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目赤红的俊秀少年风一般地闯了进来。这个少年,正是听到噩耗就立刻赶来的安平郡王。

在看到床榻上生气全无被泡的浮肿的益阳郡主时,安平郡王用力地握紧了拳头,目中射出疯狂的恨意。

为什么会这样?

二妹怎么会跑出院子,还落水身亡?

什么意外?这根本不是意外!

一定是太子妃和顾莞宁暗中授意,害了二妹!

就为了那个卑贱舞姬所生的麒哥儿,她们就要了二妹的命!

汹涌叫嚣的恨意和蜂拥而至的痛苦,几乎冲破安平郡王的胸膛。安平郡王扑到床榻边,用尽全力地嘶喊了一声。然后嚎啕哭了起来。

世上最痛苦的事,就是明知仇人是谁,还得忍气吞声装作不知。

他根本无力为二妹报仇!

他甚至不能冲动地去质问任何人!

因为他还想活下去,他不能将最后一点的遮羞布都扯开撕碎,更不能和太子妃太孙闹到彻底反目。

“二妹!”安平郡王哭得撕心裂肺,甚至比当日于侧妃被赐死的时候更痛苦。

或许是因为此时的他,终于明白自己是何等的懦弱何等的自私何等的无用。这样的认知,令他备加痛苦。

不知哭了多久,嗓子都快哭哑了,门口才有了人。

先来的是李侧妃。

李侧妃领着衡阳郡主和丹阳郡主一起过来了。

衡阳郡主红着眼眶说道:“二弟,你也别太伤心难过了,二妹已经走了,就让她安心地走吧!”

丹阳郡主今年只有五岁,还不知道什么叫天人永隔。看着熟悉的脸孔忽然变得如此狰狞扭曲,顿时被吓得哭了起来。

安平郡王猛地回头,目中露出近乎疯狂的光芒:“这是你嫡亲的二姐。她现在死了,你给我过来,看一看她,记住她的模样。”

丹阳郡主何曾见过安平郡王如此凶狠的模样,顿时哭得更凶了。

安平郡王声音沙哑地嘶喊:“三妹,你过来!”

李侧妃看不下去了:“益阳郡主意外身亡,郡王伤心也在所难免。不过,再伤心也别吓着了丹阳郡主。她不过是个几岁的孩童,还不懂事呢!”

是啊!

丹阳郡主还小,根本不懂什么叫生死离别。

说不定,她也很快会夭折,再也没机会长大懂事。

安平郡王一想及此,只觉得心被撕裂了一般。无力再喊叫,颓然地跪倒在床榻边,用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滑落。

又过了片刻。

太子妃和太孙顾莞宁才来了。

此时,安平郡王最激烈的情绪已经宣泄一空,不再哭喊,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目光空洞。

丹阳郡主一直在小声哭泣。李侧妃倒是颇有耐心,俯下身子,将丹阳郡主搂在怀中轻声哄着。

见了太子妃,李侧妃正要起身行礼,就听太子妃说道:“你好生照顾丹阳,不必行礼了。”

李侧妃应了一声,继续哄丹阳郡主。

衡阳郡主也从震惊慌乱中回过神来,上前来行礼。

太子妃嗯了一声,走到床榻边,扫了床榻上一眼。然后淡淡说道:“阿启,益阳落水身亡一事,我自会仔细查明缘由。等你父王回府,再将益阳安葬。”

按着大秦习俗,尚未成年的少年男女夭折,不宜举办丧事。

益阳郡主虽然身份尊贵些,也不例外。没有举办丧事的资格,放进棺木里下葬就行了。

安平郡王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太子妃懒得看安平郡王的神色如何,对太孙顾莞宁说道:“你们两个是兄嫂,在这儿待一会儿,也算送益阳一程。”

“不用劳烦大哥大嫂了。”安平郡王忽然张了口,声音嘶哑晦涩,仿若砂砾滚动,令人耳中不适:“我在这儿陪着二妹就行了。”

太孙扫了安平郡王一眼,淡淡说道:“我也是益阳的兄长,不送二妹一程,我岂能安心。”

安平郡王霍然抬头,目中闪过汹涌剧烈的恨意。最终还是垂下头:“大哥说的是,是我思虑不周。”

第五百九十五章 落水(二)

益阳郡主落水身亡一事,很快传进宫中。

太子惊闻噩耗,颇为震惊,猛地站起身来:“什么?益阳死了?”

方公公低头应道:“是,太子妃娘娘命人来给殿下送信。说是益阳郡主趁着身边人没留意,偷偷跑了出去,在水塘边不慎落水溺毙。”

“娘娘请殿下立刻回府。”

太子头脑一片混乱,一时愣在当场。

益阳怎么就意外死了?

她的病是怎么回事,他这个父亲当然很清楚。她根本就没疯!

莫非被关在屋子里久了,真的被憋闷疯了,所以才会轻易落了水?

还是…其中另有内情?

太子没出声,方公公便安静地在一旁候着。益阳郡主骤然身亡一事,确实惹人疑惑。不过,以他对主子的了解,怕是不会追根问底。

人死不能复生,难道要为一个益阳郡主就追查太子妃或太孙妃不成!

果然,片刻之后,太子缓过劲来,张口道:“孤先去将此事禀报父皇一声。你告诉来人,就说孤今晚之前一定回府。”

福宁殿。

太子一脸沉痛地禀报了益阳郡主意外身亡的事。

元佑帝也有些痛心和惋惜:“益阳还未成年,竟早早夭折,委实可惜。”

死了一个孙女,元佑帝确实觉得可惜。不过,也仅止于可惜罢了。

一来,元佑帝更重视皇孙,对一众孙女便淡薄得多。二来益阳郡主是于侧妃所出,元佑帝对于侧妃十分厌恶,对益阳郡主也无太多好感。

再者,此时孩子夭折实属常事。在天家就更寻常了…

元佑帝唏嘘片刻,便道:“你回府,将益阳好好安葬。”

太子应了一声,告退回府。

回到府中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初冬时节,冷风阵阵,天气阴冷,令人浑身不适。

太子阴着脸,神色匆匆地进了益阳郡主的院子。

原本在益阳郡主身边伺候的人,全都不见了踪影,如今守在院子里的,俱是太子妃身边的人。

众宫女见了太子,忙上前行礼:“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皱眉问道:“太子妃人呢?”

其中一个宫女答道:“太子妃娘娘要照顾两位小公子,回了雪梅院。太孙妃也回梧桐居了。太孙殿下和安平郡王,还有侧妃娘娘衡阳郡主丹阳郡主都守在屋子里。”

麒哥儿麟哥儿要人照顾,阿奕阿娇身边更离不得人。太子妃和顾莞宁没守在这儿,倒也说得过去。

其实,就算守着又能如何。人都死了,总不会再活过来。

太子脸上没什么表情,缓缓迈步进了屋子。

此时天色昏暗,屋子里尚未燃起烛台,光线也愈发暗淡。一眼看去,众人的面孔有些模糊。

太子一进来,守在屋子里的众人立刻起身来行礼。

太子目光一一扫了过去。

面容有些悲戚不时擦着眼角的李侧妃,眼眶泛红满脸泪痕的衡阳郡主,眼睛哭的红肿满脸惊惧的丹阳郡主,悲伤过度神色木然的安平郡王。

最后是目中闪着哀伤的太孙。

至于床榻上躺着的死去的益阳郡主…太子暂时没勇气去看,沉声问道:“阿诩,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孙的说辞,和进宫报信的人一般无二:“…二妹遭此意外,儿臣十分震惊心痛。儿臣知道,父王现在也一定十分难过。只是死者已矣,再如何伤心难过,二妹也回不来了。还请父王节哀,保重身体。”

其实并没多少哀伤的太子,一脸凝重地叹了口气:“你一片孝心,孤知道了。”

顿了顿,又看向安平郡王:“阿启,孤知道你和益阳最是亲厚。此次益阳落水身亡,你你一定十分悲恸。只是,也别伤了自己的身体。”

换在往日,太子这般出言关切,安平郡王心中一定十分高兴。

可此时,益阳尸骨未寒,他心如刀割。听到太子这副慈父的口吻,忽然就觉得反胃作呕。

如果太子真的关心他们兄妹,他们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

安平郡王抬起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道:“二妹之死,疑点颇多。儿臣恳请父王彻查此事,找出谋害二妹的凶手,为二妹申冤报仇。”

太子却道:“益阳患了失心疯,本就会四处乱跑。孤下令让人关着她,不让她随意跑动,就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她自己这样跑出去,出了意外,都怪她身边的人看顾不力。孤一定严惩这些人。”

安平郡王心如寒冰。

太子这么说,显然是不打算再深究。

二妹就这么白白死了。

他以为自己的泪水已经干涸,此时却又溢出了眼角。

太子见安平郡王木然地落泪,心里也颇不是滋味。迈步走到了床榻边,看了益阳郡主一眼。

溺毙死后的模样,实在令人心惊。

太子只看一眼,便觉得心惊肉跳,不愿再看,将头扭到了一旁:“孤这就命人准备棺木,让益阳今夜就安葬。你们守了这么久,也各自尽了心意,都回去吧!”

李侧妃熬了一下午,早就想走了。闻言立刻道:“丹阳郡主还小,今日怕是受了惊吓,婢妾这就领着郡主回去,哄郡主先睡下休息。”

说完,便领着丹阳郡主走了。

衡阳郡主也一并告退。

安平郡王却不肯走:“儿臣想送二妹最后一程。”

太子看着安平郡王那张固执的脸孔,心里陡然涌起一阵烦躁。

往日那个伶俐又善解人意的儿子,如今怎么变得这般不讨喜!

太孙张口道:“父王在宫中劳累忙碌了一日,也该早些歇下才是。儿臣和二弟一起留下,处置二妹的身后事。”

这话听着就格外顺耳贴心了。

太子略一思忖,便点头道:“也好。你早已是大人,也能独挡一面了。益阳的后事就由你操持。”

说完,太子便离开了。

安平郡王狠狠地盯着太子的身影,目中满是怨怼恨意。

直到太子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安平郡王才转过头,正好对上太孙平静的目光。

安平郡王压抑了半日的怨恨陡然涌了上来。

第五百九十六章 安葬

屋子里除了躺在床榻上的尸首之外,就剩他们兄弟两人。

如果…

如果他出手利落,短短片刻就能要了萧诩的性命,为死去的母亲和妹妹报仇。

这个诱人的念头,在安平郡王脑海中徘徊不去。

可不知怎么地,他就是迟迟下不了决心…

“萧启,你是不是在想,趁着此时没有侍卫在身边,出手要了我的命?”太孙收敛了平日的温和,目中满是讥讽之意。

安平郡王被看穿心意,陡然一惊。旋即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冷笑着应了回去:“你既是猜到我有此打算,竟还敢留下,倒是勇气可嘉。”

太孙淡淡地扫了色厉内荏的安平郡王一眼:“你有这个心,却没这个胆,我为何不敢留下!”

安平郡王脸孔瞬间涨红,眼中射出怒焰。仿佛一头野兽,随时会扑上来将眼前的敌人撕碎。

太孙依旧从容镇定,毫无惧色:“你若真有这份同归于尽的勇气,当日于侧妃死的时候,就会动手了。”

短短一句话,犹如尖锐的刺,狠狠地戳进安平郡王心里最脆弱最阴暗之处。

安平郡王全身一震,神色难看至极。

“你不敢动手,你没勇气拼命。因为在你心中,谁也不及自己的性命重要。杀了我,你也一定会偿命。”

太孙对他难看的面色恍如未见,冷然说了下去:“像你这样的懦弱自私的人。有何可惧!”

安平郡王霍然抬头,怒目相视:“萧诩!”

太孙挑眉,声音陡然压低了几分:“萧启,当日你和于侧妃合谋害我性命。若不是我早有防备,就会被你们母子害死。于侧妃已经偿命,我容你苟活于世,就是要让你亲眼看着我萧诩亲手取得一切。”

安平郡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只管来对付我,为何要对无辜的二妹动手!”

无辜?

难道麒哥儿就不无辜?

那一日益阳郡主是没寻到机会,否则就会对阿奕和阿娇动手。这般心肠狠毒,早点除掉才是上策。

太孙目光一闪,淡淡说道:“二妹是意外落水身亡,没有人害她。你和她兄妹情深,因她之死胡乱猜疑,迁怒旁人。我身为兄长,不会和你计较。”

安平郡王:“…”

安平郡王的眼中似喷出了火来。

就在他按捺不住要动手之际,门口忽地闪进穆韬的身影。

穆韬面无表情地看了安平郡王一眼。

安平郡王涌上来的热血,瞬间就如冰雪消融。

这个穆韬,身手高强,是太孙的侍卫统领。安平郡王就是拼尽全力,在穆韬手下也走不过二十招。

除了穆韬之外,藏在暗中的侍卫,还不知有多少。

太孙显然是早有防备。

益阳郡主落水而死一事,早已传遍府中上下。宫女内侍们少不得要私下议论几句,不过,却无人敢当着主子的面提起只字片语。

顾莞宁用过晚膳后,将一双孩子喂饱,又哄着睡下了。

两个孩子原来一直跟着乳母睡。如今孩子渐渐大了,愈发黏着顾莞宁。到了晚上也闹着不肯走,无奈之下,顾莞宁只得带着两个孩子一起睡。

好在床榻很大,两个孩子只会翻身,暂时还不会爬。倒也睡得下。

只是苦了太孙,每天晚上都被孩子挤到了床榻边,想抱着娇妻入眠,更是不可能了。

阿奕侧着小小的身子,睡得香甜。阿娇仰面睡着,一只胖胖的小脚丫伸出被褥。顾莞宁握住阿娇的小脚丫,轻轻放了回去。

琳琅悄步走了进来,轻声道:“殿下命人送了口信回来。今晚要等着益阳郡主下葬了再回梧桐居,小姐先睡下吧!”

顾莞宁却道:“我暂时没有睡意,等一等他。”

琳琅也未多劝,只说道:“奴婢也不困,在这儿陪一陪小姐。”

顾莞宁心中一暖,冲琳琅笑了一笑:“这儿又没别人,不必拘谨。过来坐到床榻边说话。”

在外人面前,顾莞宁冷漠犀利高傲难缠。身边亲近的人却都知道,顾莞宁也有温和柔软的一面。

琳琅也未忸怩,笑着应了声,坐到了床榻边。

顾莞宁没有提起益阳郡主的死,琳琅也不多问,主仆两个随意聊些孩子的趣事,打发时间。

一直等到子时,太孙才回来。

琳琅立刻起身退下。

顾莞宁下了床榻,轻声问道:“事情都处理完了?”

她早已沐浴更衣,身上穿着中衣,一头长发披散在身后,凭添了几分柔和妩媚。

太孙嗯了一声,走上前,揽住她的身子:“尸首已经下葬了。”

夫妻两个早有默契,也未多说什么,相拥了片刻,便一起睡下。

益阳郡主的死,并未掀起太多涟漪。

寻常百姓家,生养四五个孩子,能平安长大成人的,不过三个左右。穷苦人家请不起大夫,一场风寒就有可能要了一个孩子的性命。

就是勋贵官宦之家,也时有孩子夭折。

自于侧妃死后,益阳郡主极少出现在人前,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听闻她的死讯,众人也只是感叹一回“这孩子命薄无福”便罢了。

就是太子府里,真正为益阳郡主之死伤心的,也没几个。

太子甚至未告假,隔日就去了宫中。

太孙倒是以“哀伤过度”为由,告假几日,在梧桐居里陪着娇妻稚儿,过了几天的清闲日子。

安平郡王在床榻上躺了两日,才下床走动,整个人显得消沉了不少。

影响最大的,反而是丹阳郡主。

益阳郡主死的那一日,她先被安平郡王吓哭,后来又在屋子里待了半天。大概是阴气过重的缘故,回去之后便发起了高烧。

李侧妃不敢怠慢,忙禀明太子妃。太子妃也未曾苛待丹阳郡主,立刻命叶太医为丹阳郡主看诊。

叶太医医术精湛,很快为丹阳郡主开了退烧的药方,又特意叮嘱:“丹阳郡主还小,经不得惊吓。请侧妃娘娘让郡主好生养上一段时日,等病好了再出院子。”

李侧妃忙应了下来。

只可惜,一连三日,丹阳郡主都未退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