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七章 祖孙(二)

顾莞宁一阵心疼,抬起头看着满面苍老头发花白的太夫人,喊了一声祖母,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

齐王府和太子府明争暗斗,和定北侯府也彻底决裂形同陌路。

齐王父子,祖母可以置之不理。齐王妃顾渝,却是祖母嫡亲的长女。她就这么扔下了自己年迈的母亲不管…祖母心里会是何等得难过?

太夫人看着顾莞宁眼底依稀的水光,挤出一丝笑容:“府里自有儿孙孝敬我,还有你这个大秦太孙妃处处敬着我孝顺我。我只当没生过没养过这个女儿。”

顾莞宁默然不语。

太夫人又低声道:“宁姐儿,日后…给她留一条生路。哪怕像齐王世子那样,一辈子都被关在天牢里也好。”

女儿不认亲娘,做亲娘的,却永远放不下自己的骨肉。

顾莞宁鼻子一酸,郑重地应下了。

祖孙两个,各自唏嘘,一时无言。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轻微的悉悉索索的声响。

顾莞宁耳力敏锐,顿时沉了脸:“是谁在门外?”

她和祖母单独说话,门外有陈月娘和玲珑两个人守着,不会放任何人靠近。这个偷溜到门外的人会是谁?

太夫人也是一惊,抬头看了过去。

门依旧关着,门外的人却未说话。

顾莞宁瞬间明白过来,下意识地看了太夫人一眼。

太夫人何等精明睿智,立刻会意过来,心中涌起复杂难言的滋味。

站在门外的,除了沈谨言还能有谁?怪不得陈月娘和玲珑没有示警,放了他过来。想来是看他可怜,让他在门外站上片刻,悄悄听一听她的声音罢了。

站在门外的,正是沈谨言。

自顾莞宁张口,沈谨言便全身僵硬,俊秀的脸孔也紧绷着。眼中闪过希冀期盼畏怯紧张忐忑。

过了许久,门里才又重新响起了声音:“好好活着,别辜负了宁姐儿和殿下对你的回护之情。”

这个声音缓慢苍老,透着慈爱温和。

在他最深最美的梦里,时常出现。那个时候,他还是六七岁的孩童,缠在祖母身边,享受着祖母的呵护疼爱…

沈谨言泪水唰地涌了出来,嘴唇动了动,无声哽咽地喊了声祖母。

门内的人,仿佛知道他在哭泣一般,轻声叹了口气:“男儿在世,流血不流泪。动辄落泪,何时才能有出息。”

沈谨言泪如雨下。单薄的肩膀不停耸动,泪水不断滑落,滴落在衣襟上,很快湿润了一片。

站在不远处的陈月娘,看着这一幕,心里也格外酸楚。

她还记得,当年沈谨言出世之时,太夫人是何等的高兴欢喜。那些年,太夫人几乎将沈谨言捧在了手心里疼爱,精心教养。

可惜,造化弄人。沈谨言不是顾家血脉,是顾家耻辱的证据。太夫人再心软,也不会让他再回顾家,甚至不会再见他。

此时隔着门叮嘱两句,已是太夫人心慈仁厚了。

沈谨言哭了许久,然后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才起身走了。

“这个傻孩子,磕头声音这么响,怕是额头都被磕破了。”太夫人想说笑两句,目中却难以自制地闪出了水光。

伤心人,何止沈谨言一个。

这些年,她从不让自己沉溺在回忆中,不愿想起曾经疼如至宝的嫡孙。今日,隔着一道门板,她愿张口和他说话,已是极限了。

顾莞宁满心酸涩,握着太夫人的手轻声道:“祖母,当日皇祖父下令诛灭沈氏全族。是殿下亲自张口恳求,才保住了阿言的性命。我知道这么做对不起顾家,可是,阿言毕竟是我的胞弟。我曾经允诺过他,只要他安分守己,我便保他一生平安…”

太夫人深呼吸一口气,定定神打断了顾莞宁:“不必说了。”

“你早已出嫁,行事自有你的考虑和主张。我这个做祖母的,能在你困难时伸手帮你一把,余愿已足。其余的,我不会多管多问。”

祖母总是这般体贴,这般疼她。

顾莞宁鼻子一酸,重将头靠在太夫人的肩上:“祖母,你总是这么疼我。”

太夫人轻笑一声,亲昵地说了句“傻丫头”。

就在此时,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打断了祖孙依偎的宁静美好。

“小姐,殿下回府了。”琳琅满是喜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穆韬先让人回来送信,最多盏茶功夫,就会到府中。”

萧诩回来了!

顾莞宁所有的伤感一扫而空,心中瞬间涌起欢喜。

太夫人也笑了起来:“我今日倒是来的巧。索性也厚着脸,随你一起出去迎一迎殿下。”

太孙归来的喜讯,迅速传遍府中上下。宫女内侍侍卫们个个喜气洋洋。

太子一走,太子府人人心中惶惑难安,太孙立刻成了顶梁柱主心骨。太孙一回来,众人也跟着振奋不已。

正门处,太子妃满脸喜色地领着麒哥儿麟哥儿,丹阳郡主被李侧妃领了过来,安平郡王站在角落里,阿娇阿奕踮起脚尖往外张望。

太夫人低声笑道:“府里还是得有男子撑着。太孙回府,娘娘能松口气,你也不必再忧虑操心,可以安心养胎。”

顾莞宁笑着嗯了一声。

她素来坚强独立,曾经独自抚养儿子长大,打理朝政宫务,样样兼顾…这一世倒是懒惰悠闲了不少。

有夫婿撑着府邸,有婆婆打理琐事,她只要安心教养儿女顺便养胎,这样的生活,她竟也渐渐习惯了。

数十匹骏马的马蹄声由远至近,很快传进众人耳中。

先出现在眼前的,是太孙侍卫。紧接着,马车平稳和缓地驶来。

“爹!”

阿娇阿奕兴奋地嚷了起来,若不是被乳母们紧紧拉着,早就跑出去了。

顾莞宁神色还算镇定,目光定定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马车,唇角微微扬起。

马车停了下来,高大英俊地穆韬迅速翻身下马,打开车门。穿着素色孝服的青年男子,下了马车,温和俊美的脸孔浮着喜悦的光芒,目光急切地落在顾莞宁的脸上。

阿宁,我回来了。

第七百八十八章 重逢

阖府前来相迎,门口站了许多人。

太孙按捺住心里的急切和激动,先走上前给太夫人见了礼,然后是太子妃。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身在孝期,不宜大喜。太子妃压抑着心里的激动欢喜,力持平稳地说道:“先进去再说话。”

太孙应了一声,到底还是没忍住,上前一步,拉起顾莞宁的手:“阿宁,我们一起进去。”

他的手温暖有力。

顾莞宁抬头,迎上他异常明亮的目光,笑着应了声好。

众人对他们夫妻两人时不时亲昵的举动早已习惯了,各自默默地扭过头。

“爹,娘,”阿娇挤过来,硬要站在两人中间:“我也要和你们一起。”

阿奕没吭声,默默用同样的行动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太孙见到一双儿女,一颗慈父心几乎快被融化了,笑着说道:“好,你们和爹娘一起。”

夫妻两个松了手,各自拉着儿女的手。阿娇阿奕自动自发地拉起小手,一家四口…加上顾莞宁肚中的孩子,一家五口进了府。

太夫人看着这一幕,心中只觉无限欣慰。

最疼爱的孙女有了幸福的归宿,她终于能将这颗心彻底放下了。

进了内堂,各自入座之后,太子妃率先发问:“阿诩,你的腿伤真的彻底好了么?”

太孙笑着应道:“已经痊愈了。前几日我就想回来,皇祖父放心不下,硬是留我在宫中多待了几日。直到今日才放我回府。”

太子妃目光还是盯在他的腿上。

太孙有些无奈地笑了一笑:“母妃若是不信,我再走上一圈给母妃看看。”

早已成年了,总不能再像幼时那样将腿露出来给太子妃看吧!

太子妃这才讪讪一笑,收回目光:“痊愈了就好。”想想不放心,又叮嘱顾莞宁一句:“你待会儿仔细看看。”

顾莞宁:“…”

太孙:“…”

顾莞宁忍着笑,点了点头,顺便瞄了难得尴尬的太孙一眼。

可怜天下慈母心。

坐在一旁的太夫人,倒是不以为意,顺着太子妃的话音笑道:“是该仔细看看。万万不能因为一时逞强,落下病根。”

太子妃顿时心有戚戚焉:“可不是么?我也担心的很。”

儿子再大,亲娘也无时无刻不惦记着。

可在儿子心里,媳妇早已排到了第一位。她这个亲娘早就辛酸地沦落到第二位了。多问几句也被嫌弃絮叨。

太子妃和太夫人聊得投机。

顾莞宁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注视着太孙。

太孙心里美滋滋甜丝丝的,伸出手,悄然握住顾莞宁的手,再也未松开。

午饭后,太孙命穆韬护送太夫人回府。一双儿女被领着去午睡,夫妻两个终于有了独处的时间。

太孙小心翼翼地将顾莞宁搂进怀中,大手温柔地放在她的肚子上。隔着薄薄的春裳,轻轻地摩挲:“孩子乖不乖?这些日子有没有闹你?”

顾莞宁轻声笑道:“乖的很,我每日好吃好睡,从未孕吐过,人也胖了一圈。”

比起之前,气色确实好了许多。

太孙满足地长叹一声:“我终于回来了。这些日子在宫中,我整日惦记着你们母子四个,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来才好。”

顾莞宁将头依偎进他的怀中,轻声道:“我心里也一直惦着你。你的腿伤真的痊愈了么?”

“怎么连你也不信我。”太孙哭笑不得:“我就是想骗你们,也过不了皇祖父那一关。皇祖父每日都派太医来给我看诊,腿伤没痊愈,皇祖父根本不准我下榻。”

元佑帝对太孙的呵护疼爱之情,绝不是假装出来的。

身为一朝天子,也无需做戏。

经过此事,太孙圣眷不减反增,自然是一桩好事。

此时的齐王父子,不知会是何等感受…

“萧睿已经被关进宗人府天牢。”太孙的声音在顾莞宁耳畔响起:“我私下关照过荣安王,让他派了身手最高心思最缜密的内侍去‘伺候’。萧睿右手被废,以后只能待在天牢里,永无再见天日的机会。”

提起齐王世子,顾莞宁目中闪过杀意,语气冷然:“皇祖父对别人心狠,对萧家子孙倒是心软的很。萧睿犯下此等重罪,也只是终身监禁。竟未要了他的性命。”

太孙听出顾莞宁语气中的不满,笑着安抚道:“如此惩处,比要了他的命更令他痛苦。就由着他怀着最后一丝希冀,熬到油尽灯枯的那一日。”

齐王世子绝不会自寻短见。

他在等着心狠凉薄的齐王抢过储君之位,成为天子。便能将他放出天牢…呵,注定是要空等一场了。

顾莞宁不愿再提萧睿,转而问道:“宫中你可布置好了?”

太孙点点头:“已经布置妥当,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顾莞宁嗯了一声,也不多问,又问道:“你能在府中歇上几日?”

太孙无奈地笑道:“我恳请皇祖父,让我在府中再养上半个月。皇祖父不允,说朝堂之事繁多,魏王韩王常年在藩地,对朝事远不如我熟稔。皇祖父只让我休息三日,就得上朝理事。”

说着,愧疚地看了过来:“阿宁,你怀着身孕,我这个夫婿却不能时时伴在你身边。”

顾莞宁不以为意地应道:“我们两个以后有一辈子的时间长相厮守。何须在意这一时半刻。”

这倒也是。

正事要紧。能在府里休息三日,已经颇为难得了。

怀中拥着日渐丰润美丽的娇妻,久旷的太孙殿下有些蠢蠢欲动,放在顾莞宁小腹的手,悄然往上挪动…

顾莞宁竟未阻止他:“你先脱衣。”

短短四个字,令太孙兴奋的两眼放光。

顾莞宁还从未这般主动过…脑海中闪过诸多美妙画面的太孙,全身发热,口干舌燥,凑到顾莞宁耳边低语:“阿宁,我们到床榻上去。”

顾莞宁飞了个白眼过来:“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我要看看你的腿伤到底好了没有。不然,明日母妃问我,我要如何交代?”

太孙:“…”

第七百八十九章 好戏(一)

太孙在府中休息三日后,便恢复上朝。

被闲置了月余的齐王,也接到了元佑帝的口谕,和太孙一起进宫上朝。

叔侄两人见面后,一个满面愧疚自责,张口就问太孙腿伤如何。一个神色坦然,对齐王的态度一如往昔。

一个多月前的那一幕,仿佛从未发生过。

等着看好戏的魏王和韩王暗暗有些失望,心中不由得暗生感慨。

齐王自小就阴险脸厚狡诈,也最会讨元佑帝欢心。如今人至盛年,脸皮之厚度,早已超越常人。太孙年纪轻轻,也有这等城府,让人情不自禁生出“歹竹出好笋”的唏嘘…

有这样的好儿子,太子足以含笑九泉了。

“堂兄,你的腿伤真的好了?”散朝后,韩王世子关切地问太孙:“没留下什么病根吧!”

“多谢烈堂弟关心。”太孙温和地应道:“我已痊愈,未留下病根。”

真是个不大不小的遗憾…

韩王世子心里想着,口中却欣然笑道:“痊愈就好。这些日子,我和凛堂哥一起惦记着你,有心去福宁殿看你,又怕扰了皇祖父清净。”

太孙扯了扯唇角,若有所指地应道:“烈堂弟有心了。”

窦淑妃执掌宫务,韩王父子每隔三五日就要进宫一回,大多打着探望元佑帝的旗号。这一个多月里,韩王世子至少也进过五六次福宁殿。

说什么怕扰了元佑帝清净,未免有些可笑。

韩王世子的脸皮还没修炼到家,在太孙了然的目光下,略略有些不自在。

魏王世子目光一闪,接过话茬:“堂兄痊愈,是件值得庆贺的喜事。不过,堂兄还须守孝,我们也不便饮酒。庆贺一事,只得作罢。”

韩王世子松口气,立刻张口附和:“凛堂兄说的有理。”

两人往日就交好,如今更是“如胶似漆”,整日待在一起,好得胜过亲兄弟。

太孙目光微闪,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只不知这份“兄弟情义”,是否经得起“考验”。

宫中变故,来得颇为突然。

窦淑妃在寝宫里忽然晕倒。宫女们不敢轻忽大意,立刻请来了宫中太医。太医未能诊出病因,也未能救醒窦淑妃。

如此大事,自然被报到了元佑帝面前。

元佑帝听闻此事,立刻沉了脸:“命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去景月宫,一定要救醒窦淑妃。李公公,你代朕亲自去一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公公敛容应下。

陪伴在元佑帝身边的孙贤妃,顿时露出忧虑焦急:“皇上,臣妾也想去景月宫看看。”

哈哈,老天都在助她!窦淑妃最好是一晕不起,一命呜呼才好。

孙贤妃恶毒地想着,面上却是一派姐妹情深的焦灼模样。

元佑帝淡淡道:“景月宫情形不明,你不必去了。就在这儿等着消息。”

孙贤妃犹不死心:“可是,臣妾实在忧心…”

元佑帝冷冷地看了过来。

孙贤妃心里一个咯噔,立刻改口道:“皇上说的是。臣妾不懂医术,去了也只会添乱。还是在这里等消息好了。”

元佑帝没再出声,闭上龙目假寐。

孙贤妃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悄悄拭去额上的冷汗。脑海中迅速思忖起来。

窦淑妃的身体一直好的很。这几年几乎没生过病。忽然就这么晕倒,其中定有蹊跷。也不知道是谁从中做了手脚…

是静妃?是齐王?还是太孙?抑或是魏王?

总之,不管是谁,宫中又要掀起风浪,又有热闹的好戏可看了。

一众太医齐聚景月宫,用尽了急救的手段,终于让窦淑妃悠然醒转。

窦淑妃睁开眼后,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太医们心里一沉,窦淑妃更是又气又急,面红耳赤,目中的怒火都快烧起来了。

李公公忙问道:“尹院使,淑妃娘娘到底是得了什么急症?先是晕倒,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尹院使出于谨慎,应答得十分含糊:“娘娘此病确实蹊跷,等会诊过后再做定论。”

李公公一听就知是托词,神色一冷:“皇上还在等着消息,尹院使这般吞吞吐吐,让咱家怎么向皇上复命?”

尹院使无奈之下,只得低声道:“寻常病症,绝不会有这等异象。八成是中了毒。”

中毒?

是谁有这样的胆量,竟敢谋害窦淑妃!

李公公不敢怠慢,立刻将此事回禀给元佑帝。

元佑帝满脸怒气,冷笑不已:“今日敢对景月宫动手,他日岂不是要在福宁殿里下毒手?立刻给朕细查。将景月宫里所有宫女内侍都查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