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余晖洒落进来,一点点昏黄的光芒,很快暗淡下来。

正和堂里,母子两人的身影俱被笼罩其中。

相对无言。

许久之后,太夫人终于张口道:“不管如何,杀了吐蕃太子,总是一桩大好消息。于边军于谨行而言,都是好事。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吴氏崔氏婆媳,免得她们两人日夜为谨行担心。”

顾海点点头,应了下来。

吴氏崔珺瑶婆媳两人,很快听闻了吐蕃太子被刺杀的喜讯。

她们两人一时未想及这个喜讯后的阴暗血光,两张脸孔上几乎同时泛起喜悦的光芒。

“这么说来,边军很快就要打打胜仗了?”吴氏满怀希冀地问道:“待敌军被撵走之后,是不是谨行就能回来了?”

崔珺瑶未曾出口,目中露出同样的期待。

顾海避重就轻地应道:“若边军打了胜仗,谨行必要班师回京,接受皇上封赏。”

顾谨行已充分证明自己是一个合格的边军主将。待论功行赏承袭爵位之后,依旧要远赴边关镇守。

这些话,顾海自不会在此时说出来,扫吴氏崔珺瑶婆媳的兴致。

果然,吴氏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宛如放光一般,瞬间亮了起来,一把攥紧崔珺瑶的手:“崔氏,你听到你三叔的话没有?谨行就快打胜仗回来了!”

崔珺瑶目中迅疾闪过一丝水光,唇边漾开一抹笑意,久久未散。

俊哥儿也闻讯而来,清俊斯文的小脸上满是雀跃欣喜的笑容:“三叔祖,我爹真的要回来了吗?”

九岁的俊哥儿,身量已经长开,有了少年的卓然神采。

顾海十分疼爱这个听话懂事的侄孙,笑着摸了摸俊哥儿的头道:“只要战事顺利,短则两三个月,长则一年半载,你爹就能回京了。”

还要等这么久。

俊哥儿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很快又高兴起来:“好,那我再耐心等一等。”

一句话,顿时让大人们都开怀一笑。

之后的一个月里,边关捷报连连。

吐蕃太子一死,吐蕃果然军心溃散,战力远不如前。伤亡颇多的突厥军队,也不愿再出全力。

反之,边军士气大振,势如破竹。

短短一个月之内,吐蕃突厥联军已连吃了数场败仗,死伤不计其数,还有许多被俘虏的。边军大胜之势已十分明显。端看吐蕃和突厥军队何时肯退出边关而已。

朝臣们如何欢欣不必说,便连街头巷尾的百姓们,也是满心欢腾,见了面少不得要议论几句。

“顾家儿郎个个都是好样的。”

“那是当然。当年的定北侯顾湛,后来的定北侯顾淙,都是骁勇善战之辈。也都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如今这位定北侯世子,虽说年轻一些,丝毫不逊色。”

“那个刺杀了吐蕃太子的季同,也是个血性男儿。听闻他也是顾家家将后人。”

“顾家一门忠烈。有顾家在,我们大秦便稳如泰山。”

…种种赞誉之词,不必一一列举。

定北侯府的声名也随之到达顶峰。

太夫人将所有顾家儿孙召至正和堂,尚在牙牙学语的胜哥儿也未能例外。

太夫人肃容说道:“顾家声势正盛,少不得会遭人眼热猜忌。人心难测,你们切勿被几句追捧夸赞就冲昏头脑。说话行事,当慎之又慎,切不可口出妄言,得意忘形,为顾家招惹祸端,更不宜为宫中的皇后娘娘惹祸。”

众人立刻齐声应下。

太夫人目光一一掠过去。

长房的崔珺瑶母子三人,顾谨知夫妻领着两个孩子,三房的顾谨礼夫妻…然后,目光就落在顾谨礼的脸上。

“谨礼,”太夫人沉声点了顾谨礼的名字:“你在宫中当值,更忌张扬!”

顾谨礼不假思索地应道:“祖母放心,孙儿绝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张狂之人。”

这倒也是。

顾谨礼年轻,性子也活泼,却是胆大心细,绝不鲁莽冲动。说话行事,也颇为沉稳,远胜同龄的男子。

太夫人欣慰地点点头,又叮嘱顾谨知几句。

顾谨知平日话语不多,闻言点点头道:“孙儿谨遵祖母教诲。”

太夫人略一思忖,又对俊哥儿说道:“俊哥儿,你每日要去宫中读书。若有人在你耳边说起边关战事,你一概推说不知。若有人出言称赞你爹,你不可骄傲自得,一定要谦逊待人。”

俊哥儿乖乖应了声是,想了想问道:“曾祖母,我爹打胜仗不是好事吗?为何我们还要这般小心做人谨慎行事?”

太夫人摸了摸俊哥儿的头,神色缓和下来:“俊哥儿,你还小,不懂这其中的道理。”

“我们顾家本就是世袭侯爵,统领边军。如今你姑母在宫中为后,你三叔祖做了吏部尚书,你爹又打了胜仗大出风头。便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太过风光,也最易招人嫉恨。凡事还是低调谨慎为好。”

还有一层更深的顾虑,太夫人并未说出口。

萧诩虽是顾家孙婿,更是大秦天子。如今顾家圣眷正浓,倒也无碍。若日后有了变故,只怕立刻就会生出猜忌。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约束(二)

这些顾虑,俊哥儿不懂,崔珺瑶等人却都心领神会。

圣心难测。

这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人,也没有一成不变的事。定北侯府能稳然立足百年之久,依靠的从来不是圣眷。而是铁打的战功,和这份仔细谨慎。

众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有默契地保持缄默。

太夫人又对俊哥儿说道:“待见到你姑母,你替曾祖母带话给她。就说顾家上下自会谨慎行事,让她无需忧心。”

俊哥儿点点头应下。

太夫人的目光再次掠过众人的脸孔,沉声说道:“今日我所说的话,你们都需谨记于心。不管是谁,若在这等时候为顾家招惹,我绝不会姑息手软。到那等时候,也休怪我翻脸无情!”

最后一句话,说的格外森冷!

众人心头一凛,一起沉声应了下来。

方云秀已近临盆,身子颇为笨重。顾谨礼体贴地搀扶着她的一只胳膊,小夫妻两个慢悠悠地回了寝室。

方云秀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得以说出口:“大哥在边关打了胜仗,顾家的暗卫杀了吐蕃太子,如此显赫的战功,竟未见祖母展颜欢喜。反而严加管束顾家上下。这等事要是传出去,保准没人相信。”

顾谨礼浓眉微挑,笑容中带着自豪:“祖母素来如此。”

“二伯父大伯父身故,祖母再伤心也会撑着定北侯府的门楣。打了胜仗,顾家声势鼎盛,祖母也不会得意忘形,而是约束我们不得轻狂行事。”

“正因为祖母如此,我们定北侯府才能屹立数年未倒。便是齐王领兵谋逆,也未动摇我们顾家的根基。”

“顾家传承百年,传承的不止是世袭罔替的侯爵之位,更是顾家的忠心和风骨。”

“你嫁来时日尚短。待过上几年,你便会明白了。”

方云秀听得心潮澎湃,不能自已,由衷地叹道:“祖母实在是值得人敬重的长辈。”

那是当然。

顾谨礼笑了一笑,心中满是骄傲。

隔日。

椒房殿里。

众孩童一起向顾莞宁行礼问安。或称呼姑母,或称呼姨母,或是舅母。称呼不一,听着颇有趣味。

顾莞宁目中泛起笑意,嘴角也微微扬起:“都平身吧!”

和往日一样,顾莞宁一一询问众孩童的课业。轮到玥姐儿的时候,顾莞宁神色淡漠了一些,却一样张口询问。

玥姐儿柔顺地答道:“回皇伯母的话,我近来练字颇有进益,太傅今日还夸赞过。”

“是啊,玥堂姐的字已经写得十分漂亮。”阿娇笑着插嘴:“玥堂姐练字不过两年多,便已有这等成果,委实令人钦佩。”

玥姐儿清秀的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目中露出怯生生的一丝希冀和亮光。

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狗,等待着主人的抚摸和夸赞。

顾莞宁心中泛起复杂的情绪。

对玥姐儿的喜爱和怜惜,和对萧睿彻骨的憎恶仇恨,若能泾渭分明互不相干,该有多好?

过了片刻,顾莞宁才轻声道:“玥姐儿这般努力,才有今日的成果。你们也该向玥姐儿多学习才是。”

玥姐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小脸上涌起喜悦的红晕。

俊哥儿第一个张口笑道:“姑母说的是。以后我们一定向玥表姐学习。”

玥姐儿迅疾看了俊哥儿一眼,略有些羞涩地低下头。

顾莞宁对俊哥儿是真心疼爱,也格外宽容,抿唇笑道:“俊哥儿近来课业如何?”

俊哥儿从容应道:“侄儿不敢妄言,借用太傅之言,天资虽不及大皇子殿下,倒也占了一个勤字。”

看着俊哥儿,便如看着年少时的顾谨行一般。天资不算最出众,却沉稳踏实,勤奋上进。这样的俊哥儿,实在讨人喜欢。

顾莞宁目中笑意更盛,口中却未多夸赞。

人多说话不便,俊哥儿颇有耐心,一直等到午饭后,才窥到闲空,凑到顾莞宁身边:“姑母,曾祖母让侄儿带几句话。”

然后,将太夫人的叮嘱娓娓道来。

顾莞宁听完之后,心中涌起阵阵感动和钦佩。

祖父离世多年,全仗着祖母支撑起定北侯府。在顾家名声鼎盛之际,仍能保持清醒冷静!祖母的胸襟睿智,远非常人可比。

“好,这些话我都记下了。”顾莞宁目光柔和,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也替我带几句话回府。”

“祖母的金玉良言,我受用不尽。让祖母放心,孙女虽为皇后,自当谨慎行事,不会因娘家势大生出自骄之心。”

太夫人特意让俊哥儿带话进宫,是委婉地提醒她,万万不可依仗娘家便不将皇上和太后放在眼底。

俊哥儿点点头,默默地将顾莞宁说的话都记了下来。

当晚,萧诩从顾莞宁口中听闻此事,不由得失笑:“祖母这般小心,莫非是信不过我这个孙婿?”

顾莞宁心平气和地应道:“祖母当然信得过你。不过,顾家以军功立足朝堂,和普通后族不同。行事低调,也是应有之义。”

像闵家,如今全仗着闵太后之势才跻身顶尖世家之列。说句不好听的,闵太后一旦归天,闵家便会式微。

而顾家,便是没有她顾莞宁,也依然是大秦最顶尖的名门世家。而且会一直延续下去。

萧诩立刻笑道:“祖母生性不喜张扬,对子孙管教约束颇严,就连你这个出嫁多年的孙女也要聆听祖母教诲。如此甚好!也只有这样的祖母,才能教养出这般优秀出众举世无双的你!”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堂堂天子拍起皇后的马屁来,堪称麻溜!

顾莞宁忍俊不禁:“你又来哄我!”

萧诩一脸无奈的表情:“我字字句句发自肺腑,你实在不信,我也无可奈何。”

夫妻两个耍几句花腔,对视一笑。

过了片刻,萧诩正色道:“不管如何,顾家立下赫赫战功是事实,若不厚赏,岂不寒了众将士之心!便是祖母有诸多顾忌,我也得下旨厚赏定北侯府!”

顾莞宁略略点头,嗯了一声。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捷报(一)

半个月之后,边军大胜一场,将最后一座边城也收了回来。

吐蕃和突厥联军大败,死伤人数高达两万。剩余的兵力加起来也不足五万。残兵败将,再无力和大秦边军交战,败退关外。

突厥人到了自己的地盘上,很快退回各自的部落。

吐蕃的将士,却要继续行军奔逃。

谁也没料到,素来沉稳持重的定北侯世子,竟会亲自领兵追击吐蕃残兵。将吐蕃的主将斩于刀下,之后,又虏获了上万吐蕃士兵,其中,便有吐蕃国师。

唯一遗憾的,是萧睿在数日前就已逃出关外,不知所踪。

这一役,也令定北侯世子之名响彻关外。

捷报传来之日,京城上下为之沸腾。

这一仗,彻底平定边关。

突厥元气大伤,数年之内再无力进犯边关。

吐蕃此次举国来袭,大多死在边关的战场上,再有被俘虏的上万士兵。真正逃回国内的,不足两万。死伤这么多将士,吐蕃国力大损。

定北侯世子并未急着班师回京。边军打了近两年的仗,死伤的将士极多,急需休整。

好在边军的军饷和物资都十分丰厚,士兵们吃的饱穿的暖,生病受伤有军医有药材,死在战场上的士兵,也会有极丰厚的抚恤。

定北侯世子顾谨行,一边下令全军休整,一边命人往京城送来奏折,请示该如何处置吐蕃俘虏。

与此同时,吐蕃国师也被秘密押解往京城!

对如何处置这一万吐蕃俘虏,众臣颇有争议。

王阁老的意见是直接杀了这一万俘虏,一来彰显大秦天威,震慑吐蕃和突厥,令他们不敢再生进犯之心。二则也有为边军死伤的将士报仇之意。

王阁老这一建议,虽然血腥了些,却深得众官员之心,附议者极多。

李尚书第一个站出来附和。

崔阁老却不赞同:“大秦自建朝以来,从未有过杀俘的习惯。上天有好生之德,如此滥杀俘虏,有失大秦泱泱气度。再者,便是杀了这些俘虏,死去的大秦将士也活不过来了。既是如此,倒不如利用这些俘虏,谋夺实际的利益和好处。”

这一提议,立刻得到了户部周尚书的拥护。

“臣以为,崔阁老所言极是。不如修国书到吐蕃,命吐蕃人筹措金银赎回俘虏。一个士兵索要五百银两,将领翻倍。如此一来,也有数百万两银两。”

银子永远不嫌多!

一提起银两,周尚书那张操劳过度颇为苍老的脸孔就放出光来:“一则掏空吐蕃国库,损伤吐蕃国力。二则,也能将这批银两全部用作抚恤死去的将士上。”

魏王世子也上前一步,拱手道:“周尚书所言颇有道理,恳请皇上首肯。”

关键时候,韩王世子总是站在魏王世子这一边,立刻出言附和。

众臣很明显地分做两派。

坐在龙椅上的萧诩,先未出言。待两边争执不下时,才淡淡张口道:“杀俘有伤国运,朕并无杀俘的打算!”

王阁老神色微微一僵。

萧诩又道:“朕也未打算向吐蕃索要金银。”

崔阁老等人也是一惊。

众人一起看向天子。

萧诩目中闪过寒意,一字一顿地说道:“朕要用这一万吐蕃士兵,交换萧睿和乐阳。”

福宁殿里静了一静。

众人先是震惊,静下心来细想,又觉得这才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这一场边关战事,全因萧睿兄妹而起。不杀了他们兄妹,实在难平众怒。

只是,眼下萧睿逃窜在关外,下落不明。顾谨行身为主将,不可能一直领兵在关外搜寻萧睿的行踪。

而乐阳郡主,到底是吐蕃太子妃。虽然吐蕃太子身死,她却安然地待在吐蕃国内。总不能为了杀她一个,就率兵攻打吐蕃。

这样想来,天子所言,倒是最佳的办法。

用一万吐蕃俘虏,换两个人的性命。只要吐蕃国主不是傻瓜,一定会同意!必会想尽办法找出萧睿。

大秦也无需再为此费心费力,只要静等吐蕃送萧睿兄妹到边关就行了。

顾海率先出言:“皇上英明,臣以为这是最佳的解决办法!”

礼部罗尚书附和:“臣附议!”

刑部孟尚书拱手:“臣附议!”

众臣很快反应过来,一一拱手附议。

萧诩略略舒展眉头,沉声下旨:“傅中书令,你和崔中书令立刻商榷拟定国书!”

傅卓崔三郎一起领命。

一个时辰后,众臣离开福宁殿。

一直竭力撑着若无其事的萧诩,在众臣离开后,面上顿时露出倦容。小贵子和穆韬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地搀扶起萧诩回了寝室。

徐沧和钱大夫早已在寝室里等候。

徐沧一边动手为萧诩施针,一边皱眉道:“皇上病症虽有起色,却不宜过多耗费心力。微臣曾说过数回,皇上一直不肯听。又是批阅奏折,又是召集众臣议事。再这样下去,微臣也没能耐再给皇上治病了。皇上还是另请高明吧!”

一旦动起气来,徐沧立刻又变成了那个直言不讳的“徐棒槌”,什么话都敢说。

钱大夫听得心惊肉跳,唯恐天子动怒。

萧诩早已习惯了徐沧的言辞无忌,根本未放在心上,反而略带歉然地说道:“你是为了朕的身体着想,朕心中明白。只是,朝堂大事,朕必须亲自过问。有些重要的奏折,朕也不得不批阅。”

徐沧下意识地说了句:“皇上可以像以前那样,让皇后娘娘代为批阅。”

钱大夫:“…”

钱大夫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塞上。

他刚才好像听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会不会被杀人灭口!

精神紧绷的钱大夫迅速瞥了萧诩一眼。就见一脸温和的天子露出一点无奈的表情,笑着说道:“徐沧,你吓到钱大夫了。”

徐沧这才反应过来,咳嗽一声对满脸惊惶的钱大夫说道:“我刚才只是随口说笑,你不用放在心上。”

钱大夫惊魂不定的心慢慢归位,挤出一抹笑容:“其实,我刚才什么也没听到。”

徐沧:“…”

第一千零八十章 捷报(二)

萧诩哑然失笑。

这位钱大夫,也是个妙人。