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梦境,实在太过逼真了。令一向沉着的元佑帝也有了惊恐之意。

李公公心里一紧,口中却笑着安抚道:“梦境都是反的。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新年伊始,皇上且放宽心。等着太子殿下平平安安地进宫来。”

年纪大了,对鬼神之说不免多了几分敬畏。

元佑帝想到刚才的梦境,越想越是心中不安,张口吩咐道:“立刻传朕的旨意,现在就去太子府一趟,召太子来见朕。”

现在?

李公公一愣,很快应了下来。

李公公转身走到寝室门边,刚打开门,一个内侍便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寂静的寝宫里,仓促慌乱的脚步声格外清晰,令人心慌意乱。

李公公面色一寒,沉声道:“怎么回事?为何这般慌乱?”

寝室里的烛光透出门外,照出了内侍惊恐的脸孔:“李公公,太子府中送来噩耗,说是太子殿下猝死…”

李公公头脑轰地一声,陡然一片空白。

身后响起元佑帝暴怒的声音:“放肆!竟敢胡言乱语,诅咒太子!”

内侍鼓起勇气道:“此等大事,奴才岂敢胡说。报信的人还在殿外,奴才这就让他进来,亲自向皇上禀报。”

这一切竟是真的!

太子竟然猝死!

李公公一向机敏的脑子,到此时才勉强转了过来。第一个反应,便是抢进寝室中:“皇上!皇上!”

元佑帝果然已气血攻心,昏迷不醒人事。

“来人,快去宣太医!”李公公怒喊一声。

景秀宫。

“贤妃娘娘,大事不好了!”

沉睡中的孙贤妃被急促的拍门声惊醒,坐直身子之后,摇了摇略显昏沉的头,皱着眉头呵斥门外的宫女:“有什么事不能等到天亮再来禀报?”

自打她被皇上厌弃幽闭之后,这座景秀宫也彻底沉积下来。仿佛被众人遗忘了一般。别说是深更半夜,就是白日也极少有人来。

能有什么大事?

门外的宫女等不及孙贤妃张口,便推门进来了。

孙贤妃面色一沉,正要动怒发火,宫女已经扑通一时跪了下来:“太子府的人进宫送了丧信。”

丧信?

孙贤妃一时反应不及:“什么丧信?”

谁死了?

难道是顾莞宁?

还没等孙贤妃臆想着畅快一番,宫女已经颤抖着张了口:“是…是太子殿下!”

孙贤妃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顿时朗声笑了起来:“胡说八道。太子正值壮年,怎么会猝死。天还没亮,我还要再睡片刻,你先退下。”

宫女目中含泪:“娘娘,奴婢没有说谎。皇上惊闻噩耗,气血上涌,已经昏厥了过去。太医院里所有的太医都被召到了福宁殿。也正因为动静太大,奴婢才得了消息,一刻没敢耽搁,立刻来给娘娘送信。”

孙贤妃所有的表情都凝在了脸上。

她的目中满是惊骇和不敢置信,然而是无边的惶恐和惧怕。

太子怎么会死了?

这怎么可能?

她的儿子,是大秦储君,正是鼎盛之年,还未来得及坐上龙椅,还未来得及让她这个母亲安享尊荣…

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孙贤妃想张口说话,喉咙陡然涌起一阵腥甜,一张口,鲜血便喷涌出来。溅落在衣襟和被褥上,如盛开的血花。

宫女骇然扑上前来:“娘娘!娘娘!”

身处景阳宫的王皇后,和景云宫的窦淑妃,也在同一时间收到了这个惊人的噩耗。

几乎已满头白发形容消瘦的王皇后先是一惊。

心中沉郁的愤慨怨怼怒气长长地舒了出来。

太好了!

太子竟然死了!

真是太好了!

王皇后神经质一般地哈哈笑了起来。

好在寝宫里只有两个贴身伺候的心腹宫女,还有席公公。不管王皇后说什么做什么,都绝不会传出这座景阳宫。

王皇后畅快地笑了许久,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王皇后目中满是快意,嘴角满是残酷的笑意:“太子这一死,死得太妙了!”

宫里宫外,立刻就会掀起滔天巨浪。

储君乃一朝之本。太子虽无大才,到底安稳做了这么多年的储君,朝中拥护他的官员颇多。因为冀州平乱一事,太子在民间也有些声望。

如今太子猝死,还死得这般不体面。以元佑帝的性子,必会瞒下死因,为太子留最后的颜面。

再接下来,就要看储君之位落入谁的手中了。

“娘娘,”

席公公悄步上前,压低了声音道:“这等噩耗,最多天明便会传遍京城。到时候不知会掀起多少风浪来。听闻皇上已经惊闻噩耗,昏迷不醒人事。娘娘是不是该立刻去福宁殿主持大局?”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万一元佑帝再有个好歹…谁最后伴在元佑帝身边,当然有说不尽的好处。若是元佑帝能安然醒来,匆忙赶去,也显得心忧皇上龙体。

总之,去得越快越好。

王皇后深呼吸一口气:“你说的有理,来人,伺候本宫更衣。”101

时间仓促紧急,王皇后无心收拾装扮,匆匆穿了衣物,便领着席公公去了福宁殿。

此时,天际已微微露白。

宫中的低等宫女和内侍已经都起身,低头清扫宫中的路面。眼角余光扫到急急走过的王皇后,众人忙上前来行礼。

王皇后虽被废了后位,余威仍在,看也未看跪在路边的宫人,径自去了福宁殿。

王皇后动作已经够快,有人却比她更快了一步。

第七百五十七章 风云(一)

“大胆!你竟敢拦着本宫!”

窦淑妃一脸焦虑急切,怒声呵斥守在福宁殿外的内侍:“皇上昏迷未醒,本宫要进殿内伴驾,守在皇上身边。谁敢拦着本宫?”

那个内侍早已得了李公公严令,哪里敢放窦淑妃进去,恭敬地应道:“请淑妃娘娘息怒。奴才奉李公公之命严守福宁殿,没有李公公的应允,奴才不敢让娘娘进去。”

窦淑妃冷哼一声,一脸怒容:“混账!本宫要进福宁殿,李公公不过是一介奴才,有何资格下这样的命令!”

“让开!本宫这就要进去!”

内侍动也未动。

守在殿外的御林侍卫们面无表情地围拢过来。至少也有百人,人人手中持着明晃晃的兵器,拦在殿外。

虽然未说一字,却极具威慑力。

窦淑妃的怒气原本有几分是装出来的,现在却是真的被气得浑身发抖。

这些奴才,竟敢这般对她!

这个李公公,仗着元佑帝的器重,连她这个淑妃娘娘也未放在眼底。总有一天,她要将今天所受的屈辱全部还回去!

就在此时,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淡淡响起:“这是怎么回事?”

窦淑妃一惊,迅疾转过身来。

映入眼帘的,是王皇后熟悉的脸孔。

王皇后已有半年多未出现在人前,就连昨日宫宴也未露面。头上的白发已经近半,满脸满额的皱纹,犹有病容。

可她的目光却异常冷静,神色间带着窦淑妃熟悉的威严。

令窦淑妃痛恨的独属于六宫之后的威严。

可是,她现在被废为静妃。凭什么还摆出这副皇后的架子来压自己?

窦淑妃嫉恨羞愤之下,冷笑着说道:“静妃娘娘来的正好。这些奴才,实在是胆大妄为。仗着皇上平日器重信任,竟将我拦在殿外,不让我面见皇上。”

说完,窦淑妃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这话听着像找人撑腰似的,毫无力道威严。

实在是王皇后多年积威,窦淑妃在她面前卑躬屈膝惯了。一张口说话,便成了这副德性。

王皇后倒未取笑窦淑妃,略一点头:“本宫知道了。”

说完,命席公公搀扶自己上前,对着守门的内侍道:“你进去禀报李公公一声,就说皇上伤心过度,如今情形不明。本宫身为皇上原配发妻,必要守在皇上身边。与皇上同进共退同生共死。”

内侍对王皇后倒是客气多了,立刻应道:“奴才这就进去通传。”

王皇后点点头,安静地站在殿外等候。

窦淑妃满心窝火憋屈,忍不住凑到王皇后身边:“这个李公公,行事越发不像话了。皇上昏迷不醒,正需要人陪伴伺候。他竟敢拦着我们不让进去,世上哪有这样的奴才?待皇上醒了,我一定要将此事禀报皇上,严惩李公公…”

“闭嘴!”

王皇后冷冷地扫了过来:“李公公这般行事,正是忠于皇上。免得有小人趁乱靠近皇上。有这样忠心的奴才,是皇上之福。”

“你口口声声要严惩李公公,又是何道理?”

窦淑妃面色一阵青一阵红,想据理力争,可一对上王皇后冷厉的目光,不知怎么地,所有的勇气顿时烟消云散。

转念一想,太子一死,元佑帝总要另立储君。

王皇后所生的楚王早就死了,如今太子也死了,论长幼,接下来应该排到齐王。可是…齐王的生母早就病逝。她是这宫中位分最高的嫔妃。她的儿子,也该有竞争储君之位的资格才对。

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总得争上一争才能甘心。

窦淑妃心念电转,目光闪烁不定。

王皇后岂能猜不出窦淑妃那点心思,不由得哂然冷笑。

太子虽然死了,可还有深得圣心的太孙在。就算要另立储君,也该轮到年长的齐王。就是魏王,也比韩王大上一岁。万万轮不到最年幼的韩王。

就凭窦淑妃,也敢肖想储君之位,真是可笑。

内侍很快从殿里出来了,低声道:“李公公请静妃娘娘进去。”

王皇后暗暗松口气,面上神色未变,迈步进了福宁殿。101

窦淑妃下意识地要跟上去,却又重新被拦了下来:“娘娘请留步。李公公只请静妃娘娘进去伴驾,淑妃娘娘还是留在殿外等候为好。”

窦淑妃:“…”

这个杀千刀的奴才!

窦淑妃气血上涌,脸孔涨得发紫。

盛怒之下,窦淑妃也顾不得别的了,张口怒骂:“为何静妃能进去,本宫就不能。静妃早已被废了后位,本宫和她一样,都是宫中嫔妃。尔等奴才,真是瞎了眼!等皇上醒了,本宫一定禀报皇上,要你们几条狗命!”

任凭窦淑妃怎么怒骂,内侍硬是没挪开身子。

身后又传来了仓促紊乱的脚步声,还有凄凄惨惨的哭喊声:“皇上,皇上!”

那哭喊声既悲怆又凄厉,窦淑妃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里渗人得不行。一转头,就见孙贤妃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孙贤妃同样半年多未在人前露面,整个人比以前消瘦苍老了不少。此时伤心欲绝,满脸泪水,衣襟前还有不少血痕,看着极为触目可怖。

窦淑妃暗暗打了个寒颤。

孙贤妃靠近福宁殿之际,双腿一软,猛地磕中坚硬的地面,顿时鲜血长流。待宫女将她扶起之后,额上的鲜血滴滴拉拉地滴落在脸孔上。

孙贤妃犹自不觉,凄声喊着:“皇上!皇上!”

窦淑妃又打了个寒颤,定定神走上前:“贤妃妹妹,皇上还未醒,李公公不准任何人进去。刚才静妃娘娘倒是进了福宁殿…”

孙贤妃状若疯癫,压根听不进窦淑妃在说什么,一声一声地喊着皇上。

侍卫们沉默又肃穆地守在殿外,犹如一座座雕像般,动也未动。

刚才传信的内侍也未吭声,依旧守在殿门处。

李公公说了,除了静妃娘娘之外,不准任何人进福宁殿。他奉李公公之令行事。

孙贤妃看起来再凄惨可怜,他也不能放人进去。

第七百五十八章 风云(二)

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围在龙榻边,一个个神色凝重。

钱公公依然如影子一般,站在龙榻边,目光却锐利而警惕。仿佛随时会化为利剑,将所有怀有异心的人一剑刺穿。

李公公目中满是焦虑,神色勉强还算镇定。

待看到王皇后的身影,李公公立刻走上前来行礼:“奴才见过静妃娘娘。”

元佑帝一倒下,福宁殿外没了主事的人。窦淑妃压不住大局,孙贤妃心痛太子身亡状若疯狂,眼下能主持大局的,唯有前皇后如今的静妃娘娘。

王皇后做了多年皇后,心性镇定强大,远非窦淑妃孙贤妃能比。此时也未见慌乱,沉声问道:“皇上现在如何?”

李公公皱眉答道:“皇上气血攻心,气息紊乱,昏迷未醒。众太医正在商议会诊。”

王皇后略一点头,走到床榻边,坐了下来。

床榻上的元佑帝,面色极白,几乎毫无血色,呼吸若游丝。

他会不会就此一命呜呼,随着短命的太子一起赴黄泉?

王皇后隐秘又恶毒的想着。只这个念头,已经令她兴奋得血液流动的速度加剧,心中莫名地亢奋激动起来。

不过,她脸上没有露出一分一毫。脸部表情控制得极为精准,流露出克制的哀伤痛苦和隐忍的坚强。

这才是一朝皇后应有的风范。

在外大呼小叫的窦淑妃和撕心裂肺哭喊的孙贤妃,如何能稳得住局势和人心?

李公公不知是否看出了王皇后真实的心思和情绪,总之,面上却是一派恭敬:“太子殿下猝死之事,天亮之际就会传遍京城。如今皇上未醒,对外到底如何说辞,恳请静妃娘娘示下。”

王皇后深呼吸一口气:“对外就说太子殿下得了暴病身亡,万万不可传出任何有损太子颜面的事。宫中若有人敢胡乱嚼舌,格杀勿论!”

李公公敛容应了声是。

然后,照着王皇后的吩咐传令下去。

王皇后没有再管这些事。

她安静地坐在床榻边,握着元佑帝的一只手,静等着元佑帝醒来。

丧钟敲响,撕开深夜的宁静,传到众多早起穿上官服准备参加新年大朝会的文武百官耳中。

众人在听到丧钟的刹那,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紧接着,便是面色陡然剧变。

只有帝后或储君离世,才会敲响丧钟,向众人报丧。王皇后被废了后位,如今有“资格”让丧钟响起的,只有元佑帝和太子。

此时的丧钟…

到底是为谁响起?

丧钟一声一声地响彻天际。

一共是五十四声!

若是元佑帝骤然离世,丧钟应该响一百零八声。现在既是五十四声,想来离世的人是太子了。

众官员心神巨震之下,有的悲恸得当场痛苦失声,有的则面上悲戚心中暗喜。还有的立刻盘算起接下来的局势如何,应该向谁投诚…

不管心中如何盘算,谁也没敢耽搁进宫上朝的时辰。

不出所料,众人都被拦在了金銮殿外。

金銮殿肃穆威严,殿门紧闭。外面的台阶的宽阔的空地上,站满了官员。

一开始,众人未曾出声,俱都沉默着等待着。

过了许久。

天完全亮了,耀目的太阳挂在半空,肆无忌惮地落在众人身上。稍稍驱走了众人身上的冷意。

站了一个多时辰,众人的腿又酸又麻。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悄悄挪动身体,走到相熟交好的人身边,低声窃语起来:“太子殿下到底为何骤然离世?”

“皇上现在龙体如何了?”

“我们一直在这儿等着,也不是法子。是不是该请几位阁老去福宁殿里看看。”

“此话有理。”

傅阁老位于百官之首,身侧站着赵阁老等人,身后则是各部尚书堂官,另有皇室宗亲中的几位掌了具体职务的亲王,诸如执掌宗人府的荣安王等。

大秦朝堂里分量最重的人,尽皆在此。

罗尚书眉头紧皱,低声对傅阁老说道:“皇上情形不明,我等也该去福宁殿一探究竟才是。”101

储君身故,元佑帝昏迷未醒,后宫若被居心叵测之人掌控,只怕会出大乱子。

傅阁老听出罗尚书的话中之意,点了点头,转头看向身侧年迈的李阁老:“请李阁老为首,领我等前去福宁殿。”

李阁老已年近七旬,耳力不佳,视力不明。原本打算过了新年就致仕荣休,却未料到新年伊始,便有此等惊天之变。当下也不推辞,点点头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