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海沉声道:“魏王世子韩王世子今日送奏折到福宁殿,回来之后,似无意中提起,亲眼目睹皇上批阅了奏折。”

太夫人又不说话了,和顾海对视片刻,才缓缓叹口气:“看来,这奏折必是宁姐儿批阅的了。”

魏王世子韩王世子显然是为帝后遮掩。

顾海点点头。

这也是他的猜想。

“王阁老崔阁老他们,暂时都未吭声。”顾海低声道:“不过,照此下去,也瞒不了太久。”

太夫人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可怎么办才好。”

顾海倒是对顾莞宁颇有信心:“母亲不必太过忧心。莞宁必会想办法应对。”

第一千零四十章 恶化

时间一晃,又是一个月。

边军瘟疫得到控制,边军士气大振,近来连打两场胜仗。捷报传到京城,顿时人心振奋。

边关打了胜仗,便是京城百姓们也跟着欢欣鼓舞。

一直未曾露面的萧诩,宣召一众重臣进福宁殿觐见。

萧诩脸孔清瘦了不少,精神倒是颇为不错,先褒奖几位阁老,然后一一安抚六部尚书,最后,重点赞誉了不辞劳苦的魏王世子韩王世子。

众人听的心里热腾腾暖洋洋的,一起拱手谢恩。

萧诩又含笑道:“朕这些时日一直生病,你们见不到朕,只怕心中忧虑。今日朕特意召你们前来,便是为了安你们的心。”

此言一出,众人哪里还站得住,忙躬身道不敢。

王阁老身为首辅,自要第一个出列说话:“皇上龙体欠安,臣等无时无刻不牵挂。也盼着皇上龙体早日康复,尽早还朝。绝无觊觎宫廷之意。”

萧诩和颜悦色地说道:“王阁老平身。众卿俱是肱骨之臣,对大秦忠心不二。又岂会生出猜疑觊觎之心。朕当然信得过你们!”

此次面圣时间不算长,不过盏茶时间。

不过,却极大地安抚了众臣。

众臣走出椒房殿时,步伐都很轻快。

无人知道,他们走了之后,萧诩连从龙椅上站立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小贵子和穆韬一左一右搀扶着萧诩,进了寝室。

顾莞宁神色未变,手却在微微颤抖。

萧诩在床榻上躺下之后,还有闲情逸致冲顾莞宁挑眉轻笑:“不用担心,我睡会儿就有力气了。”

顾莞宁抿紧嘴角,一言不发。

这一个月来,萧诩嗜睡的症状愈发严重。一天之内,清醒的时辰竟只有两个时辰左右。其余时间,都是昏睡状态。

醒来的时候,神智倒是颇为清明,只是全身乏力。

便是再不懂医术,也能看得出萧诩病症在恶化。

“阿宁,别怕,我会没事的。”萧诩的手摸索过来,瘦长的手指握住顾莞宁的手:“徐沧已经赶回京城。他一定会治好我的病症。”

顾莞宁嗯了一声,轻声道:“你先睡吧!我守着你。”

萧诩头脑已经有些昏沉,模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很快便睡去。

顾莞宁静静地凝视着沉睡中的萧诩,目中闪过一丝水光,很快又隐没在眼底。

她没有时间软弱哭泣。

萧诩病倒,她要替他撑起宫中内外。

就在此时,门口响起闵太后熟悉的声音:“皇上可醒了?”

小贵子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皇上刚才宣召阁老尚书们觐见,如今又睡下了。”

闵太后嗯了一声,然后迈步进了寝室。

顾莞宁深呼吸口气,若无其事地起身转身,正要行礼,闵太后立刻说道:“你身子不便,可别行礼了。”

顾莞宁肚子高高隆起,行礼确实多有不便,闻言微微一笑:“多谢母后体恤。”

闵太后忧心忡忡地看着床榻上的儿子:“阿诩怎么又睡了?一日睡这么久,对身子也不好吧!”

顾莞宁微笑着说道:“皇上亏了元气,多睡才能慢慢恢复。母后若是还不放心,将尹院使叫来问上一问就知道了。”

闵太后果然不放心,特意叫了尹院使来。

尹院使早已被顾莞宁收拾得服服帖帖,哪里敢说实话,一味说些好听话哄闵太后高兴:“…太后娘娘不用担心。皇上龙体绝无大碍,很快就能痊愈。”

闵太后也不是那么好骗的,满脸不快地瞪了过来:“这两个月来,这话你可说了不止一回。皇上的病症却未见好转。你若是胆敢欺骗哀家,哀家饶不了你!”

尹院使吓得立刻下跪告罪:“微臣岂敢哄骗太后娘娘。一个月之内,皇上病症必会好转。”

徐沧已经日夜兼程赶路回京。只要徐沧回来,一定能治好皇上的病症。

一个月之内有好转,这话没毛病。

闵太后不知就里,见尹院使说得斩钉截铁,总算略略放了心,嗯了一声。

顾莞宁这才张口道:“尹院使先退下吧!”

尹院使恭敬地应了一声,退出寝宫。此时,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过了片刻,阿娇姐弟也来了。

阿淳扁扁嘴:“我每次来,父皇都在睡觉。父皇已经几日没和阿淳说话了。”

闵太后一听,心里颇不是滋味,搂着阿淳哄道:“阿淳乖,你父皇生病,要多休息。以后身体好了,再和你说话。”

阿淳很好哄,一会儿就不闹了。

阿娇阿奕却没那么好骗。

当着闵太后的面,姐弟两个没有多问。待闵太后走了之后,阿娇阿奕才一起看向顾莞宁。

“母后,”阿娇拧着眉头低声问道:“父皇到底得了什么病?”

“已经两个月了,为何父皇一直没好?反而病情愈发严重?”阿奕面色同样凝重,俊秀的脸孔已褪去孩童的稚嫩,有了少年的棱角。

顾莞宁神色如常地应道:“你们两个别胡思乱想,你们父皇的病已经快好了。”

好强又倔强的阿娇目中泛起水光:“母后,这些话哄哄皇祖母和阿淳也就罢了。我和阿奕都已长大了。这么显然易见的谎话,岂能骗得过我们。”

萧诩在福宁殿里养病,不见外人。孩子们却是每日都来,自然清楚地知道萧诩的病情。

阿奕的声音也有些哽咽:“母后,我们两个不是不解世事的孩童。你总这样瞒着我们,便以为是对我们好吗?”

顾莞宁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一双儿女都已九岁。两人个头比同龄人高了一些,尤其是阿娇,聪慧早熟,看着已如十二三岁的少女一般。

阿奕已开始学习政事,远比同龄的孩子懂事。

两人都已目中含泪,却强忍着没掉落,就这么执拗地等着她的回应。

顾莞宁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晦涩而低沉:“你们父皇得了怪病,太医们束手无策。因为战事之故,不宜宣扬。所以,我便瞒了下来。连你们皇祖母也不知内情。你们两个也要保密。”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分忧(一)

这些话,证实了阿娇阿奕的猜测。

两个孩子倒是都很坚强,并未哭泣抹泪,各自擦了眼角,一起郑重地应了下来。

阿奕看了肚皮高高隆起的顾莞宁一眼,满脸忧色:“母后,你孕期已有八个月。不能再这般操劳费心了。”

“阿奕说的对。”阿娇迅速接过话茬:“母后整日陪在父皇身边,哪里能安心养胎。从今日起,我和阿奕在这儿陪着父皇。母后就回椒房殿里好好养着。”

阿奕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孩子果然长大了,已经懂得体恤照顾她了。

顾莞宁心头俱是暖意,口中却道:“你们两个若留在福宁殿,朝中众臣定会猜到你们父皇病重。所以,你们还是像往常一样,每日去上书房读书便可。我在这里待着,也安心踏实。”

阿娇没再吭声。

阿奕却忍不住了:“母后,太傅说过,朝中所有臣子都忠于大秦。为何父皇病重之事,不能让他们知晓?”

顾莞宁凝视着阿奕,缓缓问道:“阿奕,你可知道,什么是君?什么是臣?”

阿奕被问得懵住了。

顾莞宁很快说道:“以宫殿为喻。君为殿顶,臣子们便是这宫殿里的梁柱。支撑起整个大秦的朝堂。”

“臣子忠于大秦,忠于龙椅上的天子。”顾莞宁淡淡说了下去:“若他们知道你父皇病重,不免要心生猜疑惶恐。便如梁柱受损不稳,宫殿也会随之震动歪斜,殿顶又会如何?若他们觉得换一个更高更结实的殿顶更好,到时候该怎么办?”

这个比喻既浅显又直白。

阿奕听懂了,俊秀的小脸上露出一丝震惊:“母后的意思是,若这群臣子知道父皇生了怪病,便会生出异心?”

何止于此!

顾莞宁嘴角浮起一丝冷凝的弧度:“人心难测。皇权诱人,谁能不动心。魏王世子韩王世子俱是优秀出众之辈,这些年一直被你父皇弹压,不敢有异动罢了。他们若确定你们父皇病重,是否安分就不好说了。”

阿奕依旧一脸惊愕。

阿娇若有所悟,自言自语道:“所以母后才会让瑜堂妹朗堂弟在宫里住下,还有两位婶娘,也一直住在宫中。”

这分明是以他们为质,牵制魏王世子韩王世子。

顾莞宁赞许地看了阿娇一眼:“此事你们心中有数就好。”

阿娇郑重地点点头。

顾莞宁又看向阿奕,神色冷肃:“阿奕,你父皇这一病,不知什么时候能痊愈。你身为长子,此时绝不能慌乱,务必要稳住。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异样来。”

阿奕深呼吸一口气,将心里的惊惶按捺下去:“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姐弟三人像往常异样,在福宁殿里用了晚膳后,便一起回了椒房殿。

按宫中规矩,皇子公主到了十岁,便要独居。两人舍不得搬出椒房殿离开顾莞宁,打定主意满了十岁再搬。

姐弟两个将阿淳送至寝室后,然后一起到了阿奕的寝室里。

“阿娇,我有点怕。”若无其事的阿奕,到了私下无人之际终于绷不住了,目中闪出水光:“父皇已经病了两个月,若是一直这样下去,该怎么办?”

更坏的结果,阿奕甚至没勇气说出口。

阿娇也是满心沉重晦涩,不过,她并未落泪,而是坚定地说道:“阿奕,不要怕。父皇不会有事的。徐沧很快就会回来,他一定能只好父皇的病症。”

阿奕用袖子擦了眼泪,嗯了一声。

阿娇又正色说道:“不过,我们也得做好最坏的打算。阿奕,我们两人都已长大了,要为父皇母后分忧才是。”

“父皇病重,母后又即将临盆。我们姐弟两个,也该学着独当一面了。”

阿奕定定神道:“你说的有理。皇祖母年龄大了,精力不济。再者,皇祖母仁厚心软,你便帮着皇祖母打理宫务,先保证宫中安稳。我从今日起,便去内阁听政。虽然我年龄小,不能替代父皇。不过,有我在,几位阁老总该多几分警醒。”

“好!就这么定了!”

隔日起,阿娇阿奕便各自行动起来。姐弟两个先向太傅告假,然后一个去了慈宁宫,一个去了内阁议事的文华殿。

闵太后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欢喜。想着阿娇聪慧能干,年龄也不算小,便点头应允。

几位阁老却是惊多过喜。

朝堂大事又不是儿戏,岂能任由皇子胡闹!

便是要听政,也该是几年后的事情。天子尚未登基之前,一直在上书房里读书。直到十五岁之后才有资格听政。

九岁的毛孩子,来凑什么热闹添什么乱!

王阁老人老成精,不肯开罪未来的储君,恭敬地请示魏王世子韩王世子两人:“两位世子,大皇子殿下前来听政,不知此事是否合适?不如劳烦两位世子去一趟福宁殿,问一问皇上和娘娘的心意?”

老奸巨猾!得罪人的事情自己不肯做,便推给他们两个!

谁不知道顾莞宁最是护短?

去福宁殿“告状”,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以顾莞宁的性子,少不得要吃一顿排头。

韩王世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此事我们不便多问,还是由王阁老派人去问吧!”

魏王世子神色淡然地附和:“烈堂弟所言极是。”

王阁老脸皮微微一抽。

阿奕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我已经向父皇母后请示过了,父皇母后都已点头首肯。王阁老不必多虑。”

“我前来听政,是想熟悉朝政,并无他意。诸位议事,一如往常即可。”

众人:“…”

阿奕板着小脸说得有模有样,众臣倒是找不出理由推脱了。

顾海目中闪过一丝笑意,第一个张口应道:“臣领命。”

罗尚书立刻跟上:“臣领命。”

崔阁老略一思量,也张口领命。

王阁老一看这架势,得了,什么也别说了。

大家都同意,他一个人反对个什么劲!大皇子想听政,让他听就是了。反正众臣商榷国事,也没什么需要避讳的。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分忧(二)

顾莞宁很快知道此事,一时间,又是好气又觉欣慰。

姐弟两个狡猾的很,竟来了个先斩后奏。

两人来请示,她必不会应允。现在已然如此,她倒是不便再训斥阻拦。不管如何,总得在众人面前维护儿女的尊严和体面。

顾莞宁很快下了决定,张口吩咐下去:“命人去文华殿传本宫旨意。大皇子听政学习,不得胡乱插言国事。若影响众臣商议政事,本宫亲自责罚!”

至于阿娇那边,倒是无妨。

一来阿娇聪慧能干,二来闵太后脾气好疼宠阿娇。便是阿娇出了差错,闵太后也不会动气。

萧诩醒来时,顾莞宁眼中笑意未退。

“你在笑什么?”顾莞宁难得的轻松展颜,令头脑昏沉混沌的萧诩精神也为之一振。

顾莞宁笑着将儿女擅做主张的事告诉萧诩。

萧诩哑然失笑:“他们两个,胆子倒是不小。尤其是阿奕,竟有勇气和那一帮世故精明的老臣打交道,委实令人惊喜。”

顾莞宁笑着轻叹:“是啊,阿娇此举,不出意料。倒是阿奕,有这等胆量,令人刮目相看。”

姐弟两个性情截然不同。阿娇胆大果决,阿奕沉稳心细。比起前世的软弱平庸,今生的阿奕有了显著的进步。

夫妻对视一笑,心中俱涌过欣慰欢喜。

萧诩的目光移至顾莞宁硕大的肚子,笑容微微一敛,忽地低声道:“阿宁,你答应我一件事。”

顾莞宁不知想到了什么,也收敛了笑意,淡淡说道:“你什么都不用说。”

“你答应我,一定要安然生下孩子。”萧诩视若未闻,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生性坚强勇敢,便是我不在,你也一定能照顾好儿女,撑起宫中内外,直至阿奕长大成人…”

顾莞宁身子微颤,目中闪过一丝水光,猛地打断萧诩:“你别再说了!”

“萧诩,你给我听着。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便抛下一切,随你而去。你休想我再像前世那般,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在世上苦熬。”

“江山社稷,与我何干。母后和儿女,我也一律不管了。”

萧诩看着一脸冷凝的妻子,心中又酸又甜又苦。

种种复杂的情绪涌至喉咙,化为无声的哽咽。

夫妻两人各自心头酸涩。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萧诩定定地看着顾莞宁,缓慢有力地说道:“我一定会好起来。”

顾莞宁没再说话,只用力地握紧萧诩的手。

闵太后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帝后双手交握轻声细语的温馨场面。

闵太后眉头舒展开来。

萧诩病症迟迟没有好转,闵太后心里当然有些猜测。不过,顾莞宁表现得太镇定了。尹院使又信誓旦旦地保证萧诩一定能好转,闵太后便也信以为真。

顾莞宁身子不便,没再讲究虚礼,坐在床榻边并未起身相迎。萧诩半坐半躺在床榻上,含笑喊了一声母后。

闵太后笑着应了一声,走上前来,照例先问了萧诩的身体。

萧诩面不改色地应道:“今日感觉比昨日好多了,胃口也好的多。”

闵太后不疑有他,连连笑道:“想吃便是好事。”然后又问顾莞宁:“莞宁,你感觉如何?肚子里的孩子动了没有?”

顾莞宁微笑着应道:“多谢母后关心。儿媳身子康健,肚中的孩子也好的很,刚才还踢了我一回。”

“这样就好。”闵太后笑道:“孩子肯动是好事,你肚中一定是个活泼健壮的孩子。”

接下来,闵太后滔滔不绝地夸赞起了阿娇阿奕:“阿娇真是聪慧能干,许多事一听就懂,举一反三,我生平从未见过像她这般聪明的女孩子。还有阿奕,听说他今日去文华殿听政了。政事最是枯燥繁琐,难为他想主动听政学习…”

总之,在闵太后口中,这世上再无人能及得上阿娇阿奕。

顾莞宁沉重晦涩的心情,在闵太后的夸赞声中,渐渐消融。

傍晚时分,姐弟两个一起来请罪。

“儿臣未得父皇母后首肯,便擅做主张,去了文华殿。还请母后责罚!”阿奕乖乖认错领罚,十分乖巧。

阿娇颇有担当地说道:“这都是我的主意。要罚就先罚我吧!”

萧诩已经熟睡,顾莞宁独自站在一双“诚恳认错”的儿女面前,目中闪过一丝笑意,口中却沉声训斥:“你们两个确实胆大枉为。这等事情,岂能自作主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阿娇阿奕眼中闪过一抹雀跃,乖乖应了下来。

其实,他们两人能起的作用并不大。

尤其是阿奕,从未接触过政事,站着听了一天,直听得头昏眼花。真正能听懂的不过十之一二。

顾莞宁略一询问,便心中了然。

只是,两个孩子开始主动为父母解忧,尝试着用稚嫩的肩膀承担重任。这总是值得赞许的事情。

因此,顾莞宁点拨过阿娇一些处理宫务的要诀后,又叮嘱阿奕:“多听多看多想,少问少说,若有不懂的,回来问母后。切勿在众臣面前自曝其短。”

阿奕立刻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