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察觉到了琳琅的低落消沉,不过,并未多问。

见了顾莞宁,太夫人先上下打量一眼,见顾莞宁神色还算镇定,稍稍放了心。

丫鬟们都已退下,屋子里只有顾莞宁和太夫人两个人。

“祖母,让你受惊了。”顾莞宁上前来,握住太夫人的手,语气中满是歉然。

太夫人苦笑一声:“受不受惊的,有什么要紧。我这一把年纪,就是今日合眼,也活够本了。我只担心你在宫中受委屈。”

顾莞宁并未隐瞒:“我见过沈青岚之后,便知事情不妙。和殿下主动进宫觐见皇祖父。没想到,皇祖母已经得了消息,将此事提前一步告诉皇祖父了。”

太夫人目中闪过怒气:“世上哪有这么多凑巧的事。这分明是特意针对你设下的局。”

知道沈氏的隐秘过往,利用沈青岚做棋子,和宫中的王皇后沆瀣一气,联手设局…这世上,唯有一个人。

齐王世子萧睿!

太夫人不自觉地握紧了顾莞宁的手,咬牙切齿地低声怒道:“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枉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将他视为亲孙一般疼爱。到头来,他竟这般害你。”

提起萧睿,顾莞宁的目中也满是冷意杀气:“祖母放心,总有一日,我会连本带利将这笔账算回来。还有沈青岚,她也蹦跶不了多久。”

太夫人听着这话音,心里却是一沉,颤抖着问道:“宁姐儿,皇上到底如何处置你?”

顾莞宁凝视着太夫人,轻声道:“祖母,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萧诩。他迟早会接我回来。”

太夫人的心直直往下沉,声音颤得愈发厉害:“你告诉祖母,你要去哪儿?”

顾莞宁心知瞒不过去,只得低声答道:“静云庵。”

太夫人眼前一黑,几乎当场晕厥。

“祖母,”顾莞宁急急地扶住太夫人:“你不用担心。我会回来的。”

太夫人闭着双目,泪珠从眼角滚落。

静云庵那是什么地方?

进去容易,出来却是难之又难。

她的宁姐儿,自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被她捧在手心长大,嫁到太子府之后也是风光无限一路顺遂。现在却要到那样一个地方去…

“早知会有今日,真不该将你嫁到太子府来。”太夫人声音哽咽:“换了别的人家,哪怕儿媳家中有些龌龊阴私,最多言语刁难几句,怎么会有如此重罚。”

嫁入天家,看似风光,一旦落难,也是格外凄凉。

顾莞宁看着泪流满面的祖母,心中也是阵阵酸涩,张口安抚道:“人无百日好,花无千日红。人生在世,有些波折坎坷也是难免。过了这个坎就好了。祖母不必为我忧心。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我都会让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太夫人靠在顾莞宁的怀中,老泪纵横。

仿佛要将这一日的痛苦无奈彷徨惊惧都发泄出来。

顾莞宁默默地搂住太夫人。

往日,总是她腻在祖母身边,向祖母索取安慰鼓励。不知不觉中,她和祖母替换了彼此的位置。

不知何时,祖母已经悄然老了。白发苍苍,满额皱纹。遇到无能为力的事,也会无助地哭泣。

前世她就令祖母伤心病逝,这一世,她就是倾尽全力,也要护住祖母的平安。

太夫人哭了许久,情绪才慢慢平静下来。

天黑之际,顾莞宁吩咐陈月娘将太夫人送回侯府。

临别之际,顾莞宁低声道:“祖母,我明日就要启程离府,今日就算和祖母辞别。请祖母一定要以身体为念,安然撑下去,等着我风光归来的一天。”

太夫人哭了一场,已经冷静镇定了许多,用力地握了握顾莞宁的手:“好,祖母答应你,绝不会倒下去,一定等你回来。”

顾莞宁冲太夫人笑了一笑:“好,我们祖孙两个一言为定。”

待太夫人走后,顾莞宁才允许自己露出片刻的软弱和疲惫。

太子和太孙都被留在宫中。

这显然是元佑帝故意为之,甚至没给他们夫妻留下道别的时间。

其实,和太孙是否道别都不要紧。他们定会有重逢的一日。她真正难舍的,是一双儿女…

他们都还未到两周岁,正是最黏着亲娘的时候。她这一离开,两个孩子该怎么办?

门被轻轻敲响了。

在这个时候来见她的,只会是太子妃。

顾莞宁亲自去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果然是太子妃。

太子妃眼睛红通通的,显然狠狠哭过了一场。一张口,声音也格外沙哑:“莞宁,是母妃没用,没能护住你。”

第六百七十七章 惩罚(三)

只简单的一句话,便令顾莞宁有了落泪的冲动。

顾莞宁不由得自嘲地苦笑。

如今,她的心真是愈发软了。连这样的话也听不得一句。

“你父王太狠心了!”太子妃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地怒骂:“如果不是他主动提议,你皇祖父绝不会让你去什么静云庵。”

“夫妻多年,我到今日才算看清了他的嘴脸!对自己儿媳尚且这般狠辣,他日若是我挡了他的路,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开我。”

太子妃越说越愤怒激动:“还有你皇祖母。今日煽风点火落井下石,一会儿休妻,一会儿白绫,竟是想要逼死你。真是心思歹毒!”

至于元佑帝…太子妃无论如何都不敢骂就是了。

相较之下,顾莞宁倒是冷静多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明天一早我就得启程离府,我有几件极要紧的事托付给母妃。”

太子妃用袖子擦了眼泪:“你只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绝不会推辞。”

顾莞宁心中涌起丝丝暖意,低声道:“多谢母妃了。第一桩要紧事,是阿娇和阿奕。他们两个都还小,往日从未离过我身边。此次我一走,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他们姐弟两个,要有劳母妃多多照顾了。”

说到后来,语气中流露出些许黯然。

她一直想做一个好母亲。却没想到,横生枝节,她被逼离开京城。只可怜一双儿女,以后想见亲娘一面都难了。

“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姐弟。”太子妃不假思索地承诺:“哪怕拼出我这条命,也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他们。”

顾莞宁又道:“第二桩,我离开京城后,殿下衣食起居无人照顾。劳烦母妃多费心。”

太子妃一口应下:“此事你不必忧心。我是阿诩的亲娘,自会为他操心。”

顾莞宁注视着太子妃,缓缓说道:“最后一件事,只怕最令母妃为难。有人在暗中设局对付我,定北侯府的家丑已经遮掩不住,必会被有心人渲染得人尽皆知。顾家声名一定会大受影响。我去静云庵一事,也会很快传开。到那个时候,定北侯府将会成为众矢之的。恳请母妃多多照拂。”

太子妃果然犹豫了片刻。

照顾孙子孙女儿子,都是应有之义。

可经过此事,顾家必会大失圣心,更会流言纷纷。她这个太子妃,最佳的莫过于保持缄默明哲保身…

“母妃若是觉得太为难,就当我没说过。”

顾莞宁的声音依然平静:“其实,我并不担心别人,只担心祖母。她这一生,最看重的就是顾家的名声。儿媳不贞,唯一的嫡孙不是顾家血脉,此事对祖母打击极大。所以才一力将此事压下去。一旦传开,不知祖母能不能撑得住。”

太子妃深呼吸口气,很快下定决心:“我不敢保证能做到哪一步。不过,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为定北侯府说话。”

顾莞宁目光一柔,声音中多了几分感激:“谢谢母妃。”

太子妃叹了口气:“一家人谢来谢去的做什么,岂不是太过见外了。我只怕,到时候我有这份心,也没这份力。”

“有这份心,已经足够了。”顾莞宁笑了一下,又格外叮嘱:“母妃一定要特别留心沈青岚。”

提起沈青岚,太子妃眼中闪过一丝憎恶和鄙夷:“只凭着她的身份,想做侧妃,简直是痴人说梦。一个侍妾罢了,休想在府中翻起风浪。”

一个不贞妇人婚前生下的私生女,让她做太子侍妾,都是抬举了她。做侧妃是万万不可能的。

就算太子愿意,宫中的元佑帝也绝不会允许。

顾莞宁目中闪过冷意:“母妃万万不能轻敌。沈青岚确实有几分手腕,如今父王又一心偏宠她。总不能任由她吹枕边风,闹得母妃和父王生出隔阂。”

太子妃先点点头,然后自嘲地说道:“我和你父王早已隔阂重重了。就是没有沈青岚,也会有别的美人。”

婆媳两个彼此叮嘱了许多,到后来,该说的话都说尽了,才各自停了下来。

太子妃沉默了片刻,忽地低声问道:“沈氏要如何处置?”今日在宫中,根本无人提起沈氏。沈氏休想再苟活于世。

该怎么送她上路,也是件令人头痛的事。

不管如何,沈氏都是顾莞宁生母。顾莞宁绝不能亲自动手,留下弑母的名声。

顾莞宁目光一闪,在太子妃耳边低语数句。

太子妃先是一惊,旋即点了点头。

夜幕降临,天气格外凛冽。

西北风呼呼地刮过窗棂,发出近乎呜咽的声响。

屋子里没有炭盆,格外阴冷。

沈氏枯坐了大半日,饥肠辘辘,又冷又饿。这大半日里,没人给她送水送饭,也没人来看过她。她就像被所有人遗忘了一般。

好在沈氏这几年来,过的一直是与世隔绝的生活。这样的寂静对她来说,早已成了习惯。她并未觉得孤寂,反而觉得自在。

就是肚子饿。

全身都冷。

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沈青岚的脸孔,心里忍不住激动起来。时隔几年,她终于又见到女儿了。

虽然沈青岚看她的目光里有恨意…沈青岚还年轻,不懂得她的苦衷。将来,沈青岚一定会理解她的一片苦心。

门忽地被推了开来。

沈氏一惊,可身体的反应却有些迟缓,过了片刻才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面色略有些苍白的年轻美丽的女子。因为胸前受着伤,走路时虚弱无力,全靠着身边丫鬟搀扶着。

沈氏看清女子的脸孔后,眼睛骤然亮了起来,颤抖着喊了一声:“岚儿。”

是沈青岚。

沈青岚面无表情,目光冰冷。没有半点母女久别重逢的喜悦。

沈氏的心紧了一紧,挤出一丝笑容:“岚儿…”

“住嘴!”沈青岚目中露出厌恶鄙夷:“不准叫我的名字。”

沈氏笑不出来了。

沈青岚冷冷地看着她,没有一丝温度:“沈梅君!顾湛已经死了,沈谦也死了。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死?”

第六百七十八章 弑母

沈氏全身一颤,形如枯槁的脸孔陡然煞白,目中满是震惊和伤心:“岚儿,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我可是你的亲娘!”

沈青岚冷笑一声:“如果可以,我宁愿没有你这个亲娘。”

沈氏面色惨然,嘴唇不停地哆嗦着。

沈青岚看在眼中,只觉无比快意,在绿儿的搀扶下,又走上前一步:“沈梅君,当年你被沈家人找到的时候,你就应该死了。带着沈谦和我一起死。”

“可你舍不得死。你嫁到顾家,做了定北侯夫人,还给顾湛生了女儿。你舍不得荣华富贵,又和沈谦生下了儿子。想让这个儿子,继承顾家的家业和爵位。论狠毒自私,这世上谁能及得上你。”

“你是我亲娘,可你一天未抚养教导过我。带给我的只有耻辱和痛苦。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一步。”

“沈梅君,这世上,我最恨的人就是你!”

“这几年,我每日都盼着你早点死。等你到了地下,就能和沈谦团聚。不过,顾湛被你生生地戴了十几年绿帽子,做了鬼怕是也不会放过你。”

沈青岚目中满是冰冷的恨意,嘴巴一张一合,吐出的是世上最阴狠恶毒的话语。

沈氏面无人色,呼吸急促不稳,心头翻涌不息,喉头阵阵腥甜。

沈青岚的脸孔忽然变得遥远模糊,她的声音也忽远忽近,听不真切。

“沈梅君,我今日来送你最后一程,也算对得住你了…”

最后一程?

为什么是最后一程?

她还不想死。她要活下去…

对,她一定能活下去。她是顾莞宁的亲娘。顾莞宁如今做了太孙妃,就是为了声名着想,也不会让她死在太子府里。

沈氏张口,想喊一声顾莞宁的名字,却惊恐地发现沈青岚的脸孔近在咫尺。

那张和她年轻时一样美丽的脸孔,此时浮着阴冷畅快的笑意,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药丸,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她的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喉间火辣剧痛,迅速蔓延至胃里。

沈氏瞳孔倏忽睁大,惊惧地尖声叫了起来。

可她一张口,便有腥热的液体涌出来,她根本叫不出口。

她就要死了!

沈氏绝望地想着,眼前一片模糊…

临死前的一刻,她的脑海中,飞快地掠过许多尘封在心底的画面…

十四岁那年,她和沈谦情意暗许,心心相映…

十五岁的初春,她和闺阁好友外出踏春,偶遇年少时的定北侯顾湛…

十六岁时,她毅然和沈谦私逃出西京,两人无媒而合,做了夫妻,她很快有了身孕…

生下岚儿的那一夜,沈家人找了过来。她在昏迷中,被迫和他们父女分离。之后,被逼嫁入京城…

洞房花烛夜,顾湛生涩而激动,她故作羞怯实在绝望地闭上双眼…

再后来,她又有了身孕。生下顾莞宁后,她心中惦记的,却是未曾见过一面的女儿沈青岚…

数年后,她和沈谦重聚,然后生下顾谨言。那时候的她,已经习惯了定北侯府的生活,习惯了养尊处优高高在上。有了儿子傍身,她也在侯府彻底站稳脚跟…

顾湛的死讯传来,她在外人面前装着悲戚,实则心中没有半分伤心难过,只觉得无比快意…

和他们父女重逢前的那些日子,她欢喜得整夜睡不着。

最后,穿着白色儒衫的清俊少年缓缓向她走来,眼睛亮如晨星,唇角扬着喜悦的笑容:“九妹,你终于来找我了。”

五哥!

沈氏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很快没了呼吸。

沈青岚看着口吐黑血满脸死气的沈氏,脸上浮出快意的笑容,自言自语道:“沈谦,我送沈梅君去陪你了。你们两个活着没能做夫妻,如今到地下倒是可以相聚了。记着躲着顾湛,别再让他拆散你们两个了。”

说完,沈青岚笑了起来。

笑声先有些压抑,后来渐渐尖锐,近乎疯狂。

憋闷了几年的痛楚怨怼不甘,在此刻尽数发泄出来。

沈氏总算死了!

搀扶着沈青岚的丫鬟绿儿,早已被这一幕吓到了。

太子妃命人来给小姐传话,又给了小姐一个瓷瓶。当时她便觉得不妙。没想到,小姐竟真的亲自动手杀了自己的亲娘…

“小姐,”绿儿紧紧地攥着沈青岚的胳膊,声音中满是惊惧:“小姐,夫人眼睛没合上,一直在看着你。”

可不是么?

躺在地上的沈氏,早已没了呼吸。衣襟上满是黑色的血迹,一双眼睛依旧睁着,定定地看着沈青岚的方向。

沈青岚冷冷地扯了扯唇角:“她死不瞑目又能如何?死都死了,难道还能再活过来不成!”然后,厌恶地看了地上的尸首一眼,对绿儿道:“扶着我回去。”

绿儿不敢违抗命令,畏惧地看了地上一眼,迅速收回目光,搀扶着沈青岚的胳膊走了。

屋子里,只留下死不瞑目的沈氏,还有地上的一摊黑血。

梧桐居。

玲珑悄步进了屋子,低声禀报:“小姐,夫人已经去了。”

烛火跳跃,屋中忽明忽暗。

顾莞宁的目光也有些幽暗,看不出半丝情绪。

过了片刻,玲珑按捺不住了,低低地说道:“太子妃娘娘命人来送口信,问小姐要不要看上一眼。”

顾莞宁淡淡说道:“不必了。”

很久之前,她们母女便已恩断义绝。

沈氏死了也就死了,一切恩怨随风飘逝。再去看最后一眼,又能如何?

玲珑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屋子里,又剩下顾莞宁一个人。

顾莞宁独坐至深夜,依旧毫无睡意。

守在外面的琳琅终于忍不住了,进了屋子,轻声劝道:“小姐,明日一大早就得启程去静云庵。坐马车得两日,颇耗费体力。还是先睡了吧!”

顾莞宁抬眼看了过来,声音中透露出一丝软弱:“琳琅,我舍不得孩子。”

琳琅眼眶一热。

“我不怕去静云庵,以后,我总会回来的。”顾莞宁呢喃轻语:“我只放不下我的一双儿女。”

第六百七十九章 不舍

顾莞宁的声音里有了哽咽之意,目中闪过水光。

两个孩子自出生那一日开始,便一直在她身边,从未离过一时半刻。

如今生生别离,便如挖她的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