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谨言开了善堂之后,平日极少回太医院,进椒房殿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上一次见他,还是两个月之前的事,顾莞宁心里不免有些惦记。

正好趁着此次机会,看一看善堂建得如何。

两炷香之后。

马车在善堂外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这座善堂占地约有几十亩,盖了百余间屋舍,前面是宽敞整洁的药堂。药堂上面挂着一个崭新的匾额,匾额上写着顾氏善堂。

沈谨言对自己的姓氏十分厌恶,弃之不用,执意用了顾氏做善堂的名字。

顾莞宁早知此事,此时亲眼目睹,感觉又自不同。

顾莞宁站在善堂外,默默地凝视着匾额上的顾字,心中涌过阵阵暖流。

“顾氏善堂,”萧诩低声念了一遍,转头对顾莞宁一笑:“阿言真是个有心人。”

顾莞宁笑着嗯了一声:“善堂门尚未关,我们进去看看。”

善堂大门敞开,善堂内柔和的灯光撒落在门槛内。门外并无侍卫看守。

顾莞宁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缓步上前,迈步而入。

萧诩和她并肩进了善堂。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宽敞整洁的药堂。一排排整齐的木架里,放着各式药材。几个伙计站在一旁。还有两个坐诊的郎中,正为病患看诊。

顾莞宁目光一扫,未发现沈谨言的身影。

就在此时,一个伙计迎上前来,彬彬有礼地问道:“这位公子可是要看诊?烦请到那边稍候片刻,两位大夫都在忙。”

第九百八十五章 受伤(一)

也怪不得伙计误会,萧诩一脸病怏怏的样子,看着和前来问诊的病患差不多,只是穿戴得格外好,和平日来看病的穷苦百姓迥然不同。

顾莞宁没有解释,顺着伙计的话音问道:“听闻沈公子医术超卓,我们夫妻今日特意前来,想请沈公子为我夫婿看诊。不知沈公子何在?”

那伙计的目光陡然变了,满是警惕,声音里的热情也被戒备敌意所取代:“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找沈公子?”

这反应委实激烈了些。

顾莞宁心中陡然掠过一丝阴霾,口中淡淡说道:“我们是慕沈公子之名而来。你为何这般反应?莫非沈公子有什么不妥?”

那伙计显然是误会了什么,脸色刷地沉了下来,冷然应道:“沈公子这几日身体不适,不能给人看诊。两位若是为了沈公子而来,就请回吧!”

顾莞宁目中闪过一丝怒意。

这怒意倒不是针对眼前的伙计,而是因季同而起。

她命季同随身保护沈谨言,事关沈谨言的所有事,都要一五一十地禀报于她。看眼前的架势,沈谨言分明是出了什么事,她却连半点消息都没收到!

萧诩见顾莞宁一脸愠色,便知顾莞宁动了怒,立刻低声安慰道:“你先别动怒,待会儿见了阿言,仔细问上一问。”

顾莞宁抿了抿嘴角,沉声道:“让季同出来见我。”

伙计又是一愣。看着顾莞宁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疑惑:“你怎么会知道季统领的名讳?”

季同每日伴在沈谨言身边,同进同出。不过,众人只知他姓季,知道他全名的人屈指可数。眼前这个美丽的少妇一口就叫出了季统领的名字…

顾莞宁没有耐心解释,冷冷说道:“立刻去通传,让他出来。”

伙计被震住了,不敢再多问,立刻叫了一个跑腿的去后堂送信。

“季统领,善堂来了一行人,身份行迹颇为可疑。领头的是一对年轻夫妇。”

报信的伙计行色匆匆,一脸急切:“先是指名要见沈公子,然后一口说出了季统领的名字。还让季统领立刻出去。也不知是何来路?”

躺在床榻上的沈谨言鼻青脸肿,满身是伤,此时正在昏睡。

站在床榻边的季同本就心情不佳,听了神色一冷:“好,我这就去看看对方是什么来路。”

来的正好!

他憋了满肚子火气,正无处可泄!谁胆敢不知死活地送上门来,他绝不会手软客气。

季同冷哼一声,杀气腾腾地出了屋子,到了药堂。

然后,便和顾莞宁萧诩打了照面。

季同:“…”

简单的易容改妆,当然瞒不过他的眼。四目相对的刹那,季同便认出了来人是谁,心神俱震,反射性地便要跪下。

“季同,”顾莞宁直呼其名,声音冷凝:“立刻带我去看阿言!”

季同哪里敢抗命,立刻低头应是。

一旁的伙计们都看傻了眼。

善堂开了近半年,前来寻衅滋事的不在少数,恶言恶语流言风语的人更是多不胜数。全仗着季统领及手下侍卫“维持安宁”。

季同曾一人将滋事闹腾的十几个混混地痞打得遍体鳞伤,一个个扔到善堂外,也因此声名赫赫,无人敢惹。

他们何曾见过季同这般温驯听话的模样?

这对年轻夫妻,到底是什么身份来历?

不过,无人敢多嘴多问。眼睁睁地看着夫妻两人随季同进了后堂,几个伙计才低声议论起来:

“他们是什么人?为何一定要见沈公子?”

“沈公子被病患家人打伤,在床榻上躺了几天了,哪里能见人。”

“是啊,沈公子是多好的人,那些人真是可恨可恼。硬是说沈公子医术不精将病患治死了。分明是抬来的太迟,救治不及才咽的气。”

顾莞宁虽有了心理准备,在看到沈谨言的时候,依然狠狠一惊。旋即,汹涌的怒火涌上心头。目中染上怒色。

“到底是怎么回事?”顾莞宁霍然看向季同,声音冷厉:“阿言为何被伤成这样?是谁动的手?”

顾莞宁对季同素来温和,像此时这般疾声厉色,还是第一回。

季同满脸愧色,扑通一声跪下了:“奴才失责,没能护住沈公子,请娘娘降罪!”

“先说清是怎么回事。”顾莞宁冷冷道:“若因你保护不力,令阿言受伤,我饶不了你!”

季同满面羞愧自责,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娘娘,一切都是奴才的错…”

“姐姐,”床榻上的沈谨言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声音微弱地喊了一声:“是你吗?姐姐,我是不是眼花看错了?”

姐姐和姐夫怎么会出宫,出现在他眼前?

顾莞宁顾不得再训斥季同,立刻走到床榻边,略略俯身:“阿言,是我。”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沈谨言右眼上满是淤青,视线模糊,只能努力睁大左眼。

看清顾莞宁此时的模样后,沈谨言竟笑了起来:“姐姐是易容过了吧!看着像变了个人,若不是听了姐姐的声音,我都不敢认了。”

俊秀的脸孔上伤痕处处,这一笑,也没了往日腼腆可爱的模样,颇有些怪异,令人看着心中泛酸。

顾莞宁既心疼又愤怒,伸手轻抚沈谨言肿起的额头:“是谁将你伤成这样?为何瞒着我?”

沈谨言无奈地苦笑一声:“瞒着姐姐,是我的主意。姐姐要怪便怪我,别怪季统领。”

季同依旧跪在地上,未曾起身。

顾莞宁也未回头,声音里没多少起伏:“此事容后再说。先告诉我,到底是谁伤了你!”

一直没出声的萧诩,也走到了床榻边,素来温和的声音里也透出冷意:“阿言,你不用怕。到底是何人故意伤你,现在就告诉我。”

沈谨言开善堂一事,朝中文武百官尽知。

他这个天子,早已表明回护之意。

现在竟然还有人敢暗中下黑手对付沈谨言,分明没将他这个天子放在眼底!

别说顾莞宁,他现在也是怒不可遏。

第九百八十六章 受伤(二)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顾莞宁和萧诩未曾遮掩心中的怒火,十分清晰明朗。沈谨言也不敢再隐瞒,立刻张口解释:“善堂刚开的时候,确实有人来闹过事。也有些不怀好意的人暗中指使人来闹事,都被季同领着侍卫毫不留情地打出去了。”

“待到后来,已无人敢特意来闹事。”

“我身上的伤,其实是被一个病患的家人打的。”

说到这儿,沈谨言的脸上多了几分无奈和苦涩:“这个病患已有六旬,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他的几个儿子将他抬到善堂时,我便看出病患没救了。可他们跪地苦苦哀求,我不忍拒绝,便说试一试。”

“结果,没能将病患救回来。当夜便死了。病患家属在善堂里大闹一通,又动手揍了我一顿。”

顾莞宁:“…”

萧诩:“…”

听沈谨言这么解释一通,心里的怒火依旧没平息。顾莞宁皱眉看向季同:“有人在善堂闹事,你为何不及时阻止?”

没等季同张口,沈谨言便抢着说道:“那几日有一批药材运往京城,我唯恐路途出事,便让季同领人去码头处接货。没曾想,就在那一晚出了事。”

就是这么凑巧。

自善堂开业后,前来就诊的病患远超预期。沈谨言原本打算每日只来半天,后来索性在善堂住下。

季同大多也住在善堂,偶尔不在,也一定会安排好侍卫随行保护。那一晚领了侍卫去码头,只留下几个侍卫值夜。

没想到,就这么一晚,便出了事。

“死去的病患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老人儿孙众多,加起来足有十几个。”沈谨言无奈地笑了一笑:“他们以为我医术不精,庸医误人。老人一咽气,他们便又哭又闹,然后动了手。”

“留下的侍卫呢?”顾莞宁心气稍平,继续追问。

沈谨言挣扎着从床榻上坐直了身子:“当时已是深夜,他们赶来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动了手。我不愿伤人,只让他们将人轰走了。”

可那时候,他已经被打伤了!

好心为人治病,却换来这样的结果,任谁都会觉得心凉。

如果对方是被人指使,恶意来滋事,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告诉顾莞宁,让姐姐为他撑腰做主。可是…

“奴才已经仔细查过那家人,确实是一贫如洗的贫苦百姓之家。”

季同终于低声张口:“老人病了数年,家中儿孙为了给他治病,变卖了大半田地。还有两个卖身为奴。奴才若想对付他们,甚至无需禀报娘娘,动动手就能让他们家破人亡。”

“沈公子坚持不允,还坚持让奴才隐瞒不提。奴才犹豫了半日,才听了公子的命令。”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顾莞宁眼底的怒火平息,萧诩也冷静了许多。

遇到这么一桩糟心事,还真的是有苦难言。难道真要为难这么一家普通百姓不成?

可沈谨言又做错了什么?为人看诊不收半分诊金,连药也一并赠送。只因为病患无药可治一命呜呼,便被病患家人动手打伤,在床榻上躺了几日。

真是越想越窝火!

“姐姐,你别生气。”沈谨言俊脸淤青,不成样子,一双眼眸却清澈明亮平静:“我一开始也很懊恼,躺在床榻上这几日,却已想通了。”

“一个人活在世上,想做出些事情来,总有诸多不易。”

“我此次遇到的也算一桩。好心未得好报,遭人误解,被人打伤。或许,以后我还会遇到诸多类似的事。”

“我可相信,世上不全是恶人,总有许多心地良善之人。我不能因为这一桩事,就心生怨怼恶意,更不能就此关闭善堂。”

“相反,我要将善堂好好地开下去。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沈谨言是真的无偿为百姓看诊治病,不收分文,不求任何回报。”

“总有一天,大家会真正地接纳我,不再用轻蔑鄙夷的眼光看我。”

“我沈谨言要堂堂正正地站在人前!挺直腰杆做人,因为我无愧于心,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说到后来,沈谨言的声音慷慨激奋起来,一不小心牵动了脸上的伤口,忍不住“诶哟”了一声。

顾莞宁好气又好笑地白了沈谨言一眼:“行了,你的心意我已经清楚了,我不怪你就是了。这么激动做什么,快些躺下歇着。”

沈谨言不肯躺下,拉着顾莞宁的衣袖道:“姐姐,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主意,怪不得季同。你也别罚他了!”

顾莞宁没有直接应下,只道:“你好生休息。”

没拒绝,便是答应了。

沈谨言松了口气,乖乖听话躺了下来。

顾莞宁转头看向季同:“你起来吧!”

季同没有起身,执意跪着:“不管如何,都是奴才失责,才使得公子受伤。又隐瞒未报给娘娘知晓。还请娘娘责罚!”

顾莞宁神色未变,声音却冷了几分:“我的话你都不听了吗?既是如此,你以后也不必再叫我主子了。”

季同全身一震,不敢再跪,立刻站了起来。

“阿言为你求情,此事作罢,以后不必再提。”顾莞宁冷然道:“以后务必谨慎。这一次幸亏是普通百姓,若被歹人指使,阿言性命危矣!”

季同羞愧地低声应是。

萧诩一直未曾吭声,直到此时,才温声道:“阿宁,你也别再生气了。此次只是一桩意外,确实不能怪季同。”

若不是因为如此,她也不会这般轻易地放过季同了。

顾莞宁随意地嗯了一声,坐到床榻边,轻抚沈谨言的脸,声音中透出一丝心疼:“阿言,你的脸还疼不疼?”

这些人含愤出手,没个轻重,沈谨言一张俊秀斯文的脸孔,被揍得不成样子。看的人心都揪紧了。

沈谨言一边享受来自姐姐的关爱,一边笑道:“只是些皮外伤,养上一段时日,很快就会好了。”

又有些自责地叹了口气:“姐姐今日和姐夫特意来看我,我偏生这副样子,扫了你们的兴致。”

第九百八十七章 勇敢

“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顾莞宁嗔怪地看了沈谨言一眼。

沈谨言乖乖不吭声了。

顾莞宁想了想,问道:“善堂开了半年,是不是遇到不少麻烦?你一直不让季同禀报给我?”

没等沈谨言张口,便板起脸孔:“不准撒谎骗我。”

沈谨言:“…”

沈谨言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麻烦确实有一些。不过,已经都被我一一应付过去了。姐姐整日在宫里忙碌,我不想让姐姐为我操心,便没让季同禀报。”

顾莞宁凉凉地瞄了季同一眼。

季同半个字没解释,又跪下了。

沈谨言想为季同说情,顾莞宁一个冷凝的目光又扫了过来,立刻乖乖闭了嘴。

“你有你的权衡考虑,暂且不说对错。季同隐瞒不报,便是他的错。”顾莞宁神色一沉,声音淡淡:“他既是这般听你的话,我便将他给你吧!”

沈谨言:“…”

季同:“…”

沈谨言还没来得及反应,季同已经彻底变了脸色,跪伏在地,不肯起身:“娘娘想怎么责罚奴才,奴才都无怨言。恳请娘娘饶过奴才这一回。”

顾莞宁喜怒不辨的声音在季同耳边响起:“我不是责罚你。我如今坐镇中宫,出宫的机会少之又少。偶尔出行,也有禁军侍卫随行保护。已经用不着你和一众暗卫。倒是善堂这边,离不得你们。”

“身为奴才,最忌伺候二主。你有事隐瞒不报,我这个主子必会动怒。你若事事回禀,又会被阿言责怪。既是这样,我索性将你给阿言。以后好好保护他,别让他出半点意外。”

说着,声音又缓和下来:“季同,其实我早已考虑过此事。今日正好到善堂来,便顺口说出来罢了。我不是要遗弃你,更不是惩罚你。”

“我希望你像对我一般,对阿言忠诚不二。你可愿意?”

小姐是认真的!

小姐是真的不要他这个奴才了!

季同心里有些茫然,空落落的,仿佛有一样极要紧极宝贵的东西,在刹那间化为齑粉,洋洋洒洒四处飘落。

身为奴才,他没有拒绝的权利,只能领命。

季同低着头,声音晦涩:“奴才领命!”

沈谨言显然也未料到顾莞宁会有这样的决定,一时间,既感动又不安。迅速看了季同一眼,然后小声说道:“姐姐,季同到底是顾家培养出来的暗卫,一直都是你的人。你将他给了我,我实在受之有愧。”

若是被定北侯府的人知道了,心中也一定会生出芥蒂。

他绝不愿因为自己的缘故,令姐姐和顾家人离心。

这些话不便说出口,却在沈谨言的目光中表露无遗。

顾莞宁心中一暖,温声安慰道:“我早已深思熟虑过,才做了决定。你不用担心,我自会亲口向祖母和三叔解释。”

沈谨言依然有些忐忑:“如果他们不愿意不高兴怎么办?”

“这怎么会。”顾莞宁微微一笑:“祖母心地仁厚,不会介意。三叔也是嘴硬心软之人。你还不知道吧!当日几位御史在朝堂上借你开善堂一事大做文章,第一个站出来怒斥御史的,便是三叔。”

是真的吗?

三叔依旧肯关心他吗?

沈谨言眼眶一热,水光在眼中闪动。半晌才哽咽着应道:“老天待我真是不薄…”话未说完,便哭了起来。

他没有告诉顾莞宁,这半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故意来善堂看他。没病的装着有病,想来看看传闻中的“顾家私生子”是何模样。见了面有意说些刺耳难听的话,故意羞辱他。

这些人中,有些是顾家的政敌派来的,有些是对顾莞宁不满的人指使来的。他们不敢对付中宫皇后,不敢针对定北侯府,便故意来骚扰刁难他。

季同查明情形后,不准这些人进善堂。

可除了这些人之外,那些来治病的穷苦病患,也同样对他怀着好奇之心。这些好奇,未必全是恶意。可整日活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本身已是一种折磨。

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撑下去。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自己的笑话,更不能让人借此取笑奚落姐姐。

他白天若无其事,半夜常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偷偷哭泣。哭完之后,又会恨自己太过软弱无用。逼着自己第二天挺直了胸膛继续去面对众人。

一日一日下来,他终于慢慢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每天晨起都默默地告诉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此时吃些苦头不要紧,总有苦尽甘来的一日。

一点点的温暖,于他而言,也是这样的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