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阁老转头,点了几位阁老之名,还有六部尚书,宗亲之中只叫上了荣安王:“皇上情形不明,请王爷随下官一起前往福宁殿,探望皇上。”

荣安王是元佑帝亲侄,和太子是嫡亲的堂兄弟,也颇有些私交。听闻噩耗后,心神巨震,一个早上都未回过神来。

李阁老一张口,荣安王反射性地点了点头:“好,本王这就随李阁老去福宁殿。”

其余一众官员见李阁老等人离开,“窃窃私语”很快变成了“人声鼎沸”。

刑部侍郎孟郊凑到顾海身边,低声道:“太子殿下为何骤然离世?你可知其中原因?”

顾海当然知晓。

在丧钟未响之前,顾莞宁便命人送信回了定北侯府,将太子猝死的前因后果俱都告知。这等皇家丑事,绝不容流传出来。阖府上下,除了太夫人之外,只有他知晓。连顾谨行夫妇也被瞒了下来。

好友相询,顾海既不便说实话,也不愿说谎,含糊其辞地应道:“其中定有些蹊跷。”

孟侍郎顿时心领神会,不再多问。

顾海心里也没有表面显现的这般轻松。

太子一死,朝堂格局必将发生极大的变化。太孙虽然沉稳持重,到底还年轻。也不知能不能压得住局势,斗不斗得过精明能干的齐王等藩王。

顾莞宁是太孙妃,和太孙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太孙若有失,顾莞宁也逃不过一劫。

阿娇阿奕两个孩子,以后又该何去何从?

层层心事堵在顾海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第七百五十九章 风云(三)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仿佛凝滞了一般。

福宁殿内的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令人窒闷,无法喘息。

元佑帝尚未醒来。

王皇后依旧坐在龙榻边,握着元佑帝的手,目光悲戚。

韩王世子和魏王世子各自站在王皇后身后,两人的目光俱都落在元佑帝晦暗无光的脸孔上。

韩王世子眼睛通红,魏王世子也是满面泪痕。101

太子府出了惊天变故,魏王府韩王府和太子府相距极近,收到丧信也比普通官员早了一步。两人几乎是得到消息,便立刻赶进了宫。

李公公并未拦着他们两人,不过,却将傅妍和林茹雪拦下了。

太孙还未进宫。

不过,此时无人责怪太孙。太子猝死,太子府骤逢变故,太孙必要留在府中坐镇。一时未赶进宫来,也是难免。

“尹院使,皇祖父到底什么时候能醒?”韩王世子红着眼睛,沙哑着声音问道。

尹院使诚惶诚恐地弯腰躬身:“回世子的话,微臣等人一定尽心竭力,早些将皇上救醒…”

“这句话本宫已经听了数次了!”王皇后沉声打断尹院使:“从凌晨到现在,少说也有三四个时辰了。皇上一直迟迟未醒,你到底能不能治好皇上?”

魏王世子也一改往日的沉默少言,怒目相视:“皇祖父若有个差池,本世子亲自摘了你的头颅。”

倒霉的尹院使只得再次跪下:“微臣无能!”

其余众太医也随着尹院使一起跪下:“微臣无能!”

“一群饭桶!”韩王世子怒骂一句,犹自不解气,抬腿踹了尹院使一脚。

可怜尹院使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被踹得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口中一声惨呼。

魏王世子立刻拦下冲动的韩王世子:“不得冲动!皇祖父还躺在床榻上,你在这儿大呼小叫动脚踹人,成何体统!”

韩王世子一脸忿忿,正要说话,就听李公公狂喜不已地喊了一声:“皇上醒了!”

韩王世子闻言大喜,再也顾不得尹院使,和魏王世子一起扑到床榻边:“皇祖父。”

王皇后也是满脸惊喜:“皇上!你终于醒了!”

睁开眼的元佑帝,头脑昏昏沉沉,目光茫然地落在龙榻边的众人脸上。

众人惊喜的脸孔映入眼帘。

他们都围在这儿做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

过了片刻,昏迷前的一幕才慢慢在眼前浮现。

太子…

元佑帝心中被剧痛充斥塞满,神情僵硬,呼吸缓慢微弱,许久才挤出几个字:“扶朕起来。”

韩王世子魏王世子立刻一起搀扶着元佑帝坐了起来。

元佑帝坐在龙榻上,良久都未说话。一双龙目慢慢泛红,隐有水光闪动。

这一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只是一个痛失儿子的苍老父亲。

当年楚王病逝之时,元佑帝也极为悲痛。不过,楚王当年还算年轻。而太子,已经人至中年,做了十几年的储君。

元佑帝平日对太子诸多挑剔,处处不满,也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如今太子猝死,昔日所有的缺点都被淡化,想到的皆是太子的好处…

韩王世子魏王世子从未见过这样的元佑帝,一时心中悲切,眼角各自湿润了。

唯有王皇后,还算镇定,伸手握住元佑帝冰冷的手,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皇上不能沉溺于悲恸之中。金銮殿外文武百官都在等着皇上。”

元佑帝动了动嘴唇,喊了声皇后。

李公公想张口提醒,如今宫中已经没了皇后,只有静妃娘娘。一看到元佑帝满是悲伤痛苦的脸孔,所有话顿时咽了回去。

王皇后手中用力,似要将体内的些许力量都传到元佑帝手中:“皇上是父亲,更是天子。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大秦百姓,还请皇上以龙体为重。”

元佑帝没有说话,目中的痛楚之色,却稍稍收敛了几分。

“阿诩呢?”元佑帝忽地张口问道。

韩王世子和魏王世子对视一眼,然后由韩王世子张口答道:“堂兄还留在太子府中,暂时未进宫。”

王皇后心里也是一沉。

元佑帝一张口就问萧诩,显然,在他心中,还是更偏向长孙。

“太子骤然离世,也该叫齐王魏王韩王他们都回京,送太子一程。”王皇后定定神,缓缓张口说道:“还有阿睿,别让他守皇陵了,让他也回京吧!”

元佑帝反应远比平日迟钝,过了片刻,才点头:“准。”

李公公立刻传令下去。

很快,内侍进来禀报:“启禀皇上,李阁老傅阁老等一众官员,俱在殿外求见。”

事涉朝堂,王皇后立刻闭口不言。

韩王世子皱眉道:“皇祖父刚醒,精神不佳,孙儿这就出去,打发他们先走。”

“等等!”元佑帝初醒来,说话颇为费力:“让他们进来吧!朕要见一见他们!”

李阁老等人被宣召进了寝宫。

一盏茶后,元佑帝下旨,命百官各自回府。

一个时辰后,元佑帝的旨意到了太子府,宣召太子妃和太孙夫妇进宫觐见。

当太子妃和太孙顾莞宁进了福宁殿之时,已是正午。

元佑帝自醒来之后,米粒未进,滴水未沾,整个人疲倦虚弱之极。经此变故,骤然苍老了许多。

太子妃不知哭了多少回,此时双目红肿,花容惨淡,声音沙哑:“儿媳见过父皇。”

太孙满面哀伤,眼睛通红,只喊了一声皇祖父,便哽咽着落了泪。

元佑帝被勾起压在心底的伤痛,将头扭到另一侧,眼角落下两滴浑浊的老泪。

顾莞宁流露出的“哀伤难过”,同样可圈可点。眼眶泛红,神色黯淡,任谁看着,也挑不出半点不是之处。

王皇后依旧陪在元佑帝身侧。

傅妍和林茹雪也被允许进了寝宫。在殿外哭喊了半天的窦淑妃孙贤妃也都进来了。还有闻讯急急赶来的齐王世子妃王敏,将寝宫塞得满满的。

不管众人心中如何做想,流露在面上的,俱是哀戚难过。

元佑帝声音有些颤抖:“阿诩,到朕这儿来,朕有话问你。”

第七百六十章 风云(四)

太孙依言走过来,半跪在床榻边。

“你父王到底是怎么死的?”元佑帝困难地挤出几个字。

太孙眼眶一红,泪水从眼角纷纷滚落:“父王昨夜喝了不少酒,回府之后,在荷香院安置。沈青岚那个贱~妇用了药物,令父王亢奋力竭,心跳骤停猝死…”

太子妃忽地放声痛哭。

无人指责失态的太子妃。

就连元佑帝,也对往日看不顺眼的儿媳多了几分包容。想到那个沈青岚,元佑帝目中流露出骇人的杀意:“这个贱妇!朕因她曾舍命救过太子,便饶了她一条贱命。却未料到会种下祸根,害了朕的儿子。”

“钱公公,你亲自去太子府一趟,将那个贱~妇带进宫中,让她受尽宫中刑罚,再凌迟处死。”

最后几个字,说得杀气腾腾。

钱公公应了一声,便要退下。

太孙却张口叫住了他:“钱公公稍候片刻。”然后抬头看向元佑帝:“皇祖父,孙儿已命徐沧为父王仔细检查过了,父王遭此一劫,不止是因为沈青岚所用药物,更是日积月累长期服用长生丹的缘故。”

“那长生丹短期之内会令人精力旺盛,服用得久了,会使人上瘾,欲罢不能。更会悄然耗尽男子的精血。”

长生丹!

满心悲痛的元佑帝,脑中只有一个杀字,想也不想地说道:“将炼丹的道士一并抓进宫来,一并凌迟。”

“孙儿肯请父皇暂留无为道士一命。”太孙目中射出愤怒的光芒:“孙儿以为,这个无为道士来历可疑。说不定是有人暗中指使,令他谋害父王!”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忍不住面面相觑。101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谋害储君?

元佑帝怒极:“谁人敢加害太子?若让朕知道他是谁,必将他碎尸万段。钱公公,将无为道士带进宫中,务必问出他的来历!”

钱公公敛容应下。

王敏太阳穴突突直跳,血液流动加剧,不知为何,心里忽地被蒙上厚厚的阴影。

仿佛有一场滔天大祸,即将来临。

没事的,别自己吓唬自己。王敏在心中拼命安慰自己。

齐王世子一直在守皇陵,这个无为道士,肯定和他毫无关系。再追查,也查不到齐王府。

元佑帝强撑着说完这些话,精力已经不济。

太孙忙扶住元佑帝,将他缓缓地扶着躺了下来。

元佑帝闭上龙目,胸膛起伏不定,过了片刻才有力气重新睁开眼,和满目关切的长孙对视:“阿诩,朕老了,禁不住这些。不知要躺上几日,才能下榻。从今儿个起,你就宿在福宁殿里陪朕。”

太孙想也不想地应了下来。

一旁的韩王世子,目光暗了一暗。

不管他如何努力表现,在元佑帝的眼中,总是远不及堂兄。哪怕到了此刻,元佑帝的眼中,依然只有萧诩。

韩王世子忍不住看了身侧的魏王世子一眼。

魏王世子倒是没见任何异样,甚至主动张口道:“皇祖父,孙儿也想留下。”

元佑帝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韩王世子暗恨魏王世子狡猾,立刻道:“孙儿也想陪伴皇祖父。”

元佑帝目光在三个孙子的脸上掠过,似轻叹又似唏嘘:“好在朕还有你们在身边。”

一直没有出声的王皇后,此时轻声道:“臣妾也会一直陪在皇上身边。”

元佑帝看向面容苍老的王皇后,目中闪过一丝感动,半晌才道:“朕和你夫妻数十年。最知道朕的,莫过于你。朕这一倒下,身边确实少不得你。你也留在福宁殿吧!”

王皇后坦然受之,甚至没有谢恩。

她虽被废了后位,然而在这后宫之中,无人能取代她的位置。

窦淑妃不能,孙贤妃也不能。

窦淑妃嫉恨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总算知道些轻重,不敢在此时多嘴。

伤心过度的孙贤妃却是满脑子浆糊,早已没了往日的谨慎小心,立刻扑通一声跪到了龙榻边,哭道:“太子无辜枉死,臣妾恳请皇上一定要查出幕后凶手。还有,国不可一日无储君。皇上,太孙他…”

“混账!”王皇后神色一冷,沉声打断孙贤妃:“立储是国之大事,自有群臣商榷,有皇上定夺。何时轮到你一个嫔妃来多嘴多舌。”

孙贤妃霍然抬头,目中满是怒火:“你我同为嫔妃,你有何资格指责我!”

“闭嘴!”

元佑帝听得心浮气躁,怒斥道:“退下!”

孙贤妃还待再说什么,太孙已经看了过来:“贤妃娘娘,皇祖父正为父王忧心悲恸,一时无暇想及这些事。还请贤妃娘娘三思慎言。”

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

孙贤妃在太孙冷静中含着警醒的目光中清醒过来,不敢再吭声,悄然退了下去。

她已经没了儿子傍身,以后能依靠的,只有这个不算贴心的孙子。这样的关头,她确实不该乱说话,免得触怒元佑帝,也为太孙招来祸端。

钱公公动作很快。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钱公公便将沈青岚和无为道长带回了宫里。

可惜的是,无为道长在得知太子的死讯后,便在丹药房里服毒自尽了。钱公公带回来的,不过是无为道长的尸首。

元佑帝得知此事后,龙颜震怒。

只是,人死如灯灭。无为道长死都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哪怕是将尸体剁碎了喂狗,也问不出幕后主使是谁。

元佑帝立刻下令,命人严查无为道长的身份来历,当日又是如何到太子身边。

至于沈青岚,根本不必审问,直接施以各种残酷的宫刑,然后凌迟处死。

元佑帝又下令,诛沈家全族。

一道圣旨,便将数百沈家人从大秦彻底抹除,不可谓不残酷。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唯一幸免于难的,是置身在梧桐居里的沈谨言。

太孙跪在床榻边,亲自为沈谨言求情:“皇祖父,阿宁只有这么一个嫡亲的胞弟。孙儿不忍见她余生为阿言之死心痛难过。求皇祖父格外开恩,饶过沈谨言。”

第七百六十一章 丧事

元佑帝定定地看了太孙许久。

伤心儿子猝死的父亲被隐藏,此时坐在龙榻上的,是大秦天子,在用最苛刻的目光审视着长孙,是否有资格成为大秦皇室的继承人。

太孙明知元佑帝不喜,依旧说了下去:“稚子无辜。阿言在顾家出生长大,虽不是顾家骨血,性子脾气却和沈家人绝不相同。可以说,他根本不算沈家人。恳请皇祖父饶过他一命。”

“他是沈青岚的胞弟!”元佑帝语气森然。

太孙轻声道:“他也是阿宁的胞弟!”

元佑帝冷冷吐出几个字:“妇人之仁!”

太孙一脸诚恳真挚:“孙儿自小就是这样的性子,皇祖父喜欢孙儿,不也正是因为孙儿宅心仁厚?”

不等元佑帝说话,太孙又道:“孙儿向皇祖父保证,日后若沈谨言做出任何不妥之事,孙儿绝不姑息。”

一个未成年的少年而已,活着死了都无关紧要。

到后来,元佑帝到底没再坚持杀了沈谨言。不过,对长孙温软宽厚的性子,也有一丝失望。101

轻易被妇人左右,如此感情用事。这样的长孙,真的适合成为大秦天子吗?

元佑帝思索许久,又下了旨意,命齐王魏王韩王三位藩王一起归京。

太孙被留在了福宁殿里。

顾莞宁则陪着太子妃回了太子府。

太子妃伤心过度,回府便倒下了。

徐沧为太子妃看诊后,迅速开了安心凝神的药方。

顾莞宁执掌内宅后,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布置太子灵堂。

死者停灵四十九日,才能下葬。此时天气虽然寒冷,也需用冰棺,才能将尸首保存四十九日。

布置好灵堂后,顾莞宁便命人进宫送信,得了元佑帝首肯后,便向各府发丧信。

大秦元佑二十八年,太子萧怀宸暴病身亡。

大秦建朝百余年,这是第一个尚未坐上龙椅便离世的储君。

太子死得急促蹊跷,却无人敢深究。原本将长生丹视为仙丹悄悄服用的官员们,不约而同地将剩余的长生丹焚毁。

至这一日起,再无人提起长生丹这三个字。

紧接着,元佑帝下令诛沈氏全族的圣旨也传了开来。

一直藏在梧桐居里的沈谨言听闻此事后,俊脸骤然惨白,全身颤抖不已。

顾莞宁正忙着打理灵堂之事。

徐沧在为太子妃看诊,药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前来报信的玲珑,见沈谨言面色惨然,心里也有些恻然,轻声安慰道:“沈公子先别慌,先在梧桐居里安生待着。等太孙妃回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