相反,顾莞宁聪慧果决容色倾城家世显赫样样出挑,满京城也挑不出比顾莞宁更出众的闺阁少女来。

也正因为顾莞宁太出众了,就连太孙殿下也动了心。

自己看自己儿子,当然是独一无二的。

可罗夫人再昧着良心,也不能说儿子胜过齐王世子和太孙。

“阿霆,你怎么就不明白爹娘的一片苦心。”罗夫人放柔了语气,委婉地劝道:“莞宁的好,不用你说,娘也看的清楚。”

“可你想想看,她是定北侯府唯一的嫡女,是已故定北侯顾湛的掌上明珠。顾家是传承百年的勋贵府邸,是大秦第一将门。”

“我们罗家,却没什么根基,你祖父只是一个普通的秀才,到你爹这一辈才考中状元入了仕途。承蒙皇上看重,让你爹做了礼部尚书。说起来,和顾家相差的可不止一星半点。”

“不说家世的差距。就说你自己,你扪心自问,你能和齐王世子还有太孙相比吗?”

“就算我和你爹愿意冒着开罪太子府的风险去顾家提亲,你觉得太夫人会舍齐王世子或太孙而选中你吗?”

罗夫人这番话,比罗尚书那一番怒骂更令罗霆伤心失望。

罗霆眼眶泛红,声音也有些低哑:

“娘,你和爹成亲十几年,一直鹣鲽情深。为什么就不肯成全儿子的心意?非要让儿子娶一个不喜欢的女子为妻?”

罗夫人听的鼻子一酸,眼中泛起了水光,哽咽道:“阿霆,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和你爹还不是为了你着想。”

“以后这天下都是太孙的,你怎么敢和他争抢亲事。先不说你根本争不过,只怕你动了这份心思,也会被太孙怀恨在心。”

“日后太孙做了储君,再继承大统坐上皇位,想起这一茬来,你又该如何自处?”

“阿霆,你太年轻了,还不懂什么叫皇权。根本不用刻意动手,眨眨眼都能要了你的前程性命啊…”

罗夫人说到动情伤心处,泪水已经簌簌落了下来。

罗尚书原本铁青着一张脸,见爱妻难过痛哭,面色顿时柔和了起来,用手为罗夫人擦去脸上的泪痕。

罗夫人将头扭到罗尚书那一边,肩膀不停耸动,落泪不已。

罗霆见罗夫人这般伤心落泪,心里也百般不是滋味,低声道:“娘,你别这样难过。太孙殿下胸襟宽广胸怀大度,绝不是那等为了儿女情长耿耿于怀的人。更不会为了此事嫉恨在心…”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罗尚书板着脸孔,冷冷地吐出一句。

罗霆还想争辩。

“你爹说的对。”

罗夫人用袖子擦着眼泪,哽咽着说道:“我们怎么能冒这样的风险。太孙殿下确实以谦和宽容闻名,可谁知道他日后会不会变了个模样。”

“真有那么一天,你让我们怎么办?难道要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你没了前程丢了性命?或者我们索性陪着你一起。一家三口不管到哪里,都能团聚在一起。哪怕是倒了黄泉地下,也不至于成了孤魂野鬼。”

罗霆哑然无语。

罗夫人有一句话说的没错。

这世上,最难确定的就是人心。谁知道太孙日后会不会变?

他可以不在意自己,却不能不在意自己的父母。如果触怒了太子府,连累了父母,他这个不孝子,又有何颜面再面对自己的爹娘!

他以为自己能为了顾莞宁不顾一切!

原来,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勇敢决绝。

罗霆惨然一笑,眼中泛起水光。

第一百九十四章 伤心(一)

罗霆沉默着走出了书房。他的步履异常沉重,没了往日的意气风,背影透着落寞和寂寥。

这样的事,对一个意气风正值年少的少年来说,未免有些残忍。

这也是一个人成长时必须付出的代价。

罗夫人看着罗霆的身影,泪水情不自禁地涌出了眼角。

之前一直没什么表情的罗尚书,长长地叹了口气,为罗夫人擦去眼泪:“别哭了。阿霆已经长大了,也该让他知道世事的残酷和艰辛。”

“顾二小姐确实出众,阿霆自小就喜欢她。”罗夫人红着眼睛,低声道:“这几年,他的心思我也看出了几分。只是一直假装不知道罢了。”

“如果不是齐王世子和太孙,我厚着这张脸皮亲自登门求亲,想来太夫人也不会拒人千里。”

“可如今,太子殿下也对顾莞宁颇为中意。如此一来,再去顾家提亲,少不得会触怒太子府。我们拦下他,也是为了他好…”

罗夫人越说越不是滋味,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罗尚书低声劝慰了几句,然后说道:“你早些去杨家提亲,先给阿霆和玉姐儿定下亲事。”

罗夫人哭声一顿:“这么做,是不是太过残忍了一些?要不然,先等上一段时日看看。说不定还会有所转机…”

“真是妇人之见!”罗尚书不以为然:“既然要斩断阿霆的念想,就得狠下心肠干脆利落。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罗夫人动了动嘴唇,终于没再吭声。

罗霆木然地推开门。

一张熟悉的俏脸顿时映入眼帘:“大哥,你可总算回来了。爹叫你去书房做什么?是不是已经答应了去顾家提亲的事?”

罗芷萱凑在罗霆耳边,像只麻雀似地叽叽喳喳:“我告诉你,你动作可得快一点。顾妹妹半个月前就给我送了口信,我当时可是答应得好好的,说你很快就会登门拜会太夫人。如今这么多天过去了,你连个面都没露。顾妹妹心里一定不是个滋味。”

“你再不抓紧,顾妹妹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你别说了!”罗霆忽然厉声打断了罗芷萱。

兄妹两个吵闹斗嘴惯了。

像这样厉声厉色地怒叱,还是第一回。

罗芷萱先是一怔,很快便委屈地红了眼眶:“我也是关心你,你这么凶我做什么。”

罗霆满心烦乱,心情阴郁之极,冲罗芷萱了火之后,又后悔懊恼不已:“阿萱,对不起。我不是成心要骂你。我今日心情不太好,有什么话,我们两个改天再说吧!”

罗芷萱一听这话,立刻擦了眼角,关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是不是爹不同意你去顾家探望太夫人?”

何止是这些。

罗霆扯了扯唇角,笑容里满是苦涩:“爹要去杨家提亲。我和爹争吵了几句,爹一气之下,打了我一记耳光。娘后来去了书房,哭诉许久,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我着想。总之,他们两个都不肯让我去顾家。”

什么?

罗芷萱一惊,脱口而出道:“那顾妹妹怎么办?”

罗霆鼻子一酸,低低地说道:“我也不知道。”

罗霆性子素来爽朗活泼,说话风趣幽默,平日总扬着笑脸。像此刻这般颓唐,近乎从未有过。

罗芷萱看在眼里,顿时心疼不已,走上前拉住罗霆的手:“大哥,你先别难过。爹娘一向疼你,只要你坚持己见,他们迟早会点头同意的。”

不,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

结亲不仅仅是喜欢一个人就可以的事。

他若是不顾父母的忧虑,执意要娶顾莞宁,令父母日夜忧心,如何堪为人子?

罗霆用力地闭了闭眼,神色苍凉:“阿萱,爹以前经常训斥我不学无术年少无知,我心里总是不服气。我觉得是因为无人赏识我的优点长处。只要遇到合适的机会,我一定能有所作为,令所有人刮目相看。”

“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只要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有了喜欢的少女,我一定会全心全意地待她好。谁也拦不住我。”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是多么天真可笑。”

也是直到今日,他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可悲可怜。

离开父母,他什么也不是。

他还活在父母的庇护之下,就像一个待在温暖巢穴里的雏鹰,根本没有在天空展翅翱翔的本领。又谈何坚持己见?

不知不觉中,罗霆已泪流满面。

罗芷萱见他这般模样,心中也是一阵酸楚,红着眼睛喊了声大哥,然后也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罗霆才定下心神。他侧过头,默默地擦了眼泪,然后对罗芷萱说道:“阿萱,大哥有一事相求。”

罗芷萱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这个傻丫头,还不知道他想求她的是什么事,就这么一口应下了。

罗霆想笑,刚咧咧嘴,泪水又冲出了眼角。

隔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顾莞宁便醒了。

顾莞宁迷迷糊糊地喊了声:“祖母,你现在怎么样了?”

琳琅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姐,你在自己的闺房里呢!想见太夫人,奴婢陪你到正和堂去。”

是了。她昨天下午回了依柳院沐浴休息,一直没去正和堂。

顾莞宁头脑渐渐清明。

璎珞和琉璃伺候梳洗更衣,璎珞多嘴地说了几句:“小姐昨夜没睡好么?眼里还有些血丝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昨天太孙殿下走了之后,小姐就一直独自待在屋子里。晚上翻来覆去的没睡好,直到半夜才睡着,精神能好才是怪事。

琳琅和玲珑不约而同地瞪了璎珞一眼。

璎珞吐吐舌头,很快闭上嘴不吭声了。

待梳洗穿戴整齐后,顾莞宁匆匆吃了早饭,便打算去正和堂。

守门的丫鬟进来送了口信:“罗小姐来了,门房管事也没拦着,直接让罗小姐进了内宅。”

罗芷萱出入定北侯府没有一百回,至少也有八十回了。门房管事早就对她熟识,自然不会阻拦。

第一百九十五章 伤心(二)

顾莞宁先是微微一怔,很快说道:“玲珑,你去正和堂送个口信。就说罗姐姐来了,我要陪她说会儿话,迟些再去探望祖母。”

玲珑笑着应了一声,很快便去送了口信。

过了片刻,罗芷萱便来了。

顾莞宁站在中庭处相迎。两人一见面,便被彼此吓了一跳。

“顾妹妹,你怎么瘦成了这样?”

“罗姐姐,你的眼睛怎么这般红肿?”

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这里不宜说话,随我到屋子里,我们两个好好说会儿话。”顾莞宁挽起罗芷萱的手,低语道。

罗芷萱也是满腹心事,点了点头。

两人到了顾莞宁的闺房里。

“顾妹妹,半个月没见,你消瘦了许多。”罗芷萱细细地打量顾莞宁,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惜:“是因为太夫人病重的缘故吗?”

顾莞宁叹道:“不止是祖母,阿言也得了怪病。谢大夫看诊过后,说病症会传染,不宜留在府中。又推荐了普济寺的慧平大师,几天前的夜里就送到了普济寺里。”

这番说辞是早就商量好的,谢大夫也早已应下会帮着遮掩。

罗芷萱倒也没怎么疑心,只是为顾莞宁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