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虫不可以语冰!

和他们两个,实在是无话可说。

就在此时,钱公公忽地又说道:“先帝还留了一封信给奴才。说是等皇上接了圣旨以后,奴才再将这封信交给皇上。”

钱公公说着,从贴身处取了一封信出来。

萧诩没接信,厉色问道:“皇祖父到后来连下榻都没力气,何来的力气写信?”

钱公公无奈应道:“这封信是先帝口述,由奴才代为执笔。写完之后,先帝亲自过目,然后盖了私印。皇上若不信,不妨将信拆开一看便知。”

萧诩抿紧嘴角,终于接了信。

信确实是几个月前写的,笔墨早已干透。

钱公公的字不算好看,却也写得十分端正。两张信纸,写得满满当当。

那道遗旨没有半个字废话,充满了帝王的威严和无情,是先帝留给新帝的。这封信,却是一个祖父留给长孙的,话语温和,温情脉脉。

第八百六十六章 遗旨(二)

“阿诩,朕不知还能活几日。这些日子,朕一直在为你忧心。”

“温和宽厚,是你的长处,也是你的弱点。你以为自己在关键时候能狠下心肠,实则不然。一个人的性情如何,无法轻易更改。或许平日不显,到了关键时候,便会显露出来。”

“阿诩,朕一直以你为傲。也相信你会做一个勤勉的好皇帝。朕也清楚,你和顾莞宁是恩爱夫妻。只是,你要记住,从这一日起,你不仅是顾莞宁的丈夫,你更是大秦新帝。”

“身为天子,当心狠果决,绝不能心软多情。顾莞宁对你影响甚深。她性情果决,精明厉害之处,更胜男子。朕一直都很欣赏这个孙媳,哪怕是她亲娘的丑事曝露出来,朕也从无让你休妻的想法。”

“她会教养好阿娇阿奕,还有你们以后的孩子。她会做一个出色的中宫皇后。只是,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她都会影响干涉到你的喜好和决定。你登基之后,便需为萧家天下负责,为江山社稷负责。绝不能任由妇人干政。”

“朕特意为你选了四妃,为你平衡后宫。也是让你知晓,这世上好的女子不止顾莞宁一个。顾莞宁是聪明人,当知道为你后退一步。若她不管不顾,这样的女子,绝不配为六宫皇后。”

“为萧家繁衍子嗣,是你的责任。你切勿忘记!”

“打理好朝政,万千黎民百姓,是你的责任。你切勿忘记!”

“你做一个好皇帝,朕也能含笑九泉。”

落款是祖父两个字,上面盖了一方小小的私印。

萧诩握着轻飘飘的两张信纸,只觉得重如千斤。

皇祖父的殷切期盼,和对顾莞宁的愧疚,混合在一起,在胸膛中不停奔涌。将他的心来回撕扯。

到底是谁做错了?

皇祖父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一切都是为了他着想。

可阿宁又做错了什么?他又做错了什么?

他只是想和阿宁并肩携手白头,想和平凡普通的夫妻一样过日子,为何皇祖父要令他们夫妻心生隔阂?

萧诩闭上眼睛,将所有的痛苦掩去。

李公公和钱公公不知何时退了下去。

留在他身边的,是小贵子和穆韬。

小贵子和穆韬俱是他的心腹亲信,跟在他身边都已有十年之久。私下里也敢大着胆子劝慰他两句。

小贵子率先张口说道:“此事是先帝留下的旨意,又非皇上所愿。皇上去延福宫,和皇后娘娘解释清楚,皇后娘娘最多气上一阵子,也就会好了。”

穆韬却没小贵子这般乐观。

小贵子是内侍,未经过男女之事,不知道男女在感情上的独占欲也是难免。

“皇上,此事确实十分棘手。”穆韬低声叹了口气:“娘娘眼里从来揉不得半点沙子。若是皇后娘娘知道了先帝这道遗旨,不知何等震怒。娘娘受着重伤,可不宜动气动怒。”

萧诩听到这番话,面上也露出了苦涩之意。

小贵子立刻出主意:“先瞒着此事,不让娘娘知道。等娘娘的身体养好了,再说也不迟。皇上也可以拖延几个月,再让四位妃嫔娘娘进宫。”

没等萧诩张口,穆韬已经皱起了眉头:“这么做更是不妥!若是娘娘知道皇上有意隐瞒不说,或许会以为皇上本就有选妃之意。一旦生了误会,皇上怎么解释也说不清。”

再说了,这种事能瞒多久?

今日在场的重臣们,都听得清清楚楚。其中便有傅阁老和崔尚书。元佑帝的遗旨,必然会很快传到这四家人的耳中。其中,便有定北侯府顾家。

顾莞宁知道是迟早的事。

果然还是已婚的男子才懂其中的为难之处。

小贵子听得头都大了,忍不住嘟哝一声:“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该怎么办?”

萧诩沉默良久,才道:“朕亲自告诉阿宁。”

萧诩迈着沉重的步伐回了延福宫。

和顾莞宁亲昵调笑,分明还是片刻之前的事。转眼间,他们夫妻的幸福宁静便被这一道忽然出现的遗旨残忍地撕开了裂缝。

站在寝室外,室内的烛光柔和地透出门缝。

萧诩抬起头,又放下。如此反复数次,终于用力推开门。

顾莞宁已经睡下了。因为失血过多血气不足,一头乌发没了往日的黑亮光泽,柔顺地披散在枕上。

琳琅和玲珑俱守在床榻边,在见到萧诩的身影后,两个丫鬟各自起身,安静无声地行了一礼。

萧诩略一点头,示意她们两人退下。

然后,他坐到床榻边,静静地凝视着顾莞宁的脸庞。

顾莞宁睡足了一整夜,他却一夜未眠,一直坐在床榻边,就这么看着她。

隔日清晨,琳琅轻手轻脚地进来伺候时,见萧诩维持着昨夜的姿势坐在床榻边,不由得大为惊愕。

一夜没睡,萧诩的眼中布满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极短的胡茬,显得格外颓唐不振。

琳琅不想说话惊扰了顾莞宁,又不得不上前来询问:“皇上为何一夜未眠?”

一张口,果然惊醒了顾莞宁。

顾莞宁睁开眼,见了萎靡不振的萧诩,也是一怔:“你怎么一直没睡?”

萧诩没有说话,目中露出浓浓的痛苦和愧疚。

顾莞宁有些迷糊的头脑瞬间清醒过来,声音略略一沉:“出什么事了?”

萧诩看了琳琅一眼,琳琅很快退下,将门关上。

寝室里只剩下夫妻两人。

萧诩张张口,却又闭上。想了一整夜,他依旧不知该用最委婉的语气将此事告诉顾莞宁…

顾莞宁已经察觉出了不对劲,目光很快凝重起来:“萧诩,不管是什么事,都别瞒着我。有什么困难,我们夫妻一起面对。”

“这世上,难道还有我们迈不过去的坎?”

萧诩的心狠狠地抽痛一下,痛下决心,迅速张口将元佑帝的遗旨道来:“阿宁,你答应我,不管听到了什么,都不能动气,一定要平心静气…”

然后,将元佑帝留给他的信展开,放到顾莞宁眼前。

第八百六十七章 遗旨(三)

“你说什么?”

不敢置信的声音陡然扬高,在正和堂里回响不休。

太夫人满面震惊,直直地盯着顾海:“老三,你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顾海也是满心苦涩声音晦哑:“母亲,你没听错。昨日新帝登基大典礼成后,傅阁老和几位阁老六部堂官留在宫中,傅阁老亲自宣读了这道遗旨。”

“我昨夜便收到消息,不忍前来惊扰母亲。睁着眼睛熬了一夜,天一亮,便来找母亲商议此事…”

顾海俊美倜傥的脸孔上满是晦暗,双目通红,果然是熬了一整夜的模样。

太夫人楞了片刻,脸孔迅速涌起异样的红晕,气得全身颤抖不已,若不是尚余一丝理智,只怕已经破口大骂死去的元佑帝了。

死了还不消停,硬是留下这么一道遗旨!

这是生生地要令帝后失和,心生隔阂!也是在往顾莞宁的心口戳刀子!

最可恨最毒辣的,是将顾莞琪也列入其中。一副施恩顾家的样子,让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顾莞宁再不顾及傅崔闵三家,也不能不顾及定北侯府。这么一来,可不就得捏着鼻子让四妃入宫吗?

这个混账东西!

太夫人在心中将元佑帝骂得狗血临头,咬牙切齿地低语道:“此事可还有解决之道?”

顾海沉默不语。

太夫人的心也直直地往下沉。

是啊!这是先帝遗旨。新帝刚登基,根基未稳,绝不能抗旨不遵。

若是元佑帝还活着,或许还有解决的办法。现在元佑帝已经死得彻彻底底,被安葬在皇陵里了。再气再怒还能将元佑帝从地下挖出来不成?

真是越想越恨,越想越恼火,越想越憋屈!

“我可怜的宁姐儿,前脚刚救了儿子丈夫的性命,后脚便要遭受这等不公平的事。”太夫人眼眶泛红,声音中有压抑不住的愤慨和怒气,还有无可奈何的痛苦:“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顾海终于张了口:“老天确实不公。我疼爱莞琪,一直舍不得她出嫁。之前有人来提亲,都被我压了回去。本想着过了年就为她挑一户好人家,没想到…”

没想到,竟会被先帝选做平衡后宫的棋子!

顾莞琪自小性情活泼,单纯善良,该如何在宫中生存?

嫡亲的堂妹忽然变成了新帝嫔妃,身为皇后的顾莞宁,又会是何等心情?

傅阁老的孙女,崔尚书的幼女,还有闵太后的娘家侄女尽数入宫。以后,后宫会是何等局势?

困扰了顾海一整夜的难题,此时又纷纷涌上心头。素来睿智豁达的顾海,也痛苦地长叹一声,不知该如何解开这个结。

“爹,祖母,”一个熟悉的少女声音响起。

顾海一惊,迅疾转身。

娇俏可人的粉衣少女跑了进来,眼睛哭得通红,脸上满是泪珠:“爹,我不想进宫!我不进宫!”

方氏紧隔着也跑了进来,眼睛同样红通通的:“莞琪,别胡闹…”

顾海一夜没睡,方氏也跟着彻夜未眠。

一大早,见了顾莞琪,方氏一时没忍住,将此事告诉了她。没想到,顾莞琪反应极大,一路哭着跑到了正和堂来。

太夫人没有呵斥顾莞琪的失礼,顾海也不忍心数落女儿,将哭闹不休的顾莞琪轻轻揽入怀中,轻轻地抚摸顾莞琪的头发:“莞琪,你别哭。”

顾莞琪哪里忍得住不哭,肩膀不停耸动,边哭边道:“爹,我一点都不想进宫。我不想和二姐抢丈夫。”

姐夫再好,也是二姐的丈夫。

她一直敬重姐夫,羡慕他们夫妻两人的情深,从未生出过一星半点别的念头。之前听到的消息,对她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方氏听着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心中也是阵阵抽痛。对傅家崔家闵家来说,有女儿进宫为妃,是体面光鲜的喜事。对顾家来说,却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顾莞宁已经贵为皇后,顾家再有女子进宫,绝无可能越过顾莞宁。更何况,新帝对顾莞宁一片情深,眼中根本再容不下第二个人。

她可怜的女儿该怎么办?

顾海和双目通红的妻子对视,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痛苦和矛盾。

很快,顾谨行夫妻两人也联袂而来。

知道此事后,顾谨行眉头几乎打起了结。崔珺瑶面色同样沉重,心里又暗自有些欣喜。同样被选为四妃之一的崔珺莹,是她嫡亲的妹妹。

人都有私心。

反正总要有人进宫为妃,崔家有女儿被选中,也是幸事。

同样的消息,有人欢喜有人忧愁,也有人愤慨。

“先帝这么做实在是太狠辣了!”

傅卓身为傅家长孙,昨夜便从傅阁老那儿知道了堂妹傅玉被选为四妃之一的消息。忍了一夜,天亮才告诉罗芷萱。

罗芷萱气得七窍生烟,满口都是“大不敬”的言辞:“顾妹妹到底是哪里碍着他的眼了?偏要留下这么缺德的圣旨…”

傅卓忙制止罗芷萱:“休要胡言乱语!这种话岂能随意说出口。要是传出只字片语,落个不敬先帝的罪名…”

“先帝做出这种事,我不敬先帝又怎么了!”

罗芷萱越想越气,顺便狠狠地瞪了傅卓一眼:“我就知道,你们傅家人都是一条心。傅家有女儿被选进宫做妃嫔,大家心里都在暗暗高兴,你也是一样,根本就没为顾妹妹着想过。”

傅卓万般无奈地叹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也不是滋味。这是先帝遗旨,谁也不能抗旨不从。就是皇上和你的顾妹妹,现在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不然,还能怎么办?

难道要为此事闹腾得鸡飞狗跳,让还未正式册封的顾皇后落一个不敬长辈又善嫉的恶名?

这个道理,罗芷萱也是明白的。正因为如此,才更憋闷。恨不得和人大吵一架,将胸口那团无以名状的怒火发泄出去。

罗芷萱红着眼睛道:“我要进宫看看顾妹妹。”

傅卓立刻道:“我陪你一起进宫。”

第八百六十八章 反应(一)

顾莞宁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目光定定地落在眼前的信纸上。

好一个元佑帝!

好一个用心良苦的祖父!

傅阁老和崔尚书不仅是大秦肱骨之臣,也是太孙最忠实的拥护追随者。选傅氏女崔氏女为妃,是对两位重臣的器重,也是对她这个皇后的警告。她若不贤善嫉,随时会被取而代之。

选中闵氏女,则是为了安抚闵太后。也是平衡后宫之策。闵太后和她婆媳情深,关系和睦,不过,若有娘家侄女进宫为妃,闵太后少不得要照拂一二。

最狠辣的,莫过于选中了她的堂妹顾莞琪…她可以不顾别人,却不能不顾及自己的妹妹,不顾及侯府百年清名。

不愧是执政数十年的天子,要么不出手,出手便是雷霆手段。

“阿宁,”萧诩沙哑的声音传进耳中:“你千万别动气。”

顾莞宁抬起眼,冷冷地扯了扯唇角:“我为何要动气?”

听这语气,便知她此时定然怒火中烧气到了极点!

萧诩布满血丝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顾莞宁,声音低沉之极:“阿宁,你身子虚弱,应该安心静养。我本不该将此事告诉你…可是,我更不愿欺你瞒你。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皇祖父会留下这么一道遗旨,更未想到,皇祖父会挑了这四姓女进宫…”

说到后来,萧诩的声音一片晦涩,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顾莞宁却不愿再听下去,淡淡道:“你先走吧,我要一个人静静。”

萧诩自然不肯走:“阿宁,你刚才还说过,有什么难题我们夫妻两人一起面对。这世上,没有我们迈不过去的坎…”

“你走!”

“阿宁…”

顾莞宁闭上双目,神色漠然。

萧诩坚持不肯离开,一直坐在床榻边。

空气像是凝滞了一般,令人呼吸困难,胸口窒闷。

自成亲后,两人不知遇到过多少波折坎坷。这是顾莞宁第一次对他如此冰冷漠然。

山盟海誓音犹在耳,转眼间,便多了这么一道遗旨。换了谁能不震怒?

顾莞宁虽然冷静理智,却也是有血有肉的女子。会激动会欢喜会愤怒会伤心。此时这般愤怒,正是因为她将他放在心上,十分在意。

萧诩心中又甜又苦,握着顾莞宁的手低声道:“这是皇祖父遗旨,我不能不从。我昨夜已经想过,先以守孝之名,拖延三年。待三年之后,我根基已稳。将她们先接进宫里,再找理由一一打发出去就是了。”

“不管到了何时,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顾莞宁胸口起伏不定,显然情绪颇不平静。

萧诩很清楚她的心结,低声道:“这么一来,便有些对不住莞琪了。”

这四个少女,既被先帝选中,便是嫔妃身份。日后进宫再出宫,再无可能他嫁。顾莞宁一直将顾莞琪视若亲妹,想到这些,心中自是忿忿难平。

至于其他三个,倒是无所谓。反正见所未见,谈不上半丝感情。亲疏有别,人本来就是自私的。

顾莞宁终于睁开眼。

短短片刻间,她已从最初的震怒中冷静下来。她抬眼,看着满面愧疚的萧诩,一字一顿地说道:“此事交给我来处置。”

萧诩一惊,下意识地说道:“阿宁,你要做什么?”

顾莞宁面无表情地说道:“皇祖父有些话说得没错。你身为天子,当心怀天下,心系黎民百姓。后宫之事,本就该由我这个皇后来处置。无需你操心!”

萧诩还要说什么,顾莞宁已经沉了脸:“莫非你对我不放心?”

萧诩无奈苦笑:“你明知道我是担心你的身体吃不消,怎么可能对你放心不下。”

就在此时,寝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小贵子小心翼翼的声音传了进来:“皇上,几位阁老进宫觐见。”

虽是新年,朝廷政事却未停歇。身为新帝,萧诩也注定了不得清闲。

萧诩略一犹豫,顾莞宁已经张口道:“你先去吧!政事要紧。”

萧诩只得起身:“你先歇着,我得了空便来看你。”

萧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眼前。

顾莞宁目中闪过冷意。

元佑帝留下这么一道令人膈应的遗旨,以为这样便能令她如鲠在喉令她退让屈服…呵!

她顾莞宁这一生,从未对任何困境低过头,也从未对任何人屈服退让。

过了片刻,琳琅红着眼睛进来了,哽咽着喊了声“小姐”。

顾莞宁如今已经贵为皇后,可在琳琅的眼里,她永远是自己自小就伺候的小姐。

顾莞宁见琳琅这般模样,便知琳琅已经知晓元佑帝遗旨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