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公公瞬间回过神,小心翼翼地扶起太孙。

太孙疼得又出了一身冷汗,左腿有些不自然的扭曲。

些微的动静,将沉浸在颓唐疲倦中的元佑帝惊醒:“阿诩,你左腿受了伤,此时万万不可逞强。快些坐下。朕这就召太医来!”

太孙对自己疼痛的左腿置之不理,固执地说道:“孙儿要陪着皇祖父。”

“胡闹!”元佑帝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沉着脸孔道:“朕好好的,不用你陪。你腿上有伤,不宜乱动,就在福宁殿里歇着。让太医给你正骨上药,好生歇着。”

太孙还想说什么,元佑帝已经沉下脸:“朕的话,你也敢不听了吗?”

太孙只得无奈地应了下来。

元佑帝目光扫过昏迷未醒捡回一条性命犹自不知的齐王世子,冷然吩咐:“李公公,命人去荣安王府,将荣安王宣进宫来。”

过了子时,整个京城都被笼罩在黑暗中,一片寂静。

齐王妃躺在床榻上,心里却莫名地发闷发堵。就像是暴雨来临前的沉寂,气短胸闷,无法顺畅呼吸。

齐王妃翻来覆去,索性起身,打发宫女去门房。

齐王父子进宫已有两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回来?

宫女刚走没多久,门外便响起了齐王熟悉的脚步声。

齐王妃眼睛一亮,立刻走到门边,开了门:“殿下,你总算是回来了。臣妾一直未睡,在等着殿下…”

说话间,齐王已经从暗处进了明亮的屋子里。

齐王脸上的戾气和凶狠,也彻底显露在烛火下。

齐王妃心里突突一跳,笑容顿时有几分勉强和忐忑:“殿下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在宫中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还是被父皇训斥了?”

齐王一言未发。

齐王妃心中愈发不安,下意识地往屋外看了一眼,然后才问道:“阿睿人呢?莫非他没和殿下一起回府,被父皇留在宫中了?”

齐王依旧没说话。

身为母亲,总有惊人的直觉。

齐王妃虽不清楚宫中变故,却察觉到了不妙,抬头看着神色阴沉至极的齐王,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殿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阿睿人呢?他为何不和你一起回府?”

齐王妃年已四旬,保养得再好,也遮掩不住岁月的痕迹。眼角额头都有细细的皱纹。急切之下,皱纹愈发明显。

齐王久久不语。

齐王妃又急又慌,再顾不得平日恪守的规矩,一把抓住齐王的手:“到底出了何事?你快些告诉我!阿睿为何不回来?”101

“他不会回来了!”

齐王终于张了口:“他瞒着我,不知从哪儿找到了无为道长,送到了太子身边。那个沈青岚,也是他干的好事。太子一死,纸包不住火,父皇已经知道这些都是他所为。今晚召我们进宫,就是为了当面对峙诘问。阿睿胆大包天,事情败露后,竟对太孙动了手。被钱公公的暗器所伤。父皇大怒之下,要将阿睿关进宗人府…”

一连串的话涌入齐王妃的耳中。

齐王妃头脑一片空白,无意识地喊了起来:“不可能!阿睿怎么敢做这样的事!绝不可能!殿下,你一定是在骗我!”

齐王阴沉的脸孔闪过隐忍的不耐和怒火:“这等大事,我岂会骗你!”

是啊!生死攸关的大事,齐王怎么会骗她?

她的儿子,真的做了大逆不道的错事?!以后要被关在宗人府的大牢里,今生今世不能再见天日!

齐王妃浑身一个激灵,猛然惊醒过来,紧紧地抓住齐王的手:“我们现在就进宫,我们去求父皇,让他饶过阿睿这一回。”

“阿睿还年轻,他若是被关进大牢,以后要怎么办?殿下,阿睿是我们两个的长子,是我们齐王府的世子。我们两个一起进宫,救他回来…”

“胡闹!”

齐王心情本就纷乱,被齐王妃这么连扯带喊地闹腾,再也控制不住心头的怒火,猛地甩开齐王妃的手:“他犯下此等恶行,能留下一条性命,已实属万幸。你现在进宫,只会将你我也一并赔上。更令父皇心生厌恶。”

“你给我老实地在屋子里待着,将此事遮掩住,不准透露风声。”

说完,转身而去。

齐王妃犹自不死心,跑着追上来,抓住齐王的衣袖:“殿下…”

齐王猛地一挥手,齐王妃踉跄着摔倒在地,胳膊和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火辣辣地,疼痛至极。

“顾渝!”齐王暴喝一声:“回去!再敢胡乱叫嚷,本王就将你送回侯府去!”

齐王妃全身瑟缩了一下。

齐王大步走了。

齐王妃躺在原地,肩膀不停耸动,伤心绝望的哭泣声,在暗夜中响起。

梧桐居。

正在熟睡的顾莞宁,忽地醒了过来:“琳琅。”

睡在地上的琳琅也随之惊醒,迅速起身坐到床榻边:“小姐!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顾莞宁定定神,跳动难安的心也缓缓平息:“倒也没做噩梦。就是不知为何,心跳忽地快了起来。”

琳琅笑着安抚道:“女子有喜,心跳比平日快些慢些都是常事。小姐也不必放在心上。”

顾莞宁嗯了一声,将头靠在琳琅的肩上。过了片刻,才低声道:“太孙被召进宫中,一直没回来。我心里总有些不安,像发生了什么事一般。”

太孙进宫,穆韬自然也跟着去了。

“若有事,殿下肯定会让人送信回来。”

琳琅话音刚落,门被轻轻敲响了。

第七百八十二章 天牢(一)

深更半夜,前来送信的,是宫女翡翠。

见到翡翠,顾莞宁心中微微一沉。若没有变故,翡翠绝不会在半夜前来。太孙此行去宫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翡翠还未行礼,顾莞宁便道:“虚礼可免。你有何事禀报,立刻道来。”

翡翠未敢犹豫,立刻低声说道:“奴婢接到宫中消息。今日齐王父子同被召进宫中,皇上怒斥齐王世子谋害太子殿下,齐王世子愤怒之下,对太孙殿下动了手…”

顾莞宁呼吸一顿。

“好在钱公公及时出手,救了殿下。”翡翠迅速说了下去:“殿下性命无忧,只是,受了些轻伤,今晚被皇上留在宫中休息,就不回府了。”

“殿下唯恐太孙妃忧心,特意命人先回来送信。请太孙妃放宽心。”

放宽心?

怎么可能!

竟被留在了宫中,也不知受了多重的伤…

顾莞宁抿紧唇角,目中闪出一丝愤怒的光芒:“殿下有没有说会何时回府?”

翡翠恭敬地应道:“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想来殿下养好了伤,很快就会回来。还请太孙妃安心养胎。此事暂时也别告诉太子妃娘娘。”

顾莞宁深呼吸一口气:“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翡翠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琳琅看着顾莞宁心神不宁的脸庞,柔声说道:“殿下行事自有分寸,小姐不必过分忧心。还是以肚中的孩子为重。”

孕妇确实不宜情绪过激。她只恍神片刻,肚子便隐隐有些翻腾不适了。

顾莞宁逼着自己平心静气:“你说的对。我先睡下,等他回来,再问个清楚明白。”

说来容易,做到却难之又难。

顾莞宁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许久,也未能入眠。

琳琅纵有再多的睡意,也睡不着了,笑着说道:“小姐既是睡不着,奴婢就陪小姐说说话吧!”

顾莞宁略有些歉然地笑了一笑:“我睡不着,倒累得你也跟着无法入眠。”

琳琅轻快地笑道:“难得有机会这样陪着小姐说话,奴婢高兴还来不及。”

顾莞宁侧着身子,目光落在琳琅秀丽的俏脸上:“琳琅,你和穆韬成亲也有半年多了。他待你可还好?”

琳琅俏脸微微一红:“穆韬的性子,小姐也是知道的。他就像块木疙瘩,不会说什么好听话。奴婢和他白日各自当差,晚上有时他也不回来,相聚的时候,他对奴婢是极好的。奴婢说什么,他都肯听。”

“他肯听你的就好。”半夜闲谈私语,主仆之间也不必顾忌什么规矩。顾莞宁随口笑道:“一个男子肯这般对你,显然是真的将你放在心上了。”

琳琅抿唇一笑,大胆打趣:“穆韬跟在殿下身边久了,自然也学了几分。”

论疼媳妇,谁能比得上太孙殿下!

顾莞宁哑然失笑:“我看你成亲之后,胆子可比以前大得多了。连主子也敢取笑了。”

琳琅调整姿势,让顾莞宁靠得更舒服些:“小姐这般熬夜,肚子可会觉得不舒适?”

“这倒没有。”顾莞宁笑道:“这一胎确实十分平顺。这些日子,我除了偶尔肠胃不适之外,从无别的反应。看来,确实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

琳琅悄声笑道:“小姐觉得这一胎是男是女?”

身为亲娘,总会有些直觉。

顾莞宁轻声说道:“我觉得会是儿子。”

“会不会又是双胎?”琳琅眼睛亮了起来:“若是一胎生两个儿子,小姐就有三子一女。以后不管遇到何时,都能挺直腰板了。”

世事就是这般现实。女子再优秀再出众,也比不上传承子嗣重要。生了儿子,底气便足。儿子越多,底气越足。

顾莞宁淡淡一笑:“第一胎是双胎,已是幸运。这一胎,我只希望平安顺遂。”

闲话许久,顾莞宁才有了睡意,缓缓睡去。

隔日,太孙未归。

宫中也未传出任何消息。

宗人府一直空着的隐蔽天牢里,多了一个人。

所有皇室宗亲包括天家子孙,若是犯了错,都会被关进宗人府审问定罪。

相比起刑部天牢,宗人府里的环境就好多了。毕竟关的都是萧家后人。在宗人府里伺候的,也是宫女内侍。

当日高阳郡主犯错被送进宗人府,住的是宗人府里最好的屋子,身边有人伺候,衣食俱佳,只是不能出来走动罢了。

宗人府里,除了这样的住处,当然也有真正的牢房。犯下重罪被惩处,会被关进牢房。犯下了十恶不赦之罪,才会被关进天牢。

天牢建在牢房的下方,处在地下。常年不通风,光线昏暗,除了一日三餐有人送饭,其余时间空无一人。

这些年,天牢一直空着。

天还没亮,荣安王便来了宗人府,命人悄悄开了天牢,将人抬了进去。

这一切做得悄无声息,就连宗人府里伺候的宫女内侍,也不知晓。知道此事的,只有寥寥几个人。

负责看守天牢的,是一个姓王的内侍。内侍已年过五旬,腰身微弯,眼睛眯成一条线,走路时倒是颇为稳健,偏偏听不到半点脚步声。

练武之人,一眼便能看出,这个貌不惊人的内侍身手极高。

王公公悄步走到天牢前,开了锁。

这间天牢,约有五米见方,地方倒是颇为宽敞。放了一桌一椅一床。桌子上放了一支烛台。天牢里没有窗户,通风不畅,颇有些闷气。烛火也细细的,跳跃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一般。101

身着华服的青年男子躺在床上,英俊的脸孔苍白如纸。手腕上的血迹已经干涸,衣服上血迹斑驳,浓浓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这个青年男子,曾是天之骄子,如今却跌入尘泥,再无翻身之日。

王公公不紧不慢地走到桌边,将手中的木质饭盒放了上去。

咯地一声轻响。

一直昏睡不醒的青年男子,终于睁开眼。还未看清周围的一切,便翻身坐了起来。这一动,扯到了右手腕的伤处,一阵剧痛,毫不客气地袭来。

第七百八十三章 天牢(二)

青年男子闷哼一声,额上冒出豆大的冷汗,脸孔因剧痛变得狰狞扭曲。

这个青年男子,正是齐王世子。

“世子,该用饭了。”王公公仿若没看到齐王世子疼痛难忍满是冷汗的表情,不疾不徐地说了一句。

齐王世子生性高傲,平日从未将这些卑贱的内侍放在眼里。此时自己最狼狈不堪的模样被这个平庸无奇的内侍窥见,心中被巨大的难堪充斥,瞬间化成了熊熊怒火,喷薄而出。

“滚!”

齐王世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因为疼痛,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他恼怒着又喊了一声:“滚!”

王公公慢条斯理地将木盒里的碗碟拿了出来。

一碗米饭,一碟青菜,一盘红烧肉,还有一道鱼肉羹。饭菜虽然简单,倒也冒着热气,闻着颇有些香气。

王公公又说了一句:“世子,该用饭了。”

齐王世子强忍剧痛,咬牙切齿地怒喊:“本世子让你滚!”101

王公公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声音波澜不惊:“世子现在若不用饭,待会儿饭菜就凉了。奴才一日只来三躺。待会儿世子就是喊破了喉咙,奴才也不会现身。”

这个卑贱的奴才,竟然敢这般对他说话!

齐王世子惨白的俊脸掠过一抹暗红,目光凶狠地似要吃人一般。

王公公行了一礼,然后退了出去。

粗大笨重的铁链绕过铁门,然后锁上沉甸甸的铁锁。

王公公悄然走远,听不到半点脚步声。

天牢里又重新恢复死寂般的安静。

齐王世子终于嘶喊了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胸膛所有郁积的愤慨怨怼不甘愤恨。宛如一只受伤的被遗弃等死的野兽。

尖锐痛苦的嘶喊声在天牢里回荡,久久不息。

齐王府。

王敏领着玥姐儿在齐王妃的院子里等候。

自齐王妃回了京城后,王敏的好日子便到了尽头。每天晨昏定省不说,还要一直在齐王妃身边伺候,一站就是一天。

成亲时都未这样立过规矩,如今,都补上了。

王敏被磨搓得苦不堪言。可她现在既无王皇后撑腰,娘家又势弱靠不住,丈夫的心更不在自己身上。也只能将所有委屈都咽下。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王敏也就罢了,玥姐儿还小,一直这么站着,委实吃不消。双腿又酸又麻,又不敢吭声,委屈地直掉眼泪。

王敏叹口气,为玥姐儿擦了眼泪,对吴妈妈说道:“你先将玥姐儿抱回去。我在这儿等着。”

玥姐儿被抱走之后,王敏继续等。

这一等,就等到了中午。

齐王妃身边的宫女终于出来了:“王妃娘娘请世子妃进去说话。”

王敏站了半日,早已累的头晕眼花,打起精神应了一声,进了屋子里。

待看到躺在床榻上的齐王妃时,王敏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母妃这是怎么了?莫非是病了?”

齐王妃生得美丽娇艳,保养得极好,平日里十分注重穿戴,平日看着只如三旬妇人。可今日恹恹无力地躺在床榻上,一双眼睛又红又肿,面色黯淡,憔悴不堪。骤然间就老了十数岁。

莫非是齐王又另纳美妾了?

齐王妃挥挥手,命所有人都退下。然后低哑着声音道:“王氏,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听了一定要撑住。”

王家出了这样的变故,她都撑过来了。还有什么事,能让她撑不住?

王敏心中不以为意,面上却露出恭敬之色:“请母妃示下。”

齐王妃动动嘴唇,还未说话,泪水已冲出眼眶:“阿睿犯下大错,被父皇关进宗人府的天牢…”

王敏身子一僵,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凝结住了。

齐王妃断断续续地哭声传入耳中,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恍惚不可闻:“…此事不能对外宣扬。你心中知晓就是了,在人前不可乱说。”

王敏在原地僵直了许久,才勉强扯动面部,挤出几个字来:“是因为沈青岚吗?”

“殿下没有细说,也不准我多问。”齐王妃泪流满面地哭道:“总之,是和太子之死有关。父皇肯网开一面,留阿睿一条性命,已是皇恩浩荡…阿睿以后怕是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

要一直被关在天牢里?

那她怎么办?

王敏心中被巨大的恐惧惊惶充斥,脑海中一片混乱,浑然不知自己已将最后几个字说出了口。

齐王妃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迅速用袖子擦了眼泪,怒目相视:“阿睿好好活着,又没死。你难道还想改嫁不成?”

“我告诉你,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在王府里待着,好好带着玥姐儿。若被我发现你有异心,决不轻饶!”

这是让她在齐王府里守活寡…

其实,这几年她与守活寡有什么两样?

可不管如何,到底还能见到丈夫。以后,却是想见也不得了。她也没了任何指望和盼头。

王敏浑浑噩噩地回了院子。过了许久,才痛哭出声。

宫中的一举一动,总有人密切关注留意。

齐王世子被关进宗人府天牢之事,知晓的人极少。不过,到底还是在六部堂官和诸阁老之间悄然传开了。

其余的文武官员,虽不清楚其中内情。可有些明显的事实,却瞒不过众人。

齐王告病不出,齐王世子不见踪影,听闻太孙也受了腿伤,在福宁殿里养病。魏王韩王代元佑帝掌管朝政…

宫中情势也越来越紧张微妙。

王皇后以静妃的身份留在福宁殿,孙贤妃如今也时有伴驾的资格。窦淑妃见元佑帝的时间最少,不过,宫务却由她掌管。韩王父子又在打理朝政。

也让众人有了众多臆想猜测。

韩王府魏王府变得热闹了不少,时有官员投拜帖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