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日过后,阿娇阿奕开始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

人不经事,不易长大。此话是千古不破的真理。

短短几日间,姐弟两个便迅速成长成熟起来。若说往日还有几分佯装大人的架势,如今真正脱变成了少年模样。

阿娇说话行事,颇有其母风范,手段利落,令一众宫人敬畏。

阿奕话语不多,必是深思熟虑才会张口。众臣一开始的不以为然,也渐渐变成了赞许和夸赞。有这样的储君,实是大秦之福。

就连一团孩子气的阿淳,也懂事了许多,不再动辄哭泣缠着顾莞宁。顾莞宁也得以整日伴在萧诩身边。

顾莞宁欣慰之余,又觉无比酸涩。

萧诩,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坚定和坚强,对病症显然并无助益。萧诩昏睡的时间,缓慢地延长增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天气入秋,秋雨连绵之际,徐沧终于回了京城。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归来

一场边关之行,令徐沧有了许多改变。

最明显的变化是外貌。徐沧本就生得平庸寻常,来回路上奔波,在军营中又是不眠不休苦熬多日,整个人又黑又瘦又干瘪。

陈月娘一见之下,差点没认出自己的丈夫来。

徐沧也无暇和陈月娘说话,匆忙对陈月娘笑了一笑,然后便上前给顾莞宁行礼。

“快些免礼。”顾莞宁语速又快又急:“先进去给皇上请脉。”

徐沧也知时间紧急,并不多言,应了一声立刻进了寝室。

顾莞宁正要迈步跟进去,徐沧却道:“皇后娘娘即将临盆,情绪不宜波动。就不必进去了。微臣给皇上仔细看诊后,自会禀报。”

换了别人,绝不敢这般和顾莞宁说话。

换了别人这样说话,顾莞宁少不得会动怒。

此时,顾莞宁却未动气,听从徐沧的建议,停下了脚步,在外间等候。

别人不知,只有她自己清楚,这两个多月来的日子是何等的煎熬。她既要照顾萧诩,又不敢放任自己忧思难过,在所有人面前强撑镇定。

琉璃璎珞默默上前,搀扶住顾莞宁的胳膊。

陈月娘也走上前来,轻声安慰道:“娘娘不用担心。徐沧一定能诊出病因,治好皇上的病症。”

是啊!

这天底下,没有徐沧治不好的病症!

顾莞宁打起精神,冲陈月娘笑了一笑:“夫子说的是,我便在此等着。”

一个时辰后。

徐沧神色镇定地出来了。

等了一个时辰的顾莞宁,按捺不住心里的急切,立刻张口问道:“皇上到底患了什么病症?他一直这样昏睡,对身体可有影响?你要多久才能将他的病症治好?”

徐沧:“”

边关之行,确实对徐沧有极大的影响。换在往日,徐沧必会实话实说。

而此时的徐沧,见多了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士兵,见多了即将命亡依旧怀抱着生存希望的人。再耿直的人,也学会了善意的撒谎骗人。

“皇上患的怪病,微臣也从未见过。”这句是实话。

“不过,微臣替皇上仔细查过龙体,并无衰竭之兆。”这句勉强也算是实话。

“给微臣三个月时间,微臣应该能将皇上的病症治好。”这句话显然掺了不少水分。前所未见的怪症,想彻底治愈,绝不是易事。三个月的时间,只是用来安抚顾莞宁而已。

徐沧原本没把握骗过顾莞宁,说的时候心里颇有些忐忑。

却未想到,顾莞宁竟轻而易举地信了他的说辞,蹙着的眉头很快舒展开来,目中有了久违的轻松释然:“既是如此,接下来便有劳你了。从今日起,你就在福宁殿里住下。”

徐沧也暗暗松了口气,拱手应是。

闵太后很快闻讯而来。

徐沧将刚才对顾莞宁禀报的话又说了一遍。

闵太后听闻萧诩生的是前所未见的怪病,已然面色泛白慌了手脚。没等徐沧将话说完,便颤抖着追问:“徐沧,你告诉哀家实话。皇上的病症可能治好?会不会”

徐沧此时终于明白,为何太医们总是大病往小了说。

就闵太后此时的样子,要是直言相告,闵太后第一个便支撑不住会倒下。

“当然能治好。”谎话重复得多了,徐沧态度愈发从容镇定:“难道太后娘娘还信不过微臣?”

闵太后深深呼出一口气,脸上又有了血色:“我当然信得过你。还请徐太医多费心。只要能治好皇上的病症,哀家必有重赏。”

徐沧拱手应道:“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让太后娘娘失望。”

徐沧归来的消息,很快传至宫中内外。

天子病重的消息,也遮掩不住了。

不过,与之而来的,是徐沧断言三个月之内必能治好天子病症的消息。屈指一算,正好是这一年的年底。

原本群臣暗中猜疑人心浮动,这一来倒是都安定下来。

或许是因为徐沧的医术太过高明,至今还没有治不好的病症。也或许是因为宫中一如往常,并无浮动不安。无人怀疑徐沧这番话的真实性。

魏王世子邀了韩王世子到魏王府小酌。

魏王妃母女不在府中,由生了庶子的侧妃打理内宅庶务。

兄弟两人满腹心事,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闷酒。直至喝至微醺,魏王世子才低声问道:“皇兄的病症到底如何?”

韩王世子斜睨魏王世子一眼:“徐沧不是说了三个月之内必能治好皇兄吗?莫非你心中不信?”

魏王世子挑眉诘问:“你信不信?”

韩王世子耸耸肩:“我当然信。”

不信又能怎么样?

帝后对魏王府韩王府一直十分戒备提防。萧诩病了之后,他们的妻儿便被召至宫内住下。盯着两府的暗卫也变多了。他们想送封家书去藩地,都得慎之又慎。

在情形未明之前,他们绝不能轻举妄动,也不敢擅动。

魏王世子也不吭声了,两人喝了一晚闷酒。

定北侯府。

正和堂。

“老三,徐沧真的有把握治好皇上吗?”太夫人低声追问。

顾海坦然应道:“这是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想来应该不会有误。”

徐沧的医术之高,人尽皆知。太夫人之前生了一场重病,便是徐沧妙手回春。因此,太夫人对徐沧颇为信赖。

太夫人闻言略略松口气:“如此就好。只要不是不治之症就好。”

说完,又觉得“不治之症”几个字听着太过刺耳,立刻自嘲地说道:“人老了,连话也说不好了。这世上,哪有治不好的病症。”

顾海顺着太夫人的话音笑道:“母亲说的是。”

太夫人转而又担忧起了顾莞宁:“宁姐儿身孕已有八个多月,也不知这一胎是否会早产。”

当日顾莞宁生阿淳便是早产。这一胎怀相倒还算平顺,可宫中内外一直没个消停的时候。整日忧思,早产的可能性实在不小。

顾海也在担心此事,口中安抚道:“母亲多虑了。莞宁最知轻重,一定会保重自己,不会有事的。”

但愿如此。

太夫人轻叹一声,目中闪过忧虑。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生子(一)

太夫人的忧心很快变成了现实。

顾莞宁的肚子果然提早半个多月发动了。

顾莞宁早产一事,其实早有征兆。这几个月来,她一直陪伴在病重的天子身边。日夜忧心,能顺利挨到生产,已是万幸。

产房早已布置好,就设在椒房殿里。宫中最有经验的几个接生嬷嬷都被宣召而至,闵太后满面忧色地在产房外等候。

魏王世子妃傅妍,韩王世子妃林茹雪,一起陪在闵太后身边,轻声安抚焦虑不安的闵太后:“皇嫂福泽恩厚,便是早产,也一定安然无事。”

“是啊,阿淳当日也是早产生下的。皇嫂最是坚强,定能安然撑过来。”

不提阿淳还好,一提起当年顾莞宁早产难产的情形,闵太后面色便是一白。

生阿淳的时候有多凶险,闵太后可是亲眼目睹。当时萧诩一直陪在顾莞宁身边,可现在,萧诩病倒躺在床榻上…

多年婆媳相得,闵太后和顾莞宁早已亲如母女。一想到顾莞宁会再次难产,闵太后心里便如针扎油煎一般。

阿娇姐弟三人也各自忧急不已。

产房里并未传出凄厉的喊叫声。顾莞宁素来坚强,便是疼到极处,也不肯放声嘶喊,只偶尔发出隐忍的闷哼声。

“母后是不是很痛?”阿淳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姐姐,哥哥,我们进去陪着母后好不好?”

阿娇阿奕岂有不肯的道理,一起点头。

闵太后忙拦下姐弟三个:“你们三个别胡闹。这产房哪里是你们能进的。阿淳还小,阿娇阿奕你们两个总该懂事了。你们母后这个要专心生孩子,不能分心。你们这一进去,非但帮不了她,还会让她分神分心。”

闵太后连哄带吓的,总算将三个孩子拦了下来。

就在此刻,陈月娘急匆匆地来禀报:“启禀太后娘娘,前去定北侯府的人回来了,太夫人已经被接进宫了。”

闵太后眼中露出喜色:“快些请太夫人到产房来。”

接太夫人进宫,正是闵太后的主意。

能在顾莞宁最虚弱最痛苦的时候安慰陪伴鼓励她的,非太夫人莫属。

很快,太夫人来了。

太夫人今年大病了一场,将养了半年左右,才算痊愈。不过,到底伤了元气,年迈的太夫人不复往日的矍铄精神,满头花白,满额皱纹。

唯有一双眼睛,平静坚定一如往常。

“老身见过太后娘娘。”太夫人镇定地行礼。

这份镇定和冷静,带着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一直惶惑不安的闵太后,忽然间平静下来:“太夫人免礼。莞宁在产房里,烦请太夫人陪伴在莞宁身边,直至她平安生下孩子。”

“老身谨遵太后娘娘之命。”太夫人稳稳地应了一声,然后迈步进了产房。

便连傅妍和林茹雪也齐齐松了口气。

太夫人一来,所有人都有了主心骨。

顾莞宁已经疼得昏厥过去。

贴身的衣物已被汗水浸透,额上汗流如注。不停有人为她擦拭,接生嬷嬷们焦急的声音在耳边不停回响。身体里的疼痛似要将她撕裂。

好疼,好累。

萧诩呢,为什么他没在她身边?

顾莞宁昏昏沉沉意识模糊地想着,待神智稍稍清醒,才恍然想起萧诩病倒在床榻上。这一回,他无法再伴在她身边了…

“宁姐儿,”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悄然钻进她的耳中:“宁姐儿,别怕,祖母来了。”

是祖母!

顾莞宁吃力地睁开眼,祖母熟悉的苍老面孔顿时映入眼中。

“祖母。”泪水冲出眼眶,顾莞宁从未像此刻这样虚弱无助:“祖母,我好疼,好累。”

我真想就此闭上眼睛,结束这无边的痛楚,再也不要醒来。

太夫人目中泛起水光,声音却坚定而清晰:“生孩子哪有不疼的。你又不是第一回了,坚强勇敢些。”

可是这一回真的不一样。

身体的痛楚,和心里的苍凉疲惫交织混合。仿佛一张阴暗的网,将她笼罩覆盖。眼前一片混沌黑暗。

她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离死亡如此临近。

这片混沌黑暗中,祖母坚韧的脸孔是唯一的光亮:“宁姐儿,不用怕。祖母会一直在这儿陪着你。”

身体里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丝力气。

顾莞宁嗯了一声,吃力地握住太夫人的手。

门口忽地响起闵太后惊愕的声音:“阿诩,你怎么来了!”

是萧诩来了吗?

顾莞宁模糊昏沉地睁眼。

太夫人也是一惊,迅疾看了过去。就见两个宫女扶着萧诩进了产房。

自萧诩病后,太夫人还是第一次见他。此时一见之下,心里不由得一沉。

这一场病,似掏空了萧诩的身体,此时的萧诩看来十分虚弱,甚至没有行走的力气。全仗着身边人搀扶。待走到床榻边坐下,萧诩也已满额汗珠呼吸急促不稳。

“皇上病重,不好生歇着,怎么到产房来了?”太夫人心中动容,口中却免不了谏言:“有老身在这儿陪着,皇上还是回去吧!”

萧诩轻柔而坚决地应道:“我留在这儿陪阿宁。”

或许是因为行走至此,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也或许是焦急忧虑怜惜充斥了他的胸膛。之后萧诩再也没说过话。

他静静地凝视着顾莞宁。

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说,此时的陪伴,已胜过世上所有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你生我便生,你死我也不独活。

顾莞宁眼底浮动着水光,很快,这抹水光被逼了回去。

熬了半日一夜,顾莞宁终于在第二日凌晨生下一子。

这也是帝后的第三个儿子。

顾莞宁这一胎难产,全仗着过人的毅力和坚韧才硬撑了下来。也彻底伤了元气。

徐沧为顾莞宁施针急救后,低声禀报:“上苍庇佑,皇后娘娘已无性命之险。只是,娘娘身子受损,以后怕是再难有孕。”

这等时候,谁还顾得上这些?

再者,顾莞宁已有三子一女,子嗣颇为丰厚。不再生育也无妨。

令人忧心的,是萧诩再一次昏迷。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生子(二)

萧诩撑到孩子安然出生,便昏厥过去。

这一昏迷,便是三日三夜。

徐沧用尽手段,也未能将萧诩救醒。只能每日喂参汤,先保住萧诩的性命。

宫中封锁消息,未曾将此事宣扬出去。不过,总有消息格外灵通的人,隐约知道了天子昏迷三日之事。譬如王阁老崔阁老,譬如魏王世子韩王世子。

此次,众人倒是有志一同地瞒下了这个消息,并未将此事宣扬开来。

边关战事紧急,百姓群臣人心惶惶。此时若再传出天子病危的消息,于国于民都无好处。

顾莞宁早产亏了身子,这三日也大多在昏睡中。太夫人寸步不离地守在床榻边。阿娇姐弟三个也不肯离开半步。

闵太后则一直守在萧诩身边,三日三夜未曾合眼。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宫中一片忙乱,众人一时顾不上刚出生的孩子。

好在孩子在顾莞宁肚中便十分乖巧,很少闹腾。出生之后,也极少哭闹。每日吃饱便睡,醒来再吃,吃完又睡。倒是颇为省心。

因为萧诩和顾莞宁俱昏迷之故,孩子的洗三礼未曾操办,直到第四日,萧诩和顾莞宁齐齐醒来,众人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才微微松懈下来。

“阿诩,你总算醒了。”

三天未曾合眼的闵太后,满脸狂喜的泪水,双手合十,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听清:“老天保佑,你终于醒了!”

萧诩消瘦的俊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轻声安抚闵太后:“这几日让母后忧心了。”

闵太后用手擦拭眼角,一边低声哽咽:“你没事就好。阿诩,这几天我一刻不敢合眼。唯恐一闭上眼你就…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下去了…”

接下来的话,闵太后再难说下去,将头转到一旁,悄然拭泪。

儿子是亲娘身上掉下的肉。哪怕儿子长大成人,做亲娘的也依然牵肠挂肚。

萧诩看着闵太后这般模样,心里也酸涩不已:“我也一样舍不得母后。母后放心,我会撑下去,直至病症痊愈。”

闵太后心弦一颤。

时至今日,她再也欺骗不了自己。

萧诩这一场重病,已是性命攸关。万一…

不,不能有万一!

闵太后将泪水逼了回去,颤巍巍地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你说的是。是我杞人忧天,整日胡思乱想。你一定能好起来。”

仿佛重复得多了,这句话便能成真。

萧诩故作轻快地笑问:“阿宁刚生下孩子,我便昏厥不醒。还未来得及亲眼看孩子一眼,到底是儿子还是女儿?”

提起刚出生几日的孩子,闵太后沉重的心情总算轻松了一些:“是个白胖健壮的小子。莞宁生他着实吃了不少苦头,生完孩子之后,便昏迷不醒。当时你们两个可把我们都吓坏了。

“徐沧已经为莞宁看了诊,以后莞宁怕是再难有孕。”

萧诩顾不得为再添一子庆幸欢喜,急切地追问:“阿宁现在身体如何?”

闵太后答道:“她今日早上才醒来,她醒了没多久,你便也醒了。”

萧诩恨不得立刻飞到顾莞宁身边。可眼下身体虚弱无力,再强撑着下床榻,只会加重病症。只能无奈地放下这个念头。

闵太后打起精神道:“徐沧和一众太医都熬了三日三夜未曾休息。你醒了之后,我便打发他们休息片刻。待过上一个时辰,再召徐沧他们来替你看诊。”

“母后!”

顾莞宁醒来后,喝了一碗热粥,再次入眠,睡了一个时辰才又重新睁眼。三张关切焦急的小脸顿时出现在眼前,争抢着问道:“母后,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温热的暖流顿时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